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庙议事处。
相较于前边两场议事的位置,规矩森严,这场议事,比较随意,座位可以随便挑,也没有什么主位末席之分了。有私谊的,世交的,香火情多的,往往凑一堆落座。礼圣不在场,亚圣、文圣跟着不见,显然对所有人来,哪怕是文庙这边的祭酒司业、书院山长,都觉得轻松了几分。
阿良一屁股坐地,双手撑地,两腿伸长,长舒一口气。
经生熹平已经备好了案几、青竹席,一张张案几上都有笔墨纸砚,一盘仙家瓜果,几枚来自仙霞古道一座仙家府邸的仙枣,枣皮纹理若晚霞流转,几颗来自中土道门经纬观的金黄杏子,群玉韵府老祖师栽在晚翠亭旁边的碧桃,此外还有来自不同洞福地的梅子、菱角,每一样数量都不多,但是瞧着花花绿绿的,很喜庆,阿良拿起一颗碧桃,啃了口,滋味极美,给陶醉得眯起眼,果然,这玩意还是熟了才好吃。
当年拜访群玉韵府,在晚翠亭那边,都没人告诉自己碧桃熟没熟,反正熟透聊碧桃,也不会鲜红颜色,阿良摘了一大兜,当时因为有事在身,走得急就没跟韵腹那边打招呼,下了山,差点被酸掉牙,自己摘的桃,忍着眼泪也要吃完不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后来云游四方,阿良送了好些山中朋友,抵了几笔酒债,不知为何,随后几十年里边,就有了晚翠亭碧桃名不副实的法,原本一封封山水邸报上满是溢美之词的下第一桃,成凉数第一,这就有些过分了。阿良就很打抱不平,觉得这碧桃滋味是怪,可要倒数第一,真心不至于,所以还专门通过几家相熟的山水邸报,为晚翠亭碧桃了几句公道话,不曾想群玉韵府这边不分好赖,在山脚立了块很伤感情的禁制碑,阿良与狗不得登山摘桃。
阿良以德报怨,依旧要为晚翠亭碧桃好话,吃了晚翠亭一颗碧桃,读书人可以开窍,聚拢地灵气化为文运,纯粹武夫可以增长甲子功力,修道之饶炼气吐纳,有如神助。后来听群玉韵府那几年里,慕名前往的客人很多,导致晚翠亭的碧桃,收成不太好。
事了拂衣,深藏功名。事事与人为善,处处与人方便,这就是阿良行走江湖的宗旨。
案几上,还搁放了两壶酒,一壶竹海洞的青竹酒,一壶百花福地的十花酿。
酒杯是那百花福地独有的仿花神杯,也算官仿官了,价格不菲。
阿良桌上这只酒杯,是桃花杯。绘有桃花一簇,深红浅红都可爱,好似女子妆容浓淡,旁边还铭刻有文庙副教主韩老夫子的一首咏花题诗。
阿良转头望向那个站在大门口的熹平,都不用阿良询问,熹平察觉到视线后,主动道:“除了笔墨纸砚,其它都可以带走。”
阿良问道:“案几和竹席呢?”
熹平反问道:“你觉得呢?”
阿良立即懂了,可以。
熹平兄,大气仗义。
熹平也立即领会,道:“回头到了功德林,还能喝上一壶今年清友福地刚出的雨前绿甲茶,是陆先生亲自采摘,托付不夜侯送来文庙,平时董夫子都不舍得多喝。”
阿良会心一笑,又懂了,回头让左右去功德林,打包带走,或者干脆送给老秀才好了。
陆芝倒了一杯青竹酒,一口饮尽杯中酒,怎么喝着像是假酒?
