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章 牵红线

  冯雪涛问道:“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浩然山巅大修士,要想飞升别处下,一来规矩重重,首先需要文庙许可,再由坐镇幕的儒家圣贤帮忙开门,不然很容易迷路,不心去往各种稀奇古怪的外秘境,极难原路返回。再者修士在飞升远游的过程当中,也十分凶险,要与那条大道显化而生、七彩焕然的光阴长河打交道,一着不慎,就要消磨道行极多,让修士减寿。所以此次与那阿良“携手”远游剑气长城,因为有阿良开道,冯雪涛走得十分轻松,至于阿良为何不通过倒悬山遗址大门,来这蛮荒下,冯雪涛都懒得问,就当是这厮与自己显摆他的剑道高妙了。

  阿良道:“你跟那个青宫太保还不太一样。”

  冯雪涛嗤笑道:“不一样?不一样挨了左右的剑?”

  阿良啧啧笑道:“脾气还挺冲?”

  南光照,荆蒿,冯雪涛。

  三位飞升境的道号,趣,青宫太保,青秘。一个比一个牛气哄哄。

  我就没樱

  阿良一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

  他脚下这个冯雪涛,与中土神洲的老剑仙周神芝,是私怨,冯雪涛是山泽野修出身,这辈子的修行路,道号青秘,不是白来的,鬼祟之事,当然不会少做,私德有亏的勾当,肯定多了去。

  荆蒿则是最货真价实的谱牒仙师出身,生在山上,生的修道胚子,此生修行,顺遂得很。当初蛮荒下的妖族,碾碎金甲洲一洲山河,跨海登陆流霞洲南端,荆蒿所在的祖师堂议事,一开始的风向,是龙门境之上的宗门修士,最少得有半数下山,决意赶赴南方,死战一场。其中有年纪大的,破境无望的,其中也有不少修士的亲人好友,死在流霞洲那边,故而此次出山杀妖,既为大义,也报私仇。

  但是这座流霞洲首屈一指的大宗,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封山闭门不出,别事后外界非议不断,就连宗门内部都百思不得其解。

  听是那位准备亲自带队下山的宗主,在祖师堂那场议事的末尾,突然改变了口风。因为他得到了老祖师荆蒿的暗中授意,要保存实力。等到妖族大军向北推进,打到自家山门口再不迟,可以占据地利,学扶摇洲刘蜕的谣乡,桐叶洲的荷花城,死守山头,行事更加稳重,一样有功家乡。

  流霞洲输了,争取自保,浩然下赢了,那么一洲广袤的南方疆域,各个山上仙家,清扫干净,就是宗门大展手脚开疆拓土,收拢藩属,千载难逢的机会。

  至于外界如何得知这个不传六耳的“听”,是因为那位宗主,在祖师爷出关后,就立即失去了宗主位置,受了责罚,名义上是贻误战机,身为宗主,毫无担当,愧对那些挂像上的列祖列宗,必须面壁思过百年。

  冯雪涛问道:“你能不能下来话?”

  这处剑气长城遗址,除了一位文庙陪祀圣贤坐镇,犹有几位来此驻守的各洲大修士,都在看好戏。

  阿良抱怨道:“你叫我下来就下来,我不要面子啊?你也就是蠢,不然让我别下来,你看我下不下来?”

  冯雪涛只得捡起了早年的那个野修身份,反正我是野修,我要什么面子。

  阿良没有让冯雪涛太难堪,飘落在地,坐在墙头边缘,后脚跟轻磕墙面,拿出了一壶酒。

  冯雪涛犹豫了一下,蹲下身,望向南边一处,问道:“那就是老瞎子的十万大山?”

  阿良点点头,“算是我的地盘,常去喝酒吃肉。老瞎子当年吃了我一十八剑,对我的剑术佩服得不行,如果不是我相貌堂堂,年轻俊朗,都要误以为是陈清都卯足劲出剑了。”

  冯雪涛对这些,左耳进右耳出,只是自顾自道:“阿良,为什么你会拦阻左右出剑?我大不了站着不动,挨一剑好了,撑死柳境。”

  阿良道:“印象中,你们这些野修都很会算账啊,要跌境,去南边,在浩然下算怎么回事,名声不好听。”

  冯雪涛问道:“所以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一把。”

  阿良道:“记不记得中土神洲某个王朝的秋狩十六年,那王朝诏令几个藩属,再联手几大邻国,所有谱牒仙师,加上山水神灵,浩浩荡荡举办了一场搜山大狩,大肆打杀-精怪鬼魅?”

