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暂且不提江文炳要如何查明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且说这位黑衣人一路飞檐走壁驭使轻功溜出了骠骑将军府,寻了个偏僻处将一身夜行衣一脱然后点起火折子烧掉,将腰间配的双刀藏了起来,便化扮作了一个约莫三十岁,神态颇有些放浪的青衣游侠的模样。
白玉京繁华极盛,况且天子脚下,不设宵禁。城边街市仍有青楼酒肆开张,这青衣游侠三转两转边来到了一处较为雅致的酒楼。
在店小二的接引下,青衣游侠来到了酒楼的二楼,此时二楼较为冷清,只有一个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前,桌上摆着一些小菜和两壶美酒。
“燕兄。”这个翘着二郎腿的大爷居然是贺难,贺难此时见了这位青衣游侠,便叫出声来。
青衣游侠则是黑着一张脸,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小子,差点害死老子。”
贺难的观察力十分敏锐,乍一见青衣游侠,他就看出了对方步伐有些散乱,似乎是气血不畅,此时又听得埋怨,自然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这青衣游侠手段非常人所能敌,心中也有些诧异:“燕兄你……难道也奈何他不得?”
青衣游侠并不言语,只是伸出右手来凭空一指,贺难面前的酒碗竟然爆裂开来,碗中的琼浆玉液顿时泉涌一般喷发,酒浆混着碎片,飞溅两人一身。贺难知道青衣游侠并非是消遣他才会来这一出,脱口而出道:“真气?”
青衣游侠,也是身负驭使真气之法的人。贺难见状,便知晓江文炳与青衣游侠,乃是一类人。但见青衣游侠脸色,只怕那江文炳的真气造诣,不在青衣游侠之下。
青衣游侠长叹了一口气,举起手中酒碗自酌自饮,神色有些黯然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我与他此时是四六之数。若我有心杀他,不惜以命相搏与他同归于尽未必不能成功。但以他的天资,若是再过去十年……他恐怕都不会将我放在眼里。”
青衣游侠每说一句,贺难的瞳孔便扩大一分,只因实在是难以置信。
眼前的这位青衣游侠是什么人?他乃是李獒春所设的四枝“暗箭”之一。
山河府的水门,藏龙卧虎,奇人汇聚。行事向来公正无私,光明磊落,世人皆知。但是光有抛头露面干大事的还不够,还需要有一些——干脏活的。于是,在山河府明面上的四大高手、四杆“明枪”之后,四枝“暗箭”应运而生
四杆明枪名扬天下,乃是水门的四位统领,享有官爵俸禄,而四枝暗箭则全无此待遇,只是默默隐匿于阴影之中。这四枝暗箭不好与四杆明枪相比,但每一枝都是李獒春的死士,只要李御史发话,刀山火海也危身奉上,险不辞难。与其说是山河府的四枝暗箭,不如说是李獒春一个人的四枝暗箭。李獒春的理论是“贵精不贵多”,尤其是这些暗中执行任务的刺客们,能力其次,忠心第一,万一这些人中有人怀有异心或者一时失言,对自己来说就是最大的灾难。
虽然坊间有些关于暗箭的风闻,但十之八九都是空穴来风,胡说八道。这四枝暗箭,甚至连山河府的大多数门人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姓甚名谁。贺难也只是和其中这一位在机缘巧合之下相识,私交甚笃。
贺难眼前这位青衣游侠、他口中的“燕兄”,全名叫做燕春来。
“他……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小了你将近十岁。竟然能在你之上么?”贺难虚着双眼看向燕春来,心中仍有些不信。师父向来谨慎持重,暗箭当然是择优而取,四枝暗箭无一不是人中龙凤,但就这样的天才却能断言江文炳不出十年便能远胜自己,实在是难以估量的天分。不过这样看来,自己倒是高估了江文炳对自己的敌意了,他有这样的本事,如果真想杀自己,岂会被齐单轻易拦住?想来不过是做戏给自己看,让自己出丑罢了。
贺难这样想当然没错,他确实高估了江文炳对自己的敌意,也低估了身为骠骑将军长子的江文炳的器量,但是他还低估了一点……齐单的实力。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人之间的较量更是如此。四枝暗箭中我虽然年龄居第二,但天分可能是最低的。不过就算如此,十年后能和这头猛虎一较高下的,或许只有小四?”燕春来这桩心结来的快,消解的也快。胜败乃常事,只要不死终有再精进的机会,他虽自感无望,但却对口中的“小四”有着些许期待。
四枝暗箭中,另三人都是执拗之人,唯有燕春来性格淡泊随和,虽然久居晦暗之中,但却如归燕、春风一般写意逍遥,与世无争。他自评武学天分造诣最低,可能也是受了这性格的拖累。
贺难对其他三枝“暗箭”几乎一无所知,燕春来对此也守口如瓶,但此时他听闻那位“小四”有可能比肩江文炳,便打起了燕春来口中这位小四的主意。
“你在打小四的主意,对吧?”燕春来看贺难有些心不在焉,便一语道破他心中的如意算盘。
“有何不可么?”贺难被人道破心思,却也不觉得尴尬,他正盘算着怎么从燕春来口中套出关于他这位兄弟的信息。
燕春来仔细地端详了贺难一会,摇摇头说道:“你的性格就已经够古怪的了,他比你还古怪的多。你我交情不错,我不想害你——你见了小四,恐怕是要死的。”
贺难最听不得别人这样说他,在他心里,哪怕是比古怪,比卑鄙,比猥琐,他都不认为有人能胜过自己,不服气道:“我又没犯在他手上,他凭什么杀我?”
