余沧海的变化从接触到青年的手掌开始。
自这青年看了一眼,自己体内的内力顷刻间狂泄猛撤而去,永久地离开身体,这番景象,犹如海洋中出了个漩涡,有无法形容之大力,牵扯着周边一切,是止也止不住、堵也堵不得。余沧海脑中闪电般浮现一个字,是个“吸”字!
吸星大法的吸字!
这一招“吸”字诀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到了后来,已并不只是汲取内力。
还有精力、体力、生命力!
余沧海原本内功有成,虽年过半百,肌肤却饱满、弹性、光滑,可随着一身功力的散去倾泻,他全身上下的肌肤也逐渐变得松弛干枯、皱皱巴巴,一头黑发逐渐发白,额头上、脸上冒出汗水,眼珠子乱窜,慌张到了极致。
青年却闭上了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就好像是在享受什么人间至极的美味佳肴。
而这一切变化,只在刹那之间。
刹那间又有人动。
天地一白。
电光二闪。
青年哦了一声,忽地撤身退步,两道剑光适时从他身后左右位置擦过,仿若他早有预料一般。
余沧海幸运得救,踉跄几步退了回去,被岳不群搀扶住了,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半死不活。
而剑光落空,还原为两个男子,一个是李忘尘,一个是莫大。李忘尘手中是一柄短剑,而莫大手中则是一截胡琴,胡琴的底子有一截寒光锋芒,是一柄藏剑。
两人一左一右,以两柄奇剑对准了任我行。
任我行伸手拍了两下,朗声笑道,“好剑法。”
莫大持剑在手,弃胡琴于一旁,细细审视面前的青年,神色中带着一种难言的复杂惊惧,“任我行任教主,您的容貌是……”
岳不群安置了余沧海,站起身子,一抖衣裳,“好一个任我行,居然易容改装,想要暗算!”
大厅内的许多人终于明白了形势,一些人眼见不对,已暗暗逃走了,但更多的人选择了留下来,只是让开了一些,走远了一些。
任我行瞥了一眼岳不群,摇头道,“暗算?哈哈,不识货,实在是不识货——你是华山派的?”
岳不群冷哼一声,暗暗数着在场有多少人看得见这一幕,沧浪一声已拔出腰间长剑,“华山派君子剑岳不群在此。”
意气风发,正气凛然。
这卖相实在不俗,远处隐隐有人为他叫好。
任我行却露出兴致缺缺的表情,“岳不群?便是那个气宗的小子,哼哼,若你是剑宗的也就罢了,身为气宗却还不识得我何以这番容貌,你修得是不到家。”
他说到这里,不再看岳不群一眼,回头看向了莫大,“你是识货的。”
莫大老迈的面孔上闪烁起一些惊惧而肃穆,肃穆而敬佩的神色,他叹了口气道,“据说这世上有些内功,修到了极高的境界,便自然能反老而还童。其他两国不知,但我大明的张三丰真人、张无忌教主等人,皆有如此本领,因而以百岁高龄与人交手,仍是天下无敌。”
任我行得意无比,连连点头,“是极是极,你说的自然无错。昔日的吸星大法有重大缺陷,自无有机会功行圆满,而如今几经苦工,我终于弥补其中缺憾,也到了如此境地,总算是不输前人了。”
听他承认,在场不知道多少人,都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任我行的吸星大法有缺陷之时,尚是席卷天下的魔头,而如今更上一层楼了,又该如何恐怖?难道他真的已经达到了和张三丰,张无忌一般的仙佛境地?
莫大握剑的手紧了一紧,“任教主神功盖世,莫大佩服。张教主是您的前辈,他的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是天下多少人梦寐以求也求不来的神功,可张教主仍甘居张真人之下,可见他的胸襟气魄,任教主有此前辈,何必自走偏锋?”
任我行大笑道,“张老教主乃我神教之开创者,神功盖世,何须你多言?他自是胜过了张三丰老道士,只是辈分不如,以让其名罢了。他敬老爱贤,却把振兴神教、扫荡天下的重任交给我等后辈,任我行不敢不从,只能与江湖动动干戈,这哪里是偏锋,正是最大的正路。”
他名气霸气,唯我独尊,说起话来也是自有一番道理,旁人哪里能够动摇?莫大闭口不言,任我行再次转头,这次却看向了李忘尘。
他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好好看了一番李忘尘,终于道了一声,“好武功,好少年。你刚才那一剑,在你这个年龄,着实不错,可你却害得无数人因你而死,你可知错?”