  冯雪涛面无表情,“不记得了。”

  阿良道:“我记得,有个过路的山泽野修,大打出手了一次,打了个两个仙人,让那些谱牒仙师很灰头土脸。”

  冯雪涛疑惑道:“这种事,提了作甚。”

  他只是看不惯那些谱牒仙师的做派,年纪轻轻的,一个个老气横秋,城府油滑,擅长钻营。

  阿良喝着酒,随口道:“如果修道之人聚集的仙家门派,只是将山下的官场搬到了山上,我觉得很没劲。”

  冯雪涛只是蹲着,有些无聊。

  阿良转过头,“能不能有那么一份胆识,来证明文庙看错了你,左右出剑砍错了人?”

  冯雪涛冷笑道:“还是算了吧,实话,我没觉得自己有错,却也没觉得他们错了。”

  阿良揉了揉下巴,感叹道:“底下没有一个上五境的野修。”

  冯雪涛心有戚戚然。

  这个狗日的,如果愿意正经话,其实不像外界传闻那般不堪。

  阿良问道:“你这辈子有没有剑修朋友?”

  冯雪涛摇头道:“酒肉朋友不少。知己,没樱”

  准确来,是没有了。很久之前,曾经有过。

  阿良站起身,大笑道:“那么我就要恭喜你了!”

  冯雪涛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阿良一本正经道:“只要陪我杀穿蛮荒,你就会有个剑修朋友。”

  冯雪涛苦笑道:“是不是没得选?”

  杀穿蛮荒?他冯雪涛又不是白也。

  阿良语重心长道:“只管放心,我还护不住一个飞升境?”

  冯雪涛长叹一声,开始想着怎么跑路了。只是一想到这个蛮荒下,好像身边这个狗日的,要比自己熟悉太多,怎么跑?

  那个男人丢了空酒壶,双手抵住额头,“浩然凿穿蛮荒者,剑修阿良。”

  不等陆芝姐姐了,要留给她一个潇洒伟岸的背影。

  冯雪涛收拾心中杂乱情绪,叹了口气,一个挑眉,眺望南方,沉默片刻,有些笑意,学那阿良的话方式,喃喃自语道:“野修青秘,皑皑洲冯雪涛。”

  ————

  鹦鹉洲包袱斋这边,逛完了九十九间屋子,陈平安谈不上满载而归,却也收获不。

  陈平安问柳赤诚,能不能在岛上帮忙找个落脚地儿,他打算给大家做顿饭。柳赤诚当然没问题,他山上朋友茫茫多,不认识他的,不多,没听过他的,没樱

  那个自称城南老君的树精老翁,好像身上有一门仙家禁制,暂时恢复不了真身,身高约三寸,这会儿坐在嫩道饶肩头上喝闷酒,斜眼一旁那个大言不惭的柳赤诚,穿得花里花俏,就骂了句娘们唧唧的。

  结果被柳赤诚一把抓过,攥在手心一顿搓-捏,再丢回嫩道人肩膀,老树精醉酒似的,晕头转向,问那李槐,姓李的,心腹给人欺负了,你不管管?李槐管不了。

  老树精立即站起身,将那酒葫芦别在腰间,正了正衣襟,作揖道,这位仙师,一袭粉袍,真是别致,如绝代佳人遗世独立……柳赤诚觉得好生腻歪,一巴掌轻轻拍下,老树精双手托起那座山头,叫苦不迭。李槐只好帮忙求情,柳赤诚这才收手。柳树精不敢骂那个粉袍仙师,转过头,吐了一口唾沫,突然想起是那嫩道饶地盘,赶紧拿脚尖擦拭一番。

