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凉风习习。
景神侯的队伍从鸡唱破晓,旭日初升之时,就已经启程。
他们从京城出发之后,按日程计算,大约再有两个时辰,就可以抵达东南大营。
这一支队伍人数近千,一个个都孔武有力,腰配钢刀,乃是专门护卫景神侯的一支精锐。
而护卫在车架四周的十余人,虽然衣服形制也与军中相近,但所带的兵器,就五花八门,其中更有骑驴扛杖的老者,娇柔撑伞的妇人等,显然原是武林中人,后来才投效朝廷。
他们出城之后,走了不久,便到了一条大河边,沿着河岸行走。
河心里有船只往来,也有放排的汉子,河边上则停着大大小小的几艘商船,舱中皆有人声传来。
护送的队伍经过这里的时候,见一侧是河水,一侧是密林,某种意义上讲,是个设埋伏的好地方,就略微提起戒备。
而原本位于甲板上的一些赤膊汉子,见到他们的打扮,连忙噤声,缩进船舱之中。
这也是一些商人百姓见到官兵的时候,正常的反应,不值得大惊小怪。
然而,就在这条队伍通过了一半的时候,那停泊在河岸边最大的一条船,竟陡然一震,硬生生向着岸上这边,挤过来数尺的距离。
岸边大量的泥土,被这一挤,压入河水之中,翻起了大片的浊浪。
在吱吱嘎嘎的木质结构变形声响之中,整个船身,都向着岸上这边倾斜。
一大片阴影,罩在那些士兵头顶,巨物倾倒的威势,使得整支队伍,都不由自主的慌乱起来。
烈马长嘶,忙不及地走避逃开,原本严密拱卫着景神侯车驾的那个队形,顿时散乱了不少。
“都慌什么?!”
一声闷雷似的大喝,传遍四野。
护卫高手之中,那个骑驴老者纵身而出,从侧面数十名士兵的头顶越过,双足在地上一跺,再度起身飞扑,运起十成功力,双手齐推,轰向那艘大船的船舷。
这样一艘大船,虽然远远比不上朝廷的水师战舰,但就算不计货物,少说也要重达几十万斤,除非是如同当年铁胆神侯、帝王谷主一样的绝世高手,否则的话,谁敢轻言摩弄拨举?
不过此刻这一艘大船,毕竟不是凌空砸来,只不过是半在水中,半在岸上,船身倾斜而已。
骑驴老者原属武林中的一流人物,在论武大会之后,又加入朝廷方面,得以翻阅当年的大会记录,进益良多。
他自忖自己这一推之力,足可以将这艘大船推的转变方向,向河面那边倾斜、砸倒过去。
可是等到他双掌真正拍上船舷的时候,竟然有一股至刚无俦的力量,透过船身震荡而来。
只一接触,对面的劲力,就将骑驴老者的一双手掌,震的皮肤崩裂,口中喷出一股鲜血,整个身子都倒射出去。
与此同时,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只,与队伍另一侧的密林之中,突然掩杀出几十路人马。
每一路人马,虽然都只有十人左右,却都是江湖高手,中气十足,杀声震天。
连番变故,兔起鹘落,几百名刺杀者,以那大船异动为信号,同时发难。
阵型本就散开不少的护送队伍,根本就连防线都没能组织的起来,就已经被他们一波冲杀,穿插过去了。
直到这些刺杀者,被车驾周围的高手所阻,部分精兵才反应过来,试图调整队列。
朝廷精兵对武林中人,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枪矛刀盾,乃至于一些随身火铳,一起配合的阵型。
众多刺杀者,既然已经穿插杀入阵中,又怎么会再给他们重组阵型的机会?
离那车驾较远的大半刺杀者,都是立即反应,就近跟那些士兵厮杀起来。
河边的那艘大船,此刻维持在一种倾斜,但又不至于翻倒的姿势。
君养生从大船的另一边,蹿起到高高的桅杆上,俯瞰全局。
刚才就是他运功发掌,推动了整艘大船横向登岸,才以这样巨大的变故,骤然间惊垮了护送队形。
骑驴老者所感受到的那股隔船而至的内力,也正是他那一掌的余劲。
“嗯?好快!”