李忘尘笑道,“你若杀了人,那是你犯的错,管我什么事情?他们被我说动,各有理由,为名为利的自然活该,我理解,为了江湖正道的也算死得其所,我佩服,却实在不必歉意。今日不论其心,都是战友,我还是第一个拔剑的,何错之有?”
任我行沉默了,这还是他自入得场中,第一次沉默。
他就这么沉默着看李忘尘,看了好一会儿道,“你只有一项错误,那就是太弱了。”
李忘尘只好苦笑道,“这能算我的错吗?”
任我行淡淡道,“我说算,那就算。”
转过头,又看向了一旁的上官海棠,“你就是朱无视手下的老三?”
再看了看江枫,饶是他也为江枫的容貌所惊,眸子亮了一亮又黯淡下去,“而你则是燕神剑的义弟。”
最后再看了看薛冰,“你自然是薛家庄的,薛庄主可还好?”
三人齐声喊是,齐声喊是。
“你们三个可以离去。”任我行一挥袖袍,“至于其他人嘛,就是有了退意,今天也得留下,冒犯了我而能活下来的人,这世上不必太多。”
他轻描淡写间,似乎已决定了在场众人的生死。只给朱无视、燕南天、薛衣人的面子。
三人却不动。
上官海棠面无表情道,“任教主,你想杀人便杀人,自是你神功盖世。我想留下就留下,你也不必过问。”
江枫则脸都涨红了,“任我行,你莫以为兄长会喜欢我用他的名头!”
薛冰笑盈盈道,“叔父剑法虽高,可我们家还是学针的,但望任教主能见识见识。”
任我行摇头道,“冥顽不灵,该死!”
他也不甚在意,这次在大明的东山再起之关键,早被李寻欢毁于一旦,朱无视又是喊两声不出力的货色,此次行动本就是绝境中的孤注一掷。
接下来擒拿了李忘尘和李莫愁,还得以此要挟李寻欢,再来还得去大宋寻觅李秋水,一路计划都是九死一生,踏空一步就要粉身碎骨,也不在乎得罪谁了。
但这也是唯一能对付东方不败的办法。
东方不败,东方不败!
一想到这个人的名字,任我行的目光就一凝,拳头就一握,心脏也一停。
他本来是被青龙会救出,青龙会意在以任我行为棋子,布局大明。
这计划本是小觑了任我行,却暂时可为他助力,帮助他铲除东方不败,任我行也只好听之任之,步步慢来。
可未曾想到的是,连同青龙会中提出计划的“十月十五”在内,再加上“九月初三”“八月二十”“三月三”等十五名或是小三合、或是九品以上拥有‘法有元灵’武学的绝顶高手,连同着任我行、向问天一同潜入黑木崖,最后也只有任我行与向问天两人狼狈逃了出来。
——这昔日的风雷堂青年,光明右使,副教主,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任我行想也不敢想的位置。
仅此一役,饶是青龙会这跨越三朝的黑暗组织,一时也只能暂歇了此计。饶是任我行这唯我独尊的狂徒,也不得不心惊胆战,另谋他法。
最终,青龙会几经考虑,放弃了任务,只为任我行联系了朱无视和唐门便撒手不管,似乎他国另有要事。
而唐门到底内部派系复杂,死了一个唐玉便没有了后文。朱无视也出工不出力,不愿为任我行的事情动摇自己的形象,若早日派遣段天涯、归海一刀与向问天等人合力,李忘尘再是计谋百出,也拖延不到后来李寻欢的大展神威。
如是一连串的失败,失败,失败,已终于令任我行消磨了一切耐心。
所以才有了今日衡山城的一聚。
他费尽了心力,甚至还不顾身份地对李忘尘李莫愁这样的后辈出手,便是因为他确确实实已经到了绝境,不兵行险着,东方不败会杀他,朱无视会卖他,青龙会也不知道会不会拿他当做筹码。
不过若非如此,他也无法在巨大压力之下,再度突破了吸星大法的一重关隘,有如此返老还童之迹象。
只是这仍然不够!