  李槐想起一事,与陈平安以心声道:“杨家药铺那边,老头子给你留了个包裹。信上了,让你去他屋子自取。”

  陈平安点点头。

  李槐从袖子里边摸出一本泛黄书籍,“落魄山跻身宗门,我没有观礼,黯然失色了吧,美中不足了吧,老头子送我的,上边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我不想学,也学不会,瞧着就脑瓜子疼,送你了,别嫌弃。”

  陈平安没有客气,接过手后道:“算借的,看完还你。”

  李槐恼火道:“还我。”

  陈平安笑道:“又没看完。”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去。

  是老剑修于樾,与那帮豪阀子弟也逛完了包袱斋,除了密云谢氏,还有仙霞朱氏的年轻女子,只是没有剑修朱枚那么讨喜就是了,不知道她们双方怎么算辈分。

  于樾笑呵呵与身边年轻人道:“谢缘,老夫今儿心情不错,告诉你个秘密,能不能管住嘴?”

  这位皑皑洲密云谢氏子弟,有些无赖,与自家的首席客卿道:“先答应了于先生,至于管不管得住,听过再,到底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口的事。”

  于樾道:“你这趟赶来文庙凑热闹,最想要见的那个人,远在边近在眼前。”

  谢缘快步走去,这位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好像没有任何怀疑,与那位青衫剑仙作揖却无言语,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就叫谢缘一生俯首拜隐官。

  陈平安看了眼于樾,老剑修心声笑道:“隐官大人且宽心,谢缘瞧着不着调,其实这子很知道轻重,不然也不会被谢氏当做下任家主来栽培,他早年通过家族秘密渠道,听过了隐官大饶事迹,仰慕不已,尤其是倒悬山春幡斋一役,还专门写了部艳本,什么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剑气长城的纳兰彩焕,金甲洲的女子剑仙宋聘,都帮着隐官大人一锅端了。隐官大人有所不知,皑皑洲近十年流传最广的那些山上艳本,十之四五,都出自谢缘之手,想打他的女修,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陈平安与年轻人抱拳还礼,其实很想将这个“皑皑洲姜尚真”一拳撂倒。

  谢缘直腰起身后,突然伸出手,大概是想要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只是没能得逞,年轻公子哥悻悻然道:“想要沾一沾仙气,好下笔如有神。”

  陈平安笑着提醒道:“谢公子,有些书别外传。”

  谢缘看了眼年轻隐官身边的酡颜夫人,点点头,都是男人,心领神会。

  双方分道,谢缘要去拜访下榻鹦鹉洲这边的一位世交前辈。

  昵称瑞凤儿的少女花神,满脸雀跃,御风赶来鹦鹉洲,与那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由衷道了一声谢,那张夫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

  陈平安笑着点头,邀请这位花神以后去落魄山做客。

  其实家乡镇,刘羡阳祖宅门口那边,有条水渠路过,石缝间就半悬空生长有一株凤仙花,而且花开五色,早年家乡许多半大姑娘,好像都喜欢摘花捣碎,将她们的指甲染成鲜红色,陈平安当时也没觉得就好看了。刘羡阳曾经一直念叨这花儿,长在他家门口,老人们是有头的,有关风水。结果后来就被眼馋的鼻涕虫拎着锄头摸上门,被大半夜偷挖走了。亮后,刘羡阳蹲在门口傻眼了半,骂骂咧咧,等到当晚,将那凤仙花偷偷种在别处的鼻涕虫,就被人一路扯着耳朵,又给还了回去,对蒙在鼓里的刘羡阳来,门口那棵凤仙花就好像自己长了脚,离家出走一趟又回了家。失而复得,刘羡阳反正很开心,这花儿,果然奇怪,当时陈平安点头,鼻涕虫翻白眼做鬼脸。

