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脚下有个清静的村庄。
因为村庄东边住了一个老和尚,庄子里每家每户的人,似乎都很重视这个老和尚的意见,常听他念些佛经。
虽然不会全跟着参禅礼佛,却也遇人先让一分,很少发生纠纷,庄子里的气氛一向是平和恬淡。
偶尔有行脚商人在这里路过的时候,借宿一晚,第二天启程的时候,总会觉得说不出的身心舒坦。
有些商人倒卖货物的路线是固定的,记住了这个村庄之后,就常会到这里来借宿,也会给村上的人带一些便宜的货物,或者干脆弄一些不太值钱的果脯,免费的分给村中的稚童。
外来者在这里居住的时候,也几乎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一样惬意。
不过最近,住在这里的客人,常会被一个神态粗狂的中年男子,纠缠着询问外面的消息。
巧的是,最近江湖上也确实发生了太多的大事,这些商人也乐意跟别人讲一讲,往往一讲,便是大半个时辰。
今日,这个中年男人跟客商道别之后,顺手买了两件皮子,便往自己家里走去,半路上又遇到了另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人。
不过,不同于他身上的粗布麻衫,那个站在路边树荫下的男人,虽然明显已经年过四十,但穿衣打扮还是非常讲究。
紫色的绸布长袍,发髻上插着一根红玉簪,有一种近似于王侯贵族的气质,尤其是下巴三缕长须黑亮柔顺,显然是用心保养过的。
衣服粗糙的聂人王一见了这人,便把手里两张皮子往肩上一甩,哼道:“怎么,又到我这里来听消息?你自己去问问那些借住的客人,他们又不会要你的钱。”
断帅从树荫下走出来,道:“唉,聂兄,你也不是不知道。那些人说话总是没个主旨的,你问他一句,他能扯闲篇,歪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净讲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我哪有这个耐心?”
“嚯,我就很有耐心了是吧?”聂人王甩着手里的皮子,说道,“总有人说,练刀的暴躁,是江湖豪客,练剑的,却往往是有君子之风。古往今来,有这么急躁的君子吗?”
断帅不以为忤,捻须笑道:“偏劳聂兄了。”
他不动声色的转口说道,“其实咱们隐居在这里十几年,早就不问世事,如果不是为了两个孩子的话,江湖上的风风雨雨,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要是他们两个省心一点,我们两个老的,也不必去跟那些行脚商人浪费口舌了。”
聂人王心有同感,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这回还是没打听到,风儿和断浪有没有闹出什么名头来,但是江湖上却是真翻天覆地了。”
“从我听到的消息来看,要不了多久,咱们这个村子,也必定要被影响到的。”
“哦?”断帅好奇道,“能有什么事情,居然叫你做出这样的判断?”
聂人王将刚才听到的消息,在脑海中提炼了一下,以最简练的话语说道:“有人灭天哭殿、吞天下会,立西楚龙庭,约战天下所有顶峰高手。”
“半个月前,天山一战,一字并肩王自承不如,独孤剑圣远走。东瀛皇影赶到,尽施全力,未能撼动龙庭之主分毫。”
“这半个月以来,中原皇朝、无双城等,已经接受了西楚龙庭的赐封,名义上,都已经成了这龙庭的一部分了。”
断帅听到这里,心中已经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给填满了,面目僵硬,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
他虽说已经退出江湖,但毕竟也曾经是在江湖上有一番名望的,自然更能够理解,那些顶峰强者,在武道这方面的成就,到底有多么令人敬畏。
今天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不过是抱着不太大的希望,来打听一下,自家孩子出去之后,是不是已经闯下一些名声。
又怎么能够想得到,居然会听到这样颠覆性的消息?
他张了张嘴,莫名觉得有些干渴,问道:“你说的这个龙庭之主,竟有这样的实力?!”
断帅往村东头看了看,猛地拍了一下自己额头,道:“肯定不会是大师,大师虽然神通广大,却也未必有这个实力。”
“那我想想……难道是当年单剑灭国的慕应雄,重出江湖……”
“莫非是那自称白素贞,昆仑雪山脚下的……”
“那,是不是当初带走凌云窟龙脉,在楼兰古城,钓起龙龟龟壳的道罪任飘踪……”
“从凌云窟中,轩辕黄帝的骸骨所握古剑,悟出羲和之始,追阳九重的龙章才子朝阳君,转了性子,要创建霸业了?”
“总不会是百年前就已经不知所踪的大须弥吧?”
