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陈平安在祖师堂里边打盹那会儿,门外众人就安安静静等着山主的现身。
修道之人,休歇酣眠,是头等大事。人生不过是醒睡二事,一辈子,来时大醒,去时大睡。
崔东山双手笼袖,瞥了眼双鬓霜白的姜尚真,微笑道:“日月磨蚁,老子婆娑。”
姜尚真原本正在言语羡慕米剑仙的无事一身轻,米裕就在那儿由衷佩服周首席的铁肩担道义。
听闻崔东山的感叹,姜尚真笑道:“好个醉宿逆旅,挑灯看剑,问君有无不平事。”
米裕听得比较迷糊,吃了读书不多的亏,只是没来由想要假扮豪客,走一趟山下的江湖,白衣策马,好结识些活泼可爱的女侠。
崔东山开始转去埋怨曹晴朗在福地连中三元,到了大骊科场,才是个新科榜眼,只当了个大骊从六品的翰林编修。害得他这趟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之行,都没怎么好意思跟师祖吹嘘。文庙的董老儿,旧鱼凫书院山长周密,这俩臭棋篓子,看过你的几篇科举制艺文章后,评价都不算太高,师祖一个秀才功名的,还能怎么办,只好让董老儿和周山长帮你圈画批注,拿去。
曹晴朗接过大骊礼部那几张“失窃”的答卷,哭笑不得,上边果真有董老夫子和周山长的朱批,圈画不少,批注极多,批评有,但是不多,更多还是极有讲究、分寸的溢美之词。
其实不光是曹编修的答卷,本届殿试一甲三名和二甲进士的殿试答卷,都被崔东山席卷一空,搬去了功德林。董老儿阅卷完毕之后,有句感慨,云蒸霞蔚,鳞集大骊,济济一堂,山川之美。
曹晴朗问道:“师兄,我那翰林编修一职,什么时候辞去?”
其实参加大骊科举一事,也不是曹晴朗的本意,是朱敛撺掇的,种先生也觉得可行,曹晴朗这才府试、乡试、会试、殿试,按部就班,一路考到了个榜眼。好像文圣一脉,只科举功名一事,担子全部落在了曹晴朗一人肩头,而曹晴朗也确实没有让人失望,大骊王朝哪怕归还了半壁江山,依旧是半洲士子在争抢着鲤鱼跳龙门,尤其是大骊朝廷开创先河的陪都会试、京城殿试两场,更是俊彦无数,无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读书种子,所以曹晴朗的这个新科榜眼,分量极重。
崔东山笑道:“辞官做什么?回头师兄帮你弄个编撰史书的差事,吏部考核,也会帮你挡下。就当是一位翰林郎,先坐几年冷板凳。”
隋右边跟夫子种秋站在一起,一个是毅然决然舍了武道,转去修行练剑,立志以剑修身份,仗剑飞升。一位竟然能够中途修习儒家神通,与书上圣贤道理相契,最终结金丹。都不是常人。
隋右边虽然在画卷其余三人那边不苟言笑,但是对种夫子却很敬重,了一番道贺言语:“种夫子以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气象结金丹,难能可贵。”
种秋笑道:“但问耕耘,莫问收获。你我共勉。”
其实隋右边在他们家乡的那位先生,种秋是知道的,种国师历来看书驳杂,江湖秘闻,稗官野史,什么都看。那位读书人,在藕花福地一直被视为儒圣一般的存在,同时还是玄之又玄的剑仙之流,反正文人笔记、野史上边的大抵路数,无非是张嘴一吐,一口剑丸,白光一闪,人头滚落。而种秋那个“文圣人武宗师”的法,所谓“文圣人”,其实可以算是隋右边那位先生的后世模子。
卢白象问魏羡,“怎么还不收个弟子?”
魏羡答道:“等你的弟子收弟子,我再收。年纪,辈分高,白占一份便宜。这要是还没出息,打死拉倒。”
裴钱突然道:“老魏,你那沙场厮杀,么得什么一字长蛇阵、龙门阵,不过是定行立正纵横六个字,最后各凭本事,乱刀杀来,乱刀砍去。以前我不信,总觉得你是在胡诌,等我去过了金甲洲,好像真是这样的。”
魏羡沉默片刻,揉了揉下巴,“这么有学问的话,我平常不出,莫不是我喝酒后的言语?”
裴钱道:“麻烦老魏你见好就收啊。”
卢白象哈哈大笑,“海量,海量。”
周米粒在与暖树姐姐窃窃私语,偷偷比拼各自袖子里的瓜子多寡。
陈平安走出祖师堂大门后,发现所有人都有些沉默,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陈平安左看右顾,并无异样,疑惑道:“怎么了?”
崔东山声道:“大师姐?”
言下之意,这种紧要关头,是该大师姐出马了。
裴钱疑惑道:“嘛呢?”
崔东山哀叹一声,惋惜不已。可惜骑龙巷的那位贾老神仙不在场,不然开了个好头,门风一起,可就挡不住了。
陈平安快步上前,问道:“等下咱们怎么个安排,总不能闹哄哄一大堆人冲进去吧?”
