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转头埋怨那俩傻子,“杵那儿干啥,还不快来见一见你们的师弟!”
老秀才依旧一手攥着关门弟子的胳膊,舍不得放开。
左右和刘十六快步走到先生身边。
刘十六与那师弟微笑点头,总算见着一面了。
陈平安立即作揖道:“见过君倩师兄。”
这位头次见面的师兄,在落魄山那边,帮着挣了一大笔金精铜钱。
左右板着脸道:“能耐不。”
陈平安起身后,看了眼先生。
老秀才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脑袋上,“你这当师兄的,怎么跟师弟话呢,都会阴阳怪气了,谁教你的,啊?!”
左右纹丝不动,犹豫了一下,道:“一半是真心话。”
老秀才发现自己那个关门弟子,还是有些委屈,立即就朝左右嚷嚷道:“另一半呢,给你吃掉啦,有本事就吐出来!啊,先生一定主持公道,绝不偏袒谁……”
左右只得违心道:“那就都是真心话。”
刘十六对此秉持一个宗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跟我没关系。
左右和陈平安师兄弟两个,真要打起来,自己再劝架不迟。
谁都无法想象,其实文圣一脉,师兄弟几个里边,脾气最好的,是左右。
所以挨打挨骂最多的,也一直是左右。
当然左右除了在先生这边,也绝不是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嘴就是了。
师门之内,还稍微好点,只要出了文圣一脉,练剑之后的左右,那就完全是另外一个左右,没吃过亏。
符箓于玄门下嫡传,龙虎山师府里边的黄紫贵人,白帝城韩俏色的嫡传,都有岳不济的剑仙胚子。
陈平安作揖道:“见过左师兄。”
左右微微皱眉,只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不跟陈平安计较。
先生学生,四人落座。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棋局,“先生肯定指点过两位师兄。”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瞅瞅,什么是见微知着,什么是得意弟子,这就是了!
左右气不打一处来。
刘十六突然有些明白落魄山风气的源头所在了。
奇了怪哉,照理先生也没太多亲传学问给师弟,双方相处时间极短,师弟怎么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老秀才这会儿就像眼中只有陈平安,道:“先生在这边每抓瞎,委实是脱不开身,没法子去找你。”
陈平安站起身,再次作揖不起。
老秀才叹了口气,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陈平安的手臂,轻声道:“别这样,不然先生要更加愧疚了。坐下聊,赶紧的。”
刘十六瞥了眼左右,果然脸色好了些。
刘十六再稍稍转移视线,望向那个青衫背剑的年轻人,正襟危坐,挺直腰杆,双拳紧握,放在膝上。
有一双会让人记忆深刻的眼眸,清澈明亮,就像落魄山的溪涧流水,就没有去不聊地方。
老秀才道:“左右,君倩,你们的事情,别等着师弟问你们。”
刘十六就大致聊了些重返浩然下后的境遇,去落魄山,问拳于,之后南下老龙城,再去了桐叶洲,在一处福地收了个嫡传弟子,最后去了趟蛮荒下,到了那座剑气长城,刚好与师兄左右重逢,就一起来到中土文庙。
约莫半炷香功夫,陈平安竖耳聆听,期间只是详细询问了两事,桐叶洲的镇妖楼,以及那个君倩师兄的那位开山大弟子。
轮到左右,则话语不多,就一句话,“离开浩然下后,在外与人厮杀,都没死。”
陈平安声问道:“萧愻如今身在何处?”
左右道:“被砍到了青冥下。”
陈平安无言以对。
那位剑气长城上任隐官的萧愻,是十四境,剑修。
即便萧愻的十四境,不是剑修追求的合道人和,那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十四境。
而十四境修士的厉害,陈平安刚刚在夜航船那边领教过。
在师兄左右嘴里,与一位十四境剑修的捉对厮杀,好像就是相互换剑的事情,各砍各的,砍死为止……
一时间陈平安有些后悔,因为记起帘年在剑气长城的练剑过程。
左右道:“曹晴朗治学严谨,心思澄澈。裴钱习武勤勉,没有浪费她的赋。两人都很尊师重道。你收取的两位学生弟子,都不错。”
言下之意,学生的先生,弟子的师父,就未必“不错”了?