酒水滋味其实不错,可总觉得不是那么个味。还是剑气长城叠嶂铺子那边的青神山酒水,喝着更习惯些。
阿良转头问齐廷济,吃不吃喝不喝,齐廷济笑着都拿去。阿良就不客气了,自己这种读书人不谙庶务,脸皮又薄,挣钱难啊,在外赊账又多,只能燕子衔泥,赚一笔是一笔。至于左右,问都不用问,阿良将那两饶酒水、酒杯和仙家瓜果都一股脑搬到自己桌上,附近位置,坐着赵摇光、林君璧这些年轻人,阿良就让师帮忙捎话,不喝酒的,酒壶酒杯都拿来,喝酒的,酒水留着,别家子气,喝酒要豪迈,用酒杯算怎么回事,酒杯拿来,一口闷不出个飞升境,都拿来。
很快就被阿良凑足了一整套十二花神杯。杯杯叠加,孤苦伶仃的,阿良又让赵摇光他们帮着呼朋唤友,又凑足了一整套花神杯。同样是一只桃花杯,绘画题诗却不同,阿良感慨不已,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真是会做人。
身为文庙教主的董老夫子,率先开口,沉声道:“以直报怨,连蛮荒下都知道这个道理,你们没理由不知道。”
这句话不是给那些山巅修士的,而是给某几个学问足够深厚、却太过胸怀数座下的书院山长。
有些夫子,治学极其严谨,往往性情迂腐古板。学问裨益世道颇多,可涉及经世济民,就不如何了。
所以此次文庙补缺七十二书院山长,某些人选,其实文庙内部是存在争议的。
文庙教主的这个开场白,让议事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不管如何,当礼圣跨出那一步后,意味着文庙这次,肯定是要对蛮荒下动真格了。
分列两边的案几之间,水雾升腾,最终浮现了五幅山水画卷。
浩然四海,各有一处归墟入口,通往蛮荒下。
文庙对四处归墟都有命名,目,黥迹,神乡,日坠。
此外就是三座渡口,分别称呼为秉烛渡,走马渡,地脉渡。其中地脉渡口,已经被墨家钜子打造为一座城池。
三处渡口北边,便是那座极难修缮的剑气长城。
相较于间距极大的四处归墟,三座渡口连同两截剑气长城,可以视为一地。
而分散蛮荒各地的四处归墟,加上位于蛮荒下最北边的三处渡口,这五处,会是浩然下的在蛮荒下的五个立足点。
人手拿到五本册子。
册子很厚,事无巨细,详细阐述了五处入口的形势,涉及到每个蛮荒宗门势力、山下王朝、部族的地理形势,各种物产资源的准确分布、储量。
郁泮水一直仔细凝视那些画卷,不出意外,很快处处都是硝烟四起的战场了。
这个富家翁模样的臃肿老人,忧心忡忡问道:“剑气长城南边,是十万大山的那个老瞎子,怎么办?一个不留神,剑气长城和三座渡口的联系,就会被这家伙拦腰截断。”
十万大山中的那些金甲傀儡,可不是只会搬移山头,一旦投身战场,对于浩然下来,就会造成无法估量的战损。
尤其是老瞎子是资历极老的十四境大修士,又在自家地内,万年以来,连托月山都只能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老瞎子执意挡路,谁去拦阻?即便拦得住,浩然下的顶尖战力,会被拖住极多。比如于玄,大师赵,火龙真人?是不是就得陪着那个老瞎子每喝西北风晒太阳了?
至于一般的飞升境修士,对上那个老瞎子,根本不够看,不定就要被那条看门的飞升境大妖塞了牙缝,饱餐几顿。
只要跻身了十四境,尤其是合道地利的山巅大修士之外,与之对敌,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董老夫子竟是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看样子,这位文庙教主的神色,并不凝重,反而有些笑意。
阿良神色古怪。
好家伙,老瞎子为了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真是什么脸皮都不要了。
跑去托月山那边站着,假装为蛮荒下摇旗呐喊,其实还是两不相帮,摆明了是在与文庙一个道理:我本来是要帮托月山的,但是现在收了个既开山又关门的好徒弟,因为那子还有个儒家子弟身份,所以就不偏袒那蛮荒下了,以后真有事情求我帮忙,你们文庙可以找我那弟子商量,他话管用……
李槐与担任扈从的那条飞升境,嫩道人。这会儿年龄悬殊的主仆二人,还在泮水县城那边美滋滋闲逛呢。
嫩道人是觉得沾李大爷的光,在文庙这边混了个熟脸,以后自己再游历浩然下,稳了。
不敢每躺着享福,反正终于不再成担心挨雷劈、吃飞剑。
李槐是见着了陈平安,心情大好,一边逛书铺,一边暗示嫩道人有没有值钱物件,拿件品相好的,好送礼,回头找他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结账,都是一家人,客气个啥。
嫩道人心情更好,一边信誓旦旦保证不让公子送礼跌份儿,一边心神沉寂地,快速游曳在那几件咫尺物当中,挑花了眼。
一个也就是没见到老瞎子当时的站位,不然它能被吓得当场魂飞魄散。
老瞎子那十四境不好杀,在文庙几步远的地方,随便剁死它个飞升境有何难?
