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万物所构成的元气之海,无时无刻不在流动之中。
一草一木的生长,瓜熟蒂落的变化,鲜花盛开的一幕,尘埃在空中浮动着,然后重新被吸回地面……
光照带来的温度变化,风雨的来去,百工百业的进行时里,人体对其他事物的打击以及力的反馈……
这些流动,有大有小,有快有慢,只因一同汇聚于天地元气的海洋,彼此之间又有了牵扯,有对立与协同。
而在风吹休这次出手的一刻,在这个峡谷空间内部,乃至于在峡谷空间之外,在虚幻之中,在现实之中,一切的元气流动,都进入了同一个缓慢的步调。
时间因之而放缓。
无穷复杂的元气流向,就在他那一只手挥扬劈斩出来的一个过程里面,达成了隐约的同调。
万象殊途,终究要从桥上过。
于是,万象同归。
天地之桥这四个字的真谛,这一个境界的特征,就被那一只手掌牵动着,释放出来。
方云汉只来得及堪堪提起了雷刀,那一只手掌就来到了他刀前半尺的地方。
根本不需要实质的接触,万象元气的汇聚同流,就已经把他整个人冲飞出去。
他的身体轰然一下,从夜空剑阁那片丛林的边界处凌空而去,超过了天佛城的高度,越过城池所在的整片区域,落向极致遥远的那一片水泽。
这个时候,在场其他人的动作,才开了个头。
他们脸上的表情刚来得及有所变化,元气刚刚提聚,甚至念头刚刚闪过。
在场的人,除了男女老少,上古今朝,哪一个不是万万人中挑一,罕世难寻的豪杰。
即使是刚才风吹休说话的时候,功力运转之中的意境,已经带来了能令万物消声的震慑,却也不可能长久的压住这些人物。
他们每一个人,无论敌我,都在风吹休话音刚落的那一刻,有了属于自己的动作。
可惜,他们也全部都比风吹休慢了一拍,等到意识过来的时候,方云汉已经被打飞出去,那第一招,似乎已经使完了。
而等他们陆续察觉到了时间上的异常,各自开始设法挣脱这股迟缓的感觉时,风吹休本人也已消失在场中。
七杀教主的速度,完全不亚于一百零三天之前,横跨两片大陆的末法天衣。
当初众人都觉得,如果是具备实体的人形,反而难以像单独一件衣袍法宝般,达到那样的速度,现在看来,这个判断真是错的离谱。
七杀教主本人披上这件衣服的时候,不但可以更快,而且对周围环境造成的影响,更是小得令人发指了。
没有云气被排开,没有空气被击破,甚至没有空间被折叠跳跃产生的波动。
与空间类的咒法武道不同,他就只是单纯的动作够快。
已经快要坠落到那片大泽之中的方云汉,眼前一花,就又看见了那灰蓝色的身影,来到他面前。
‘完全比我快了一个层级!’
方云汉的心中闪过这样的判断。
同为血肉之躯,方云汉领悟了雷磁造物篇章之后,一举一动之间,都驾驭星球磁场的莫大威力,步伐运转之间,甚至可以遁入磁场的节奏,但也自认没有办法达到这种超脱的常识的绝速。
因此,当风吹休的第二掌落下的时候,方云汉整个人就炸开了。
他的躯体被打的粉碎,血肉刹那间被化为灰烬,几乎没有能够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
不,不是几乎,而是他根本就放弃了抵抗。
风吹休感受到了这一点,温和而源源不绝的笑意,从眼中洋溢出来,“开始了!”