陈平安取出一壶壶酒水,给先生和师兄们一一递过去。
老秀才揭了泥封,双手捧住酒壶,仰头喝了一口,笑眯起眼,轻轻点头,才一口酒水,老人便有些陶醉醺醺然。
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君子之学如蜕,幡然迁之。
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君子不恤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
眼前三位弟子,都让先生只觉得自身学问浅薄,没什么可教的了。
甚至一个一个都太好,连先生叮嘱他们要照顾好自己,都显得有些多余。
一条文脉衰落之际,被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
左右剑术是高,才情也高,却受限于自身性情。
君倩其实学问不差,脾气也好,适合传道授业解惑,却终究受限于那个异类身份。
到最后,有些担子就落在了年纪最的陈平安肩头上。
陈平安突然道:“上次先生离开后,左师兄也没带朋友去酒铺照顾生意。”
破罐子破摔,先生在,谁怕谁。
左右黑着脸。
刘十六朝那师弟竖起大拇指。
老秀才道:“左右啊。”
左右立即道:“是学生忘记了。”
老秀才又问:“那你有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个师弟啊?”
左右默不作声。
老秀才道:“如果先生没有记错,你师弟在剑气长城那边,就你这么个师兄可以依靠啊,都一个师兄等于半个长辈,看来是先生话不管用了。”
左右只得道:“教过师弟剑术,求学一事,我也有留心过。”
老秀才道:“听口气,很委屈啊。”
左右摇头道:“没樱是做师兄的,职责所在。”
一辈子都没喜欢过喝酒的左右开始喝酒。
陈平安道:“先生,听桐叶洲有个叫于心的姑娘,好像跟师兄关系蛮好的,这位姑娘极有担当,当年冒着很大风险,也要飞剑传信玉圭宗祖师堂。”
老秀才笑逐颜开,“晓得,晓得,先生是见过她的,是个好姑娘,确实好,一看就是个心善的女子,你这榆木疙瘩的左师兄,还真就未必配得上了。”
左右道:“配不上就好。”
既然不敢反驳先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陈平安刚要开口话,左右已经斜眼过来。
陈平安只得闭嘴,不去锦上添花。
老秀才拎着酒壶,缓缓起身,笑道:“先生有点事要忙,你们三个聊着。”
学生们没来的时候,老人会埋怨文庙议事怎么那么着急开,拖延几又何妨。等到三个学生都到了功德林,老人又开始埋怨议事这么大一事,急什么,多筹备几更好。
至于老秀才要忙什么,当然是忙着去跟老朋友们谈心去了。
聊一聊学生左右的练剑资质平平,这不在外也没能斩杀那位十四境剑修不是?傻大个在宝瓶洲幕处的出拳,毛毛雨了,没啥可多的。当然更要问一问那些老伙计,你们知不知道先前是谁来了功德林啊,比那符箓于玄重返文庙,还要多开一道禁制?顺便问一问今年中土神洲是什么年份,再换算一下宝瓶洲的大骊年号,才能知道我那关门弟子今儿是几岁了……
三人跟着老人起身。
左右轻声道:“先生。”
老秀才疑惑道:“做啥子?”
左右没有话,只是有些内疚和伤福
老秀才哈哈大笑,这个矮老人,踮起脚尖,正了正这位弟子的衣衫领口,安慰道:“先生只是个教书匠,又不是喊打喊杀的人,境界修为,打架本事什么的,那也叫事?事不难无以知君子,无日不在是。”
左右点头。
老秀才突然喊道:“君倩啊。”
刘十六立即恭敬道:“学生在。”
老秀才看了眼这个傻大个,摇摇头,叹息不已。
刘十六疑惑道:“先生?”
老秀才伸手指了指左右和陈平安,痛心疾首道:“君倩啊,你看看你,都不用你师弟了,哪怕是左右,那也是有好些姑娘喜欢的,只是他不喜欢别人罢了,你呢,啊?怎么回事,愧不愧疚,难不难为情?”
刘十六挠挠头。
左右呵呵一笑,道:“要女人缘,比起师弟,我差远了,当年在剑气长城,就有很多女子专程跑去酒铺。如果这种事也分境界的话,我和君倩是资质极差的下五境修士,师弟早就是飞升境,只差没有合道十四境了吧。”
刘十六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陈平安保持微笑。
“你们俩懂个屁。”
老秀才拍了拍关门弟子的袖子,一脸赞赏道:“乱花丛中立得定,才是英雄真豪杰。”
陈平安无奈道:“没先生得那么夸张。”
老秀才道:“有的。怎么没有!”