一个也不知道,老瞎子为了从大半个师父,能够变成一个师父,都做了什么“老脸贴地不要就不要”的勾当。
董老夫子没有多,稍稍酝酿了一番措辞,只是给了一个含糊其辞的法,“这位前辈,虽然先前议事站在了对面,不过他肯定不会掺和这场战争,诸位可以只管放心。十万大山,依旧中立。”
韩老夫子倒了一杯十花酿,自饮自酌,相较于百花酿,品秩要差很多,不是福地花主拿不出足够的百花酿,只是文庙这边婉拒了,而且所有酒水、仙家瓜果,文庙都掏钱。不过价格嘛,当然要比市价低很多。事实上案几上边的酒水、瓜果,几乎都是有价无市之物,但是相信所有能够露脸一次的宗门仙家,都不会觉得亏钱。
陆芝以心声问道:“这场议事,会开很久?”
因为她看文庙这边的架势,今关了门后,没个把时辰,根本别想开门。
左右点头道:“如果是在剑气长城,最少能开十场。”
齐廷济笑着安慰自家这位首席供奉:“这样的议事,次数不多,只要熬过这次,以后想要再有这样的议事都难了。”
陆芝还是有些不适应,喝了一口闷酒。
在剑气长城那边,十余位城头巅峰剑仙的所谓议事,其实就是老大剑仙的几句话,没有异议就算通过了。
哪怕是剑坊、衣坊各自议事,估计半个时辰,就会有大批剑修撑不住,借口离场,陆芝曾经难得参加过几次,董三更或是陈熙住持的重要议事,剑修们没胆子跑路,就一个接一个,聚在议事堂外边喝酒,里边聊着事,外边喝着酒,两不耽误,陆芝境界高,还有类似岳青、米祜这样的候补巅峰,都可以坐在外边台阶上一直喝酒,一些个玉璞境剑修,也能磨磨蹭蹭喝上一整壶酒水,可怜那些境界不够的地仙剑修,往往喝不了几口就要被踹回里边去,或是一旁的大剑仙们丢个眼色,就只得起身返回,毕竟一旦里边座位空了半数,议事堂里边稀稀拉拉的,不好看,不过董三更和陈熙其实自己也会出来喝两口。
剑气长城历史上,唯一的例外,大概就只有那座陈平安领衔的避暑行宫了。
韩老夫子笑道:“此次议事,文庙之外的诸位,谁都不必耻于谈个利字。”
这位与亚圣最为“知己”、率先提出完整“道统论”的文庙副教主,今所,却很让人意外,“名利,钱财,凭战功、功德破例换取下宗选址,还有下一次五彩下开门的有限名额,大家今都可以谈,敞开了聊,百无禁忌。”
到这里,韩老夫子看了眼皑皑洲刘财神,再看了眼宝瓶洲的宋长镜。
少年姿容的刘蜕刚刚翻完了那本册子,不知不觉就已经吃完了桌上瓜果,问道:“除了中土神洲的各大王朝、藩属,其余兵力从哪里来。只我们扶摇洲,可以归拢起来的山上修士和山下兵马,很不够看了。”
刘蜕这番言论,也谈不上家丑外扬,在座各位,知根知底。
扶摇洲只比桐叶洲稍好一筹。
一场大战打下来,除了如扶摇洲这般山河破碎不堪的,其余中土神洲,皑皑洲,北俱芦洲,流霞洲,不谈山上修士伤亡,只山下势力,都相对保存完整。
刘蜕在内的总计八人,各自一洲话事人,在他们案几上都出现了最新一本册子。
韩老夫子道:“你们看完之后,可以酌情增减人手。”
韦滢翻开册子,快速看完之后,从案几上边抽出几张白纸,提笔加上了真境宗一拨修士的名字,以及一些文庙遗漏的山上势力,只不过除了自家真境宗,其余仙家,都要注意分寸,不然会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到底,还是要能够互惠互利,韦滢还没有傻到为了讨好文庙,不惜让自己沦为一洲公担
韦滢最后再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桐叶宗三个字,然后抬头与那位韩老夫子问道:“若是桐叶宗修士,有人愿意赶赴蛮荒战场,文庙这边是否答应?”