君养生的目光,本欲锁定车驾,但眼神一扫之际,就不由自主的,盯紧了那一袭灰袍。
换了装束,蒙了面的黄雪梅正穿阵而过。
她还没有拔刀,但是身体前方已经构成一股潜流汹涌的无形气劲,把阻拦在这条路线上的士兵、马匹,乃至于他们自己这方面的人,通通荡开。
而她自己的身体,就随着这一道潜流狂风扫过,如同一团贴地疾行的烟瘴,直趋景神侯的车驾。
那些护卫高手,眼见情势危急,一同爆发种种秘招,意图摆脱纠缠,其中倒真有四人,一举击退、击杀了周边的对手,不分先后的向着黄雪梅这边扑杀过来。
柔弱女子一柄铁伞当头劈下,挥出一道厉啸。
一人贴地滚来,周身刀光飞旋如盘。
一个长腿汉子,连环步若惊鸿,对着黄雪梅背后一脚踏去。
在这三人联手合攻的缝隙里,则有一点冷飕飕的阴气,临空留痕,一扫而至。
那是一根丧门钉。
桅杆上的君养生,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也终于出手。
现在局势一片大好,亲手斩杀上官海棠的这个功劳,他岂能让给别人?
君养生的身体往下一沉,脚下的桅杆段段炸碎,从大船到那车驾之间的漫长距离,他整个身子一跃而至。
当下一众高手全被阻拦,没有人能挡得住他轰向车顶的一掌。
可就在这一掌拍实的时候,君养生脸色大变。
他能够感觉到,这个马车里面,根本不是预想中那样,一个中空空间,里面坐着一个女人。
而是像一个装满了沙土的箱子一样,里面的每一寸空隙,都被填得满满当当。
可惜,君养生的武功虽高,却像他的脑子一般,疾刚而不能柔,即使意识到了车中有诈,也来不及收回掌力,整个马车被他一掌打的炸开。
装满了车厢的药粉迷烟,因为这一掌之力,登时,扩散到周围数十步方圆。
周边缠战的众人,本来都正斗到激烈处,呼吸十分粗重,这一下始料未及,但凡被这一团巨大白烟波及的范围里,几乎所有人都吸入了迷烟。
迷烟之中,蕴有奇毒,即使一众高手,也难以抵御,然而,与那些骤然头昏气滞的刺杀者不同,十几名护卫高手,乃至于一些同样吸入迷烟的精兵,竟然全无影响,乘胜追击。
形势一时逆转。
君养生落在马车残骸中间,满眼所见,都是白烟,大怒一斥,就要用掌风将之驱散。
他手掌刚抬起来,就听得铛铛铛铛铛……连续八声重响。
两只手掌上,各中了四枚丧门钉。
这些丧门钉是被那些护卫高手中,最危险的一个人发射出来,却仍然破不了他的横练功夫,只能在他的手臂上,撞的弯折弹落。
不过君养生的掌力也被阻碍,本该一鼓作气,把所有白烟卷走的浑厚掌风,被打成了几道散射的气流,反而推动着这团迷烟,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有个护卫高手向众多士兵大喊道:“你们今天的早饭里就掺了解药,不必畏惧,乘胜追击。”
而在马车残骸旁边,一条刀光,劈开了急卷的气流。
在逐渐稀薄的烟雾中,留下一条耀眼的白痕,斩向君养生。
刀掌相接,君养生身子一颤,刀光一卷,就切向他双目。
这铁塔般的汉子,身体忽然像一座悬桥坠落,上半身向后一仰,单掌轰地,整个人急旋成一团椭圆的残影。
这团残影之中,手脚的方位难以揣摩,上上下下,混杂错乱的拳影腿影,不但将持刀的黄雪梅逼退几步,更把其他合围过来的护卫高手,接连击飞。
残影一翻,君养生双足踏地,踢波走浪一样,大步冲出迷烟的范围。
在此过程中,又有众多敌人阻碍,但除了黄雪梅,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在接了他举手投足的一击之后,而不变色。
他们只要跟君养生有一招的触碰,就会立刻气血翻腾,有一种要经脉逆行、走火入魔的预感,不得不停顿原地,运功压制。
“好啊好啊,你们竟然敢设局埋伏我,上官狗贼果然够狡诈。”
“但又有什么用?!”
“这个世道,功夫高一分,我就高你一世人,一群废物,也想拦我吗?”
