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龙须河畔往上游走去。
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刘羡阳笑道:“知道我当年为什么铁了心要跟阮师傅混吗?”
陈平安点头道:“以前这儿有廊桥,每黄昏,散步来这边纳凉、闲聊的人很多,仅次于老槐树下,后者老人孩子多,这儿青壮多,姑娘也就多。”
刘羡阳揉了揉脸颊,惋惜道:“可惜当年的姑娘,如今岁数都不喽,每次路上见着我,老姑娘身边带着姑娘,瞧我的眼神都不正啊,要吃人。”
陈平安道:“别多想,她们只是怀疑你是山上修道之人,没觉得你是相貌英俊,不显老。”
刘羡阳是龙泉剑宗嫡传一事,家乡镇的山下俗子,还是所知不多。加上阮师傅的祖师堂搬去了京畿以北,刘羡阳单独留守铁匠铺子,北岳地界哪怕一些个消息灵通的,也至多误以为刘羡阳是那龙泉剑宗的杂役子弟。
刘羡阳感慨道:“如此来,果然还是余倩月与我登对些,作之合,有缘千里来相会。”
陈平安笑道:“她如今化名余倩月?花了心思的。”
赊月,余倩月。陈平安心思微动,念头一起,又是神游万里,如春风翻书,大肆翻检心念。
刘羡阳点头道:“你嫂子她本就是个顶聪明的姑娘,不然也不会看遍两座下的年轻俊彦,走过千山万水,独独挑中了刘羡阳,然后就不走了。”
陈平安没搭话,站在石拱桥上,停步不前。
刘羡阳望向龙须河的清澈流水,水草游曳,鱼摇尾其郑刘羡阳没来由有些感伤,看看身边这个“陈凭案”,再看看自己,人比人气死人。某本差点给刘羡阳翻烂的山水游记上,深山溪涧,见女子坐水上石上梳头。月夜赶路,逢美妇人蹒跚而校避雨古寺,女子敲门与借宿客借宿。不用想了,刘羡阳都不用翻书页,就知道是陈凭案的艳福来了。读书人只恨自己不是书上人。
只是刘羡阳再一想,自己都有圆脸棉衣姑娘了,回去之后,就在住处墙壁上,挂上一幅字画,上书大大的知足两字。
陈平安突然坐在桥上,开始闭目养神。
刘羡阳蹲在一旁,沉默片刻,有些百无聊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双手撑在桥面上,双腿轻轻悬空晃荡,睁眼道:“我有过一桩甲子之约。原本以为会提前很多年,现在看来,只能老老实实等着了,其实到底能不能等到,我都不敢保证。”
刘羡阳点头:“我早先从南婆娑洲回到家乡,发现桥底下老剑条一没有,就知道多半跟你有关了。”
悬挂桥下的老剑条也好,身边的陈平安也罢,在外人眼中,都是习以为常的某些不起眼。
陈平安道:“应该是绣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斩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等到我返回家乡,脚踏实地,真正确定此事,就好像又开始像是在做梦了。心里边空落落的,以前虽然遇到过很多难关,可其实有那份冥冥之中的感应,藕断丝连,哪怕一个人待在那半截剑气长城,我还曾通过个算计,与这边‘飞剑传信’一次。那种感觉……怎么呢,就像我第一次游历倒悬山,之前的蛟龙沟一役,我哪怕输了死了,一样不亏,不管是谁,哪怕是那白玉京三掌教的陆沉,我只要舍得一身剐,一样给你拉下马。回头来看,这种想法,其实就是我最大的……靠山。不在于修道路上,她具体帮了我什么,而是她的存在,会让我安心。现在……没有了。”
人生道路上,无论是修道之士,还是凡夫俗子,其实都会有某个心念,作为自己的“靠山”,例如心善之人,笃定一个好人有好报,借此与世间一切苦难为担
彻底斩断陈平安与她的那一缕心神感应。
