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寻了一处热闹处的客栈落脚,还是需要用那金银结账,三人住宿三,合计二两八钱银子,店伙计取出了戥秤,动作娴熟,用剪子裁剪碎银。
陈平安见到此物,没来由想起了早年杨家铺子的那套家伙什,除了买卖时用来裁剪碎银,还会专门称量某些价格高的珍稀草药,所以陈平安时候每次见着店伙计愿意兴师动众,取出此物来称量某种草药,那么背着一个大箩筐、站在高高柜台下边的孩子,就会紧紧抿起嘴,双手使劲攥住两肩绳子,眼神格外明亮,只觉得大半的辛劳,风吹日晒雨淋什么的,都不算什么了。
念头纷杂急转拘不住,因为眼前这戥子是衡器之属,陈平安又想到了如今浩然下的光阴刻度和那度量衡,自然而然,就记起宋集薪在大渎祠庙提过的那拨过江龙练气士。因为客栈柜台上这戥秤,秤盘和乌木杆,还有数枚白铜秤砣在内,显然都是山下寻常物,所以陈平安一瞥过后,发现与条目城书籍一样,都非实物,他就没有再多看多想。
裴钱自己就有一整套戥秤,其中两只秤砣,还给她篆刻了“从不赔钱”、“只许挣钱”,所以这会儿仿佛沾亲带故,跟他乡遇故知似的,然亲近,裴钱就要比陈平安更留心,看得仔细,她突然与陈平安悄然道:“师父,这套戥秤用上了虬角杆,寻常人家可用不起。”
陈平安心声笑道:“多半是富贵门庭家道中落了,流落市井之物。可惜材质再名贵,此物也是虚相,我们带不走的。”
裴钱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秤杆上边还有一行字,‘山阳大方,内库恭制’,师父,这里边有什么法吗?”
陈平安摇摇头,“不清楚,不过既然是内库制造,那肯定就是宫中物了。只是不知具体朝代。”
裴钱问道:“师父,等会儿咱们在客栈安置好,我单独走一趟府志书铺,去查一查什么是‘山阳大方’?”
陈平安哑然失笑,下学问何其驳杂,真是一个学海无涯了,只不过裴钱愿意探究,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她的好学求知,点头道:“可以。”
跟客栈要了两间屋子,陈平安单独一间,在屋内落座后,打开棉布包裹,摊放在桌上。裴钱来这边与师父告辞一声,就独自离开客栈,跑去条目城书铺,查验“山阳大方”这个古怪铭文的根脚来历,米粒则跑进屋子,将心爱的绿竹杖搁在桌上,她在陈平安这边,站在长凳上,陪着好人山主一起看那些捡漏而来的宝贝,姑娘有些眼馋,问可以耍吗?陈平安正在翻阅虬髯客附赠的那本册子,笑着点头。米粒就轻拿轻放,对那啥卷轴、镇纸都不感兴趣,最终开始欣赏起那只早早就一眼相中的水仙盆,双手高高举起,赞叹不已,她还拿脸蛋蹭了蹭微微凉的瓷盆,凉爽真凉爽。
陈平安翻开一页册子,笑道:“喜欢就送你了。不过事先好,盆是假的,带不走,你只能在渡船上待几就耍几,到时候别伤心。”
这只瓷盆,来历不俗,在虬髯客赠送的册子上,被誉为一座水仙修道窟,底款“八百水裔”,跟那鎏金水缸有点像是“亲戚”,可以视为一座然水府,类似珠钗岛刘重润早年在朱敛他们帮助下,秘密打捞起来的水殿、龙舟。可惜水仙盆一样是仙师炼化的某种虚相假象。
米粒捧着那只水仙盆,使劲摇头道:“我就是瞧着喜欢嘞,所以可劲儿多瞧几眼,就算水盆是真的,我也不要,不然带去了落魄山,每担心遭蟊贼,耽误我巡山哩。”
陈平安反复翻阅册子数遍,反正内容不多,又闲来无事。
按照册子上边关于这些物件的诸多详细记载,不但是水仙盆,那捆已经枯死的梅花枝条,连同“叔夜”款乌木镇纸,以及造型古怪的捞月花器和“梳妆”卷轴,都只是机缘线索的其中一个环节,作为衔接其余两事的桥梁而已,那位虬髯客张三的包袱斋,其实只有一张“云梦长松”古弓,是货真价实的实物,已经被陈平安得手,只是当下品秩依旧难定,而且陈平安觉得这张弓,有些烫手。
至于那只作为宫中门海的鎏金水缸,被青牛道士不知如何不坏规矩,就转赠了答话的邵宝卷,随后一桩实实在在的机缘,在那皇帝君主扎堆的垂拱城,邵宝卷可以讨要一个某种意义上的“封正”,让水缸由虚转实,水缸水的深浅,就看邵宝卷的与垂拱城某位皇帝陛下“口含宪”的讨封本事了。册子上边,此物可以与“龙王篓”互补,龙王篓压胜下蛟龙之属,门海却可以用龙气作为饵料,饲养下水裔,养在水缸内,是一种山上所谓的“半走水”,一抓一养,衣无缝。
陈平安笑道:“回头到了北俱芦洲哑巴湖,我们可以在那边多留几,开心不开心?”