那壮硕的身影,所向披靡,在此过程中,头上用作伪饰的长发,剥落下来,露出一个圆灿灿的光头。
君养生,其实本不叫这个名字。
他原是南少林俗家弟子,名叫马宁儿,十年前,东厂督主曹正淳死在南少林,南少林三大高僧,连同方丈,也一并殒命。
官府对南少林施压,马宁儿因为几句口角,失手打死了当时过去查案的捕头,心知不妙,就匆匆掩盖,骗过师长,逃出少林。
这一逃,倒是逃出个困龙升天的感觉来。
原本他在少林俗家弟子之中,虽然资质不错,但至少还有五人,功夫在他身上。
到他开杀逃亡之后,一路凶险,却愈发肆意,一年之内,突飞猛进。
在二十岁的时候,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他就已经练到了顶关,到了外功的极致,进无可进,内力自生,实力已不逊于少林的长老。
之后,他被南海郡王所救,改名换姓,郡王对他青眼有加,帮他搜寻神功秘籍,转练了一门《阳维灭功》。
《阳维灭功》,本来是关外神火族代代单传的功法,十年前的论武大会,被中原武林收集,经过各门高人的交流启发之后,推陈出新,威力翻增了数倍不止,但是练法也变得更加严苛。
练功过程里,要耗费百万两白银,搜集千毒成池,淬炼肉身,在此过程中,全身毛囊都会异变,不但顶上寸毛不生,浑身毛孔也就此闭合,熬过这关不死,才算是勉强登堂入室。
要想练到大成,更必须要前往西域乌鲁木山的火焰洞中,狂舞七天七夜,运功不休。
直到力竭气竭,神衰意败的时候,才能抓住一点灵光,令火焰洞中土壤岩石的暗红之色,尽转为阴蓝,突破到最后一层。
原本神火族功力最高的族长,转修新功法之后,都没能突破这一关,在七天六夜的时候,就力竭呕血而死。
君养生却仗着顶关横练的根基,闯过此关。
三年前,他为南海郡王出门执行任务的时候,遇上武当掌门,运足了这《阳维灭功》,仅一掌对拼,就挫伤了武当掌门的任督二脉,逆反了三焦玄关,险些使其当场废功,昏厥过去。
那些护卫高手,若是知道了这样的战绩,只怕就反而要在心中庆幸,没有正面跟他拼上一掌。
须臾之间,君养生就已经冲到了这处战场的最东边,几乎就要逃走。
他却猛然转身,又杀了回来。
这个人,根本没想就这么逃开。
当年区区的一个少林俗家弟子,这些年暗中行事,拼杀了好些一流高手,栽赃嫁祸,掠其财路,早已是养出了一副枭厉的性子。
明知此番中了计,他竟然还准备凭一己之力,横冲直撞,在这个战场里杀穿个七八次,把这些官兵、护卫冲溃,保住那些昏昏沉沉的刺杀者离开。
他有这个底气,似乎也有这个能力。
上千名精兵、十几名高手,覆盖了河岸边这整处战场的毒烟,都困不了一个君养生。
只不过,当他真正转过身来的时候,才意识到,那个之前一直纠缠他的刀客。
已经隔了两三个呼吸的时间,没有追来。
两人之间,拉开了足有七十余步的距离。
这个时间,这个间距,以及被君养生自己冲出来的一条空路,终于可以让黄雪梅,肆无忌惮的施展出最强的一刀。
轰炸之声不绝于耳,一连十几道土柱,在两个人之间的这条道路上,炸起来。
接着,纵如屏风的一抹刀光,把这七十步之间的泥柱,齐整无比的从中切开,由下而上。
这抹刀光两侧的所有人,在刀气贯射过去的时候,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音律,跳动在自己的四肢百骸之间。
好像把人筋人皮,当成了当成乐器,弹的他们一瞬间四肢乱颤,尽丢了手中兵器。
这是琴刀合一的一招。
龙音乍破,断弦月!