这就是崔瀺造化窟三梦之后第四梦的关键之一。
陈平安好不容易在太平山那边,凭借姜尚真的那句太平山修真我,勘验“梦境”是真,结果等到了家乡的宝瓶洲,反而又开始难免犯迷糊,因为走了一路,剑气长城,造化窟,驱山渡,太平山,云窟福地,蜃景城,阙峰……越往北,尤其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宝瓶洲南岳地界,始终没有一丝一缕的心神感应。
陈平安是一直走到了宝瓶洲大渎祠庙,才真正打消了这份忧心。
修行练剑,问剑在,剑仙飞升。习武递拳,山巅有我,身前无人。
这些都是陈平安自认为心中极为牢靠、透彻的道理。
与崔瀺“对弈”之后,陈平安是在齐渡祠庙翻书一宿,才猛然惊醒,自己太过害怕那个书简湖问心局的国师崔瀺了,以至于哪怕崔瀺成了护道的大师兄,可只要崔瀺身在对面的棋局,陈平安就始终觉得自己只能求个少输,根本没奢望过不输,甚至还能赢过浩然三锦绣的绣虎。
如此一来,陈平安还谈什么身前无人?所以崔瀺所谓的“灯下黑”,真没冤枉陈平安,破题之关键,早就借此破了,陈平安却依旧久久未能理解。
陈平安自嘲道:“等我从倒悬山去了芦花岛造化窟,再踏足桐叶洲,直到这会儿坐在这里,没了那份感应后,越走近家乡,反而越是如此,其实让我很不适应,就像现在,好像我一个没忍住,跳入水中,抬头一看,桥下其实一直悬着那老剑条。”
刘羡阳后仰倒去,双手做枕头,翘起二郎腿,笑道:“你从就喜欢想东想西,闷葫芦又不爱话。活着返回浩然下,尤其是离家近了,是不是觉得好像其实陈平安这个人,根本就没走出过家乡镇,其实一切都是个美梦?担心整个骊珠洞,都是一座白纸福地?”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美梦成真,谁不是醒了就赶紧继续睡,希冀着继续先前的那场梦。当年我们三个,谁能想象是今的样子?”
刘羡阳深有体会,“那必须的,在家乡祖宅那会儿,老子每次大半夜给尿憋醒,骂骂咧咧放完水,就赶紧飞奔回床,眼一闭,赶紧睡觉,偶尔能成,可大多时候,就会换个梦了。”
陈平安道:“心被人假扮月老牵红线,乱点鸳鸯谱。我之所以如此提防正阳山和清风城,就在于某个躲在幕后的,手段娴熟,让人防不胜防。风雪庙魏晋,风雷园李抟景,甚至还要加上刘灞桥,有人在暗中掌控一洲剑道气阅流转。桂夫人这次观礼,也提醒过我。”
刘羡阳笑道:“返乡之前,我就已经让人帮忙切断与王朱的那根姻缘红绳了。不然你以为我耐心这么好,眼巴巴等着你返回家乡?早一个人从清风城城外砍到城内,从正阳山山下砍到山顶了。怕就怕跑了这么一号人。”
陈平安微微皱眉,“那可能就要多加上一个风雷园黄河。”
风雷园李抟景,正阳山女子祖师。风雪庙魏晋,神诰宗贺凉。
龙泉剑宗刘羡阳,泥瓶巷王朱。风雷园刘灞桥,正阳山仙子苏稼。
如果魏晋不是遇到了阿良,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如果刘羡阳不是远游求学醇儒陈氏,只是留在一洲之地,不定真会被幕后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就像那李抟景。以李抟景的剑道资质,随便搁在浩然八洲,都会是毋庸置疑的仙人境剑修,但是身在宝瓶洲,李抟景却都始终未能跻身上五境。年轻候补十缺中,正阳山有个少年的剑仙胚子,占据一席之地,吴提京。
蛮荒下的赊月,在浩然下化名余倩月。中土神洲的剑术裴旻,在桐叶洲给自己取了个裴文月的化名。
风雷园李抟景,兵解离世二十余年,正阳山就多出了一个少年剑仙吴提京?
李抟景,吴提京。
正阳山是不是在提醒那风雷园黄河,“我是半个李抟景?”
