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替何苍天解开难题的,是卫瑾。
何云鹤几为惊马所误,轰传朝野,第二天,红颜知己便上门慰问了。
卫瑾不比皇后,不是心里、脸上不藏事儿的人,但微显憔悴的面容说明,昨天晚上,她必定没睡好。
甚至,彻夜未眠。
何苍天心里,还是想唱歌呀!
说起护卫一事,卫瑾秀眉微蹙,过了片刻,眉峰舒展,眸瞳闪亮。
“我这里有两个人,我觉得,倒还合适你。”
“哦?”
“前两天,德叔两个姨表兄弟,过来来投奔他,他正发愁,不知该如何安置他俩?”
何苍天转着念头,“姨表兄弟……鲜卑?”
卫瑾说过,卫操阿母是鲜卑人。
“对!这两位,我都见过,弓马娴熟,身手矫健,而且……为人质朴。”
“都能说华语——当然,只能说,不能写。”
“做我的护卫——他们肯屈就吗?”
卫瑾笑,“如何能叫做‘屈就’?”
“除了弓马,他俩别无长技,德叔若要安置他俩,只能在门下亲兵中补两个名字。”
“可是,毂辇之下,不比边塞,京城军中虽也有些胡人,但都是世代居住中原,像他俩这种道地的‘边夷’,是很少的,德叔之所以做难,就在此了。”
“你若肯用他俩,德叔还要多谢你呢!”
“他俩投奔德叔,不过为讨生活,从军也好,做护卫也罢,都是拿一份薪饷,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区别。”
说到这里,抿嘴一笑,“一定要说有区别,何侍郎给的薪酬,大约比做个大头卒,还要丰厚些吧?”
何苍天笑,“既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切听卫老师的安排!”
顿一顿,“至于薪酬——我照军中五倍支给!”
听到“卫老师”三字,卫瑾“噗嗤”一笑;听到“五倍支给”,又不由一怔,“五倍?太多了吧?”
“不多!我的性命,都交在他俩手上——这条命,虽然不贵,但总也值这个数了!”
卫瑾收起笑容,“好罢!”
正色说道,“云鹤,你放心,鲜卑轻生死、耐苦劳,德叔这两个姨表兄弟,尤其如此——我不会看错人!你只要对他俩好些,他俩必然粉身相报!”
何苍天起身,长揖,“握瑜,你费心了!真正解我的燃眉之急了!”
落座之后,觑一觑佳人的神情,“卫老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怎么,还有什么教训吗?”
这一回,卫瑾没有笑,踌躇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云鹤,我想,你的‘大事’,是否……未必一定照家君说的‘秋、冬、春’之次序来?我的意思是,是否可以推进的……略略快些?”
所谓“‘秋、冬、春’之次序”,是指卫瓘信中说的“时已入秋、秋后入冬、天时更冷”,何苍天解读为“尊君开示、目下诸事未备、不是对杨某发难的好时机、这个时机总在来年开春前后”。
卫瑾与何苍天来往,除了转交老爹信件那一次,再未语及过他们的“大事”了。
对之直接发表自己的意见,这是第一次。
看到何苍天询问的眼神,卫瑾轻轻叹口气,“杨骏毕竟把持中枢,想害你,除了刺客,还有许多其他的法子——”
打住。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卫瑾是真正在担心他的安危!
乃郑重答道:“是!敢不受教?”
倒杨,确实要加快进度了!
惊马奔车事件说明,不论何苍天见谁不见谁、做啥不做啥,杨骏方都是要除之而后快的,“筹边论”的障眼法,于对方,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已经刺刀见红了,那就狭路相逢勇者胜罢!
*
两日后,永安里,夜。
距何苍天家两条街,一所华宅之中,主人正在延客。
主客皆角巾便服,但仿佛于这所宅子的气派,二人身份,皆不寻常。
坐在下首的主人,圆脸,唇上蓄一字髯,面色恬静。
此君姓蒯、名钦,官居弘训少府,三品,秩中二千石——此薪秩,犹在二千石的九卿之上。
他还另有一身份:当今皇太后的姑表叔父,以此充任皇太后大管家,亦算得宜。
坐在上首的客人,瘦长脸面,浓眉微竖,眉头紧锁,颌下长鬤微微抖动。
此君姓傅,名咸,朱振口中“二傅”之一,官居尚书左丞,六品,秩六百石。
此官品、薪秩,仿佛徐登之东宫黄门令,但不要因此生啥误会,事实上,尚书左丞的重要性,莫说一个宦者了,就是蒯钦的弘训少府,亦远远不及!
尚书省为中央政府执行机构,令、仆时阙而令、仆的佐贰左、右丞常设;左丞地位高于右丞,其作用,隐然仿佛后世“主持工作的常务副总理”。
左丞还负责监察、纠弹省内令、仆、尚书以下,号称“监司”——即便顶头上司,亦不能不就其范围。
时人所谓“总司天台,维正八坐”也。
傅咸脸上,如罩寒霜,“杨文长此举,‘荒唐’二字已不足形容了!念枕,你是答应过我要‘切谏’于他的!你……你到底谏过没有啊?!”
语气措辞,形同质问。
蒯钦并不生气,“长虞,你先莫急——先请茶。”
略一顿,“我当面问过杨文长的,他一口咬定,这件事,不是他的首尾——说到后来,动了意气,简直是赌咒发誓的模样了!”