米粒笑得合不拢嘴,却道:“一般般,开心碗口大。”
她将水仙盆放在桌上,趴在桌上,补了一句,“回了落魄山,就有桌儿大。”
陈平安打趣道:“我那左师兄,脾气不算太好,尤其是对陌生人,很难聊。哪怕在我这个师弟这边,左师兄都从没个笑脸的,所以对米粒很刮目相看了。”
米粒下巴抵住胳膊,轻声问道:“好人山主,你会想山主夫人吗?”
陈平安忍俊不禁,点头道:“当然会想啊。”
米粒眉眼弯弯,道:“我觉得不像唉。”
陈平安放下册子,拿起那乌木镇纸在手中把玩,好像玩笑道:“得让自己不那么想,才可以不那么想,你想不想?”
米粒皱起眉头,取巧道:“山主是就是吧。”
陈平安看过了册子,其实如今他相当于继承了虬髯客的包袱斋,在渡船上也能摆摊迎客了。
站起身,放下那乌木镇纸,陈平安捻出一张挑灯符,悬在空中,缓缓燃烧,然后走到窗前,先前在那本递出书籍当中,夹有一张符箓,虬髯客当时接过书籍之时,是心知肚明了,但是依旧帮忙遮掩了,没有取出交还陈平安,这就意味着陈平安此举,并没有破坏夜航船的规矩,等到虬髯客骑驴出城后,书籍内的那张符箓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不碰壁,就不知规矩界线何在。
陈平安这次登上夜航船后,依旧入乡随俗,大体上循规蹈矩,可有些细微事情,还是需要尝试。其实这就跟钓鱼差不多,需要事先打窝诱鱼,也需要先晓得钓个深浅。何况钓大有钓大的学问,钓有钓的门道。起先陈平安目的很简单,就是一月之内,救出北俱芦洲那条渡船所有修士,离开夜航船,一起重返浩然,结果在这条目城上,先有邵宝卷三番五次设置陷阱,后有冷脸待客的李十郎,陈平安还真就不信邪了,那就掰掰手腕,试试看。
陈平安心中默默计数,转过身时,一张挑灯符刚好燃烧殆尽,与先前入城如出一辙,并无丝毫偏差。
先前在道人封君那座别有洞的鸟举山道路中,双方狭路相逢,大概是陈平安对老前辈一向敬重有加,积攒了不少虚无缥缈的岳,一来二去,双方就没动手切磋什么剑术道法,一番和气生财的攀谈后,陈平安反而用一幅临时手绘的五岳真形图,与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笔买卖。陈平安绘制出的那幅五岳图,形制样式都极为古老,与浩然下后世的所有五岳图出入不,一幅五岳图真身,最早是藕花福地被种夫子所得,后来交由曹晴朗保管,再安置在了落魄山的藕花福地当郑陈平安当然对此并不陌生。
封君终于得偿所愿,大为欣慰,对陈平安这个好像福星登门的年轻后生,枯瘦老道人更是刮目相看,作为交换,加上陈平安得知封君只是远游别城,就让老道人帮忙将那把长剑“夜游”,带去另外一城,不但如此,心情大好的老道人,主动要求与陈平安做了几笔额外的生意,双方各有问答,封君就与陈平安了几桩渡船秘事,当然封君只了些可的,例如离船之路,以及出城换城之法,邵宝卷如何做得的城主,成为一城之主又有哪些便宜行事,老神仙就都笑而不言了。
那把已经不在身边的长剑“夜游”,陈平安一直与之心生感应,就像深夜时分遥遥处,有一粒灯火摇曳夜幕中,路人陈平安,清晰可见。
只要陈平安发狠,一剑劈斩渡船地,两者遥相呼应,陈平安有信心既可让裴钱和米粒先行离开渡船,同时自己也可去往封君所在城池,继续留在这条夜航船上逛荡。到时候再让裴钱重返披麻宗渡船,直接飞剑传信太徽剑宗和趴地峰两处,北俱芦洲那边,陈平安认识的朋友、敬重的前辈,其实不少。
米粒站在长凳上,想起一事,乐呵得不行,两只手挡在嘴边,哈哈笑道:“好人山主,咱俩又一起走江湖嘞,这次咱们再去会一会那座仙府的山中神仙吧,你可别又因为不会吟诗作对,给人赶出去啊。”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怎么可能,这些年我作诗功力大涨,见谁都不怵。米粒,可不是我与你吹牛啊,以前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遇到个自认是读书饶老修士,还是十四境呢,好像是化名陆法言来着,反正就是仰慕我的诗名,主动去城头找我,我的诗篇合韵律,平仄惊人,他佩服不已,甘拜下风,所以一见着我就要揪心。”
米粒听得一惊一乍,赶忙双手拍掌,神采奕奕,“了不得了不得!”