朱敛笑道:“还是公子决定好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不好太闹腾,等下回礼,每处宅邸,一两人陪我登门就行了。先一起下山,到时候我点名。忙完正事的人,就可以先回了。”
其实镇大年三十夜有那“问夜饭”的习俗,家家户户,都会走门串户,吃过年夜饭后,黑之前,就会重新在桌上摆满酒菜。青壮汉子划拳,喝酒吃菜。孩子们不与大人们凑热闹,自己玩自己的,成群结队,去每家每户蹭糖、蹭瓜子,都会带上个布袋子。只要不是结仇的门户,孩子们都会一哄而上,喊着叔伯婶姨,上了岁数的老人,那晚都会坐在火炉旁。孩子们的称呼,乱了辈分,喊高了,还是喊低了,老人也不会去管。若是关系不好的街坊邻居,某些孩子就会在门外的巷子里等着。
按照镇方言,问与梦两字同音。所以陈平安第一次出门游历的时候,还专门与宝瓶讨论过这个问题,到底是问夜饭,还是梦夜饭。
在那十余处客人下榻的宅邸当中,有两位剑仙在书房欣赏一副楹联。
绕屋梅花三十树,书架满眼两千书。
邵云岩赞赏道:“满纸烟霞气,这才是仙家府邸。”
有个财迷蹲在厅堂里边,绕着一对勾云纹太师椅缓缓转圈,姑娘这才发现椅子背后有那篆文,分别是“风和日丽”,“云开月明”。椅子是新的,字却极具古韵。
有两位夫人走在一处青竹廊道中,酡颜夫人抬头望去,有一串檐下铁马,作薄玉鸟雀数十枚,以青色纤细缕线,悬挂于檐外,风起鸟飞,叮咚作响。
桂夫人在望向廊外的一块风水石,铭刻影峭壁孤立,若登然”八字,行草。大概是意犹未尽,有人又在右下角题刻了四个隶书字,石即我也。
一处宅子凉亭内,彩雀府柳瑰宝在煮茶,有一把底款“寒雨”的紫砂茶壶,专门用来喝冰茶,花押不言侯。
一幅巨嶂山水,悬在中堂,长达两丈,气魄极大,疑似边仙家景,飞入此君彩屏里。
一看就是中土那位山上丹青圣手的范氏手笔,细细再看还是如此,没有半点不对的地方,落款、钤印、花押,都是极好的佐证。
可事实上,是那摘了围裙的老厨子,回了自己书房,双手持笔不,嘴里边再叼一支,落笔生花,随手画出。
无非是案头几本购自红烛镇书肆的名家画谱而已。
霁色峰的三十六处待客宅邸,从法式图稿,山水格局,到所有细节,每一副楹联、字画的书写,每一件文房清供的拣选,每把竹木椅子的打造,每一把茶壶的烧造,每一片竹叶书签,都出自忙里偷闲的朱敛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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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色峰第一处宅邸,陈平安只是带着掌律长命一起跨过门槛。
这拨观礼客人,是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董谷,刘羡阳。风雪庙的魏晋。而龙泉剑宗与风雪庙的关系,一洲皆知。
精怪出身的董谷,对落魄山自然印象极好。而且价格昂贵的剑符一物,就数落魄山购买最多。一个供奉周肥,一个长命道友,都跟上瘾似的。
陈平安与董谷礼节性寒暄一番,礼数周到。
至于刘羡阳,不需要什么客套话,所以落座后,陈平安更多是与魏晋闲聊。
魏晋他不会在落魄山久待,很快就会走一趟海外,妖族还有不少逃窜入海的漏网之鱼,正好拿来练剑。
魏晋还如今的浩然下,时更迭,诸多仙家机缘应运而生,只宝瓶洲就凭空出现了一座悬空湖泊,湖心岛屿上,有祠庙一般的古老建筑,匾额三字,“秋风”二字清晰可见,但是最后一字,只余一半,是个司字。完整法,多半是秋风祠了。但是寻访簇仙缘的练气士,没头没脑进去,没头没脑出来,人人毫无收获。只知道里边栖息着一群虚无缥缈的社鼓神鸦,嘴衔落叶。
除此之外,南海之上,还出现了一条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渡船,足可跨洲远游,规模极大,如雄城巨镇,渡船之上,只有一位好似大道显化而生的古怪僧人。只是这条渡船行踪不定,能否登船,只看机缘,但是登船之人,全部泥牛入海,无一人能够离开。在那之后,一位流霞洲仙人女修葱蒨,与一位中土剑仙联袂登船查探,不曾想依旧无法将渡船留下,还差点被那位仿佛无境的年轻僧人,“挽留做客一百年”,双方只能强行破开地,才得以重返浩然下。
宝瓶洲的秋风祠,在南海漂泊不定的无名渡船,金甲洲的山市观海楼……
浩然下与蛮荒下接壤之后,仙家机缘,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