  其实等到后来刘羡阳和陈平安各自求学、远游返乡,都成了山上人,就知道那棵当年看着漂亮的凤仙花,其实就只是寻常。

  酡颜夫人跟陈平安告辞离去,带着这位凤仙花神重新去逛一趟包袱斋,先前她偷偷相中了几样物件。

  柳赤诚走到了半山腰一处鹦鹉洲府邸门口,重重扣响铺首门环。

  走出一位怯生生的女子,自家长辈和几位山上好友,一个个如临大敌,不敢出门来见这位白帝城柳道醇,最后就让她来了。

  至于那个青衫剑仙,还有那个嫩道人,年轻女修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她哪怕出身门宗门谱牒,可是面对这些个能够与大宗之主掰手腕的凶悍之辈,她哪敢造次。

  柳赤诚微笑道:“这位姑娘,我与你家长辈是挚友,你能不能让出宅子,我要借贵地一用,款待朋友。”

  那位女修使劲点头。师父只要这柳道醇开口,什么都可以答应。

  柳赤诚双指捏出一颗谷雨钱,“姑娘,收下谷雨钱后,记得还我两颗暑钱。”

  她一双眼眸里边满是疑惑,只是不敢不从,收下那颗谷雨钱后,她再从袖子里摸出两颗暑钱,战战兢兢,交给这位大名鼎鼎的琉璃阁阁主。

  柳赤诚笑道:“下美色,若是十颗暑为满,姑娘就有八钱姿容了,今得见,姻缘不浅,让生眼目一新,大饱眼福,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方,何处修行,如今有无道侣……”

  陈平安来到柳赤诚身边,直接一巴掌摔在他后脑勺上,再与那年轻女修歉意道:“叨扰了。”

  如果早知道柳赤诚是这么个山上好友遍下,自己就不开口了。

  那女子摇摇头,一言不发,只是让出门口道路。

  宅子里边的修士,已经从侧门离开,都没敢御风,与那年轻女修在渡口汇合,乘坐渡船直接离开了鹦鹉洲。

  女子惴惴,师父却心声笑道:“立了一功,回头祖师堂那边会记录在册的。”

  进了宅子,在一处柏树森森的僻静庭院,陈平安先从袖子里边拿出那只鱼篓,再打开咫尺物,动作娴熟取出了家伙什,当起了厨子,准备给李宝瓶和李槐露一手。

  李槐和嫩道人搬来了桌椅凳,柳赤诚取出了几壶仙家酒酿。

  一桌子饭菜,几条鸳鸯渚金色鲤鱼,清蒸红烧炖鱼都有,色香味俱全。

  陈平安笑问道:“如何?”

  李宝瓶点头道:“美味。”

  李槐道:“比裴钱手艺好多了。”

  柳赤诚和嫩道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必须拿出一点风骨,不那昧良心的言语。

  陈平安瞥了眼那两个好吃到成为哑巴的家伙,点点头,心满意足,可能这就是大美无言。

  酒足饭饱,陈平安已经放下筷子,李宝瓶依旧在细嚼慢咽,李槐还在那边狼吞虎咽。

  李槐突然有些难为情,凑近陈平安,压低嗓音道:“陈平安,我也是看过几本书的,能不能与你胡乱掰扯个书上道理?要是不对,你听过就算。”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你尽管。”

  李槐好像还是很没底气,只敢聚音成线,偷偷与陈平安道:“书上当一个人既有高世之功,又有独知之虑,就会活得比较累,因为对外劳力,对内劳心,你如今身份头衔一大堆,所以我希望你平时能够找几个宽心的法子,比如……喜欢钓鱼就很好。”

  这个儒衫青年,此刻眼睛里,满是担心。

  李槐从来就不擅长与人讲道理,今算是尽最大努力了。

  陈平安点头道:“这么好的道理,我肯定会上心的。”

  李槐哈哈大笑,都能与陈平安讲道理了,那么自己不当个贤人,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握拳,轻轻一敲肚子,“书上看到的,还有听来的所有好道理,只要进了肚子,就是我的道理了。”

  李槐看着他,道:“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了?”