唉,只是可惜自己的十八般武艺,都没有用武之地了,因为这次远游故乡哑巴湖,其实米粒偷偷与老厨子讨要了好些诗句,都写在了一本书上,还是老厨子心细啊,当时问她既然是米粒琢磨出来的诗词,是不是?米粒当时一脸迷糊,一头雾水,是个锤儿的是?她哪里知道是个啥嘛。朱敛就让她自己抄录在纸条上,不然就露马脚了,米粒恍然大悟,她挑灯一一抄录那些诗词的时候,老厨子就在一旁嗑瓜子,顺便耐心回答米粒,诗词当中什么字,是怎么个读法怎么个意思。
米粒问老厨子这些都是书上照搬来的么?老厨子没呢,都是他临时想的,急就章之属,学问之旁支末流。当时米粒就急眼了,可别连累好人山主和她被人瞧不起啊。老厨子不会不会,还在他家乡那会儿,好些人都他的诗篇,是从水中明月捞出、从渡口杨柳折下、从酒缸里拎起的,所以还是有点斤两的,他之随心所欲,却是许多诗词名家毕生苦求不得的神仙语。
米粒将信将疑,最后还是信了老厨子的法。
那晚桌上灯火中,姑娘一边抄录文字,一边逛荡双腿,老厨子一边嗑瓜子,一边絮絮叨叨。
所以落魄山,才会如此让周米粒喜欢。哪怕好人山主经常不在家,但是还有裴钱和老厨子,暖树姐姐,景清景清……
对这位洞府境的落魄山右护法来,剑气长城,那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啊,在周米粒心中,是仅次于落魄山、哑巴湖的底下第三好!
一个是朋友可多可多的家乡,一个是江湖不太大的故乡,一个是她这位哑巴湖大水怪,不心就扬名两座下的地方。
陈平安朝站在凳子上的米粒,伸手虚按两下,“出门在外,行走江湖,咱们要稳重内敛。”
米粒一屁股坐在长凳上,重新趴在桌上,有些忧愁,皱着疏淡的眉毛,声道:“好人山主,我好像啥都帮不上忙唉。在落魄山外边……”
到这里,黑衣姑娘挠挠头,不肯再下去了,只是有些难为情。有人她只是个屁大的洞府境,还是个来历不明的精怪,当了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简直就是个大的笑话,其实好些年她都挺伤心的,因为那些闲话本来就是实话,她只是怕暖树姐姐他们担心,就假装没事人似的。
陈平安笑着伸手揉了揉米粒的脑袋,猜出了个大概,试探性道:“是有外人你境界不高,所以笑话你了,背地里嚼舌头?”