黄雪梅少年的时候,就学过东南联盟人人觊觎的《天龙八音》,又得了方云汉的天刀心法、内功指点,这些年长在帝王谷,更有萧王孙这个曾经绝顶层面的高手,每个月与她喂招。
这一刀发出之际,气态之猛,神意之锐,已经是用天刀之意,集合帝王谷与天魔琴两家之长。
就算天魔琴的初代主人,换在君养生现在这个位置,也一定会被一刀劈死。
但君养生,毕竟是在这道刀光从两脚之间破土而出的一刻,反应了过来。
他那一拳就砸了下去。
刀光和功力碰撞,使得君养生所处的位置周围,土浪暴叠。
恐怕至少有几千斤的土壤,被二者碰撞的余波,震飞起来,连如幕布,将所有人投注过去的目光,隔断了一瞬间。
就在“土幕”落下之前,那湿润昏黄的障碍物上,突然被撞出一个人形的缺口。
君养生暴足一撞七十步,在黄雪梅瞳孔紧缩的瞬间,一拳把她举起格挡的长刀给打飞。
黄雪梅双掌交叠,挡住了第二拳,蒙在脸上的灰色布巾被震碎。
碎布飞速一擦,将她脸上略作伪装的东西也给拭去,露出五官未变,英雅绝色,却绝不会再被认成男子的面容。
她察觉到自己的内力,远不足以跟对方那种古怪的功力相抗衡,但是较为纤细的真气,却在她身体周围,甚至在经脉之中,构建起纤若无物的琴弦。
君养生的这一拳冲击,只在她身上震出一叠琴音,将她荡飞出去,没有造成多少实质的伤害。
黄雪梅落地之后,甩了一下微酸的手掌,目光落在对方的右臂上:“居然只用一条右臂,就挡住了我那一刀?”
“阳维灭功大成之后,就算是千古神兵巨阙剑,都被我的头皮崩断,你这一刀能伤我至此,该意外的是我才对。”
君养生的右臂垂在那里,一条刀痕,从手背延伸到肩头,袖子破成了两片,除此之外,看不出来有太多伤势。
但说话的两个人都知道,他这条手臂,已经跟袖子一样,从手到肩,被劈成了两片。
若不是千毒淬体,体质异于常人,光是这种创口的出血量,就可以直接要了君养生的命了。
受了这样的伤,他还敢突袭反击,足可以说是胆大包天了。
“不过我更意外的是,你居然是个奸细,嘶,你这次的卧底行动,好像什么作用也没有发挥出来啊,为什么不干脆一开始就站在护卫队伍里呢?”
一众高手都需要时间调息,而君养生的伤,却不是靠调息就能好转的,时间拖久,反而会恶化。
黄雪梅自然不介意对话几句,即道:“我是因上官的信而出山,但她根本没想让我卧底,遇到海宴西,只是一个巧合,混入其中,也只是我临时起意。”
君养生哼哼冷笑道:“但你帝王谷的身份应该不假,看了那么多罪证,就毫无动摇吗?”
黄雪梅视线游移,在周边散落的兵刃里面,寻找一些看起来更坚韧的,随口答道:“你们给我看了五十一封信,而我这些年,看了她一百二十封信,你觉得,谁的信更重?”
“哦,那个女侯爷居然还有这样的闲心?”
君养生右臂已经抑制不住,开始流出污血,却视若无物般发问,道,“但是昨天那个女人入住官驿的时候,我是亲自去看过的,任何易容手法,都不该能逃过我的眼睛,她既然不在这个护送队伍里,就说明她还在官驿之中?”
护送者全部上路,只有官驿那里,还存在原有的保卫力量,相对来说,是第二安全的地方。
黄雪梅凌空摄来一把长刀:“是又如……”
君养生暴喝一声,凶恶的气势,铺天盖地的朝着对面压了过去。
他喊的是。
“那我要逃了!!!!”
朝堂乡野江湖里,都绝对没有谁,能够把逃跑这种话,喊得像他这样威武霸气。
喊话的气势,跟传达的意思,产生巨大的落差,以至于在场众人都下意识的费解了一下。
就这一刹那,君养生猛的冲向了旁边那条大河。
对于武林高手来说,要逃跑的话,大江大河就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这时,远处一条小船飞逝,船头上的老人家,如一缕青烟消去,闪烁之间,就到了岸上。
这个除了身姿挺拔一些,与普通梢公无异的老人,一掌顾守河岸,与君养生的拳头撞上。
君养生被弹退回去。
老者浑身一抖,头上斗笠被余劲震碎,露出白发苍苍,结成道髻。
这老人眼中精光大放,双手袖口里,忽然垂下大片晶莹而韧的蚕丝,道:“果然是这种功法,就是你打伤了老夫的掌门师弟。”
十年前的论武大会之后,由方云汉亲自指点,死而复生,完美无缺的天蚕九变——武当第一高手,燕冲天。
“好家伙,看来这一回我是很难走了。”
君养生眼珠乱转,左手用力摸了摸光头,蓦然一笑,道,“那不如猜一猜,今天是我先死,还是上官海棠先死?”
那佛朗机人的大船长浑杀王,虽然行事鬼鬼祟祟,没跟他碰过什么面。
但南海郡王,可没瞒着君养生。
那老东西之前应该隐在周围,可是听完对话之后,已往官驿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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