傅咸冷笑,“哪个能相信?”
“惊马奔车,仔细推敲,真正非背后有大势力不能为!除了杨文长,何云鹤还能有什么大势力的仇人?他简在圣心之前,不过一寒庶白丁耳!就算得罪过啥人,也不过市井龃龉!如何有能力以此手段修怨于他?”
“你说的都对,长虞。我的看法是,事先,杨文长确不知情——这件事,应该是他下头的人自作主张。”
“嗯?”
“我很怀疑他那个主簿——朱振、字显扬的。”
“只要是太傅府的首尾,他事先知情也好、不知情也罢,有什么区别?”
“……也是。”
“唉!”傅咸击案,“本朝何曾出过这种事情?莫说本朝了,就是前魏——”
“彼时,曹氏、司马氏,你死我活!连云龙门之变都逼出来了!但就便云龙门之变,那也是明刀明枪!曹氏也好、司马氏也好,何曾做过如此下作、龌龊之事?!”
“杨文长——他真是一点规矩都不要了!”
蒯钦苦笑,傅咸说的,都是本朝的大忌讳,可知确是激愤在心,难以自抑了。
“考诸于史,若非乱世,这种事情,只有前汉的梁孝王武做过——杨文长同今上的情分,能跟梁孝王同孝景帝比?!”
“还有,梁孝王毕竟是有大功于国家社稷的,杨文长呢?!”
傅咸口中的“梁孝王武”,指的是汉景帝一母同胞的幼弟刘武。
七国之乱,梁国当吴楚联军之正面,咬牙苦撑,挡住了吴楚进军关中,并为周亚夫的战略迂回争得了时间和空间,实实在在,“大功于国家社稷”。
正因为有了这桩再造乾坤的大勋劳,刘武起了觊觎大宝的心思;而窦太后偏爱小儿子,一力支持,逼景帝兄终弟及。
景帝难以出口相拒,乃以访诸大臣,袁盎等皆曰“不可”。
刘武大恨,竟然遣刺客杀掉了袁盎及他议臣十馀人。
这桩泼天大案的结局是:
预谋的羊胜、公孙诡自杀,刘武将他俩的尸体交给朝廷;他本人因为特殊的身份、勋劳以及最重要的——窦太后的“哭救”,最终免于国法。
但也从此断了“兄终弟及”的可能,不数年,忧惧而薨。
傅咸的话,蒯钦没法子接口,只好偏转话头:
“何云鹤也有趣,找了两个鲜卑人做护卫,出入相随,不离左右!而且,两个护卫不着华服,还是一身鲜卑打扮——突骑帽、辨发、左衽、窄袖、羊皮袴!”
笑一笑,“两个鲜卑,不但挎刀,还背弓、负箭——上马四袋箭,下马一袋箭!到处引人瞩目,有意思吧?”
傅咸长叹一声,“何云鹤是有意为之啊!他就是要人指指点点——我何以至此?只为有人要杀我!”
“他,是拿两个鲜卑来打杨文长的脸啊!”
蒯钦也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长虞。”
“不过,这两个鲜卑,是有真本事的。”
“嗯?”
“就是今天下午的事。何云鹤去访刘叔龙,彼时,刘叔龙正在东宫东边的校场上练兵,何云鹤到时,左卫率正在习箭,刘叔龙乃半开玩笑,请何云鹤下场,‘一试身手’。”
“何云鹤逊谢,却说自己的护卫倒是可以同弟兄们切磋切磋,刘叔龙自然欢迎,结果——”
说到这儿,吊胃口似的,打住,端起茶碗,抿了口茶。
傅咸听的入神,不由问了句,“如何?”
“两个护卫,一个一箭洞穿了射鹄——是真正的‘洞穿’,整支箭穿过射鹄,又飞了小半箭之地,才跌落下来!”
傅咸轻轻“啊”了一声。
“另一个,连珠三箭,箭箭中的——这也罢了,关键是他发三箭的时间,只够别人发一箭的!”
半响,傅咸冷冷说道,“这叫‘示威’——专门做给杨文长看的!”
“你若遣人杀我,不能不先想一想——你的刺客,逃不逃的过我的硬弓快箭?”
蒯钦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有人问两个鲜卑出自哪个部落,何云鹤总是笑答,“不可说!就怕有人去为难他们那个部落——我不说,总不成去为难整个鲜卑?”
傅咸“哼”了一声,“他是得着机会就打杨文长的脸啊!”
蒯钦一笑,“有趣的是刘叔龙,他同何云鹤走的如此之近,三天之内,两次见面,不避耳目——”
敛去笑容,摇了摇头。
“刘叔龙的靠山是张茂先,”傅咸慢吞吞的,“不过,这不是重点——目下,张茂先自己也闲废在家。”
“重点是——也是真正可虑者,如刘叔龙者,已经不大在意杨文长的反应了!在他眼里,杨文长已经不可畏!”
蒯钦目光一跳。
“因此,就算得罪了杨文长,也不过调任——至多免官;杨文长一去,他非但立即起复,更上层楼也说不定!”
“你是说,如刘叔龙者,已经……押注昭阳殿了?”
“不错!其实,就如此,又有什么稀奇?杨文长倒行逆施,人心尽去,胆子大的,功名心重的,押注昭阳殿……不稀奇!”
蒯钦心中惊异,印象中,这位老友,只是方正骨鲠,没想到,擘画人心事势,如此精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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