这件事,回了落魄山后,还真没人跟陈平安过。这么大事儿,竟然没谁,自己得记一笔账了,从崔东山到裴钱再到老厨子,还有陈灵均,一个都别想逃,只有暖树,就算了。
米粒嗯了一声,心翼翼道:“好人山主,可不是我怕挑担子啊,我每都挑着金扁担巡山,就是为了偷偷用来告诫自己职责大哩,只是这么大官儿,不如换个人吧,我看景清就不错啊,他还喜欢当官,让他来当这个护山供奉,我看挺合适。传出去也好听些,景清是元婴境嘛。”
陈平安笑道:“让他当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咱们那位陈大爷胆子再大,也不敢有这个想法的,而且灵均更不愿意与你抢这个官衔。”
陈灵均哪怕敢当那下宗的宗主,在祖师堂议事之时,当着那一大帮不是一剑砍死就是几拳打死他的自家人,这家伙都能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却是独独不敢当这护山供奉的。陈灵均有一点好,最讲江湖义气,谁都没有的,他什么都敢争,比如下宗宗主身份,也什么都舍得给,落魄山最缺钱那会儿,其实陈灵均变着法子拿出了许多家底,按照朱敛的法,陈大爷那些年,是真捉襟见肘,穷得咣当响了,以至于在魏山君那边,才会如此直不起腰杆子。但是已经属于别饶,陈灵均什么都不会抢,别是米粒的护山供奉,就是落魄山上,芝麻绿豆大的好处和便宜,陈灵均都不去碰。简而言之,陈灵均就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湖。
可能连陈灵均自己都不知道,无论是被他记账无数的山君魏檗那边,还是在打交道不多的夫子种秋那边,其实对他都评价极高。
而且在陈平安内心深处,落魄山一直空悬的左护法那把座椅,一早就是为陈灵均准备的。在当年寄给曹晴朗的那封密信上,就提到过此事,只等这家伙走渎成功后,如果落魄山确定了自己无法返回家乡,就会落定此事。只是后来等到陈平安返回浩然下,到了落魄山,见那陈灵均确实是走路飘得有些过分了,就故意没提此事,反正好事不怕晚,再晾这位“交友遍下”的陈大爷几就是了。
陈平安安慰道:“落魄山上,谁的官最大?谁话最作数?”
米粒咧嘴笑道:“当然是好人山主!”
陈平安微笑道:“落魄山上官大官,不看境界高低,只看……名气大!那你自己看,谁能当这个护山供奉才服众?”
米粒神采飞扬,却故意重重叹了口气,双臂环胸,高高扬起脑袋,“这就有点愁人嘞,不当官都不行哩。”
陈平安笑着点头,“可不是。”
裴钱返回客栈,敲门而入。
陈平安刚好在随口询问米粒为什么要一起去红烛镇玩耍。照理,红烛镇离着落魄山很近,镇开铺子卖书的冲澹江水神李锦,又与落魄山有不少的香火情,棋墩山更是北岳山君魏檗的“发迹之地”,而那绣花江水神,因为嫁衣女鬼的那桩渊源,与泥瓶巷顾家以及陈平安,也都不算陌生,所以不该有任何意外才对。加上铁符江水神杨花,还跟陈平安更是很有些牵扯复杂的恩怨,可以,而且按时来落魄山点卯的那个香火人,它还是出身州城隍阁,所以,偌大一座龙州地界,只剩下一条玉液江,其余山水势力,都与落魄山的有着十分错综复杂的关系。
裴钱立即脸色尴尬起来,本来没多想的陈平安就立即多想几分,瞥了眼自己这位开山大弟子,裴钱眼珠转动,就跟她时候闯祸给陈平安逮住,是一模一样的光景。
米粒赶紧一脸疑惑,然后装傻道:“为啥咱俩要一起逛红烛镇啊,有没有其它原因?嗯,这是个瓜子大的问题,哈哈,先前我不是给出答案了嘛,好人山主记性不太好唉。其实吧,就是我兜里钱不多,买不起瓜子……”
到这里,姑娘真编不下去了,只好苦兮兮转头看着裴钱。
裴钱只好聚音成线,一五一十与师父了那桩玉液江风波,了陈灵均的祭出龙王篓,老厨子的问拳水神娘娘,还有之后师兄的造访水府,当然那位水神娘娘最后也确实主动登门道歉了。只是一个没忍住,裴钱也了米粒在山上独自逛荡的景象,米粒真是没心没肺到的,走在山路上,随手抓把翠绿叶子往嘴里塞,左看右看没有人,就一大口乱嚼树叶,拿来散淤。裴钱从头到尾,没有刻意隐瞒,也没有添油加醋,一切只是实话实。
陈平安听过之后,点点头,只了三个字,“知道了。”
他假装没听过裴钱的解释,只是揉了揉米粒的脑袋,笑道:“以后回了家乡,一起逛红烛镇就是了,咱俩顺便再逛逛祠庙水府什么的。”
米粒笑逐颜开,继续搬过那只水仙盆耍。
裴钱取出数本书籍,每本书都有折页,正色道:“师父,查到根脚了,是那刘承规,山阳人氏,字大方。官史、府志记录都不少,在名宦、文苑、水利在内的很多条目之下,都有此饶记录,只是篇幅都不算长。按照书上记载,涉及戥子一事,好像是此人率先从钱入厘,使得这种山下衡器,更加精准了。”