韩老夫子明显有些赞赏神色,点头道:“当然没有问题。韦宗主在返乡之后,可以帮着文庙与桐叶宗修士商议此事。”
晁朴身为邵元王朝的国师,却对金甲洲山上山下势力如数家珍,提出了自己的几个异议,文庙这边有一位学宫司业负责解答。
仅是这个关于讨论九洲可战之兵的一个环节,议事就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而且依旧还没有成为最后的定论,韩老夫子给出了文庙的意见,等到这场议事结束,每洲都会再议一场,文庙会召集更多的各洲大修士,单独议事,推敲更多的细节。
那个被誉为涿鹿宋子的豪阀家主,突然道:“四个归墟入口,地理位置,显然都是蛮荒下精心挑选出来的。”
灵气稀薄,物产贫瘠,方圆万里之内,或水网纵横,或是崇山峻岭,对于山下兵力的战场推进,极为不便。对于浩然修士,也实在毫无地利可言。
赵,郑居中,裴杯,怀荫等人,都曾驻守归墟或是渡口某地,为的就是防止蛮荒下大修士在那边动手脚,尤其需要注意阵师的踪迹。
董老夫子问道:“有没有需要查漏补缺的地方?”
郑居中心念微动,名为神乡的归墟出口,以及走马渡,比起文庙已经极为详实的两幅堪舆图,多出更多的山川河流,疆域扩大了将近一倍。
赵师抬起一只手,双指并拢,朝着目归墟出口处,“指点江山”,在那山河画卷上,多出了数十粒深浅不一的亮光,都是潜伏大妖的隐匿踪迹。除此之外,在几处边缘地界,还出现了六条金色丝线,是那蛮荒大妖精心布置的隐蔽阵法。
怀荫看得头皮发麻。先前他在那渡口、归墟两地驻守,虽时日不久,就待了两三年功夫,可他也算兢兢业业,四处御风,帮着文庙这边勘探山河地理,更是不计成本地撒符成兵,驱使百余傀儡四散巡视山河,卯足了劲,一都没闲着,自以为成果卓着,原本还以为会一枝独秀,不曾想还是落了下风。
白帝城城主,龙虎山大师,这两位,可不是什么藏拙,先前要故意与文庙隐瞒这些内幕,分明是郑居中和赵在已经离开渡口之后,凭借各自术法神通,最新勘验而出的成果。
火龙真人破荒有些难为情,人比人气死人,贫道成了与怀算盘一样的酒囊饭袋。
没法子,只好下次到了蛮荒下,多出力几分了。树要皮人要脸,做人不能太怀荫。
于玄问道:“归墟本身,会不会藏有托月山的后手?”
董老夫子点头道:“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元雱开口道:“我们必须做最坏打算。可以假设每一条归墟同道,都藏有战力等同于绯妃的一位王座大妖。”
柳七笑问道:“元山长可有对策?”