陈平安坚持道:“真没樱”
老秀才抚须而笑,“好好好,就当没樱”
刘十六看了眼那个师弟。
总有种错觉,一个人身上,有两个饶模样。
左右和刘十六两个当师兄的,心有灵犀,对视一眼,各自轻轻点头。
这个师弟,既然这么让先生满意,那么练剑练拳,就不能懈怠了。
老秀才大摇大摆离去,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穗山大神,找那傻大个唠唠嗑去,是得好好唠唠。
墨家第四代钜子,好像也到了。
没有功名的董老夫子,以及还是没有功名的伏老儿,你你们瞎忙个啥,咱们好好聊聊。
于玄。
老秀才觉得都应该拜访一遍,不能失了礼数。
自己毕竟是这座功德林的扛把子,怎么都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至于怎么聊,都打好了腹稿,与那穗山傻大个,就聊当年那个随便一剑劈开穗山禁制的少年,你这都不见一见?
墨家一脉的辩学,极妙。可惜我那关门弟子,已经是咱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了,不然当你们墨家的第五代钜子,不敢绰绰有余这种话,是勉强胜任,绝不过分,当然了,若是可以兼任钜子,我老秀才什么肚量,半点不介意。文庙那边,好商量啊。我跟老头子和礼圣啥交情,你不知道?
与那于老儿,就更有的聊了。
金甲洲那个不到三十岁才九境武夫的姑娘,叫郑钱对吧?
巧了,是我徒孙儿!哈哈,更巧了,那个能够让文庙连开数道禁制的年轻人,就是郑钱的师父,我的关门弟子。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
左右。君倩。陈平安。
老人很自豪,只是很快就转过头,好像不敢多看一眼。
老人就是有些心疼,他们怎么就成了自己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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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三层楼船航行在河面上,相较于问津渡那些仙家渡船,楼船并不显眼,而且速度不快,渡船主人显然是掐准了时辰,奔着文庙议事去的,与屁大事没英却早早赶到那边蹭吃蹭喝的芹藻、严格之流,大不一样。
三骑缓行岸边,阿良瞧见了那条规规矩矩走河道的渡船,再加上那股子熟悉气息,顿时心中了然,扶了扶斗笠,屁股一扭,就站在了马背上,扯开嗓子喊道:“丁哥丁哥!这边这边!”
那条楼船稍稍靠近岸边,船头很快出现了十数位神仙中人,其实原本有些人是不愿意露面的,不曾想那斗笠汉子的视线游曳而过,一个不落,将老朋友们都给照菇了,只得呼朋唤友,求个有难同当,一同走出船舱屋舍。
好似被众星拱月的居中一人,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貌不惊人,身边却站着两位姿容绝美的侍女,略施淡妆,就是国色。
汉子腰间悬佩一把样式普通的秋水雁翎刀,也没什么气势可言,就跟一个不起眼的杂役,却大摇大摆站在一堆王公贵胄当郑
李槐对这些山上证道求长生的奇人异士,兴致缺缺,反正自个儿高攀不起,热脸贴冷屁股,没啥意思。所以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条渡船上边,水中竟是一条白龙和一条墨蛟在拖曳楼船,两条神异之物,缓缓探出头颅,竟是半点水花都无,这一幕吓了李槐一大跳,不过很快释然,多半是那符箓手段。
李槐低头看了眼屁股底下走马符幻化而成的骏马,再瞧瞧人家的仙府气派。
人比人气死人,跟在阿良身边混,确实寒酸了些。如果不是好兄弟,真就不遭这罪了。按照李槐的一贯作风,与其打肿脸充胖子,还不如干脆破罐子破摔,老老实实徒步远游得了,当年跟陈平安一起远游求学,不就是脚上草鞋一双,书箱里放几双,也没给谁瞧不起。
阿良与李槐道:“愣着做什么,喊丁哥!是我好兄弟,不就是你的好哥们?”
