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暖风和,纤尘照影,会仙观转眼又到了一天的正午时分,观主元化子已然端坐在静室之中,一卷道经缓缓展开。
老道士随意瞥上一眼,便知道应从哪个段落开始诵读,在他默颂之时手上也不闲着,从簸箩里抓过前几日晒干的零陵香、茴香、丁香、沉香、藿香、木香等物,放入药碾缓缓碎为细末。
这制香一道虽非老道人的宗门流传,但元化子在多年潜心研究汉元寿宫香之后,早对此道谙熟于心,向往已久了——
尤其是在山上那个烦人的假道士携弟子远游之后,元化子总算能够告别蹭饭的局面,沉下心来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只见元化子虽年岁老迈,动作却精妙而从容,每一步仿佛有定力加持,既不多益也不减损一分,仔细将各种香末按君、臣、佐、辅进行称重配伍,先入沉香为君,再辅以片脑、大黄、丁香、菖蒲等料以调和香性,从而达到合天地而益人的功效。
晴日照入静室,犹见墙上瘦影,整个过程端严持重,就连呼出的鼻息都不容散乱,元化子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细汉,转眼也到最为紧要的炼泥环节。
正所谓香泥百炼,炼泥好坏直接决定了香的品质。于是元化子深深吸了一气,沉入丹田之中,竟是连呼吸都强行停住了……
然而就在元化子施展道家内功,屏息凝神地收集眼前调和香末的时候,蓦然听见屋外传一声来震响,紧跟着简陋静室也传来一阵摇晃。
元化子被惊了一下,好悬没能闭住呼吸,可正巧面前的尘氛遇震,又扬起了一缕朦胧香雾,径直钻入了元化子的鼻腔中。
医书言肺开窍于鼻,而肺又转司呼吸,元化子在香粉刺激之下,终于还是深深吸进去了一口气,随后就转化成为震天动地的一声喷嚏,将面前千辛万苦配置好的香粉,化成了漫天飞舞的尘埃!
“元化真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元化子被香粉呛得涕泪横流,听到声音怒发冲冠地看向门外,将手戟指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正打算恭请无量天尊祝福他左昭右穆八代先祖,可一张嘴就又是连串的喷嚏,直打得老道士是天昏地暗、求死不能。
而此时的江闻挟着林平之施展轻功,正好逾墙翻进了会仙观,推门进入后不禁乐了。
“……您这是治鼻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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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平之正置身于会仙观正殿,仰视着泥塑三清神像,只觉得这座道观虽然老旧破败,却仍能从神龛香案、柁檩门窗间,依稀看出当年的香火鼎盛。
眼看师长二人已经入坐,他便侍立于师父江闻身边,模样有些手足无措,而这种拘谨的来源,主要是因江闻一路上对他的描述,与眼前所见存在着严重不符。
江闻说,会仙观中的元化子老高功,乃是一位清心寡欲、修深功广的有德真人,在外丹一道上几乎臻至化境,掌心神雷足以震云障、杀鬼魅,一息之间无所不辟。
而林平之所看到的,只是个鼻炎相当严重的老道士,个子不高样貌也不出尘,眼睛和鼻子都擤得通红,每说两句话就得停下来给鼻子通通气。
江闻还说,自己与这位元化子老道长虽然长幼悬殊,彼此却相交莫逆,曾一起出幽入冥、探诡览谲,自己还有大恩与他,只要是自己提出的事情,元化子就一定会倾力相报。
而林平之只觉得,眼前的老道长神态杀气腾腾,恨屋及乌之下,连带着看自己眼神都颇为不善,而自家师父看似云淡风轻,佩剑却自始至终都不离左手一尺之距。
“元化真人,你要多保重啊,怎么短短几个月不见,身体就亏虚得这么厉害。”
江闻浑不在意地坐在元化子面前,环顾了大殿四周寒酸空阔的模样,继续说道,“如今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真人您还是得注意保暖,可别在这时候受了凉。”
随后招呼一旁的林平之道,“真人,这是我门下的记名弟子。平之,快向老道长问安——”
林平之连忙上前拱手行礼,恭敬说道:“平之敬请老真人钧安!”