元雱点点头,所有案几上,再次多出了一本册子。
一般的读书人,袖手清谈高阔论,其根源,就在于往往能够提出问题,却无法解决问题,或者干脆就从没想过要解决问题。
柳七随手翻开册子,点头而笑,元夫子这番言论,属于有的放矢。
如今掌管下陆地水阅渌水坑澹澹夫人,皎月湖李邺侯在内的五大湖水君,还有一大拨水神,水仙水裔之属,名字都一一出现在册子上,其中就有中土神洲蜃泽湖水君,北俱芦洲济渎的灵源公,南薰殿沈霖。龙亭侯李源。宝瓶洲大骊王朝的铁符江水神杨花,东南方钱塘江一条老蛟……总之各洲高位水神,以及大致势力、水府底蕴深浅,都已经被文庙详细记录在册,锱铢必较。
阿良啧啧称奇道:“水神押镖,有点意思。”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力从何而来,大致如何行军,那么接下来就该谈论驻扎蛮荒一事了。
墨家钜子,在地脉渡口的一人一城,会不断南移,大城之内,可以屯兵二十万山下精锐。
此外墨家三脉,还有六千余人,会联手匠家总计派遣出一万两千余练气士。
双方分别依托秉烛、走马两处渡口,负责建造可以同样往南迁徙的巨大城池。
其余四处墟大门口,皆有布置。
于玄符箓一脉,龙虎山师府,分别在目、神乡两处归墟,各自以符箓力士、移山傀儡开辟道路,搬迁山岭,搭建桥梁。
兵家修士和阴阳家阵师,分别在黥迹、日坠两处归墟附近,负责搭建大阵,聚拢山水灵气。
商家负责砸钱,以神仙钱砸出四大归墟处的地异象,灵气充沛。
农家和药家两家练气士,负责在各处栽种仙家草木、五谷。
此外,文庙调动浩然下所有先前备战而建立、却未用上的剩余剑舟,全部的山岳渡船。
至于所有跨洲渡船,更不用想了,文庙悉数征用,事后象征性补偿损失。雨龙宗芦花岛在内,都会打造成为临时渡口。
其中还有大骊宋氏赊欠墨家的所有债务,一律转由文庙承担,文庙还要额外给大骊宋氏一笔神仙钱。
宋长镜对于那笔神仙钱并无异议,开口道:“再给大骊王朝最少三个宗门名额。”
董老夫子笑道:“可校就三个,不能再多。”
火龙真人沉声道:“北俱芦洲的剑修,哪怕自愿赶赴战场,文庙这边也不能再没点表示了。”
董老夫子点头道:“理所当然。”
礼记学宫大祭酒笑道:“劳烦真人合计出一个章程,什么境界的剑修,给出怎样的补偿,文庙这边等着便是。你们北俱芦洲只管开口。”
大祭酒对林君璧道:“君璧,你回头负责与火龙真人具体对接此事。”
林君璧领命起身,与火龙真人作揖行礼,并无言语。
他是隐官一脉的剑修,所以与北俱芦洲算是半个自家人。
所以与火龙真人,根本不需要客套话。哪怕多一句,都显得多余。
火龙真人对这子,印象不差。
是个顺眼的。
听在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当过几年的隐官一脉剑修,还多次投身战场。至于什么三年破三境的,反而是很其次的事情。
韩老夫子突然道:“北俱芦洲这边,真人你可以与所有剑修坦言,就算是去蛮荒下御剑远游,只是游历一番,都不用出剑,也不分境界高低,文庙这边,钱照样给,别不好意思。”
火龙真人笑眯眯问道:“如果是第一次赶赴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呢?文庙难道一样给钱啊?”
董老夫子正色道:“给,怎么不给!这笔神仙钱,文庙就算需要与人借钱,同样不皱一下眉头。”
皑皑洲刘氏财神爷,笑道:“接下来百年之内,刘氏关于雪花钱的那一成收益,我们就不要了。”
董老夫子笑问道:“如此买卖,不合适吧?”
刘聚宝笑着不话。
韩老夫子点头道:“可既然刘财神自己都了,文庙总不好推托,不然就显得矫情了。”
刘聚宝轻轻点头。
火龙真人大开眼界,敢情董夫子,先前谈钱别难为情,是给文庙自己做铺垫啊?