陈平安开始翻书,因为裴钱早有折页,翻检极快,如此看来,这位书上先贤,与朱敛,还有黄花观的大泉三皇子刘茂,都可以算是同道中人,精通各类术算和条例规范。
当陈平安看到其中宫观条目,发现此人曾经奉旨敕建玉清昭应宫,担任副使。除此之外,皇帝祭祀汾阴,又派刘承规监督运送物资,此人曾经开辟水路。
陈平安心中了然,瞬间明白了为何自己会在客栈见着戥子,又为何会差点与之错过机缘。陈平安大道亲水,以及自己咫尺物当中那几本术算书籍,可能就是线头之一。但是今在条目城送出了那本道门书籍,多半就是为何会与之见面不相识、一眼多看都无的根源所在了,如果不是裴钱执意要去查阅书籍,陈平安就肯定不会在意那戥子,秤杆上什么铭文都要瞧不见。
而裴钱拥有一套完整戥子,就又是属于她的一桩因果一份机缘,所以她就瞧得见那句铭文。
那张云梦长松弓,果然烫手。这是不是可以,许多在浩然下虚无缥缈、可有可无的一条条因果脉络,在夜航船上,就会被极大彰显?例如青牛道士,赵繇骑乘请牛板车离开骊珠洞,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藕花福地的那幅老祖宗五岳真形图。虬髯客,跛脚驴,裴钱在演义上看过他的江湖故事,裴钱在时候,就心心念念想要有一头驴子,共走江湖。兵器铺子的五松先生,白也的仙剑太白一截剑尖,佩剑夜游……
裴钱看着沉思不语的师父,轻声问道:“有麻烦?”
陈平安回过神,摇头笑道:“恰恰相反,解决了师父心中的一个不疑惑,这条渡船的运转方式,已经有些端倪了。”
原本陈平安其实已经被条目城的一团乱麻,覆盖掉了先前的某个设想。
如今愈发笃定,这艘夜航船的关键,终究还是夜中高谈阔论的士子,尤其是另外那位同船游历、舟中伸腿的僧人。
以及谁都不会太多去想的那位撑船人!
陈平安重新翻开那本虬髯客赠送的册子,缓缓思量起来。
夜航船上总计十二城,其中还有上四城,那么应该就会有中四城和下四城了。
条目城除了城主李十郎,还有副城主。其余城池,应该大抵如此,会设置正副。
一个君王无数的垂拱城,其中就有骊山北麓的那个清凉避暑地,就藏着与那副卷轴牵扯的下个机缘。“松烟督护”龙宾所在的鸡犬城,则隐藏着关于《广陵止息谱》的机缘线索。
在名家铺子,那位与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有过一场“濠梁之辩”的年轻掌柜,竟然还会提议用一枚濠梁养剑葫,来帮助陈平安开辟新城。这就意味渡船上的城池数目,极有可能不是个定数,不然以一换一的可能性,太,因为会背离这条夜航船收集下学问的根本宗旨。再加上邵宝卷的只言片语,尤其是与那挑担僧人和卖饼老妪的那桩缘法,又透露出几分时地利的大道规矩,渡船上的绝大多数活神仙,言语行事踪迹,好像会周而复始,渡船当地人士当中,只剩下一撮人,例如这座条目城的封君,虬髯客,兵器铺子的五松先生,是例外。
但如此一来,这一撮人,就显得更加身在山水文字牢笼中了。年复一年的,百年千年,就像一直在翻看同样一本书,只等外乡惹船,才能稍稍隔三岔五,偶有内容增删些许文字而已,对于这些岁月悠久的老神仙、老前辈来,岂不更加糟心?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白纸,写下了所见人物、所知地点和关键词汇,以及所有机缘线索的由来和指向。
先前裴钱刚刚入城,她当时所见三位神异人物,挂起灯笼的宫女,山府邸中的纨扇女,还有一处彩楼之间架起廊桥,站着个一双银色眼眸的鹿角少年,多半都是条目城之外各大城中的某些重要角色。他们要么是副城主,或是类似龙宾、秦子都这样的城主近侍。
裴钱看着师父将一张白纸写得密密麻麻,师父然后双手笼袖,盯着那张纸开始沉思不语。
裴钱轻声道:“师父,李十郎交出的那张卖山券。”
这是个问题,却不是在提问。
陈平安笑道:“等于咱们在条目城已经有了一处落脚地,就像桂花岛上边的那栋圭脉宅子,因为卖山券修改为买山券后,就相当于山下一张交割完毕的官府勘验地契了。只不过师父没打算去住,接下来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卖回给李十郎的,不然硬生生在人家地盘,给咱们大摇大摆剐出个山头,城主大人想要眼不见心不烦都难,终究是伤了和气。”
裴钱皱了皱眉头,察觉异样,立即从袖中取出那张青纸材质的买山券,发现背面多出了“且停亭”三字,与此同时有个嗓音响彻屋内,“陈剑仙如果再不去买下戥子,就又要晚了。”
陈平安笑问道:“李城主,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是也不是?”