燕春来正色道:“在小四眼里,想窥探自己身份的人,都要死。知道他真实身份的,除了御史大人和另外三枝暗箭外,再无旁人。你若是真去寻了他,就算死在他手上,御史大人也不会说什么。”
贺难听燕春来此言,心思一转,便作犹豫状,向燕春来说道:“你可知道我师父这次为什么招你回来?一是为了探那江文炳的底,二就是为了保护我。我假意投靠五皇子一派,并向他透露了很多我师父的筹策,目的是为了请君入瓮,但若是他看破了此局,叫江文炳来杀我,又坏了师父的大计,又该如何?本来以为仅你一人便已足够,但现在看来,至少还要一人回来。我个人的命虽然轻贱,但在师父的大计中却是重要的一环……所以我非得寻他不可。”
贺难的作戏十分逼真,几乎是声泪俱下,句句交心。一方面晓之以两人交情,一方面动之以大业事理,使得燕春来也有些踌躇。两人相持半响,最后还是燕春来先动摇了,说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也无权定夺,还须先向御史大人报备。关于小四,我只给你些提示,若你能找到他,当然最好。若你没找到,便别再去寻他。”
言罢,他便伸出一只手指来,蘸了些酒,在桌面上写下浅浅的六个字。
钺月,画舫,红雨。
次日天还未亮,贺难便纵马自南门出了白玉京,快马加鞭直奔钺月城。
钺月城离白玉京相去有些距离,约莫三日的路程。人皆言白玉京繁华,钺月城犹有甚之。钺月城毗邻盛国的第一大江“月涌江”,航运发达,又是盛国中部的枢纽地带,城中有三大绝景,名动天下。
燕春来对贺难写下的“画舫”二字,便处三大绝景之一,唤作“云梦仙画”。这云梦二字是指钺月城的盛国名湖云梦湖,云梦湖上有画舫,乘画舫游湖观景乃是王孙贵族的一大乐事,更有无数才子佳人经常在此赏湖吟诗,逍遥快活。
燕春来给自己的提示前两个都有迹可寻,唯独最后“红雨”二字不知所云,这天上怎么会下红色的雨?又或者是和师父吟过的那首诗有关?
贺难为师父整理书房时曾经看到过墙上挂了一张字帖,上书为“檐上红雨说夏去,堂前归燕衔春来。雷音宝刹徐徐锁,青风吹得鬼门开。”
燕春来!燕春来的名字正应了那第二句“堂前归燕衔春来”!那么他所说的红雨,便是小四的名字!
一进钺月城,贺难便嗅到了空气中的花香味。云梦湖的云中堤也是赫赫有名的,堤岸上百花齐放,如天边彩霞照云。无论是春去秋来,都有不同的花开景象。贺难牵着马沿着人潮涌动,不一会就望见了远方湖色。
这三日之内,贺难几乎是马不停蹄。他向来无心流连于景色,此去钺月城,只一心为了找到那位小四。但此时此刻一见这云梦湖景,他也不禁在心中赞叹这天地自有造化神工,名不虚传。
此刻天色渐晚,夕阳落水,初月凌天。那湖面上金光粼粼,光华正盛,仿佛日月同照其中。贺难心中的焦躁此时也慢慢淡去,只顾站在岸边凝神痴痴地看着落日,好似全然忘了凡尘俗世。
一抹红衣倩影从他身边悄然而过,步步生莲地登上了画舫。贺难此时才还过魂来,看着那红衣姑娘袅袅娜娜的背影,忙向画舫的船夫问道:“船夫兄弟,请问那位姑娘……”
粗犷的船夫汉子笑了笑道:“那位姑娘好像是个画师,时常来云梦湖采风,我在这画舫上已经有不少日子了,经常能看见她来此作画。”
这位红衣姑娘时常在此,莫非她便是燕兄口中的“红雨”?那位脾气古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四,竟然是个女的?
贺难不通武艺,但是却修习过轻功——他和太多人结过梁子,生怕哪一天就会被人弄死,为了保命护身,时常会与水门的师兄们探讨研习轻功之法,对此倒是颇有些造诣。眼见那红衣姑娘站在船头,画舫已经离岸,容不得自己多想,他便纵身一跃,直飞向画舫的楼阁顶上,口中大声询道:“画舫上可是红雨姑娘?”
贺难此时凭虚御风,纵身百转,稳稳地落于画舫的红顶,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位红衣姑娘。
站在船头的红衣姑娘听闻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己,便蓦然转过头来,视线触及那画舫的红顶之上。
贺难……从来没见过如此的女子。
红衣姑娘眉如玉盘镶柳叶,眼若白璧盛桃花。巧笑时身姿摇曳,似云间月华清丽皎皎。回转间衣袂飘舞,似天上花火辉光灿灿。这姑娘周身如有紫气浮生环绕,又如焚香之烟般可望不可即。
红衣姑娘每日来此寻景临摹,却不想今日于此却置身画中。
采风的红衣姑娘嫣然回首,踩湖中淡月于足下;寻人的黑袍少侠从天而降,负残阳猩晖在背上。
如此瞬间,竟构成了一副绝妙的画卷。此刻仿佛只有一句话刻在贺难的脑海中。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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