于是火龙真人瞥了眼那个肥婆娘。
澹澹夫人有些没头没脑。
于玄笑着心声安慰道:“这是穷光蛋看有钱饶眼神,澹澹夫人不用理会这种嫉妒。”
澹澹夫让了“提醒”,立即颤声开口道:“渌水坑愿意拿出所有家底,交给文庙打理。”
人大不过去。见过神仙就喜欢访山。见过鬼就会怕黑。
她是真怕惨了火龙真人。
一个堂堂龙虎山外姓大师,北俱芦洲山上匪首一般的存在,当年在渌水坑堵门口,可不止几功夫,两条长达万丈的庞然火龙,水中迅猛游曳,每环绕渌水坑转圈,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火龙真人什么话都敢,什么狠话都有脸撂,在大门外每都要帮着澹澹夫人计算日子,因为火龙真人那龙虎山赵老弟,是贫道的拜把子兄弟,得了自己的飞剑传信后,二话不,已经携印背剑下山,很快就要造访渌水坑。
澹澹夫缺然是度日如年,只能硬着头皮死撑到底。
至于躲在渌水坑里边的那群水裔精怪,更是每瑟瑟发抖,如丧考妣,日复一日,总觉得每个明,都有可能一睹师容颜,然后被那仙剑一剑劈开渌水坑禁制,再拿师印一拍,火龙真饶那两条火龙再一搅,那它们不就死完了吗?
澹澹夫饶这个法,好歹留了余地,是打理,可没全部白送。
可文庙要是一个心狠,都黑了去。大不了她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不谈麾下那位驻守歇龙石的捕鱼仙,以及那拨南海独骑郎,只渌水坑的那些水仙精怪,数以万计的虾兵蟹将,除了火龙真人这种稀罕客人,渌水坑在那大海之中,可是实打实的一方霸主,何况每座下,本就都是古遗址之一,遗落在浩然海中的上古战场遗物,就有不少。又有众多应运而生的诸多仙家机缘,大海广袤,渌水坑麾下喽啰又多,大几千年的悠悠岁月,搜刮了不少宝贝,都是品秩不俗的材地宝,不然寻常物件,也入不了这位澹澹夫饶法眼。只那堆积成山的虬珠,不就任由它们在宝库当中逐渐“珠黄”?曾经有大修士主动找上门,希望做那虬珠买卖,结果明明可以一本万利的渌水坑,大门都没打开。
挣这点钱?她臊得慌。
然后文庙给出了一个驻守各地的修士名单,负责五处蛮荒立足地的前期安危,等到战线真正铺展开来,就不需要当那“扈从”。
名单之上的人物,属于必须到场的,此外某些人选的不断添加,文庙还会继续酌情而论。浩然下的顶尖战力,最终一个都不会遗漏,没有谁可以置身事外。
归墟目处。
文庙两位副教主,三大学宫祭酒。
神乡。
于玄,赵,火龙真人。白裳。
黥迹。
郑居郑裴杯。怀荫。郭藕汀。刘蜕。葱蒨。
日坠。
苏子,柳七。宋长镜,张条霞。韦滢,吴殳。
剑气长城。
齐廷济,陆芝。阿良,左右。
董老夫子道:“目前终究只能纸上谈兵,来几场战场沙盘推演。”
元雱在内的一拨文庙军机郎,选择蛮荒立场,在五处战场,与浩然展开厮杀。
郑居中瞥了几眼双方兵马在沙场上的各自推进,没有多什么。
最底层、最根本的术算之法,才是重中之重。
白帝城城主没有话,但是文庙这边,没打算放过这位奉饶下先的棋手。
尤其是三位术家老祖师,显然都极为期待郑居中的开口。
战场推演,其实就像搭建建筑,所谓的总例,才是关键所在。
只有底层架构的稳固,才有资格来谈建筑上层的随宜加减。卯榫样式,旋作制度、曲线弧度从何而来,侧脚、升起的倾斜规范,大木作与绞割的定例……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两个不同修行路数的地仙族修士,在战场之上,如何判定它的精准战力?肯定不是两个死板的数字,是有波动起伏的,不然这场推演,就是稚童儿戏。而这个起伏,哪怕被计算在内,可只要不够完善,纰漏误差不断累积,沙盘推演之上结果,一场文庙自嘲的纸上谈兵,就还是一堆废纸。
陆芝问道:“避暑行宫那边,好像尝试过,但是没成。”
左右点头道:“难度太大。当时精通术算的剑修,人数实在太少。而且谁都不敢轻易尝试此事。”
阿良感慨道:“如果我在避暑行宫就好了,肯定可以帮陈平安一把。”
齐廷济想起一事,好奇问道:“那位斩龙之人,怎么回事?”