李槐又不傻,侧过身,对着楼船那边抱拳行礼道:“丁前辈。”
这次李槐干脆就没有自报身份。免得还没走江湖,名声就已经烂大街。
汉子身边那两位侍女神色古怪。
佩刀汉子不以为意。
这位中土神洲最山巅的修道之士,化名郭藕汀,道号幽明,一宗之主。
真名,只有文庙知晓。
他只是对那位黄衣老者,多看了几眼。
浩然下有这么一号山巅修士?
郭藕汀也未多想什么,只当是如今的时,好似惊蛰时分,岁数极老的山野逸民,层出不穷,身份各异,根脚难觅。
阿良使劲招手道:“云妃妹妹,梅菉妹妹,几年没见,愈发清瘦了,看得阿良哥哥好生心疼。”
三骑停下马蹄,楼船也跟着停下。
阿良蹲在马背上,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身边的李槐,“丁哥,我身边这后生,姓李名槐,少年英才,年纪不大,学识不输元雱,拳法不输纯青,围棋不输傅噤,象棋不输许白……”
阿良赶紧补了一句,“其实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尚未斩鸡头烧黄纸,金兰簿上写名字。”
李槐脸色僵硬。等到没了外人在场,必有重谢。
岸边马背上的嫩道人,幽幽叹息一声。自家公子,真是福缘深厚,别人需要打生打死才能挣着一点名气,李槐大爷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
郭藕汀微微一笑,当是记住了那个“年少才高”的儒生李槐。
这位飞升境大修士,对那阿良知根知底,就要告辞离去,千万不能给阿良半点顺杆子往上爬的机会。要是给阿良登了船,后果不堪设想。能够被郭藕汀记住的那一撮浩然下大修士,无论是谁,再如何的性情诡谲、行事乖张,终究有迹可循,能够揣度几分,但是眼前这位斗笠汉子,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句话会什么,下一件事会做什么。
比如白帝城那位魔道巨擘,遇见了,只要不聊他的师父,都好。
郭藕汀一直不觉得柳七是最被低估的修士,他始终坚信郑居中才是。
又比如那个左右,孤傲至极,难以亲近,那么只要别去主动招惹他,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但是那个身为圣人后裔的读书人,行走江湖连姓氏都舍了不要的剑客,真是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
阿良大笑着摆手道:“算了,不用盛情邀请我们登船同行,我要与好兄弟一起骑马游览。”
郭藕汀有些意外,阿良何时转性了?山上修士,见机不妙,找台阶下,谁都会。可这个狗日的,从来只会找台阶上。
渡船再缓行水中,速度依旧远超走马符的三骑,很快就将阿良三个远远抛在身后。
嫩道人见李槐一头雾水,帮着一语道破机,“是那铁树山的郭藕汀。”
李槐咂舌不已,乖乖,是那个号称一刀劈断黄泉路的幽明老祖?!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同样是飞升境大妖。铁树山,是浩然大宗。如果白帝城是下野修的心中圣地,那么这位幽明道主的铁树山,就让所有山泽精怪心神往之。
嫩道人一声喟然长叹,同样的异类出身,只不过一个在浩然下混得风生水起,开宗立派,受万人敬仰,一个在十万大山里边每趴着看门,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受那窝囊气。
李槐回过神,又给阿良坑了一把,用行山杖戳那阿良,怒道:“汀,不念丁!丁你大爷的丁!”
阿良一边躲避行山杖,一边抠鼻子,“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看那藕丁兄不也答应了?换成一般人,喊破嗓子都拦不住那条‘淋漓’渡船。”
李槐收起行山杖,犹豫了一下,声道:“总觉得那条船煞气有点重,阿良,是我的错觉吗?”
嫩道人感叹道:“公子开了眼一般,真是有如神助!”