下一瞬间。
紫色的电光,压满了风吹休的瞳孔。
浓郁到如同液体一般的雷霆光芒,肆意的从灰烬之中爆发出来。
第一个刹那之间,雷霆元磁的锐利锋芒,就要清空这里所有的杂质,劈入七杀教主的眼眶里面。
这一刀,随着风吹休一个侧身后仰的动作,而被闪避开来。
但斜斩的电光,在勾勒出一个锐角的转折之后,就已经连续与风吹休变化挥砸的手掌,碰撞了三次。
大泽上方的空气,在这三下碰撞之间,就已经攀升到了几万度的高温,而且还在成倍的翻升。
大片的电浆,从二者碰撞的位置被挥洒开来。
下方的水面,也被成片成片的改变了结构,从最微小的层面,被破碎开来,形成几种独特的气体。
高温的灼烤,点燃了气流,辉煌的光芒从中心的一小块区域扩张,很快,整片大泽都燃烧起来。
水面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到处都是高达几十米的熊熊烈焰。
蓝红交杂的火海上空,紫色的刀光停留在方云汉手中。
他和他的刀,都已经脱离了物质的拘束。
现在的他,外观上像是纯白色的光人,却并不透明,也不模糊,反而清晰且凝练,五官宛然,周身又缠绕着紫色的火焰,尤其是在两边的手腕、手肘、肩膀,各有一簇格外明亮的紫色霞火。
这些紫色的火,像是一件繁复而华丽的战袍,上可为他点缀着同样发白的眉发,下可在身后猎猎飘荡,还从手腕上垂落下去几缕,纠缠在那把造型张扬的紫光大刀刀柄之上。
单独的神魂和灵性,能够达到他之前的血肉之躯无法企及的速度,与对面那个人完成对等的攻防。
不同于天地之桥那个体系之中,对自身肉体的看重程度,方云汉的武功修炼到现在,肉身的存在只不过是锦上添花,有,固然是顺心一些,没有,却也无妨。
甚至无视了肉身,单纯以意念和魂灵发挥出去的力量,对现在的他来说,才是真正的去到了极尽。
就像当初杀败大须弥的时候,那自毁躯壳的一刀。
“武道的绝境么,我确实也很想要见识一番。”
方云汉的神魂闭了闭眼,神色沉静安然,如渊如岳,身上活泼泼的光芒,却如实的显示着他此刻的心情。
解除了血肉之躯的束缚之后,他的思维更加活泛,面对红莲梦境的审慎,面对强敌的肃然之外,也切实的升起了临渊而行,跃跃欲试的探究之情。
“但你刚才的那几掌,似乎反而不如之前从练虚之道中,演变出来的招式。”
风吹休翻动着自己的手掌,摇头说道:“我们当初所处的武道绝境,并不是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险恶。”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又有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如果是那种一看就极度危险的境地,当场就会引起警惕,反而更容易被找到出路,我们又怎么会不敢让后来者提前体验呢?”
他徐徐吐息,声转低沉,“你且再来看。”
七杀教主身子一晃,移形换影,倾压向前,大袖扬起,一指点去。
他的动作无法再凌驾于方云汉之上,面对这一指,一道雷动四季轮回的刀光,已好整以瑕,封住去路。
以刀锋迎面斩上。
出乎意料的是,刀和手指只是一触即分。
手指上的力量已经融入方云汉的刀光之中,浑然天成,不分彼此。
而又因为那一道指力,蕴含着向某个方向打出去的意念,所以,方云汉手中的刀,蓦然之间,也就已经朝那个方向运动,压着他的神魂之躯,后退了一段距离。
这不是以力量压倒,而是融合、指使。
有那么一瞬间,方云汉觉得自己手中的刀,变成了风吹休的骨头,所以自然的就会听从对方的命令。
“刚才跟你交手的是天地之桥,但现在跟你交手的,只是生死玄关罢了。”
生死玄关代表着生命元气与异种能量的融合,化彼为此,以此令彼,彼此不分。
风吹休那一指之中,未曾蕴含任何天地之气,确实是单凭体内的功力与血肉之力,打出了这一道指劲。
以实体爆发出去的力量,居然比无形无相的天地之气还要虚奇难测。
他出招不停,闪身追击,右手手指从腰间摆动后划,左手一爪已劈了出去。
这次更进一步,手爪之中连内力都已经涓滴不存,仅含血肉筋骨的力量。
“这一抓,是铸身练形的境界。”
方云汉手中的刀,本来已无实体,只在虚实之间一下转化,便已经驱散了那股指使的动力,反手一挥,刀光如同幻影,从风吹休手上斩过。
没有天地之气的运转,没有内力的保护,风吹休的这只手,看起来灰白如岩,可面对无孔不入的电磁刀光,简直就像是个四面漏风,连绿豆都挡不住的筛子。
刀气轻易渗入其中,循经破骨,却见他无视手掌上缠绕的电光,手爪一扭,拧成拳头,侧身进步,螺旋转臂出拳。