要对付东方不败,只靠吸星大法永远也没有办法,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都不可能是对方的对手!
任我行想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既然如此,便动手吧!”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了李忘尘的身前,抬手就是一抓。
这一抓也不见什么精巧玄妙的地方,就是快到了极致,嗖一下已到了李忘尘的面门前,在场其他诸多高手之中,只有莫大一人能够反应过来,却还只是持剑的手腕微微一动,长剑剑锋侧身一扬为止,根本来不及救人。
光是这一招擒拿,若是对在场任何一人使用,结果都是一般无二,想杀就杀,想废就废,全凭任我行心情。
唯独李忘尘不一样。
李忘尘今天的话很少,若是往日的他面对强敌,非得和对手说天说地,胡搅蛮缠,乱七八糟,云山雾绕地来上一大段不可,能拖延多少时间,就是多少时间。
但这一招却唯独不可以对付任我行。
任我行的武功太高了,一旦有丝毫的不专注、不用心、分心去思考接下来要用什么话语,都会立刻被抓住秒杀。
所以李忘尘只回了那么一句话,接下来全程都只做一件事情。
他进入了“玄武定”的状态之中。
心清,神定,念纯,气正。
心如碗中水,杂念如水中尘,一切杂念沉淀下去,在水中清晰可见。
这是极为通明的心境,李忘尘敏感得就好像是指南针的指针,外界任何一丁点的变化都将引起他心灵的轩然大波,再进而转变成肉体上的应对。
任我行一招擒拿,李忘尘早已后撤,缩身,他双目无神,甚至都没有聚焦在任我行的身上,因为他根本无法用肉眼捕捉任我行的身形。
但他还是反应了过来。
任我行一招未成,挑了挑眉。
而李忘尘本就是个未成年的矮个子少年,现在一缩身便更是小只,腰部如虾一般弓到极致,然后身形一顿,忽地伸展,一道绚丽夺目、光耀万人的剑光闪烁了一下,自下而上、爆射而起。
简直像是地上起了个太阳。
这股缩身、伸展、爆射的意境,其实正是饿虎扑食加上追魂夺命剑,再在“齐物论”人籁境界纯化下的一招,已汇聚了李忘尘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
他知道面对任我行,能出几招便是几招,所以一出手就务必拿尽自己、掏空自己。
而此招威力虽大,但在任我行看来,仍是不值一晒。
他只一眼看去,就起码发现三个破绽,手腕一转,神情懒散,就这么随随便便一搭,给李忘尘一种莫大的难受感觉,仿佛自己倾尽了所有,送给一个人礼物,却被这人随便丢在垃圾桶里一般。
这感觉随即消失了。
因为任我行的手一变到这儿,就立马收了回去。
他收回去的目的很简单,莫大的剑终于还是来了。
潇湘夜雨,千幻百变云雾十三式。
他是在场众人里面,武功最高的一个,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个。本来以他的功力,面对任我行的吸星大法,就算比余沧海好,也好不了太多的。
但他手中偏偏有剑,而且还是世间罕有的名剑。
莫大人剑合一,剑气激荡之下气流动摇,发出呜呜呼啸之音,周围的桌椅板凳,凡被卷入其中者,尽数被一股极为锐利的气流所切开。
任我行回头,抬手,莫大停留在了半空。他一挥手,莫大已飞了出去,砸在墙壁上。
任我行侧头,退步,让开李忘尘的剑光。他一吐气,李忘尘手中的宝剑立刻粉粉碎。
然后他站定不动。
身后不知何时,已站着了天门道人、岳不群、定逸师太、上官海棠、江枫五个人,五把剑。
远处的薛冰摊开手,朝着这边吹了一口气,银针穿梭而来。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任我行狂笑三声,“哈,哈,哈!”头也不回,复长叹道,“曾几何时,我竟沦落到与尔等交手论道……可笑,实在可笑!”