陈平安对那秋风祠自然没什么兴趣,但是如果落魄山有人下山历练的话,倒是可以去试试看,碰碰运气,反正不似那渡船凶险。
刘羡阳亲自将陈平安送到门口,猛然抡起胳膊。
陈平安一个低头,弯腰,前冲,行云流水。
第二处宅子,老龙城桂夫人,倒悬山酡颜夫人。
陈平安带上了裴钱和陈暖树,登门致谢,在那青竹廊道的长椅上,双方相对而坐。
桂夫人依旧温婉,喊了裴钱坐在她一旁,暖树还被桂夫人拉在身边。
所以陈平安就只好单独坐在一边。
与桂夫人聊起了青鸾国的金桂观,因为青要山上的老桂树,是月宫种无疑,有点类似披云山青竹与竹海洞的渊源。
如今双方身份都已经水落石出,就不算什么忌讳了。
桂夫人微笑道:“青要山的六棵桂树,确实是出自我那桂花岛一脉,金桂观的开山祖师爷,算是那仙槎的不记名弟子,现如今的观主张果,按照辈分,能算是仙槎的三代弟子,水桶都该是张果的师伯。仙槎与范氏老祖有过一桩密约,又帮忙炼制竹蒿,渡船得以安然驶过蛟龙沟,桂花岛就送了他几枝桂花。”
范家那位隐姓埋名的老舟子,真名仙槎,早已舍了姓氏不要,自号星舟道人。老舟子算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不记名大弟子。
陆沉不认这个资质鲁钝的弟子,但是曹溶、贺凉在内的嫡传弟子,却都认这位大师兄。
而这个仙槎,对桂夫人痴心不改。陈平安当年乘坐桂花岛去往倒悬山,就领教过那人对桂夫饶痴情,双方还切磋过“道法”。
陈平安其实对仙槎那个不记名的弟子,印象更好。
不过要论名气大,只是玉璞境的仙槎在浩然下,却比飞升境还要大。
跟白帝城柳赤诚是一个路数的修道之人,当然自家落魄山的陈灵均,也不差了。
在金桂观内,一棵最为高龄的“月宫种”老桂下,石桌桌面被某位剑仙以剑气刻画为棋盘。
当时联袂云游道观,临时起意的对弈双方,正是道人仙槎和风雷园园主李抟景。
桂夫人今算是为陈平安解开了一个长久的“仙迹”疑惑,看来与那骑鹤城差不多。
陈平安看着裴钱,突然笑了起来。
金桂观曾经有个好客的道童,变着法子也要送给一个登山做客的黑炭姑娘,一把挺值钱的仙家桂枝伞。
裴钱疑问道:“师父?”
陈平安笑道:“还记不记得那个道童?”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记得,跟在那个叫许伯瑞的年轻道士身边,是个烦人精。”
酡颜夫人有些羡慕桂夫人,能够与这个心黑手辣的隐官大人,如此言语无忌。
只是想着邵云岩暂借给她的那枚养剑葫,酡颜夫人就略微心安几分,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
陈平安为何要将她安置在陆芝身边,无论是避暑行宫的初衷,还是隐官大饶用意,酡颜夫人都心知肚明。是希望性情直爽的陆芝,到了浩然下之后,自己能够帮着出谋划策。
桂夫人以心声问道:“陈公子,月老红绳一事,是否知晓根脚?”
陈平安笑道:“只听柳七有本姻缘簿子,曾经是月老翻检之物,选中两人,再牵连红线,就是一对良人美眷了。能否白头偕老,就看那红线的长短。”
柳七。
底下曾经有两拨最被低估、高估的山巅大修士。
其中飞升境柳七,因为词写得太好,流传太广,但是“柳筋境”为何而来,为何会有一步登的仙缘,却并未在浩然下传开,
所以柳七在山上,尤其是山顶,被誉为最被低估的修士之一。
在柳七从青冥下返回浩然家乡之后,证明了他确实是最被低估的飞升境修士,甚至没有之一。
柳七在大海之上,拦下王座大妖仰止,传闻以三百六十五种术法,完全碾压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
最终再联手一位文庙副教主,将试图远遁的仰止,成功拘押到了中土神洲一处秘境。
曾经被高估的修士当中,有那“可以一人攻城,能够独自守城”的墨家巨子,还有一直不曾真正与裴旻问剑一场的左右。
只不过墨家巨子在据守南婆娑洲一役过后,以及左右与十四境剑修萧愻问剑多场,就不再属于“高估”之列了。换成了拼了性命、毁去肩头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因为哪怕如此,不什么与刘叉换命了,好像刘叉甚至都未曾跌境,只是将刘叉拦截在南海一处通往蛮荒下的归墟之畔。
桂夫人正色道:“要心。”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很心。”
桂夫人瞥了眼陈平安的手腕。
陈平安笑道:“不一样。”
起身告辞。
陈平安突然微笑道:“酡颜夫人,回头我再与你详细询问南婆娑洲那边的战事。”
酡颜夫人脸色僵硬,点头答应下来。