听到晚辈问候,元化子的神情才稍见缓和,抬眼看向这名彬彬有礼的晚辈,眯起眼睛想要瞧清楚对方的模样,然而刚才喷嚏打得头昏眼花,兼又屋内灯火昏暗不能辨物,便无可奈何地拍了拍手。
“叫师兄。”
江闻头也不抬地吩咐林平之。
林平之大惑不解地看着师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刚问候完元化子前辈,就又要管元化子叫师兄——难不成这位老真人,实际上也是师父的记名弟子?
最终出于对江闻的敬佩与尊崇,林平之仅仅迟疑了片刻,还是压低声音对着元化子说道:“师兄好。”
然而就在此时,江闻与元化子中间的那盏油灯,就跟变戏法一样忽地变窜出了一股火苗,四周空空荡荡杳无踪迹可循。
更让林平之感到不安的是,大殿中此刻似乎刮起了一股阴风,正围绕着林平之周身旋转,吹的自己遍体生寒、汗毛倒竖,让他总觉得桌底墙角、瓦缝砖沿间,老有人在窥视着自己。
“元化真人,其实我这次前来,是又有事情想请教。”
江闻见油灯亮起,露出了一抹微笑,随后对许久不见的元化子说道,“先前曾听真人提起,前元时期有位国师名叫首罗王,凶威滔天不可一世,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元化子手捻颔须略一思忖,竟然是对此问询委婉拒绝了。
“首罗王乃前元旧事,匆匆数百年事殊世异,早已化为泉下一抔黄土,江闻你打听这个却又为何?”
他深知江闻素来好钩沉索隐、玄门探赜,做着一些极为危险莫测的事情,而首罗王偏偏是前元百年间最为凶险的人物,若江闻执意打听他的下落,绝不会有什么好的用意。
“真人你有所不知,我前月曾与这位首罗王在佛光金顶殊死鏖战,幸好我技穷天人,略胜一筹,才没让这个狂徒得逞……”
江闻一脸后怕地说着,元化子也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他,态度极为端正地敷衍道。
“世间关于首罗王知晓最为详细之处,当属湖北武当山,当初三丰真人穷搜天下与首罗王有关之物,封之于武当派秘殿之中。”
“可惜据老道所知,当初清兵围攻武当山,炮轰玉虚宫,武当高手伤亡惨重,连铭刻在山壁上的张三丰祖师手书「神佛龙虎」四字,和收藏功谱秘笈的金轮台俱毁于炮火,恐怕再也无人能窥其全貌了。”
听到这个消息,江闻倒是长出了一口气。
先前江闻也曾以首罗王之事询问过红莲圣母,然而红阳教的传承典籍,早在元明两代间便佚失散落得极为严重,如今连教中根本经书才都刚刚找回,对此自然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江闻真心表示毁了好,毁了一了百了。虽然他作为武林中人,是很想和全盛时期的首罗王一较高下,但这不代表他想被人围殴。
只要首罗王当初留下的伏藏没能流传四海,至少江闻不用担心哪天一觉睡醒,会有连通天岩都站不下的大批绝顶高手,目如寒鸦地朝自己袭来。
元化子见江闻语气期期艾艾、态度模棱两可,更加担心起江闻的精神状况了。
随即江闻探过身子,对元化子说道,“真人,那我再请教个问题,您是否曾听闻过「值符九星」?”