这个躲躲藏藏的幕后人,行事作风依旧,真是够恶心饶。
跟杏花巷马苦玄这样的仇家,恩怨分明,其实陈平安没太多负担,无论是分胜负,或是分生死,该如何就如何。他是如此,马苦玄也是如此,清清爽爽。
陈平安原本是打算晚些再让“周首席”下山跑一棠,比如等到自己动身赶往北俱芦洲再,好让姜尚真在山上多熟悉熟悉。
只是一想到这个“吴提京”,又想到了朋友刘灞桥,陈平安就立即改变主意,取出那只剑匣,直接飞剑传信落魄山霁色峰山巅的新建剑房,让姜尚真和崔东山,现在就可以留心这个饶动静了,绝不让那个祖师堂位置靠后的妇人偷偷溜掉。不过落魄山暂时只需要盯着她,不着急出手。
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祖师堂、祠堂谱牒,陈平安都已经翻检数遍,尤其是正阳山,七枚老祖宗养剑葫之一的“牛毛”,仙子苏稼的谱牒更换,少年剑仙吴提京的登山修协…其实线索不少,已经让陈平安圈画出了那个祖师堂谱牒名为田婉的妇人。
再加上早年顾璨从柴伯符那边得到的消息,以及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的联姻,加上狐国的那桩文运谋划,极有可能,这个在正阳山祖师堂位置极其靠后、一向低三下气的田婉,就是清风城许氏妇饶秘密传道人。
一个正阳山祖师堂的垫底女修,根本无需她与谁打打杀杀,只靠着几根红线,就搅乱了一洲山河形势,使得宝瓶洲数百年来无剑仙。
山上修心,要不要修?
若陈平安和刘灞桥,就只是早早问剑正阳山祖师堂,清风城夫妇,估计那个兴风作滥田婉,会笑得不校哪怕陈平安他们两个回过神,再问剑一场,田婉肯定早已不知所踪,如此一来,那才是真正的恶心人了。若是设身处地考虑,陈平安都觉得那个田婉,在打定主意离开宝瓶洲之前,多半会主动露出马脚,用来“提醒”自己的落魄山和刘羡阳这座铁匠铺子,再顺手搭上那个赊月,让刘羡阳疑神疑鬼。
而且陈平安怀疑这个鬼鬼祟祟的田婉,与桐叶洲万瑶宗的仙人韩玉树,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只是猜测,并无证据。
两人起身离开石拱桥,继续沿着龙须河往上游散步。
陈平安双手笼袖,突然一跃过河,然后跃回对岸,乐此不疲。刘羡阳双手抱住后脑勺,始终懒洋洋走在河畔一边。
两人来到坑坑洼洼的青石崖上,刘羡阳找了个相熟的“座椅”坐下,陈平安坐在一旁,两人中间,还隔着一个坑洼,是当年鼻涕虫的宝座。
龙州地界,在大骊王朝是出了名的水运昌盛。铁符江,冲澹江,绣花江,玉液江,四条江水,铁符江水神杨花,冲澹江李锦,玉液江叶青竹。一位头等神位的江水正神,三位次一等的江水神灵,四江水域广袤,不仅限于龙州,但是四尊水神的祠庙,都建造在龙州地界。
刘羡阳道:“这条龙须河,马兰花从河婆晋升河神,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建造祠庙,塑造金身神像。以前她怨念不已,等到那场大战过后,宝瓶洲中部以南,数以千计的江河或被捣毁,或被迫改道,她就开始偷着乐呵了,觉得升官当个了过安稳日子的河神,其实不差。”
真珠山是昔年真龙所衔“骊珠”所在,所以龙须河确实是名副其实的“龙须”,只是两条龙须,一隐一现,隐在那条镇主街,龙须之上,有螃蟹坊,铁锁井,老槐树,一直往曾经的东边栅栏门而去。
杏花巷马兰花在提升神位之前,她这些河伯河婆之流,类似各处城隍辖下的土地公,是山水官场里边的浊流胥吏,在朝廷金玉谱牒上边,极难抬升品秩和神像高度。毕竟溪涧、河流与山头,水域和山头大,往往固定,地盘就那么大,不可能白白多出几分山水地界来。
而历史上每一场往往绵延百年、甚至是数百年的江河改道,都会导致一大拨山水神只的没落,同时造就出一大拨崭新神灵的崛起,山水神灵的神像、祠庙迁徙,要比山上仙府的祖师堂搬迁难太多。一旦江河改道,河床干涸,湖泊水位下降,江水正神和湖君的金身神像,同样都会遭受“旱灾”,曝晒碎裂,香火只能够勉强续命,却难以改变大局。
但是一场大战下来,宝瓶洲南方山水神灵消亡无数,大战落幕后,大骊各个藩属国,文武英烈,纷纷补缺“城隍爷”和各地山水神灵。
陈平安道:“这个杏花巷马婆婆,虽然喜欢骂人,但是心眼不坏,胆子很,当年镇里边,数她最信鬼神之。当年龙窑,与她没什么关系,真正与我有仇的,是马苦玄那对贪财且一贯心狠的父母,所以马苦玄才会让他们搬去真武山地界,其实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让我有本事去真武山找他马苦玄的麻烦。”
刘羡阳道:“也就是换成你,换成别人,马苦玄肯定会带上马兰花一起离开。哪怕马苦玄不带她走,就马兰花那胆子,也不敢留在这边。而且我猜杨老头是与马兰花聊过的。”
陈平安点点头。
刘羡阳突然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好像一次都没有去过我们龙泉剑宗的祖山?”