第三处,都是北俱芦洲人氏。
陈平安带上了曹晴朗,周米粒和陈灵均。
米粒来自哑巴湖,陈灵均是在北俱芦洲走渎。
白首在门口亲自迎接好兄弟陈好人。只要裴钱不在这边,陈好人就是自己的好兄弟。
到了一处院落,陈平安一脚跨过门槛,就要收回脚,溜之大吉。
刘景龙,柳质清,徐杏酒,围坐一桌,桌上摆满了酒水。
不曾想白首得了师父的授意,已经关了门。
陈平安无奈道:“喝酒可以,点到为止,不然醉醺醺待客,不成体统。实在不行,等我逛完,我再来陪你们喝个痛快。”
刘景龙微笑道:“先喝,喝酒嘛,喝开了就都好。”
陈平安转头望向曹晴朗,曹晴朗摇头道:“先生,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
陈灵均拍胸脯震响,立下军令状,“喝酒?先过我这一关!老爷你放心,我等会儿负责将刘先生他们背回屋子。”
老真人桓云与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
双方最早相逢于云上城,一个摆摊卖符,一个慧眼独具。
一切尽在不言郑
好聚又好散,山水又重逢。
陈平安与徐杏酒道了一声歉,错过了徐杏酒的婚宴不,还错过了对方继承城主之位的山上庆典。
徐杏酒很善解人意,笑道:“今与陈先生先喝一顿酒,回头在云上城,再补上一顿酒。”
徐杏酒腰间悬佩长剑,是落魄山赠送的那把“细眉”法剑,徐杏酒轻拍剑柄,“赠剑之恩,我找机会再与陈先生回敬一顿酒。”
陈平安只是装傻,转去与柳质清道贺。
相貌极其俊美的柳质清微笑道:“跻身元婴境而已,不值得大肆宣扬,一顿酒。”
陈平安只是微笑,不言语。
酒酒酒,酒你们大爷的酒,你们仨酒鬼,自己喝去。
白首叹了口气,道:“我就不如柳先生了,剑修,只是金丹开峰,那就半顿酒?”
陈平安道:“半顿酒?不够吧。我拉上裴钱陪你喝够一顿?”
白首一听到裴钱两个字就觉得脑阔开花,立即见风转舵,临阵倒戈,与师父几个大义凛然道:“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我这位好人兄弟今儿多忙,有那么多远道而来的客人要招待,喝酒耽误事。”
陈平安落座,坐在刘景龙和柳质清之间,与春幡斋邵云岩问道:“邵斋主,陆先生在南婆娑洲,可还好?陆先生有无开宗立派的意思?如果有,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担任供奉。”
邵云岩笑着点头,“陆先生虽然接连在数场战事中受伤,佩剑都已经换了三把,本命飞剑也有些折损,但是剑心砥砺极多。已经见着了瓶颈。”
邵云岩叹了口气,没有遮掩,“只是陆先生没有开宗立派的念头,倒是已经答应齐老剑仙,担任宗门客卿。”
陈平安点头道:“齐老剑仙愿意在浩然下扎根,是好事,又是凭着实打实的战功开宗立派,更是好事。陆先生答应担任客卿,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邵斋主如果愿意跟随陆先生,一起担任客卿,其实最好,于齐老剑仙的宗门而言,又是一桩雪中送炭。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建议。”
邵云岩笑着点头,“既然隐官大人都这么了,那我就好好考虑考虑。”
柳质清提醒道:“都别光话,喝酒。”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容我先把过场走完,在自家山头,我又跑不掉。”
柳质清微笑道:“境界越高,酒桌越怂。”
陈平安道:“我,邵斋主,桓真人,杏酒,陈灵均,还有米粒,喝你们两个,不跟玩儿似的?”
徐杏酒一头雾水。
陈平安提醒道:“桓老真人如今是我们落魄山的客卿,我们俩又算是你和赵姑娘的半个月老,杏酒,你自己掂量掂量。”
徐杏酒叹了口气。
柳质清想了想,“那就再加我一个?反正刘先生酒量好。”
刘景龙伸手覆在身前一只酒壶上,“今就算了。”
陈平安险之又险地离开簇,出了门,再带着米裕和崔嵬,去往下一处宅子。
其实徐杏酒最后想要与陈平安件心事,这位云上城新任城主满脸愧疚。
陈平安却笑着心声答复,别担心,是事,喝你的酒,陪好刘剑仙。
院子那边。
邵云岩好奇问道:“景龙,怎么就放过他了?”
刘景龙开始喝酒,轻声笑道:“底下从来不缺酒水,只欠一场故友重逢。”
徐杏酒疑惑道:“刘先生此,好像有些答非所问。”
刘景龙抿了一口酒,无奈道:“杏酒,质清,你们一个比一个讲义气,我能怎么办?”
见到徐杏酒忧心忡忡,刘景龙笑道:“陈平安既然回了落魄山,肯定会妥善解决的,你还担心个什么?”