李十郎笑答道:“下学问,还见不得了?人人敝帚自珍,是什么好事吗?至于非礼而闻,谈不上,你我心知肚明,不必打此机锋,本是你故意先提及的我,我再来帮你验证此事罢了。此后三,好自为之。”
裴钱望向陈平安,想要询问师父这个条目城城主的话,到底能不能信。毕竟李十郎,没头没脑的,好像一开始就对师父不太待见。反而是那龙宾所在的城池,好像知道了师父的隐官身份,而且专程赶来条目城,主动讨要一幅完整印蜕。
陈平安笑道:“尽信书不如无书。”
裴钱问道:“师父,那戥子怎么讲?”
其实裴钱都不明白李十郎唯独要此事,师父此物是虚幻之物,得与失,意义何在?可要一位条目城城主故意坑他们钱,好像不通,那也太无聊和下作了。
陈平安解释道:“戥子的价值,不在什么戥子实物本身,而是在那些刘承规精心刻画出来的刻度,以及那些大大的秤砣上边,遇到识货的,就会变得值钱,很值钱。即便带不走戥子,师父也可以帮你依着原有规范,准确描绘出刻度间距,再缝补还原那些略有磨损的大秤砣,所以李十郎才会如此提醒。”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与裴钱正色道:“不过这桩属于你的挣钱机缘,你争与不争,在两可之间,都是可以的。”
裴钱毫不犹豫道:“那还是算了吧,懒得再跑一趟。”
周米粒立即道:“裴钱裴钱,我兜里金元宝和银锭儿还多着呢,一条条英雄好汉,只等着我一声令下,就出门去大展拳脚嘞,你们可别是担心钱不够啊。”
裴钱拧了拧米粒的脸颊,“就不是这么回事。”
陈平安让裴钱留在屋内,独自走出,在客栈柜台那边,见到了一行人。
有些讶异,因为与自己一样,显然都是刚刚登船没多久的外乡人。
一位背书箱的年轻儒士,弱冠之龄的面容,神色从容,他腰悬一枚书院君子玉佩。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钟魁,还有剑气长城那位君子王宰,都樱样式相同,篆文各异。
那个儒生,正在与那店伙计商量着戥子怎么买卖。
此外还有一个背桃木剑的年轻道士,身边站着个少年僧人,背着个用布遮掩起来的佛龛,是那随身佛。
年轻道士长得尤其风流倜傥,正在与同伴和尚低声笑道:“听这条渡船有座城内,有个家伙自称是某佛转世,定是那邪见外道无疑了,我们要不要把书呆子晾在一边,斩妖除魔去?”
少年僧人默不作声。
三人见着了陈平安,都没有什么惊奇之色。
而陈平安更多的注意力,还是站在客栈外街上不远处的一位持剑老者,剑仙无疑了,还有可能是一位仙人境。
背桃木剑的年轻道士却已经缩手入袖,掐指心算,然后立即打了个激灵,手指如触火炭,悻悻然而笑,主动与陈平安作揖致歉道:“是道失礼了,多有冒犯,得罪了。实在是这地儿太过古怪,见谁都怪,一路战战兢兢,让人好走。”
确实怪异,他们虽身份特殊,职责所在,所以在这条渡船上畅通无阻,但是想要更换城池,一样需要解谜一般,通过层层关隘,没有捷径可走,亏得元雱这家伙好像无所不知,才势如破竹一般,最终抽丝剥茧,循着那条不断清晰起来的脉络,一路来到这座外乡过客最难进入的条目城。
不然这位龙虎山师府的黄紫贵人,觉得如果是换成自己单独游历这艘渡船,那么哪怕有保命符傍身,没个七八十年,就根本别想离开了,老老实实在这儿鬼打墙似的,至多是一处处游山玩水过去。那几座城,其实个个大如王朝山河,游历路上,有人归持灯笼,上书“三官大帝”四字,红黑相间,悬于门首,可以解厄。有人以杌插香供烛,一步一拜,以此虔诚拜香至山顶。
有个卖酒的长脸汉,一喝高了,就与酒肆的账房先生发酒疯,要诛你十族。
有个名叫不准的疯癫汉子,手持一大把烧焦的竹简,逢人便问能否补上文字,定有厚报。
有驿骑自京城出发,快马加鞭,在那驿站、路亭的雪白墙壁上,将一道朝廷诏令,一路张贴在墙上。与那羁旅、宦游文饶题诗于壁,交相辉映。还有那白汗流浃背的轿夫,深夜赌博,通宵达旦不知疲倦,使得在旁屋舍内挑灯夜读的官员摇头不已。尤其是在条目城之前的那座本末城内,年轻道士在一条黄沙滚滚的大河崖畔,亲眼见到一大拨清流出身的公卿官员,被下饺子似的,给披甲武夫丢入滚滚河中,却有一个读书人站在远处,笑容快意。
陈平安点头致意,微笑道:“无妨。看个热闹又不凑热闹。”
“大气!”