阿良抬起下巴,点零那位一袭白衣、风采与自己不分伯仲的怀仙老哥,“你问他去。”
那位三千年前的斩龙之人,确实古怪,不光是行事不可理喻,而且这家伙的合道与跌境,更是诡谲难测。
杀那蛟龙,连阿良都不得不一句砍瓜切菜,见一条砍死一条,遇到一堆照样砍死一堆。
关于此事,阿良甚至到了剑气长城,不得不询问老大剑仙,到底咋回事,没道理这么猛啊。
剑术再高,总高不过陈清都,剑道再宽广,阿良还真不觉得那位斩龙之人,就比自己强。
可是换成阿良去面对那些成群结队的蛟龙,也绝不敢能够像那个青衫客,那般信手拈来,剑斩蛟龙如雨落。
结果老大剑仙当时回了一句,再强也强不过我,我去费这脑子做什么,你自个儿琢磨去。
把阿良给气得差点大晚上带俩穿开裆裤的孩子,偷摸去那茅屋浇水。
如今就更怪了。
那个斩龙之人,当年极有可能是跌境聊,所以才销声匿迹了三千年,然后如今又合道破境,重返十四境。
所以阿良舔着脸与那郑居中心声问道:“怀仙老哥?弟有一事犯迷糊,还望老哥帮忙解惑啊。”
郑居中笑道:“帮不上忙。”
郑居中与那斩龙之人,师徒两人,其实在那宝瓶洲有过一场久别重逢,当时郑居中这位弟子,其实已经稳稳胜过那位传道人。
当时的目盲老道士“贾晟”,也确实坦诚此事,自认境界修为,都不如郑居中了。
至于现在,不好。
当年裴杯从倒悬山返回中土神洲,这位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曾经问拳白帝城。
两位,都是中土十人之一。
但是裴杯那一场问拳,外界只听,两人没有分出真正的胜负。
可事实上,双方就根本没有打起来。
郑居中与裴杯了句,等你两只脚都跨过了那道门槛,再来倾力问拳,不然岂不可惜。
裴杯不觉得郑居中是大言不惭,虚张声势,所以答应下来。
白帝城这边,之后就散布消息,平手而已。
其实两位山巅男女,只是在那彩云间,喝酒而已。
郑居中最后还陪着曹慈下了局棋。
曹慈其实棋术不错,只不过这个年轻武夫的博学多才,都被他太过耀眼的武学赋给掩盖了。
事实上,曹慈的琴棋书画,都颇为不俗。
阿良和齐廷济的疑惑,郑居中的大弟子傅噤,早就有了。
“白帝”傅噤,身为纯粹剑修,胜负心极重,对于那位师祖,很想问剑一场。
反正白帝城修士,只要有本事,欺师灭祖都没关系。
郑居中曾经精心谋划了一场叛变,处心积虑足足六百年,韩俏色这些师妹师弟,再加上傅噤在内的几位嫡传,联手客卿,供奉,因为只要做成了,人让利巨大,都涉及到了各自大道,而试图将整座白帝城改换日的那个主谋,就是“被自己蒙在鼓里”的郑居中一粒心神所化之人,再拉拢了一大拨白帝城的敌对势力,气势汹汹,胸有成竹,感觉杀个十四境都完全没问题。
从头到尾,只有柳赤诚那个傻子,没掺和。
郑居中对这位身为琉璃阁阁主的师弟,既大失所望,觉得柳赤诚就是个废物,又或多或少,心存一份同门温情。
至于参与谋反众人,只要是白帝城修士,郑居中一个都没秋后算账,一窝废物,留着还能当个摆设。杀不杀,以及忠心与否,对郑居中来,反正完全没区别。
至于那些被“郑居直自己勾结而来的敌对势力,一个个的下场,就比较可怜了。
之后三百年内,郑居中没有出手打杀任何一人,只是一座座祖师堂内讧不已,勾心斗角不亦乐乎,同门之内,袭杀手段层出不穷,每有修士得手,还会沾沾自喜。其中两座原本底蕴深厚的中土宗门,杀来杀去,酣畅淋漓,最后杀得连那个宗字头的头衔,都没能保住。
最可怕的地方,就连身为郑居中开山大弟子的傅噤,直到今,其实内心深处,还在怀疑一事,自己到底是傅噤,还是师父分身之一?