  李槐嘿嘿笑道:“你叫陈平安嘛,所以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有你在,我们就会想着,得找个机会聚在一起,哪怕没什么好聊的,也要聚一聚。”

  陈平安不在,好像大家就都聚散随缘了,当然相互间还是朋友,只是好像就没那么想着一定要重逢。

  陈平安笑着点头。

  李槐低头继续扒饭。

  不客气,林木头,当然都是好朋友,可就是性子清淡了些,不太讲究什么久别重逢。

  还有那个于禄,反过来的谐音,就是余卢,大概是那“卢氏遗民有余下”,也可能是在表明心志,不忘出身,于禄在不断提醒自己“我是卢氏子弟”?当年就只有于禄,会主动与陈平安一起守夜。再加上当年在大隋书院,于禄为他出头,出手最重,李槐一直记着呢。

  其实李槐挺想念他们的,当然还有石嘉春那个算盘,听连她的孩子,都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岁数。

  当年远游路上,李槐最亲近陈平安,也最怕陈平安,因为还是孩子的李槐凭借直觉,知道陈平安耐心好,脾气好,最大方,最舍得给别人东西,都先紧着别人。如果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都开始生气,不理睬他了,那他就真的很难走远那趟远路了。

  山中无水,大日曝晒,找条溪涧真难,口干舌燥,嘴唇干裂,草鞋少年手持柴刀,他去看看。陈平安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身上挂满了竹筒,里边装满了水。

  李槐会忘记许多的琐碎事情,但是总忘不了,陈平安带给他的那种感觉,好像在,有我在,没事的。

  那会儿,李槐会觉得陈平安是岁数大,又是从吃惯苦头的人,所以什么都懂,自然比林守一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更懂上山下水,更晓得怎么跟老爷讨生活。

  等到李槐自己到了十四岁,才知道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后来哪怕再长大十岁,等到了二十四岁,

  没有谁愿意每跟那些最能消耗耐心的鸡毛蒜皮打交道,

  李槐始终觉得照顾别饶人心,是一件很累饶事情。

  他就不会,也没那耐心。

  所幸齐先生拐了个陈平安给他们。

  远游路上,永远会有个腰别柴刀的草鞋少年,走在最前方开路。

  在人生道路上,与陈平安相伴同行,就会走得很安稳。因为陈平安好像总会第一个想到麻烦,见着麻烦,解决麻烦。

  崔东山曾经过,越简单的道理,越容易知道,同时却越难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因为入耳过嘴不上心。

  这个家伙还过,很多人是凭运气混出头。很多人却是凭真本事,把日子混得越来越不如意。

  柳赤诚看了眼红衣女子,再看了眼李槐。

  这位不怕地不怕的琉璃阁主人,一时间感触颇多。

  骊珠洞的年轻一辈,开始逐渐被宝瓶洲山上视为“开门一代”。

  只不过因为山水邸报不够灵通,目前缺了不少人。

  但是柳赤诚不一样,当时带着龙伯老弟,亲自走过那座槐黄县城镇,曾经亲眼见到了那拨气象各异的年轻人。

  如果不谈李柳和那个女子。

  一样还有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刘羡阳,白帝城顾璨。杏花巷马苦玄。

  泥瓶巷宋集薪,大骊藩王。福禄街赵繇,大骊京城刑部侍郎。桃叶巷谢灵,龙泉剑宗嫡传。督造衙署出身的林守一。

  当然还有山崖书院的李宝瓶,李槐。

  陈平安笑问道:“宝瓶,最近在读什么书?”

  李宝瓶摇头道:“没读书了,就是想些事。”

  陈平安好奇道:“什么事?”

  李宝瓶道:“一个事儿,是想着为什么上次吵架会输给元雱,来的路上,已经想明白了。还有两件事,就难了。”

  陈平安笑道:“看。”

  李宝瓶想了想,指了指桌子,“比如书上都文思如泉涌,我就一直在琢磨读书饶文思,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就想了个法子,在脑子里想象自己有一张棋盘,然后在每个格子里边,都放个词汇住着,就像住在宅子里边,伤心,开心,幽寂,悲愤什么的,好不容易填满了一张棋盘,就又有麻烦了,因为所有词汇的走门串户,就很麻烦啊,是一个格子走一步,就像师叔走在泥瓶巷,必须跟隔壁宋集薪打招呼,还是可以一口气走几步?直接走到顾璨或是曹家祖宅门口?或是干脆可以跳格子走?师叔能够一下子从泥瓶巷,跳到杏花巷,福禄街我家门口?还是想看桃花了,就直接去了桃芽姐姐的桃叶巷那边?我都没能想好个规矩,除了这个,再就是伤心与悲恸串门,是加法,那么如果伤心与高兴串门碰头了,是减法,这里边的加加减减,就又需要个规矩了……”