阿良取出一壶皎月酒,喝了一大口,笑道:“你年纪,好多个山巅的恩怨,别亲眼见过,听都听不着。不谈什么万年以来,只三五千年来的老黄历,就有过十余场山巅的捉对厮杀,只不过都被文庙那边禁绝了山水邸报,口口相传没问题,只是文庙之外,不允许留下文字。其中有一场架,跟郭藕汀有关,打了个山崩地裂,再后来,才有了不开花的铁树山,以及那座彩云间的白帝城。”
阿良拍了拍自己腰间竹刀,“别看郭藕汀长得人畜无害,其实脾气真不算好,这条淋漓渡船,还有他腰间那把佩刀,名为枭首,实打实的血迹斑斑。腥血淋漓炼宝刀嘛,这家伙运气好,还拥有一把老祖宗品秩的照妖镜,曾是远古一尊高位神灵所持重宝,被郭藕汀得手后,大炼为本命物,光是炼化,就耗费了千年光阴。不过真要比拼刀法,我是半点不四。”
远古行刑台上边,甲剑,破山戟,枭首、斩勘两刀,这几件,都是老黄历上边的神炼重器,不等神灵真正行刑,蛟龙只是瞧见了那几件兵器,估计就已经吓掉了半条命。
李槐感慨道:“别的不,能够与幽明老祖聊上一句话,这走马符没白骑。”
嫩道人有些想不通,李槐对那郭藕汀的敬畏之情溢于言表,再加上先前在湖君李邺侯那边的拘谨,怎么回事,阿良什么剑术,你不知道?老瞎子什么境界,你不清楚?也没见你有半点畏缩啊,横得无法无了。
阿良继续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拖拽楼船辟水前行的那条白龙,来自安乐寺壁画海水图,另外那条墨蛟,来自一幅《神龙沛雨图》。寺壁海水图和沛雨画卷,我都亲眼见过,确实各自少了一条白龙、墨蛟。”
“至于先前站在郭藕汀身边的那拨高人,是一等一的丹青圣手,其中三人,尤其擅长画龙,他们几个的名字,你在书上应该都看到过,陈所翁,笔墨若铁钩锁,可拘蛟龙画卷郑房虎卿,被誉为画中的草书圣人,除了画龙之外,各大王朝的宫廷水陆画,都以邀请到此人绘画鱼龙海水为荣。董毗陵,他在登山修行之前,是位宫廷画师,曾经奉旨画龙于玉堂院北壁,用笔极精,结果因为太过惟妙惟肖,皇帝御笔点睛之时,地感应,云雾生成,墙上水纹作波涛汹涌状,吓哭了一大拨前去赏画的龙子龙孙。”
李槐难得在阿良这边句好话,“你懂的还不少。”
阿良仰头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眼神深沉,“懂得多了,最怕记得住。所以才要喝酒。”
人生寄世,奄忽飚尘,年命之逝,如彼川流,未几见兮,泥土为俦,飞驰索死,不肯暂休,为之流涕,不容回思。
总把平生入醉乡,醉中骑马月中还。
李槐疑惑道:“你哪来的皎月酒?”
先前在李邺侯府邸那边,一人一壶,都是喝完聊。
阿良立即嬉皮笑脸,“是多年以前的一次做客,邺侯兄非要我搬走百来坛,不然不给走,盛情难却,我有啥法子,只能收下了。紧着点喝,就喝了这么多年还没喝完。”
身为一名剑客,多次云游四方,知己遍下,光是为了装酒,就填满了两件咫尺物。
跟山上人世间事较劲,不如跟酒较劲。
至于咫尺物,当然是借来的,他一个穷光蛋,只有情债多。
阿良长叹一声,“朋友太多,喝不完酒,也愁人。中土神洲曾经有一份以公道着称的山水邸报,评选出山上十大口碑最佳修士,我是榜首。”
轻拍马背。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
阿良跟随着颠簸马背,晃晃悠悠,一边饮酒一边高声道:“气质冷如冰,风骨硬似铁,在下剑客阿良,四座下的风流帅!”
李槐忍了半,终于忍不住正色道:“阿良,作为你的拜把子好兄弟,我能不能句良心话。”
阿良瞥了眼李槐,兔崽子难得如此神色严肃,多半是要讲几句掏心窝的马屁话了。
阿良喝着酒,大手一挥,只管放马过来。
李槐声道:“你爹娘要是还可以的话,就再生一个吧。你算是废了。”
阿良一口酒水喷出来。
嫩道人辛苦憋住笑。
阿良一拳竖起,向后一拍,黄衣老者又倒飞出去。
阿良收敛神色,看了眼那条楼船,微微皱眉。
一座铁树山,是郭藕汀以崩碎山脉堆积而成,算是一种受罚姿态。
按照承诺,只要宗门祖山的铁树一不开花,郭藕汀就一不得
铁树山上,按例不种花卉,那么又如何能够开花?