泮水县城。
顾璨正在独自打谱,师姑韩俏色坐在门口那边,突然喊了声师兄。
郑居中没有理会,走入屋内,坐在棋盘对面。
韩俏色对此也无所谓。
顾璨缓缓放下手中棋谱,抬头问道:“议事结束了?”
郑居中摇头道:“还在议事,分心来此。”
一座白帝城,能够让郑居中稍微多聊几句的,就只有这个新收没几年的关门弟子了。
顾璨道:“师祖如果想要保持在十四境,是不是人间必须最少存在一条真龙?”
这其实是一个悖论,师祖发誓要斩尽下真龙,所以凭此宏愿,剑心合道心剑,成为十四境修士。
可等到他一旦真正杀尽了真龙,就要跌境,重新变成一位飞升境剑修,而且会被剑心反噬,大伤元气。
郑居中点点头。
韩俏色猛然转头,显然她被着个法给惊吓到了。
关于斩龙之饶境界,有是十四境的,也有是飞升境巅峰的,更有人言之凿凿,之所以能够斩龙,是因为他拥有太白、万法、道藏之外的第四把仙剑。
顾璨疑惑道:“师祖也是浩然本土人氏,为何跻身十四境剑修,没有惹来外神灵的仇视?是因为当年蛟龙之属的背叛,投靠了我们人族?”
郑居中笑道:“差不多。”
顾璨道:“可是蛟龙之属的兴起,是大势所趋,想要下水运流转有序,文庙还是需要蛟龙去打理的。到时候师祖如何自处?”
郑居中反问道:“你一个玉璞境,要担心十四境剑修的大道存亡?”
顾璨直白无误道:“我希望与师祖学剑。因为剑术一道,师父是不太愿意倾囊相授了。”
郑居中点头道:“我可以帮你牵线搭桥,你师祖看我不顺眼多年,能够给我找点麻烦,他会很乐意。”
韩俏色哀叹一声。
屋内这对师徒,再加上那个师祖,三人都什么脑子啊。
她继续对镜自照,涂抹脂粉,抿了抿嘴唇,转过头问道:“璨,什么颜色好些?”
顾璨转头看了眼,笑道:“浅红色更好些,殿丞芍药红,稍稍艳了些,不如用梅花庵的嫩香。”
韩俏色嫣然一笑,擦拭唇角干净,果真换了顾璨所的那种口脂点唇。
鸳鸯渚那边,钓客如云。
陈平安其实在参与河畔议事的时候,就“同时”又有个陈平安,被礼圣送到了鸳鸯渚附近,应该是防止参与文庙内议事的有心人,有所揣测。不然以他的隐官身份,是怎么都该出现在文庙内的。
议事,垂钓,反正两不耽误,都不用怎么开口,乐得清希
陈平安就干脆挑了个僻静地方,坐在这边钓鱼,打了两个窝,准备换着钓。钓鱼这种事情,陈平安还是很熟门熟路,咫尺物里边,专门备着鱼竿、饵料。
只是因为先前张条霞那些武学宗师云集在此,好像成了一处胜地。
很快陈平安身边就多出了两拨钓客,男男女女,都很年轻,显然兴趣不在钓鱼。
可惜了陈平安先前打的那个窝,这些个山上神仙,连那抽竿散饵都不懂的,一次抛竿之后,就雷打不动了,傻乎乎等着鱼儿上钩。敢情是憨憨等傻鱼呢?
酡颜夫人与一位百花福地的少女花神,凑巧散心路过簇,远远见着了那一袭青衫后,吓得落荒而逃。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往远处使劲招手。
道路上,有个年轻女子,身穿红衣,牵马缓校
她赶紧藏好酒壶,松开马缰绳不管了,一路飞奔过来,一个蹦跳落地站定,大声喊道:“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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