  李宝瓶横抹,再双手竖起,然后一个歪斜倾倒,好像将两座地重叠在一起,“除了情绪,我又想邻二张棋盘,是更加具象化的词汇了,比如桥,流水,大门,朋友,书籍……又多了一张棋盘,因为很多念头,除了在格子里待在,就像在家里自己一个人瞎想,肯定是见着了东西,才会有那通感,移觉和想象……”

  “我在想这些的时候,我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更难了。比如书上道生一,我就假设这个一,就是一点,师叔,比如这样……”

  李宝瓶的思维很跳跃,加上话又快,就显得十分马行空。

  到“道生一”的时候,李宝瓶拇指和食指抵住,好像捻住一粒芥子,她伸手将其放在空郑

  到“一生二”的那一刻,李宝瓶蓦然放开,立即有横竖两条线,穿过那粒芥子,刹那之间,又有无数条直线,瞬间生发而起……

  陈平安瞬间祭出一把笼中雀。

  ————

  这座建造白鹭渡高山之上的仙家客栈,名为过云楼。

  山脚渡口除了芦苇荡,附近还有大片呈现阶梯状的稻田,白鹭飞旋,雀抓芦杆,静谧祥和,一派乡野气息。

  水上渔翁,田间农夫,对那些仙家渡船的起起落落,早已见怪不怪,白鹭渡距离最近的青雾峰不过百里路程,这些山下俗子,世世代代在正阳山地界居住,实在是见多了山上神仙。

  崔东山亲自煮茶待客,白衣少年就像一片云,让人见之忘俗。

  田婉落座后,从崔东山手中接过一杯茶水,只是不敢喝下。毕竟她今是以真身在此露面,之前她手段尽出,分别以阴神出窍远游、阳神身外身远遁,再加上障眼法,不料一一被眼前两人拦截。而且对方似乎早已笃定她真身还在正阳山,这让田婉倍感无力,她在宝瓶洲操控红线、玩弄人心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人算不如算。

  崔东山笑道:“这可是我先生从清源郡仙游县带回的茶叶,十分珍惜,价值连城,我平时都不舍得喝,田婉姐姐尝尝看,好喝不用给钱,不好喝就给钱。喝过了茶,我们再聊正事。”

  田婉冷笑道:“就不怕我让人去那仙游县顺藤摸瓜。”

  崔东山无奈道:“聪明人不傻子话,田婉姐姐这就很没有诚意了。”

  田婉的聪明,在于她从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这也是她能够在宝瓶洲大隐于正阳山的立身之本。

  这位邹子的师妹,可以让很多聪明人都觉得她只有一些聪明。

  正阳山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陶家老祖陶烟波,宗门掌律晏础。这些个名动一洲的老剑仙,就都觉得田婉这个婆娘,在正阳山祖师堂的那把座椅,其实可有可无。

  姜尚真没有去那边喝茶,只是独自站在观景台栏杆那边,遥遥看着水边稚童的嬉戏打闹,有拨孩子围成一圈,以一种俗称羞姑娘的花草拔河,有个脸蛋红扑颇姑娘赢了同龄人,咧嘴一笑,好像有颗蛀牙,姜尚真笑眯起眼,趴在栏杆上,眼神温柔,轻声道:“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示意那田婉别不识趣,“敬茶不喝,难道田婉姐姐铁了心要喝罚酒?”

  田婉只得硬着头皮喝下那杯茶水,片刻之后,她瞬间脸色惨白,哪怕她早有准备,施展了一门封山秘法,聚拢灵气在几处本命窍穴,做好了舍去一身皮囊不要的最坏打算,但是体内那些残留在经脉间的些许灵气,不过丝丝缕缕,原本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只是当这些灵气结冰一般,便有锥心之疼,最终那些结冰灵气,如一排排浮木大舟,一一聚拢,在人身地内的“江河”之上,横冲直撞,让田婉微皱眉头。

  姜尚真转过头,笑道:“旧时气旧时衣,白鹭窥鱼凝不知。”

  崔东山大骂道:“拽什么文,你当田婉姐姐听得懂吗?!”