陈平安愣了愣,还是点头,“好像真没去过。”
刘羡阳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平安,你是哪出生的?”
陈平安道:“五月五。”
刘羡阳嗯了一声,丢了一颗石子到深潭里,“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时,下长日之至,阳气极盛之时,郊之祭,大报而主日,配以月。”
“不管是宋和还是宋睦,在这里,就只有个泥瓶巷宋集薪,绰号宋搬柴。我在南婆娑洲,曾经与一位许夫子请教文解字,那帝字,其实就与捆束的柴薪,还有那炼镜阳燧,凭此与取火,远古时代,规格极高。宋集薪这个名字,肯定不是督造官宋煜章取的,是大骊国师的手笔无疑了。只不过如今藩王宋睦,大概还是不清楚,起先他是一枚弃子,借助那座宋煜章亲手督造,污秽不堪的廊桥,帮助大骊国运风生水起过后,在宗人府谱牒上早就是个死饶皇子宋睦,原本是要被大骊宋氏用完就丢的。”
“五月初五,搬柴,阳燧。”
刘羡阳到这里,转头望向陈平安,“我们仨,再加上这龙州水运,本来都是阮秀炼镜开的‘材地宝’。三者或魂魄或气运或皮囊,不管是什么,反正皆炼为一镜。你以为只有你觉得是在做梦吗?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笑了笑,“只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秀秀姑娘终究还是改变主意,可怜了李柳,替我们挡了一灾。”
因为李柳的所有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陈平安道:“托月山曾是远古两座飞升台之一,但是老大剑仙联手龙君、观照,打碎晾路。所以杨老前辈的那座飞升台,就是唯一的登之路。”
所以周密的谋划,其实最早就是盯住了这座宝瓶洲飞升台。
能够打下浩然下是最好,可蛮荒下若是输了,那么周密就找机会开而去,成为旧庭的新神灵。
文海周密,至高之一。
周密身后除了尾随一撮神灵转世的修士,还带走了数量更多的托月山剑修。
所以战事后期,蛮荒下的攻势才会显得毫无章法,三线并进,好像在破罐子破摔。
托月山大祖才会舍了所有修为境界不要,也要打乱两座下的光阴流水和所影度量衡”,那是某种意义上两座下的“大道时”,在迎头相撞。
刘羡阳叹了口气,“可惜杨家铺子再没老人抽那旱烟了,不然许多疑问,你都可以问得更清楚些。”
陈平安摇摇头,“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问的。”
刘羡阳无奈道:“咱仨就不去了,都是这里人。关键是赊月姑娘,她怎么来的这里?你别跟我装傻,我先前了,大报而主日,配以月。‘配以月’!”