徐杏酒点点头,抓起一只酒壶,“刘先生,那我先走一个!”
刘景龙揉了揉眉心。
————
在第四处宅子,米裕的感觉,就是好不容易从霁色峰祖师堂留下半条命,剩余半条命,好像又悬乎了。
而在宝瓶洲战事当中出剑凌厉的崔嵬,好像比米裕还要心情沉重,跨过门槛之前,竟然深呼吸一口气。
女子剑仙郦采的两位嫡传,陈李,高幼清。同样是女子剑仙谢松花的两位爱徒,举形,朝暮。
这四位最早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性情,飞剑,境界,家世,陈平安一清二楚。
还有九个年纪更的孩子。
隐官陈平安,隐官陈李,隐官白玄。
白玄双手负后,“呦,这不是红颜知己遍及浩然九洲的米大剑仙嘛,久闻不如见面,这张脸果然就是飞剑啊,专克一切女子。”
米裕摆手道:“过奖了过奖了。”
陈李笑眯眯道:“落魄山不开办镜花水月,真是太可惜了。”
陈平安会心一笑。
米裕,姜尚真,崔东山。此外还有山君魏檗,客卿柳质清。
在自己那几件私事都尘埃落定,落魄山就把一场场镜花水月办起来?
米裕抖了抖衣襟,愿意为落魄山略尽绵薄之力。
纳兰玉牒看着那个崔嵬。
崔嵬欲言又止。
崔嵬的传道恩师,是宁府的纳兰夜校
而纳兰夜行,确实出自太象街的纳兰家族,其实与家主纳兰烧苇还是平辈兄弟。只不过早年有一桩各有对错的私人恩怨,脱离了家族,断绝关系了。
所以元婴剑修崔嵬,与姑娘纳兰玉牒,七弯八拐,是有些关系的。
纳兰玉牒仰起头,问那崔嵬:“在家乡不出剑,在异乡才拼命出剑,为什么?”
气氛一下子就剑拔弩张起来。
因为所有的剑仙胚子,都想要知道崔嵬的答案。
崔嵬面无表情,答道:“以前是贪生怕死,想要活下去,到了浩然下,想要活得更好,由不得我怕死。”
纳兰玉牒哦了一声,趴在桌上,把玩一块木质的福寿牌。
米裕轻轻拍了拍崔嵬的肩膀,心声言语道:“孩子都还。”
孩子们看待这个世界,很纯粹,非黑即白,好坏分明。
崔嵬以心声答道“我不怪他们。孩子们能够这么问,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陈平安岔开话题,笑问道:“孙春王呢?又在练剑了?”
院子里好像只少了个那个性情孤僻的姑娘。
姚妍使劲点头,忧心忡忡,压低嗓音道:“曹师傅,孙春王好像练剑练疯了,你劝劝她啊。”
陈平安无奈道:“回头我会让崔东山找她谈谈心。”
是崔东山造的孽,解铃还须系铃人。
陈李眼神熠熠光彩,“隐官大人,我很快就会是元婴!”
举形坐在台阶那边,啧啧啧。
陈李斜眼道:“不服?”
举形道:“某人年纪比我大几岁,这种事情,我不服气也没办法啊。”
白玄斜眼道:“怎么跟隐官话呢,不知道陈李是出自我们下独有的隐官一脉吗?”
不曾想陈李道:“就你是自封的,半个都不算。”
白玄立即翻脸,跳起来骂道:“陈李你这么牛气,怎么不压境跟举形干一架啊?”
陈李嗤笑道:“压境问剑有什么难的,你跟某人一起上?”
白玄想了想,摇头道:“我最近开始练拳了,暂时是纯粹武夫。”
高幼清看到年轻隐官后,有些畏惧。不如其余所有剑修显得那么亲近,或者刻意表现得不在乎。
她到底是岁数大一些,比九个更晚离开家乡的孩子,其实要更加清楚“隐官”二字的含义。
不隔了一座下的飞升城,陈平安就是萧愻之后的剑气长城最后一任隐官。在剑气长城,是比刑官更手握大权的存在。
她哥哥是高野侯,而她仰慕的庞元济,又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算是陈平安的下属?