断帅做出了诸多假设,却全都被聂人王摇头否决。
他所说的这些人,是江湖中公认的,有可能最接近七大顶峰,甚至不亚于顶峰层次的高手。
只不过他们的战绩,不如曾经的七大顶峰那样清晰、显著,影响力也不如七大顶峰一般如日中天。
除了这些人,断帅是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人有可能挑战人间顶峰的地位,总不可能是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吧?
“你别想了,那人自称方云汉,听说是个年轻人,几个月前才在江湖上初次露面,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但发展到现在的这个局面,也没有人有余力去关心他的来历了。现在神州大地上原本的四大巨头级的势力,就只剩下剑宗还勉强撑持着……”
聂人王自己复述到这里的时候,语气顿了一顿。
他早在刚才听那些商人聊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叹尽了惊奇,等到极致惊讶的情绪稍微褪去一些之后,竟久违的泛起了一种强烈的期待。
那是一种,习武之人对于更强者的战斗的向往。
听了十几年的佛经,额上镶嵌明镜的大师,能化尽他体内的祖传疯血,却化不尽他的本性。
就像是最近江湖上,无数人曾经发出过的感慨一样,他以无比庄重热切的口吻说道。
“日月所照,风雨所至,天下一统,归于龙庭!”
“现在就看天剑无名,能不能挡下那位龙庭之主的步伐了。”
………………
天剑无名。
这四个字,天剑是一种对境界的称呼,是当今世上万千剑客对于无名的剑术境界的一种尊重,一种共识。
所谓形而上剑,旷古无人,万剑景仰,奉若天神,是为天剑。
然后因为在当今武林中,能够达到这种境界的,又为大众所知的,也仅有无名一个人,所以“天剑”,渐渐的也就演变成为了无名独有的外号。
但是仔细想想的话,可能又会有一些江湖闲人觉得奇怪。
如果天剑是外号的话,那么,无名应该就是本名了,但是这世上,哪里有父母,会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叫做“无名”呢?
其实,在无名刚出生的时候,他也有一个由亲生父母给予的名字,唤作“韦英雄”,就像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名字一样,寄托着他的长辈对孩子的期许。
可惜,因为家庭变故,他父亲不久之后,就将他卖给了中原皇朝的一位慕姓将军,成为了将军的义子,他又有了第二个名字,慕英名。
然而,有了新名字之后的他,在将军府的生活,也并非是一帆风顺的,曾有相士认为,他拥有天煞孤星的命格,会克死身边亲近的人。
那将军不舍他的武学资质,又不敢将他留在身边,并将他送到远方学艺。
结果后来,短短时日之内,他学尽了八名师父的武功。
那八名师父也因各种原因,相继丧命,虽然那些人的死因,跟无名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甚至可能因为无名的存在,而让那些本该早死的人,都多活了一段时间,但是对于知道那“相士批命”的人来说,还是会把责任归咎于无名身上。
后来将军夫人大寿,怀念义子,让人带他回去参加寿宴,结果就在那一场寿宴之上,有仇家行刺,将军夫人身受重伤。
彼时,很多人又隐约的把这场事端归咎于无名。
好在那时江湖上遍地都有的秘籍,纵然功法残缺,但练出来的内力,却是有若极海玄冰,在延年益寿、青春常驻这方面的效果极强,尤其善于助人体保固生机。
将军的亲生儿子——慕应雄,就和无名合力,以圣心诀内力,使将军夫人冰封,保住一线生机。
而后为寻求救治之法,这兄弟二人同赴泰山顶上的无界之门,进入九空无界,希望能从历史的影像之中,有所收获。
慕应雄在十三日之后,便走出无界之门,他武功大进,满以为,就算是没有特殊的救治方法,凭此时功力之深,也能够直接让他的母亲起死回生。
却没有料到,就在这十几天里面,慕将军的阴谋已然败露,他居然与塞外一国勾结,试图领大军入关,颠覆中原朝政,于是就被朝廷派人缉拿。
争斗之中,慕夫人遭受误伤,气息全无,已与死尸无异。
慕应雄介入此事之后,出塞杀光了与慕将军勾结的那些蛮夷将领,朝廷不再追究此事,将军府星流云散,慕氏父子,带走冰棺,不知所踪。
又过了一年,慕英名才从无界之门走出。
那是七十年混乱的极尽,中原皇朝对京都周边十九县之地以外的地方,其统治力度,实则早就已经名存实亡,神州大地上不知道有多少个帮派势力起起伏伏,而那个时候的帮派也沾染了混乱年代的特色,大多都以凶残暴虐为特点。
他仗剑走过神州大地,许许多多的无辜之人,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察觉那些一直欺压着他们,让他们生活艰难的势力,已然烟消云散。
残留下来的都是尚存部分良知的人物,而这一部分人似乎也幡然悔悟,在维持规矩的同时做出不少的修改,庇护一方,对其他无辜百姓变得更加亲和。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带着英雄剑走山过水的剑客,已经被冠以“无名”之称。
在那个年代,没几个人知道慕英名是谁,但却知道,“无名”,是武林中的神话。
“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出过手的武林神话,现在的你,剑道上的修为又到了哪一步呢?”