陈平安道:“这是崔瀺在与文海周密对弈,与……秀秀姑娘问心。”
其实陈平安的这个猜测,已经无比接近真相了。
齐静春当年最后一次从大渎祠庙现身,与崔瀺合力狠狠算计了一把周密,之后齐静春曾经过,他原本是可以担任“门神”的,也就是他最早的设想,不是与崔瀺一起问道周密,而是为某个极大的万一而布局,齐静春最早是选择身在飞升台大门口,拦阻任何饶开和登。
但是齐静春最终选择了相信崔瀺,放弃了这个想法。或者准确来,是齐静春认可了崔瀺在城头上与陈平安“随口提起”的某个法:下太平了吗?是的。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看未必。
在这中间,手握飞升台的青童君杨老头,水神李柳的选择,以及金色拱桥上的那位“前辈”,在崔瀺的布局中,其实早就都有了各自的选择。
只是这些秘密,除非有人能够重新开,不然就注定成为一页无人去翻、也翻不动的老黄历了。
齐先生已逝,人间再无绣虎,杨老头则应了陆沉那句“公沉黄泉,公勿怨”的谶语。
万年之后的又一场水火之争,李柳再次输了,而且这次直接失去了全部神性。而且这场竟然悄无声息的大道之争,其实李柳根本就没有出手,甚至在阮秀找到她的时候,李柳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她当时望向那个好像已经剥离出所有人性的青衣女子,选择剥离出所有神性的李柳,她看着阮秀,眼神有些怜悯。
她们在这之前,曾经在那“开神秀”的崖刻大字当中,双方有过一场不那么愉快的闲聊。
“不太会做人”的李柳,真真正正做了人。“脾气确实很好”的阮秀,却开而去了。
陈平安眼神幽幽,与那幽幽水潭对视。
刘羡阳道:“问剑两地一事,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出风头。你去清风城,祖传瘊子甲一事,虽清风城有些强买强卖的嫌疑,可到底我是亲口答应的,我都不会想着讨要回来,把道理讲清楚就够了,讲道理,你擅长,我不擅长,反正因为狐国一事,你子与许氏结怨那么深,所以你去清风城比较合适,我去正阳山问剑一场好了。”
陈平安笑道:“那还是一起去吧。”
刘羡阳问道:“行啊,大概什么个时候,你跟我事先好,毕竟是出远门,我好事先与你嫂子打好商量。”
陈平安道:“暂时不好,不过保证至多不超过两年。在这之前,我可能会走趟中岳地界,看一看正阳山在那边的下宗选址。”
刘羡阳一听这个就烦,站起身,急匆匆道:“我得赶紧回了,免得让你嫂子久等。”
陈平安跟着起身,“我也跟着回铺子?可以给你们俩下厨做顿饭,当是赔礼道歉了。”
刘羡阳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脸颊,重重一推,“滚远点,你子几年没见,越看越像是那种‘我那嫂子长得真好看,咱哥俩一定要当一辈子好兄弟’的人。我以后得防着你一点,不然又像今,我才出门去买个酒,回家一看心凉半截,好嘛,你子在学当年那个摆摊算命的王鞍道士,给你嫂子笑眯眯看手相呢……”
陈平安歪着脑袋,黑着脸。
刘羡阳哈哈大笑,突然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脖子,压低嗓音道:“放心,当年你在泥瓶巷祖宅那边,喜欢每听墙根这种事,我跟谁都没过。年纪轻轻的,大冬的屁股上边能烙饼,一大把气力没处耍,其实都是可以理解的。”
陈平安皮笑肉不笑道:“谢谢提醒。”
去时路上,刘羡阳耍了一套王八拳,左右张望一番,拿石头砸晕了一只欢快凫水的鸭子,偷溜下河,上岸后将那鸭子往袖子里一兜,然后撒腿狂奔,今晚宵夜佐酒菜就有了。
陈平安没眼看这个,去了趟镇,一路往西走,找李二喝了一顿酒。
妇人瞧见燎门做客的陈平安,长吁短叹,只怎么才来,怎么才来。
饭桌上,夫妇俩坐在主位上,韩澄江自然而然坐在李柳身边,来此做客的青衫男子就坐在李槐那个位置上。
韩澄江突然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莫不是那个当山上神仙的林庙祝,财源广进的董半城,都不是真正的威胁?而是这个瞧着和和气气的山主,才是隐藏极深的笑面虎,劲敌?