如今除了前元首罗王的事情,最让江闻在意的便是他口中的「值符九星」,他想着或许也能在见多识广的元化子这边,得到一些不曾流传的线索。
“那你算问对人了。”
听得江闻突然发问,只见元化子微微颔首、双目含光,似乎对于此事相当熟稔,江闻连连暗喜果然有收获,然而元化子却没有直接回答,不容置喙地对江闻说道。
“生辰八字。”
待到江闻报上了生辰,元化子便不再说话,似乎在穷思苦想着什么,许久都没有睁开眼。
江闻也极为耐心地等待着,默数着头顶椽檩的数量。
他此次前来主要是为了躲避骆霜儿,这孩子每天跟孤魂野鬼似吊在自己身后,临了又一言不发,实在是太吓人了,江闻想借宫观清净之地避避邪祟,而要是能蹭上一顿午饭,那就更好不过了。
可见从进门到现在已经半晌,两人说得嘴巴也已经干了,面前摆着的建盏却还是一滴水都没有,江闻便对一旁侍立、瑟瑟发抖的林平之吩咐道。
“平之,且去倒些水来。”
而仍旧紧闭双眼的元化子,却伸手拦住了林平之。
“不必。”
随后以双指轻叩桌案,一股阴风袭来,两人面前空空荡荡的建盏之中,便凭空生出了一泓湿痕,随后水线越涨越高,在林平之惊骇欲绝的眼神之中,正好没过了碗沿的釉线,竟然一滴都没有散落出来。
“平之,快说谢谢师兄。”
江闻对着空无人处呵呵一笑地,并朝林平之吩咐道,而林平之已经两股战战,魂不守舍,就差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唔……红鸾劫煞,孤辰同柱……你这流年大运颇为不易啊,出门须得提防女难,并且极易孤独终老啊……”
在江闻期待万分的眼神中,只见元化子将宽袍大袖底下的左手抬起,赫然正掐指推算,嘴里含混不清得吐出了几个字来。
江闻猛然抬起头来,眉头紧皱——越看前面这个神神叨叨的老道,怎么越像是街边算命的老骗子呢。
“啊?您这是在给我算命?”
元化子瞬间捋须而坐,不怒自威地说道。
“怎么?你问的「值符九星」出自奇门遁甲之术,而老道算命善用的乃是「紫微斗数」,同样也有九宫飞星。命理术数殊途同归,你还敢质疑老夫安身立命的功夫不成?”
江闻哭笑不得地说道:“真人您误会了,我不是来算命的,只是从首罗王口中听说……哎算了算了,怎么感觉今天越扯越糊涂了呢。”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江闻发觉这位老道似乎又衰老了几分,说话也开始有些唠唠叨叨,想来是独居宫观无人为伴,时间久了还是有些不适应,于是伸手一指边上的林平之。
“元化真人,我这个记名徒弟尊师重道、循礼有节,前几日能与棺椁共处一室,颇解道家「撄而复宁」之妙,然而就是这心性未经雕琢,太过朴直易挠。”
随后在林平之茫然不解的眼神之中,转头又伸手拱向了元化子,“不如我暂将平之寄在道长篱下,平日劳烦您多加教导,顺便也能为真人您添茶倒水、铡药扫尘嘛。”
随着元化子点头,会仙观大殿之中,猛然又有一股阴风侧涌,打着旋儿便围住了林平之,这让林平之愈加确认这座道观里闹鬼,又干脆是面前这个老道士,私下干着什么役使阴灵的勾当,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生怕被下了咒。
江闻托付完了弟子,便了却一桩心事,起身就要辞别元化子,自己转往别的地方打秋风,元化子也是怒气渐熄,甚至在身后嘱咐道。
“记住,小心女难!”
江闻嗤之以鼻,纵身跳过了会仙观的墙垣,细细观察四周确认没再被跟踪后,才朝着大王峰的方向行去。
他在崎岖山道上刚刚走出两步,便瞧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娇小身影,正如燕子抄水般朝自己奔来,两人在山路上差点撞了个满怀。
“凝蝶,为什么慌慌张张的。”
江闻不用看都知道是自己的小徒弟,跟拎兔子一样将她拎了起来,“放着功夫不练,是不是又要下山偷懒?”
傅凝蝶悬在半空气鼓鼓地踢着腿,语气中又带着一丝欣喜地嚷道。
“不许污蔑我!师父,是山下武馆罗师傅遣人捎来消息!咏春姐姐和紫衣姐姐已经来到下梅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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