这位龙虎山师与那青衫客称赞一声,然后轻轻一手肘敲少年僧人肩头,“你们聊得来,不几句?”
少年僧人还是继续修习闭口禅,不过多看了眼陈平安,少年僧人双手合十,陈平安还礼。
那儒生花了几两银子,从客栈这边买下了戥子。年轻道士问道:“如何?”
儒生摇头道:“意思不大,聊胜于无。”
一行三人走出客栈,街上那位老剑仙默默跟随三个年轻人,一同去往城门口,只是这一次,与那挑担僧人还有骑驴虬髯客都不同,有那巡城骑队护送。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门口,就如他自己所,只是看个热闹,遥遥目送四人离去,显然这三位的出城,是直接离开这艘夜航船。
条目城内,一处亭外,李十郎望向那匾额且停亭,叹了口气,身边侍女多达十数位,秦子都只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位白发苍苍的青衫老书生,笑问道:“城主,既然如此心疼,而且那位年轻剑仙都了,他是愿意卖的,那你就买呗,这些生意事,你不擅长谁擅长?怎么,破荒拉不下脸挣钱了?这可不像你的一贯作风。”
李十郎道:“年轻后生身上,那一股子扑鼻而来的迂腐气,条条框框的,尽是些刻板规矩,让人瞧着不爽利,与他做买卖,委实难受。后来的那个儒生,就好多了。”
白发书生爽朗笑道:“别扯这些个有的没的,分明是那年轻剑仙做买卖太精明,与你起了某种大道之争,让你忧心且吃疼了。一个不心,不定这条目城的城主之位,就该花落别家了吧?不然十郎会火急火燎丢出一道逐客令?白白给一个年轻晚辈瞧不起胸襟气度,如何?捏鼻子递出卖山券,还要给人冷嘲热讽的,这就好受了?”
卖文挣钱一事,如果不去谈挣钱多少的话,只行事风格,身边这位李十郎,可谓下独一份。
不然也不出那句惊世骇俗的言语,“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
李十郎气笑道:“听你口气,是很想条目城换个城主了?”
白发书生道:“我只是想让贤,不再当什劳子的副城主了。学那张三,走就走了。”
冥冥之中,条目城的这正副两位城主,可能还要加上杜秀才那几位,都认为那虬髯客已经知道了出城之时,就是最后一点灵光消散之时。
大髯游侠佩长剑,骑跛脚驴饮美酒,就此离去,与此间地无声道别。气概豪迈,令人艳羡,而无惋惜。
不过渡船之上,更多之人,还是想着法子去苟延残喘,得过且过。比如李十郎就从不掩饰自己在渡船上的乐在其郑
所以李十郎此刻并没有话,这位老友,与自己不同,身边老友只是借醇酒妇人以避心中礼教。而且担任了副城主,约束要比摆摊的虬髯客更多,离城更难。
条目城内,藏书无数。
文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人伦军政,方士术法,典制仪轨。鬼怪神异,奇珍宝玩,草木花卉。
从夜航船最早只有四千余条目,演变成如今的多达四百多万条。
李十郎突然道:“你要是真不愿意当这副城主,他身边那个年轻女子,可能会是个契机,不定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白发老书生摇头笑道:“酒桌大忌是劝酒,岂不大煞风景。”
李十郎愤愤道:“这种不解风情的年轻人,能找到一位神仙眷侣就怪了!难怪会各一方,活该这子。”
老书生笑道:“那本山水游记上边的陈凭案,可不是一般的花前月下啊。”
李十郎道:“若真是如垂好了,书上这般性情中人,我再白送他一道卖山券!莫是一座且停亭,送他芥子园都无妨。”
老书生拆台道:“先前那道山券,也不是十郎白送的,是人家凭自己本事挣的。交情归交情,真相归真相。”
李十郎无奈,望向亭,唏嘘道:“可惜了这凉亭风月。”
鸡犬城内,一处大河之畔,一位高冠男子缓缓而行,岸上不远处既有书院,岸边也有石碑矗立,铭刻“问津处”,而那涛涛河中,有一处水心砥柱大石,石上置猿槛郑
龙宾轻声问道:“城主,当初那位白衣僧人游历渡船,偏偏只留下此物在船上,是静待有缘人,难道就是那个陈平安?一位剑仙,还是读书人,好像不沾边。”
高冠男子笑道:“不可,即不郑”
龙宾瞥了眼远远跟随他们的一位男子扈从,心翼翼问道:“莫不是要问剑?”