刀光再闪,二者对撞,刀锋从灰白色的皮肤之下,迫出一点血液。
那几滴血,刚出来的时候还是宝钻般的蓝色,蕴含着属于七杀教功能法的晦涩元气,可一转眼之间,已经变成璀璨的紫色。
风吹休叠步纵身,四肢筋骨如龙形伸展,即使是在末法天衣的掩盖之下,仍然隐约可见,在那一瞬间,他全身血液已转化为深沉如燃的紫色。
铸身换血,以外物之磨练,成劲身之特质。
用黄泥练手能成渗透劲,用岩石练拳,能成皮吐劲,用盐摩身,肤厚如革……
以此推之,受雷劈则成雷血,受风吹则成风骨,受水浸则成寒肤,吞火可以得火喉,饮霜可以化霜肺。
金原公国的人得到神赐之心后,选定一个变异生物,可以合成一种天赋神通。
而那所谓的神通,本质上就只是天地极限的境界,对于练身换血境界的认知,稍作修改罢了。
运转着雷磁造物篇章,无往而不利的方云汉,这一次过招,居然被雷劲给击退了。
“这些东西,全都是似是而非。”
方云汉低喝一声,挥刀一转,周边如同雷霆炼狱降临。
风吹休的身体骤然下沉,好像也在被拉扯着向地狱之中坠落。
他放声大笑,“不错,正是似是而非。”
“因为你们认识的四大境界,每一个境界都有显著的特征,可在我眼中,这四个境界根本没有区别。”
“你们觉得我是天地之桥,但我也可以是生死玄关,可以是隔空真气,可以是铸身换血,可以是练虚之境,更可以什么都不是……”
风吹休引颈长吸,一掌轰出。
方云汉在那一掌中,看到了他一生之中遇到过的所有敌人。
任何一个世界里,任何一个有过交集的人,甚至是前世四处冒险的时候遇到的那些危机,所有的一切,都能在这一掌中,找到对应的影子,却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雷电的地狱,当场被撑破。
那样的掌力,混混沌沌,若有若无,是天地初开一般的蓬勃,也是已然终结的颓然。
那确实,什么玩意儿都不是。
“但,也可以什么都是。”
咚!!!
方云汉的神魂之身被击落。
发生了什么?
我已经被击中了?
那到底是什么?
他开始坠落。
坠落到火海之中,漂浮在大泽之上。
火光与水波,交融在他眼前。
水里盛开的火焰,火中流淌的清水。
终于换回了他的一点思考。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天地极限……?”
方云汉试着回忆刚才的那一掌,然后,他所有的意念,一瞬万变的想法,万万个念头,就全部填入其中。
那一瞬间的回忆,竟然足够他所有的精神徜徉于其中。
太完整了。
一即是万,万即是一。
那一掌所代表的境界,可以说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圆满。
九天十地,永不退转的完整心灵。
人的一切进步,本身都是一种寻找自己的不足,然后借取外物,使自己获得成长的过程。
如果已经彻底的圆满了,没有不足的地方了,固然可以在一时间获得大清净,大喜乐,但,对于那些在武道上长久渴求着向前的强者来说,也就彻底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失去了进步的可能。
方云汉不由自主的在心中模拟推演着那样的状态。
有着风吹休之前,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他的推演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大约只是在片刻之间,就已经可以让自己感同身受的,沉浸到那个圆满的感受之中。
他的神魂之躯上,变幻无定的紫色霞火,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更加稳定,由深浅不一的紫光钩织而成的繁复战袍,垂落下来。
雷磁造物篇章的力量意境,变得更加平稳深长,不可撼动。
方云汉的意境在蜕变。
心神意境越高深,所能够驾驭的力量种类也就越广阔,能干涉覆盖到的现实物质也就越宽泛。
但那沉凝中饱含着战意的五官,却多出了一抹茫然。
“既然真的是圆满了,但是这不可能啊……”
“彻底的圆满,也就是绝对的完美,可是、可是……”
切实的感受与心中的认知出现了巨大的冲突。
“绝对的完美,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
此时此刻的方云汉,将他所能够想到的、也许可以触及的任何一种力量种类,都推演着,以现在的状态去接触。