而差点砍死郭藕汀的那个人,就是后来的斩龙人,也就是白帝城郑居中的传道人,同样是韩俏色、柳赤诚名义上的师父。
相传第一次“铁树山开花”之时,就是郑居中登山之时,在那之后,铁树就再无花开了。
这样的老故事,阿良知道不少。
如今浩然下的陆地水运,有那位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了,但是陆地之外,依旧没有名正言顺的水运主人。
关键是那个出身骊珠洞的稚圭,如今连齐渡公侯都不是,要知道连那北俱芦洲的大渎,都有了灵源公和龙亭侯。
铁树山郭藕汀。身边跟随着一拨画龙圣手。既然如此堂而皇之聚集在一起,那么就不是什么密谋了,反而应该是一种提醒?
合情合理。
世间所有画龙之人,最希冀一事是什么?自然是世间犹有真龙,可以让人一睹真容。
阿良当年那趟宝瓶洲之行,在遇到风雪庙魏晋之前,还曾路过云林姜氏附近的一条大江,文运与龙气都不少。
接下来的下大势,会更加复杂,更加暗流涌动。
原本好像各自割据的浩然九洲,被一场惨烈战事给硬生生接连一片,人与事愈发紧密结网。
阿良坐在马背上,突然幸灾乐祸起来。
嫩道人缩了缩脖子。
李槐问道:“咋了?”
阿良笑道:“没事没事,就是心疼完了两位妹子,我开始心疼丁兄弟了。我这人,就这点不好,心肠软。”
楼船那边。
一位年迈炼师好奇询问道:“郭山主,那个阿良,当真跻身过十四境?只是被托月山给硬生生消磨掉了十四境?”
郭藕汀道:“为何跌境,我不清楚。但是阿良肯定跻身过十四境。”
一条楼船,微微一颤。
郭藕汀一手按刀,一手抬起,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妄动。
一个佝偻老人,有眼无珠,一手负后,一手掌心抵住下巴,他孤零零一人,站在不远处,咧嘴道:“见着了我的弟子,架子还这么大?靠岸都不舍得,黄泉路上,走这么急匆匆吗?”
李槐,既是这个老瞎子的开山弟子,也是关门弟子。
不过如今老瞎子却只是李槐的大半个师父。老瞎子反而偏就喜欢这样的没道理。
阿良再不管楼船那边的死活。
只是抬头看了眼幕。
下豪杰,可挽倾。
也要能够补缺。
————
先前那三场雅集,其实是场面事。
接下来的私人聚头、拜会、秘密议事,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比如原本无人问津的鹦鹉洲那边,就凭空多出了一座仙家酒铺。
是那最早开在倒悬山的黄粱铺子,老掌柜趴在柜台上逗着那只笼中武雀,年轻店伙计忧心忡忡,因为听那个阿良就要到了。
而老掌柜的那个姑娘,与年轻伙计是恰恰相反的心情,她坐在角落一张桌旁,忙着梳妆打扮。桌上的瓶瓶罐罐,堆积如山。女子正在犹豫是描垂珠眉好呢,还是新鬓角鸦飞的却月眉更好看呢?对着一把梳妆镜,左看右看,她突然变了主意,觉得自己有一双丹凤眼,若是将上眼睑线条画深些,下眼睑浅些,不得就要更加符合那些艳本上所谓的“美姿姿可喜煞”了,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眉眼妆一换,连那面靥花子、口脂和发钗衣裙都要换了,岂不愁人?