怒喝一声,长袖一挥。
身后齐出的五人五剑,剑锋尚未触及任我行的衣袖,已被其狂猛汹涌的内力震飞,五柄宝剑咔咔咔连续发响,最后在一个浓缩起来的巨响之中一起粉碎,激射出无数的碎片,朝着五人面门死穴炸去。
而远处的薛冰同样遭受反击,刚刚发射银针,忽地一个警惕,摊开的手掌一抬一掀,凌空内力发出。
在她面前,本来发出的银针不知何时,已倒飞而回,朝她袭来。
这反应本来已是极快,银针被内力一震,落了下来。
薛冰却还是身子一僵,面露不可思议神色,道了一声,“好、好内力。”
话音未落,已是溃不成军,踉跄了几步,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呕出一大口鲜血。而后乓地一声,正面墙壁连带着整座大厅都一同颤抖了一下,接着已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任我行神色如常,再度朝着李忘尘伸手。
轰隆一声,天花板忽然碎了个极大窟窿,一个大和尚从天而降,手中竟然抬着一座高三丈的无比巨大的铜钟,怕不是有数千上万斤重,面色涨红,朝着任我行砸去。
任我行头也不抬,五指并拢如刀,信手一挥,“你以为我没有发现你?”
不戒心中警惕大起,脑袋一侧,一阵凉意擦过面门。
刺啦一声,不戒只觉得手中铜钟一轻,人虽躲了这凌空一刀,铜钟上却出现了个巨大而光滑的切痕,巨大的铜钟直接拦腰截断,上下分离,不戒手中的顿时只有一半重量,而另一半铜钟却砸向了他。
铜钟被任我行信手一指拦截。
铜钟之内忽然爆发出光芒来,有一袭杏黄色的道袍,一柄轻灵洁白的剑,直刺任我行。
任我行毫不意外,只笑道,“好个一步一杀,你也是我要的人。”
食指一动,一缕指风弹出,李莫愁身子一震,手中长剑已脱手而出。她一下子落了下来,任我行信手一抓,抓住她的领子。
而另一边,他的另一只手照旧摸向李忘尘,李忘尘怒喝一声,剑碎而出拳,拳劲浑厚有力,发出砰砰响声。但这一切对任我行都是儿戏,天生神力下的饿虎扑食挣扎过了一招,却还是被打得手臂酥麻不止,中门打开,一只手穿梭而来,点了他的穴道。
轰隆!
任我行左手李忘尘,右手李莫愁,他的背后,两截铜钟的部分各自落下,溅起尘埃无数。
不戒滚落在地,只觉得一股内力从铜钟里打来,在全身上下肆虐,已经不太起得来了。
十个六品以上高手的结合,几处埋伏几多突袭,对任我行而言犹如笑话,闲庭信步几招之间,便已溃不成军。
可他却在这时候还有闲暇的心思,去思考一个问题。
——若是东方不败在此,须得用几招?
一个答案浮现在心头,任我行怒意大盛,杀意大盛,恨意大盛,他忽地转身,内力汹涌而起,如山崩海啸,拟以“狮子吼”神功震死在场这群乌合之众!
然后他一怔,因为他看到了江枫在做一个动作。
这是一个不亲眼看到,绝不会理解到其中含义的动作。
江枫呕血坐在一旁,从怀中掏出一柄玩具似的小玉剑,忽然朝着这边掷来,此剑锋利,眨眼间已经到了任我行的面前。
任我行的声音未起而先停,化作一声短促有力急乱惊惧的啸叫。
“——燕南天!!!”
……
天上有剑。
附近几条街都能看到这柄天上来的剑,似是云气凝结,似是日色化作,似是气流幻形,又或者是以上所有方式都不及的某种更神秘的方法。
一种道之所在。
这柄剑有数十丈高,五六丈宽,成形之后,虽只有形而无质,却仿佛比其他的存在更加真实,它下方的整座刘府,其中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树,与之相比都好像是虚幻的、是虚假的、不是应该存在的。
人看得久了,仿佛有种特别的感觉,此剑虽凌空而立,却好像有个无形的身影将其单手握在手中。那身影魁梧,高大,有种天的宏大,神的威严。
谓之天神。
天神掌中,自是神剑。
神剑一剑劈斩而下。
此乃神,剑,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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