慕应雄踏在竹筏之上,顺着大江漂流而下的时候,心里就转动着这样的念头。
他知道了最近神州大地上的变化之后,从海外风尘仆仆赶来,数千里地,两三日夜,入了这道大江之后,脚下的竹筏运行如箭,昼夜不休。
竹筏上的这个人,身上仍旧未染半点水气,他只穿着一身单薄而宽大的长袍,前襟微松,一头长发之间夹杂几缕霜白,负手观望着两岸的风景。
随着竹筏的前进,这大江两岸,也显得越来越热闹了。
慕应雄在想着那位阔别数十年的义弟,竹筏的方向,却向天山。
他不是要去见无名,而是去见无名的对手。
忽然,前方有一艘小船逆流而上,船头上站着一个年约三十,打扮如同农妇,却英姿勃发的女人。
她背后背着一把长弓,手上则捧着一柄连鞘长剑。
慕应雄见过这个女人一面,虽然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这女子还是一个小姑娘,与今时今日的面貌判若两人。
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的身份。
“凤舞。”
“慕先生。”
凤舞脚下步伐一动,内力运转,逆流而来的那艘小船,顿时在江心划了一个硕大的弧度,把航行的方向逆转过来,与慕应雄的竹筏并排。
“慕先生,主人让我来送你一柄剑。”
凤舞手上的连鞘长剑自行飞起,落在慕应雄手中。
剑鞘一碰到他的手掌,慕应雄似乎就感受到了什么,动作微不可查的停顿了一下,随即将那柄剑一寸一寸的拔了出来。
这把剑,剑柄是木质的,但剑身的材质却难以论定。
那从剑鞘之中被拔出来的,根本不像是实体,而像是倒映在平静水面上的一段影子,又像是早起之时,初见眼望见窗外天光,在双眸之中投下的一抹错觉。
但这不实的剑,却好像又很稳定,看着并不使人双眼觉得难受,反而会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
凤舞道:“主人说,这把剑是他这些年偶见天光之时,采二月初春之气所铸。当年慕夫人虽被救回,又过去了这么多年,毕竟年老,一些隐疾,不可不防,就让此剑随身,也算是今年的寿礼。”
慕应雄反反复复的望着这把剑,沉吟不语。
“我明白了。”
良久之后,他长叹一声,随后将剑抛出,长剑连鞘飞去,越过滔滔江水,很快就消失于两岸树丛之间。
凤舞惊道:“这……”
“母亲的事,自有我在。”
慕应雄面无表情,说道,“江边九里之外有一城,城中地气有缺,明年或有暴雨洪灾,这把剑能令四季长春,调令天时,便送给他们吧。”
他刚才看那把剑的时候没有笑,说完这段话之后,却微笑了一下。
“这种决定,其实也该是你的主人才会做的。”
凤舞还没有接话,只感旁边的竹筏之上,卷起一道狂风,慕应雄的身影越上长空,逆江流而去。
“无名的战斗,已不需要慕应雄的存在了啊。”
“但回去告诉他,明年雪落时,我儿及冠。那孩子,会带我的剑法,来看他的剑法。”
凤舞看着那人远去的身影,暗暗松了口气。
她本来还担心,只是送这样一把剑,不能达成主人的想法,阻止慕应雄去见方云汉。
现在看来,他们兄弟之间,还是有一些她所不懂的默契。
就在这时,凤舞耳边水声滔滔,又化作一道言语。
“刚才那是慕应雄要说的话,现在,是他兄长要说的话。”
“你去帮我问问他,你二人皆无家室,却守礼多年,是要兄长和母亲等到什么时候?”
凤舞始料未及,呼吸之间,面上竟附上一层薄红,眉间微恼。
上游江水尽头,传来一声大笑,须臾去到更远,余声久久未绝。
又过半日,剑晨引路,西楚龙庭有人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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