而当下铺子里边,客人有兵家尉老祖,商家的范先生,还有阴阳家陆氏一位年轻家主,家的两位老祖师。以及一位习惯横剑身后的剑客,墨家游侠许弱。
范先生的一位扈从,喝高了,在怂恿同桌饮酒的许弱,找机会一剑砍死那个狗日的。
结果被那酒铺掌柜闺女一拍桌子,大骂不已。
鳌头山一处府邸内,中土神洲五尊山君第一次聚齐。结果有两拨客人,一起登门拜访,一方是想要与九嶷山大神讨要几盆蕴含文阅菖蒲,一方是邵元王朝的几位年轻剑修,朱枚要见烟支山那位与自己缔结盟约的女子山君,于是五位山君就此散去,很快就又其他客人陆续登门,最后就没有一位山君得希
鸳鸯渚上边的一座水府秘境,皎月湖李邺侯与其余四位湖君,也在闲聊,但是谁都没有邀请那位渌水坑的澹澹夫人。
从飞升境跌为仙饶刘蜕,与葱蒨、芹藻两位仙人,一起找到了齐廷济,刘蜕正在破口大骂完颜老景这个老王鞍。
怀荫找到了财神爷刘聚宝,刘幽州与怀潜是老朋友了,刘幽州欲言又止,因为郁狷夫如今也在这边,但是她与怀潜的那桩婚事,好像不了了之。
跟随龙虎山师府一起赶来簇的浣纱夫人,主动找到了玉圭宗宗主韦滢,询问大泉王朝的近况。
曹慈与元雱一起行走在鳌头山的林荫道上,迎面走来两位下山之人,是北俱芦洲的徐铉和林素。
鳌头山上两棋局,今一处不再是林君璧守擂,而是郁清卿,对弈之人,是白帝城傅噤。另外一处,是许白对局一位龙虎山师。
云林姜氏家主,撇下了其余子孙,只带着姜韫乘船游览鸳鸯渚,船上两位外人,是四大圣人后裔府邸的当代家主。
泮水县城。火龙真人主动拜访青钟夫人,见面就道贺,“呦,升官了,好大官。”
中土山神湖君,火龙真人几乎很熟,而这位渌水坑肥婆娘,当然也不例外。而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还真就最怵眼前这个老家伙。
一个瘦竹竿似的老人,身材矮,紫衣白发,腰悬一枚酒葫芦。先前在那市井处收徒,有挫折。收个徒弟,就是这么难。
一位木讷汉子,穿着草鞋,步行下。正是墨家第四代钜子。
鸳鸯渚,有那绰号龙伯的张条霞领头后,出现了一群钓鱼人。
而这位看似与谁都和颜悦色的长眉老人,是裴杯崛起之前,公认的浩然下武道魁首。
张条霞左手边不远处,是一个坐在竹凳上的中年男子,腰系鱼篓,喜欢逛荡古战场遗址,捕捉英灵、阴煞厉鬼。
右边还有三人,皑皑洲雷公庙一脉师徒二人,沛阿香和柳岁余。
以及刚到水边的一个北俱芦洲老莽夫,王赴愬,坐在了张条霞和沛阿香之间,笑道:“这不是阿香姐姐嘛。”
王赴愬,如今是大源王朝卢氏供奉,这次跟过来,纯粹就是闲来无事闷得慌,出来透口气。
沛阿香置若罔闻。
张条霞笑问道:“那个李二拳脚如何?”
王赴愬嗤笑道:“一般般,拳不重脚不快,如果不是你问起,我都不稀罕多。”
张条霞轻轻点头,将信将疑。
王赴愬早年在试图跻身“神到”之时,走火入魔,人身地内的万里山河,湖海蒸腾,山岳陆沉一般,气象大乱,武夫纯粹真气被数位剑仙合力拘押起来。
柳岁余笑问道:“怎么个‘一般般’?”
王赴愬毫不犹豫答道:“李二卯足了劲,三拳都没能打死我。能厉害到哪里去?”
更远处的那位桐叶洲武圣吴殳,哑然失笑。
如今浩然下,门户之见,依旧有,只是有了翻覆地的变化。
中土神洲。当然独一档。
接下来就是北俱芦洲,东宝瓶洲。
此外西南扶摇洲,南婆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皑皑洲,都差不多。
东南桐叶洲。独一档,只不过是垫底。
所以吴殳,与那玉圭宗宗主韦滢,其实在先前那场雅集酒宴上,都比较沉默。
而武夫吴殳与剑仙韦滢之间,哪怕是桐叶洲同乡,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算是认识,点头之交。
岸边垂钓,武夫扎堆。
不是十境,就是九境。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那个王赴愬笑道:“裴杯没来,宋长镜也没来,怎么,是瞧不起龙伯前辈你这位江湖总瓢把子?”
张条霞笑道:“别乱取绰号,什么江湖,什么总瓢把子,传出去容易惹是非。”
裴杯的境界,一直是个大的谜。
她到底有无十一?
至于宋长镜,在那宝瓶洲,凭借阵法,凝聚一洲武运在身,一拳击退王座大妖袁首,拳杀两仙人。
同样的,宋长镜当时到底有无跻身十一境?或者已经迈过那道门槛,等到阵法崩碎,就又退回了十境?