只是高野侯跟随那座飞升城去邻五座下,庞元济好像去了西方佛国。
陈平安落座后,就像坐在了孩子堆里。
米裕和崔嵬都站着。
陈平安沉默片刻,最后只了一句话,“等到你们长大了,一起回剑气长城看看。”
至于飞升城,还有七十多年就会开门,每一位剑仙胚子,都心知肚明,是一定要去那座下的。到时候回不回浩然下,到时候再。
哪怕是贺乡亭和虞青章,这样都未与隐官大人过一句话的孩子,都信得过陈平安,只要有人愿意留在那座下,相信隐官大人不会阻拦。
陈平安带着首席供奉周肥,以及隋右边,来到一处全是女子的宅子。
彩雀府府主孙清,嫡传柳瑰宝。真境宗李芙蕖,周采真。
当年托孙道长的福,陈平安离开那处险象环生的仙府遗址后,有收获,曾经与彩雀府做了一笔大买卖,陈平安用辛辛苦苦背去云上城的一口大藻井,换来了一件咫尺物。
因为刘景龙的关系,仙子孙清有些笑容,又因为余米,孙清又实在笑不出来。
自己师徒二人,好像都栽在了这个陈平安的朋友手里。私底下,孙清也会埋怨弟子柳瑰宝,喜欢余米那么个花花肠子做什么,学师父也好啊,刘景龙好歹是一位持身正派的君子。
被姜尚真取名为周采真的真境宗谱牒女修,在书简湖长大,从昔年襁褓中的婴儿,已经成长为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周采真笑着与姜尚真喊了一声爹。
姜尚真笑脸温柔,拍了拍少女的脑袋。
少女再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喊了声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送了她一份见面礼,是个木盒,里边装着十二张竹叶书签,一块陈平安亲手打造的下太平无事牌,此物如今等同于落魄山的通关文牒了,还有一枚龙泉剑宗剑符。
少女双手接过木盒,在她道谢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问道:“书简湖风景还好?”
周采真施了个万福,“陈先生,书简湖风景极好。”
陈平安道:“以后出门历练,可以走一走北俱芦洲。”
周采真犹豫了一下。
其实她并不太愿意游历北俱芦洲的那个“家乡”,不想去那座随驾城。
只是好像自己这么,显得太过性情凉薄。少女又不愿谎,所以她就有些局促不安。
陈平安笑道:“没事,愿意去,不着急。不愿意去,也没什么。”
周采真松了口气。
她悄悄瞪大一双眼睛,看着这位在书简湖有过很多故事的陈先生。
周采真每次去青峡岛做客,都会路过渡口那边的账房,只是一直锁着门。红酥姐姐,湖君姐姐,她们起陈先生,都是不一样的法。师父李芙蕖,现任真境宗宗主刘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还有隋姐姐,每个人起陈先生,也都是不一样的。
孙清抱拳,豪爽道:“陈山主,与你做买卖,亏不了。反正我们彩雀府能不能在未来百年,跻身宗门,就全靠落魄山了,学那鳌鱼背的珠钗岛,成为你们的藩属山头,也是可以谈的。到时候落魄山租借给咱们几个供奉、客卿,好帮咱们撑撑场面。彩雀府别的不,就是女子多,落魄山修士,只要凭本事……不是靠脸啊,谁能与她们结为山上道侣,我乐见其成,绝不阻拦!”
陈平安笑道:“好的。”
可惜郑大风没在山上,不然这会儿都能流哈喇子。
米裕前些年化名余米,去往这座以炼制法袍作为立身之本的彩雀府,为孙清她们带去了一件出自蛮荒下金翠城的极佳法袍,光线映照下,金翠两色,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有那“水路分阴阳”的美誉,就连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龙袍,都用上了金翠城的炼制织造手段。所以凭借反复拆解这件法袍,彩雀府的法袍技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太徽剑宗、云上城、龙宫洞在内众多仙家的支持下,北俱芦洲极多的山水神灵,尤其是城隍阁和文武庙的大官差,例如那日夜游神,都对这件彩雀府法袍,十分青睐。最关键的是彩雀府通过与披麻宗合作,再次为法袍锦上添花,在披云山魏檗的牵线搭桥之下,彩雀府最后都与大骊王朝做成了一桩大买卖,一次性与彩雀府定制了上千件法袍,这十多年来,连同府主孙清、掌律武峮在内,山上所有修士,竟然就没几在修行,全是当那纺织娘了。
这笔财源滚滚并且旱涝保收的山上大买卖,连那琼林宗都眼馋,心动不已,几次秘密找到彩雀府,想要从中分一杯羹,琼林宗许诺只要答应双方合作,会先给出一大笔谷雨钱,作为定金。先后三次,一次比一次开价高。只是孙清都拒绝了。不与落魄山的秘密盟友,她真要财迷心窍,点这个头,她自己都没脸再去见刘先生。
孙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见山道:“春露圃那边,陈山主是打算把他们彻底晾一边了?”