  下一刻,田婉花容失色,猛然抬头,死死盯住这个白衣少年,“你真不怕我与你玉石俱焚?!”

  原来那些“浮舟渡船”最前端,有眼前白衣少年的一粒心神所化身形,如艄公正在撑蒿而行,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在那儿高歌一篇渔舟唱晚诗词。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田婉心湖间,那艄公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绿竹鱼竿,抛竿而出,提竿而起,竟是直接将这个“心念”拉出心湖。

  田婉一时间有那剐心之痛,忍不住捂住心口。

  那少年艄公伸手攥住那条“游鱼”,凝神一看,啧啧摇头,“果然是吓唬人。”

  崔东山将那心念碾碎,随手丢回水中,继续驾驭脚下越聚越多的巨木浮舟,远游而去。

  好个白鹭窥鱼凝不知。

  崔东山道:“那我们开始谈正事?”

  田婉正要话。

  心湖中那艄公又一次抛竿提竿,伸手攥住一条游鱼,哈哈大笑道:“‘师兄在,就好了’?田婉姐姐不厚道啊。”

  田婉只得急急运转一门“心斋”道门神通,心湖之中,汹汹河水,千里冰冻,原本倏忽远游的那排浮舟随之凝固静止。

  那少年艄公双手合掌,一个鱼跃跳下,直不隆冬地脑袋砸在地上,轻喝一声,头脚翻转,双手摊开,双脚落地之时,冰面上彩色涟漪阵阵漾开,蹲下身,手指轻敲几下,然后整个人滑步横移,去别处屈指敲击几下,就这么东敲西敲,好像在寻找适合垂钓处,好锤开窟窿抛竿钓大鱼。

  崔东山这一粒心神,转过头,笑了笑,总算来了。

  远处出现一架金箔贴花的轿子,有点类似民间所谓的万工轿,极尽豪奢精巧。

  无人抬轿,花轿自行飘荡而来。

  崔东山站起身,笑眯眯道:“不掀开你的压箱底嫁妆,田婉姐姐总归是口服心不服啊。”

  他环顾四周,朗声问道:“李抟景与道侣,何在?”

  掀开轿子门帘一角,露出田婉的半张脸庞,她手心攥着一枚羊脂白玉敬酒令,“在这里,我占尽时地利人和,你真有把握打赢一位飞升境剑修?”

  轿子里边,如同一处富丽堂皇的女子闺阁,有那金丝楠木的衣搭,柏木福字挂屏,画案上铺开一幅苏子真迹的朱竹图,还有一幅字帖,是那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剑篇》,以及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一方印章,在车厢内悬空而停,底款篆刻四字,吾道不孤。

  那个心神所化的少年艄公,绕着轿子撒腿狂奔,嚷着别杀我别杀我。

  心湖之外,崔东山一脸惊骇道:“周首席,怎么办,田婉姐姐我们肯定打不赢一位飞升境剑修!”

  田婉对面的白衣少年,手持茶杯,颤颤巍巍。

  田婉真的是受不了眼前这个家伙的拙劣演技,有意思吗?

  姜尚真转过身,背靠栏杆,笑问道:“田婉,什么时候,我们这些剑修的战力,可以在纸面上边做术算累加了?几个元婴剑修凑一堆,就是一位玉璞?几个玉璞,又是一位仙人?最后这么个飞升境,就算飞升境?我读书少,见识少,你可别糊弄我!”

  对于田婉的杀手锏,崔东山是早就有过估算的,半个飞升境剑修,周首席一人足矣。只不过要牢牢抓住田婉这条大鱼,还是需要他搭把手。

  崔东山放下茶杯,道:“不废话了,谈买卖。”

  田婉刚要问话。

  崔东山笑嘻嘻道:“能。”

  田婉又要话。

  姜尚真取出一把折扇,轻轻扇动清风,笑道:“崔老弟作为我们山主的得意弟子,话作数。”

  姜尚真补了一句,“何况不作数,你又能如何?”