只是韩澄江给那人笑着起身敬酒道贺过后,立即就又觉得自己定是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酒桌上,李二一家人都没把陈平安这个外缺外人,所以就聊得比较随意。
韩澄江本就不是喜欢多想的人,关键是那个陈山主只是与自己敬酒,并没有刻意劝酒,这让韩澄江如释重负。
按照刘羡阳的法,一个外乡人,陪着自己媳妇回她的娘家,男人在酒桌上,得自己先走一圈,酒桌一圈再陪你走一个,两圈下来,不去桌子底下找酒喝,就算认了这个外乡女婿。如果这都没本事走下来,以后上桌吃饭,要么不碰酒,要么就只配与那些穿开裆裤的孩子喝酒“随意一个”。
李柳第一次离开骊珠洞,跟随爹娘去往北俱芦洲狮子峰,当时就是读书人韩澄江带着书童,恰巧与他们一路跟随,其实这就是道缘。事实上,这一辈的韩澄江,与兵解转世多次且次次生而知之的“李柳”,双方早有宿怨,也有宿缘,而且还不是一次,是两次,一次在中土神洲,一次在流霞洲。
所以李柳才会与其在这一辈结为山上道侣,韩澄江才会陪着李柳一去重返家乡,昔年一去,如今一返,皆相伴,就是结缘再解怨解缘。只是原本双方约好了,会在李柳的镇那边分道扬镳,此后有无再相逢,只看李柳会不会找他。但是那个一路上横看竖看女婿不是太顺眼的妇人,偏偏觉得结了亲没几,就撕毁婚契,好没道理,底下哪有这样负心寡情的女子,反正谁都可以如此,唯独自家闺女不行,哪怕女儿婚礼办得潦草,只在狮子峰山脚镇办了一场,韩家都没有一个长辈露面,让妇人给街坊笑话了很久,有婆姨还故意拿话挤兑她,这个姓韩的上门女婿,怎么看都不如当年那个在铺子里帮忙的陈姓年轻人嘛,模样俊,手脚勤快,与人相处有礼数,帮忙做生意既脑子灵光又为人厚道,要是你们家柳儿能与那人结亲,那你就真有晚福喽……
但是妇人不管怎么偏心儿子,怎么想着让李柳夫家帮衬李槐,早先怎么念着陈平安,可有些最质朴的道理,妇人一向很拎得清楚,比如做让本分,与街坊邻居相处,吵归吵,挠脸归挠脸,却不能背地里害人,至于女儿与人成亲,转头就不认婚约,那就更让妇人无法接受了,女儿你再是上山修习仙术的,还不是自己女儿?山上大的道理,总大不过自己是你李柳的娘亲去吧。
陈平安这顿酒没少喝,只是喝了个微醺,韩澄江却喝高了,李柳嗓音柔柔的,让他别喝了,竟然都没拦住,韩澄江站在那边,摇晃着大白碗,一定要与陈先生走一个,看来是真喝高了。李二看着这个酒量不济的女婿,反而笑着点头,酒量不行,酒品来凑,输人不输阵,是这个老理儿。
那座真珠山,离着李二宅子不算远。
陈平安走到山脚那边,缓缓走到不大的山顶,登高远眺镇的夜色,灯火在福禄街和桃叶巷连绵成片,此外灯火依稀,星星点点。
陈平安随后御风远游,去了趟州城,并无夜禁,递交了文牒,去城内找到了董水井,其实并不好找,七弯八拐,是城内一栋地处偏远的宅子,董水井站在门口那边,等着陈平安,如今的董水井,聘请了两位军伍出身的地仙修士,担任供奉客卿,其实就是贴身扈从。这么些年来,盯上他生意的各方势力中,不是没有手段下作的人,花钱只要能够消灾,董水井眉头都不皱一下,也就是玉璞境不好找,不然以董水井如今的财力,是完全养得起这么一尊供奉的。
有人造访,找得到董水井的,两位大骊随军修士出身的地仙供奉,都会通知家主董水井。
而一位练气士,如果是大骊随军修士出身,那么这就是最大的护身符。
董水井能够重金聘请他们担任自己的扈从,光靠砸钱,根本不成事,还是要归功于曹耕心与关翳然的牵线搭桥,再加上董水井与大骊军伍的几桩“买卖”。
曾经的督造官曹耕心,郡守袁正定,早就是董水井的朋友了。大骊铁骑在书简湖的驻守将军,关翳然,后来转去了京城户部,以及老龙城孙家、范家,再往北,北俱芦洲,都有董水井生意上的朋友。山上山下,庙堂江湖,都樱董水井如今手上经营着十数生意,而且无论大,都不起眼。
除了州城内的几条大街,将近两百座宅子、铺子,龙州境内的三座仙家客栈,都是这位董半城名下的产业,此外还有两座仙家渡口,一座在走龙道边上,一座在南岳地界,其实都是他的,只不过都见不着董水井这个名字。董水井做生意的一大宗旨,就是帮朋友挣些既在台面下、同时又很干净的银子、神仙钱。
进了屋子,董水井笑问道:“来碗馄饨?”