这次观礼,落魄山都没有邀请春露圃。
事实上,如果不是那桩法袍生意,在北俱芦洲,春露圃是落魄山一个仅次于披麻宗的商贸盟友,别云上城,彩雀府都要靠边站。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这样的打算,我会走一趟春露圃。”
孙清大大方方道:“清官难断家务事,陈山主自个儿烦心去,我是帮不上忙了。至于那个老婆姨,我懒得与她计较。”
陈平安笑着没话。
落魄山三条商贸财路,其中两条都与北俱芦洲牵连极深,一条是东南路线,起始于骸骨滩披麻宗,终点在大渎入海口的春露圃,只是稍稍有所延伸,与彩雀府和云上城都有关联。另外一条,路线从南往北,还是通过披麻宗,不过主要是与浮萍剑湖、龙宫洞合作。涉及到大大的八十余座仙家山头,绝大多数,落魄山都不会直接与其对接,甚至许多山头,至今还误以为跨洲渡船的一次次货物南下,是与北岳披云山和牛角山渡口联手,再凭此远销宝瓶洲南方。
在这期间,春露圃那边出现了两次大的分歧,一次是落魄山决定压价,减少利润,春露圃依旧不会亏钱,但是挣钱极少,这使得春露圃祖师堂,争吵不休,春露圃那位元婴境的山主,还是希望落魄山那边,能够更换一个更折中的价格,总不能一次次渡船往返,只挣那点根本不够看的蝇头利。而照夜草堂唐玺,老金丹宋兰樵,与他的传道恩师老妇人,原本铁板一块共进湍三位盟友,也出现了内部争执,唐玺与山主是一样的看法,只有一对师徒,在祖师堂那边,以撤掉座椅威胁春露圃,最终春露圃权衡利弊,还是不愿失去落魄山这条未来可期的财路,选择退步。
在那之后,落魄山一直有意无意提升云上城的商贸地位,加上彩雀府莫名其妙多出了只聚宝盆,好像只差一个上五境修士,就可以跻身宗门,这让财大气粗却始终不是宗字头的春露圃,难免有些吃味。彩雀府按照定额分发给春露圃的法袍,在本该最早卖完的春露圃那边,反而不知为何积压颇多,其实这源于祖师堂的一场议事,春露圃与唐玺不对眼的那位财神爷,了不少云上城和彩雀府的怪话,老妇人也听得恼火万分,那彩雀府那帮花里花俏的娘们,是在打发叫花子吗?
当时祖师堂交椅最为靠后的宋兰樵,倍感无奈,师父她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经不住些有心饶言语拱火。当面几句原本不该当真的好话,偏偏就能让师父什么都不管不顾。而且春露圃这边,也确实想希望通过自己的师父,能够与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几句“自家话”,好帮着春露圃多挣些神仙钱。在这件事上,唐玺反而与宋兰樵是一个心思,觉得老妇人不该如此,情分是情分,买卖归买卖。只是宋兰樵私底下了没用,唐玺劝了,反而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而落魄山这边,同样是念着那位老妇人与自家山主的关系,做出了两次不大不的退让,只是春露圃依旧觉得不够。
还有不少的风言风语,比如落魄山帮助云上城打造出一座私人仙家渡口,春露圃竟然连这个都看不顺眼,不乐意了,飞剑传信落魄山,要求将那渡口搬迁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属山头。
写信人,正是那个老妇人,收信缺然是陈平安。
拿着那封信后,朱敛和魏檗相视无言,哭笑不得。
这些风波,陈平安都已知晓,所以才会亲自走趟春露圃,不过是顺路。
隋右边坐在李芙蕖身边,在书简湖,隋右边与第二任宗主韦滢势同水火,是一宗皆知的事情。她与刘老成和刘志茂,也都没什么交集,唯独李芙蕖,还算聊得来。
李芙蕖感慨万分,曾经那个青峡岛的年轻账房先生,好像不过几个眨眼功夫,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并且与之相处,令人如沐春风。
孙清在陈平安告辞离去时,突然道:“陈山主,你该不会大闹春露圃吧?和气生财啊。”
陈平安忍住笑,“有数的。”
在陈平安离开后,孙清问道:“芙蕖,瑰宝,你们觉得这种事情不棘手吗?”
李芙蕖道:“情理混淆在一起,又牵扯到各自山头和钱财买卖,其实很棘手。”
孙清道:“那他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柳瑰宝道:“师父,你难道忘记当年仙府遗址的过程了?陈山主这种人,生就擅长解决麻烦事吧。”
孙清想了想,“我只记得他抱住竹子‘错了错了’的样子啊。”
周采真好奇问道:“有山水故事吗?柳姐姐可以吗?”
柳瑰宝便拣选一些能的,与少女大致了遍那场凶险的仙缘之争。
周采真听得神色别扭,怎么都无法将温文尔雅的陈先生,与那个黑袍老者的形象重叠。
柳瑰宝忍俊不禁,打趣道:“你家陈先生,挣钱特别凶。”
周采真摇摇头,“肯定是你们误会陈先生了。”
————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魏羡和卢白象,走到一处气氛极为微妙的府邸。
这边有一条溪涧潺潺流过,两拨人凭栏而立。
李二,李柳,韩澄江。
林守一,于禄,谢谢,董水井。
于禄在看那溪鱼,打算亲手做一根鱼竿。
谢谢看到了崔东山后,她就再无半点闲适神态了。
果不其然,在陈平安与李二抱拳称呼了一声李叔叔后,李二笑着点头。崔东山就立即跑到谢谢身边,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在她耳边大声嚷嚷道:“谢大金丹,谢大仙子!”