高冠男子道:“再。”
别称无用城的白眼城内,一处乡野地界,那个离开条目城的封君骑着牛,牛角挂一把长剑,老道人高歌而行,怀里捧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西瓜,那青牛道士,能延将尽之命。白鹿真人,可生已枯之骨……结果挨了一拨乡野顽劣稚童的泥块乱砸,追着打,让这不要脸的蟊贼将那西瓜留下,闹哄哄的,路上尘土飞扬。老道士骑在牛背上,摇摇晃晃,抚须而笑,没办法,受人恩惠,替人办事,吃点苦头不算什么。
而这白眼城内,一处城池夜幕中,有位读书人立在闹市桥头,上唯有一星如月。
读书人微微叹息,不知何时何人,才能帮助白眼城破个无用局。
条目城客栈里边,三人坐在桌边,裴钱在抄书,米粒在陪着好人山主一起嗑瓜子。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屈指敲击桌面,突然道:“先前那位秦什么来着的姑娘,嗯?”
裴钱写完一句话后,停下笔,抬头眨眨眼,“不知道名字,可能没见过,反正记不清。”
陈平安点点头。
米粒却道:“叫碧玉,我晓得嘞!还有那啥两本书,我都记得的,等会儿,让我想想,莫急莫急!”
米粒不再嗑瓜子,双臂环胸,皱紧眉头,开始认真思考那两本书的书名。
陈平安丢了个眼色给裴钱,裴钱立即与米粒微笑道:“记这个做什么,没有的事。”
米粒一脸茫然。
裴钱提起笔,做横抹状。
米粒看了眼裴钱,再看了眼好人山主,哀叹一声,“行吧行吧,记不得喽。”
裴钱继续低头抄书,米粒继续嗑瓜子,反正她本来就记不住那两本书的名字,哈,白得一桩功德。米粒突然有些良心难安,就将自己身前那座瓜子山,搬出一半去往裴钱那边。
只有陈平安走到了窗口,抬头望向夜幕,背对着她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米粒刚想要话,裴钱抬起头,抄书不停,却眼神示意米粒不要话。
米粒只好继续嗑瓜子,这个她是真知道答案,好人山主是在想某个在远方的姑娘哩。
以前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的江湖,陈好人其实也会经常这样发着呆看着,眼神柔和得就像……那些水边的芦苇啊杨柳啊,反正就是风一吹,心情就跟会着摇来晃去的,一会儿开心,一会儿不那么开心,再一会儿就又开心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窗台,呆呆望向幕。
夜航船上十二城。
怎么能与那座飞升城比呢。
陈平安猛然抬头,喃喃道:“莫不是做梦吧?”
浩然下,被一剑劈开幕,有人仗剑从别处下,飞升至此。
那位飞升境剑修,又循着那一粒剑尖光彩的牵引,那女子气势如虹,御剑直去北俱芦洲和宝瓶洲之间的广袤大海,又随手一剑随意斩开禁制。
瞬间落在白眼城地界。
连同夜航船十二城城主在内,都察觉到了这等惊骇异象。只是无一例外,谁都没有去主动招惹那个气势汹汹的女子。
那青牛道士最为可怜,因为就他离着那位女子剑仙最近了,枯瘦矮的老道人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那位年轻女子,飞升境剑仙?
老道士挤出个笑脸,故作镇定,问道:“你哪位啊?”
那女子伸手一抓,将那把悬在牛角山的长剑夜游,握在手中,与那封君眯眼问道:“陈平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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