陈平安点头道:“惦念多年了。”
饭桌上,一人一碗馄饨,陈平安打趣道:“听大骊一位上柱国,一位巡狩使,都争着抢着要你当乘龙快婿?”
董水井笑了笑,“真要答应下来,生意就做不大了。”
很多时候,某个选择本身,就是在树担
董水井停下筷子,无奈道:“伤口上撒盐,不厚道。”
陈平安笑着不再话。
董水井道:“大骊朝廷那边,肯定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我猜赵繇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院子里边出现一位老者的身形。
董水井转头笑道:“直接事,这里没有外人。”
那位地仙供奉道:“州城刺史府邸,刚到了一拨贵客,没有走牛角山渡口。”
董水井点点头。
陈平安吃完了馄饨,放下筷子,起身笑道:“谁谁来,董水井你可以啊。”
董水井道:“既然我们都没吃饱,就再给你做碗馄饨解解酒,不用挪地方。”
陈平安想了想,就没有离开这栋宅子,重新落座。
等到两人将第二碗馄饨吃完,就有客人敲门了。
董水井笑道:“你们随便聊,我避嫌,就不见客了。”
陈平安道:“有你这样的避嫌?”
董水井道:“其实还是沾你的光,让某些人识趣些,以后少盯着我兜里那几两辛苦银子,银子是不多,撑不死人。”
陈平安接过话头,打趣道:“但肯定比一碗馄饨烫嘴。放心吧,不谈私交,甚至不谈生意,我就冲今晚这两碗馄饨,都应该帮你捎句话。”
董水井笑着抱拳。
陈平安笑眯眯道:“对了,一直忘了,我刚从李叔叔那边来。”
董水井叹了口气,走了。陈平安如果早这话,一碗馄饨都别想上桌。
宅子不大,更无仆役。
身为主饶董水井去了书房避嫌,将宅子让给了两拨客人。
陈平安就只好自己去开了门。
大骊陪都礼部老尚书,柳清风。这位老人,公认是皇帝陛下掣肘藩王宋睦的最大臂助。
这位家乡来自青鸾国的年迈读书人,身形消瘦,皮包骨头,但是眼神熠熠。
大骊京城吏部考功司郎中,赵繇。家乡就是骊珠洞。
还有一位大骊京城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资历极深,负责所有大骊粘杆郎。
陈平安望向三缺中,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书生,作揖道:“见过柳先生。”
柳清风笑着缓缓作揖还礼,“见过陈公子。”
各自直腰起身,陈平安笑道:“幸好巷子,牛车进不来。”
柳清风会心笑道:“幸好路上没有个‘郑钱’挡道,附近也无水塘。”
赵繇以心声道:“在飞升城,我见过宁姚一次,她很好。”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谁啊,关你屁事。”
赵繇哑巴吃黄连有苦不出,这对各一方的山上道侣,怎么都这么欺负人呢。
赵繇突然道:“我见过你们女儿了,长得很可爱,眉眼相貌,像她娘亲更多些。”
陈平安哦了一声,卷起袖子,下一刻,门外巷子,瞬间就没了两人身形。
那个清吏司老郎中皱紧眉头,柳清风微笑道:“没事,出身同一文脉,师叔跟师侄叙旧呢。”
老郎中只好装傻,叙旧总不需要卷袖子抡胳膊吧。只是反正拦也拦不住,就当是同门叙旧好了。
片刻之后,陈平安从巷那边独自返回,神清气爽的模样,笑着那赵郎中告辞离去,先睡去了。
州城内,有个鼻青脸肿的青衫书生,挂在树枝上,果真是昏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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