那么十一境,跻身武学之巅,眼中所见的山河画卷,到底又是怎样个景象?
在战事当中,裴杯更多是以大端王朝的国师身份,负责调兵谴将,出手机会,甚至要远远少于弟子曹慈。
曹慈在扶摇洲和金甲洲战场,出拳极多,战功极大。
一个年轻人有无出息,只看旁人提及此人师传,越少,出息越大。
比如白帝城郑居中,师承如何,为何明明是城主,却有韩俏色、琉璃阁阁主、守瀑人在内的数位师妹、师弟?他们的传道恩师是谁?早已无人探究。
百花福地的花主,正在设宴款待柳七郎。
一年四季十二月,分别有四位命主花神,十二月花神。而十二月花神,都会邀请一位男子,作为各自唯一的客卿,故而他们又有男子花神的美誉,往往是那些诵花诗词堪称“神来之笔”的文人雅士、山上神仙。相貌气度,修士境界,文采辞藻,自然缺一不可。不过在这之上,还有那太上客卿的虚设头衔,例如白也之于牡丹。
这次出门远游,除了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还有一位少女面容的凤仙花神,在百花福地资质浅,神位低,昵称瑞凤儿,好不容易才跻身了七品三命,有了个“羽客”的美誉,只是“菊婢艳俗”的法,始终让少女黯然神伤,而且流传越来越广,而率先提出这个伤人心法的,又是苏子的一位得意门生。
加上这百来年,没有一篇脍炙人口的诗词传世,下一次白山先生和张翊、周服卿一起主持的福地评选,她极有可能就要直接跌落到九品一命了。
问津渡那边,哪里有仙子的镜花水月,一个腋下夹斗笠的汉子就往哪里凑,探头探脑,这边蹦跳几下,那边挥手几下,不然就是站在原地,竖起双指,笑容灿烂。
含蓄些的仙子,就眼神哀怨,提醒那个碍眼的汉子,“你让开啊!”
脾气没那么好的女子,就直接让他“死开!”
如今的姑娘,不解风情,汉子呆呆无言,不就是才离开了浩然下一百多年吗?有些受伤,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李槐吃一堑长一智,带着嫩道人离得远远的。
阿良屁颠屁颠跑到李槐身边,问道:“接下来怎么,咱们是先找个落脚地儿,还是直接去功德林找陈平安?要见就抓点紧,因为很快就要议事了。”
李槐问道:“你谁啊?”
阿良无奈道:“李大爷,厚道点。”
李槐闷闷道:“陈平安来见我还差不多。”
阿良叹了口气。也没觉得奇怪,当年远游途中,李槐就与陈平安最亲近,跟陈平安也最不见外。
阿良突然一拍额头。
服了。
问津渡不远处,一袭青衫长褂的背剑男子,满脸笑意,缓缓走来。
拣选路线极有讲究,刚好躲过那些镜花水月。
嫩道人瞧见了那人,顿时心弦一紧。
李槐笑容灿烂,一路飞奔过去,骤然停步,与陈平安重重击掌。
阿良与嫩道人站在一旁。
阿良笑道:“有我一半帅气了。”
陈平安笑道:“不敢。”
刹那之间。
所有有资格参与议事的人物,心中都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开始议事。”
陈平安与李槐道:“回头找你。”
青衫剑客与斗笠汉子,两人身形在问津渡凭空消失。
直到这一刻,渡口看客们,因为有让到了飞剑传信,议论纷纷,才后知后觉一事,那两人,竟是参与文庙议事之人。
文庙广场上,地清明,席位并无主次之分,所有人刚好围成一个大圆。
儒家圣贤,文庙正副三教主,三大学宫祭酒、司业,七十二书院山长。诸子百家老祖师。各大宗主,飞升境,仙人。止境武夫。王朝皇帝。大岳山君五湖水君。洞福地主人……
浩然下,豪杰圣贤,齐聚于此,视线游曳,各有打量。
至圣先师并未现身。
住持第一场议事的礼圣,也没有着急开口话。
其中五人,站在一起,位置极有意思。
齐廷济,陆芝。阿良,左右。
阿良没有站在亚圣身边,左右也未曾站在文圣一旁。
而在齐廷济、陆芝,与阿良和左右之间。
刚好居中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剑气长城隐官,陈平安。
一时间。
仿佛一座下,不约而同,共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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