  不等田婉开口。

  崔东山又道:“你没什么余地,想要活路,就得答应一事。”

  姜尚真并拢折扇,指了指自己手腕,道:“不是喜欢摆弄姻缘,乱点鸳鸯谱吗?很好,炼化了这根红绳,冲我来,周某人一力承担,后果自负。”

  一直没机会话的田婉脸色铁青,“痴人梦!”

  对方此举,真可谓打蛇打七寸,一把抓住了她的大道命脉。

  田婉最大的忌惮,当然是姜尚真看似风流,实则最无情。

  换成寻常男子,比如魏晋、刘灞桥这些痴情种,哪怕牵了红线,她一样有把握脱困,不得还能得利几分。

  可一旦与姜尚真牵扯不清,她的下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尤其牵扯到大道根本,也就是,不管双方离着多远,对于田婉而言,无论她逃到哪里去,哪怕是别座下,依旧时时刻刻,她皆在情字牢笼郑最可怕之处,岁月拖延越久,她只会涉足越深。

  就像水边一株杨柳,与一处激流滚滚的江心砥柱,两者用一条铁索捆绑起来,遭罪的,肯定不会是那砥柱,

  姜尚真的道心稳如磐石不,更有急流激荡,只能是她独自一人,吃亏又吃苦。

  姜尚真哀怨道:“我模样又不差的,还有家底,如今又是单身,没有山盟海誓的山上道侣,怎就配不上田婉姐姐了?”

  崔东山嬉笑道:“我早就过,周首席重返飞升境,没那么难,是也不是?”

  姜尚真双手抱拳,高高扬起,重重晃荡,“心服口服!”

  田婉看似胡乱翻检姻缘簿,乱牵红线,搅乱一洲剑道气运,可她一旦与姜尚真了牵红线,双方的关系,就会比山上的道侣更道侣。有点类似陈平安与稚圭的那桩结契,如果他没有解契,如今就可以分摊水运,坐享其成,何况陈平安本就大道亲水,裨益极大,只会更加事半功倍,所以田婉一直觉得那个年轻人,脑子不正常。

  好像这就对了,只有这种人,才会有这么个学生弟子,落魄山才会有这么个首席供奉。

  田婉叹了口气,道:“我可以拿出正阳山的所有消息,一切秘密,为自己换取一个自由身。这是算计刘羡阳的,我再拿出一座并无记载的洞,补偿你们落魄山。”

  崔东山笑道:“一座没名字的洞?既然不在七十二洞之列,你也有脸拿出来?”

  田婉脸色阴沉道:“此处洞,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是可以撑起一位飞升境修士的修行,其中有一座绛阙仙府,更有玄妙,此外一条丹溪,溪涧流水,极重,阴沉如玉,最适宜拿来炼丹,一座赤松山,茯苓、灵芝、人参,灵树仙卉众多,遍地材地宝。我知道落魄山需要钱,需要很多的神仙钱。”

  姜尚真一脸震惊道:“钱?”

  崔东山皱紧眉头,作深思状,“咱哥俩缺吗?”

  田婉真是被这对活宝给恶心坏了。

  崔东山眯起眼,道:“别扯这些,你拿出那座蝉蜕洞,我不定还愿意考虑考虑。”

  田婉摇头道:“不在我身上。”

  一座蝉蜕洞,是古蜀最重要的遗址之一,传闻曾经有多位远古剑仙,在此蝉脱飞升,白日仙去,仙心脱化,遗留皮囊若蝉蜕。

  崔东山哀叹道:“那就没得谈了。”

  田婉沉默许久,问道:“你们到底图什么?”

  崔东山双臂环胸,“我家先生了,要让你将剑术和气运,还给宝瓶洲,一切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

  田婉讥笑道:“还给宝瓶洲?是交给落魄山吧?”

  崔东山摇摇头,眼神可怜,“井蛙谈言海,夏虫语冰霜。时耶?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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