他的意志篡改着周围的空间,燃烧的大泽被驱退开来,虚空之中,浮现出种种庞大陆离的幻影。
武道武道,是武功的道理,天地水火,风雷山泽,森罗万象,如果不是针对其中某一种特性,进行过参悟、研究,获得了与之相关的意境道理,那就不可能真正的掌握与之对应的那种能量。
换言之,只要能想到一种以他现在的心灵意境,仍然看不懂的力量特性,就可以证明这样的意境还不是真正的完整,仍然有缺陷。
就可以打破这样的绝境。
大陆板块的力量,地心的力量,太阳的力量,时间、空间,前世所见过的种种宇宙天体的相关知识……
这都是他有过一丁点的了解,并能够以现在的状态有所触及的东西。
一样一样的试过去,最后的结果,却是一种不知道该是失望还是震惊的情绪。
他发现,无论是面对哪种力量,以天地极限的境界去接触的话,都可以无障碍的接受与适应,给出足够的时间,就能够成长到彻底将之驾驭的程度。
即使是那些看起来比现在的他还要强大亿万倍的宇宙天体,也逃不出这个结果。
一即是全,全即是一。
天地极限,武道绝境,是真正的“完全”。
“可这,还是不对。”
方云汉按着额头,强行让身边躁动的气息平静下来,一挥手,打散了所有的幻象。
他现在是以神魂为体,一切的思考变化,都是以神念电波的一次跳跃,作为计量的单位。
若是以现实的时间尺度来计算,应该是在刚被打完那一掌之后,方云汉周围就幻象丛生,又在转眼间一扫而空,对风吹休说道。
“我大略能够感受到,当年你们的几分心情了,但演算的结果,并不代表着百分百的真实,假如是真身前往天外,切切实实的去接触那些天体,也许就能够知道错误何在。”
“当年我们确实也有过这样的打算,只不过没等到我们达成共识,那场莫名的灾难就已经降临,然后,他们十个就已经踏出那一步了。”
风吹休扫视这片峡谷空间,笑了两声,“天外太虚,彼此之间的距离太大了,离得近的事物根本无法再带给我们启发,若要寻找足够的危险,所耗费的时间也将难以估计。”
“我现在,有一个更迅捷的方法可以试一试。”
方云汉呵了一声,了然说道:“同属天地极限的话,你们的交流,已是无用,但我并不是天地之桥的体系。我就算踏入那个代表着完美的绝境,也该有所不同,如若我真的到了那一步,那么你我两种完美的死斗,也许就可以验证缺陷何在。”
“是啊,你的心灵已经可以感受那个境界,有一半已经跻身于其中,接下来……”
风吹休的手指一根根屈握,捏成紧实的拳头,他的拳头和眼睛都在发光。
“只要给你足够的压力就行了。”
他的拳,再度化掌,一开掌之间,这个释放的动作,便从掌心里诞生了宛如天地初开的光芒。
方云汉的大脑似乎还在纠结之中,直愣愣的看着那一掌打过来,神魂之躯微晃,似乎便要向后退却。
“咦?”
紫光雷刀未曾举起,战袍因前方涌来的力量狂流而再度飘扬。
方云汉面上一怔,豁然浮起奇异的微笑。
“哈!”
“既然前面是绝境,那我不往前走不就好了。”
此路不通,跳到旁边的路,也要面对前方的绝地,那我……
立刻调头往回走。
呼!
风吹休的一掌,莫名落空。
放缓的时间,万物元气的同调,都没有能够影响到方云汉的步伐。
他以“后”为“前”,将这一退,退出了跳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意韵。
他退的不仅是身体,不仅是神魂,也是功体的倒退,意志的倒转。
原本只差一丝,方云汉就已经要踏入那个等同于天地极限的境界,但他现在就像是一棵枯萎凋亡的种子,已经在须臾之间掉下了那个崇高的境界。
甚至连等同于寻常天地之桥的程度,都无法保持,继续坠落。
心神的律动在收缩,神魂的光芒在黯然。
从容淡然,万物崩毁也不动于色的风吹休,推出的那只手掌尚未收回,已露出始料未及的神情,微愕道:“你……”
“大道无始无终,既然没有终点,那么就算我倒退回去,难道真的会走回起点吗?”
方云汉双手一合,雷刀的灵性,融化在他的神魂之中,紫色的花纹,浮现于神魂的表面,爬上了他的面孔。
这把刀的力量本是他意志的一部分,但因为本体的衰弱,此刻回收却带来巨大的痛苦。
也延长了他神魂溃散的时间。
绚丽的蔓纹之下,他那纯白色的眼睛,重新生出瞳孔,回归平凡。
平静的声音,带着至极的决然,如同走出地狱的宣誓。
“我若已向南一万天,于此向北一万天!”
“越过最初的位置,昂首北望,何妨,再行一万又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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