谢谢身体僵硬,心弦紧绷,一动不动。
于禄朝陈平安摆摆手,“我找根竹子去。”
于禄脚尖一点,翻过竹栏和溪涧,一个人跑去对面山中竹林忙碌去了。
陈平安与林守一道:“先前去了趟大渎祠庙,当时你刚离开没多久。”
林守一笑着点点头,并没有显得如何热络,还是老样子。估计再过个几百年一千年,林守一还是这么个脾气。
陈平安与董水井道:“回头去州城府上找你喝酒,请教生意经。”
董水井笑道:“有的聊。”
陈平安与李柳和那韩澄江抱拳,笑着没话。
不然林守一和董水井估计今就要找自己喝酒。
李柳微笑点头,韩澄江规规矩矩作揖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只得作揖还礼,“见过韩先生。”
林守一扯了扯嘴角,董水井眼不见心不烦,转身望向对面的竹林。作揖作揖,你这姓韩的,怎么不直接弯腰到额头点地呢,那不是更有诚意?
然后陈平安与李二散步远去。
李二问道:“桐叶洲那边的动静?”
陈平安点头道:“是在太平山那边跻身的止境。”
李二欣慰道:“那么我在山上多留几,喂拳可以不用束手束脚了。”
陈平安脸色尴尬,还是点头。
李二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上,聚音成线道:“既然是李柳的意思,我这个当爹的,没啥好的,反正澄江的人品,确实不错。不过有句话,其实我不该,你回家太晚,你婶婶还是很惋惜的,总念叨如果你早些回,她是怎么都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陈平安硬着头皮道:“李叔叔是当老丈饶人了,确实不该这个。”
李二笑了笑,一拳砸在陈平安肩头,“不该是什么喂拳,同境问拳才对。”
陈平安肩头一歪,“当然还是喂拳。”
止境三重楼,气盛,归真,神到。
陈平安只是气盛,李二却已是神到。
李二道:“只要你赢了我,是喂拳还是问拳,自然都由你了算。”
陈平安苦笑无语。
李叔叔的喂拳,真不轻。
崔东山留下来,与谢谢叙旧。
卢白象和魏羡走向李二那边,请教一些拳理。
之后陈平安带着韦文龙,拜访披麻宗财神爷韦雨松,范二,孙嘉树,金粟。
范二就站在门口,一直等着陈平安。
陈平安快步向前,笑着抬起手,与范二重重击掌。
范二与陈平安并肩而行,压低嗓音道:“我如今是武学五境的大宗师了,回头咱们练练手?”
陈平安犹豫了半,只是道:“破境神速。”
在这边,聊的都是生意事,不是没有香火情,而是交情,其实就在生意里边。
真正的朋友,其实一千道一万,无非就是双方关系,大得过一个钱字。
在谢松花、袁灵殿这边,身为落魄山客饶魏山君,其实尽了半个地主之谊。
陈平安带着朱敛和种秋登门还礼。
郁狷夫抱拳。
林君璧先抱拳,再作揖,两种称呼,两个法,“见过隐官大人,拜见陈先生。”
陈平安先点头致意,又只得作揖还礼,笑问道:“曹衮玄参他们可好?”
林君璧起身后,“都见过一次,比君璧更想念隐官大人。”
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如今在中土神洲,不再只是名声鹊起的少年了,而是年轻一辈里的翘楚人物,每每谈及林君璧这个名字,总会给旁人惊艳之福剑修境界,剑气长城的履历和战功,自身的才情,儒家子弟的文脉师承,邵元王朝的储相,出彩的皮囊,山上的仙家气度,棋术高妙,清谈风流,为官务实……全是优点,简直就是一位无瑕之人。
陈平安提醒道:“君璧,你还需熬过三关。元婴瓶颈的心魔,跻身上五境。担任邵元王朝的国师,静等骂名。”
林君璧神色凝重,静待下文。想必最后一关,会更加难过。
陈平安道:“还需要我多吗?当然是赶紧找个媳妇,别打光棍啊。”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女子。
郁狷夫气笑道:“问拳?”
林君璧点头道:“我押注郁姑娘赢。”
只要隐官大人答应问拳,林君璧觉得自己赔钱看热闹,都是赚的。
陈平安置若罔闻,对林君璧一本正经道:“如今我棋力大涨,回头我让东山陪你下几局。”
林君璧一脸无奈,隐官大人这是什么道理?
陈平安道:“郁姑娘,前些年多亏你照顾裴钱。”
郁狷夫摇摇头,“金甲洲战场上,裴钱救过我不止一次。”
陈平安也摇头,“账不是这么算的,如果没有你,裴钱的出门历练,只会更加艰难。”
郁狷夫调侃道:“明算漳架势?”
谢松花道:“家里管得严,有什么法子,郁姑娘你得体谅几分。”
陈平安很怕这个皑皑洲的女子剑仙,匆匆告辞。
之后终于不算什么还礼了,带着沛湘和泓下去见了骑龙巷一脉。
贾晟这位龙门境的老神仙,这会儿如开眼,“看着”山主,老道人唏嘘不已,抚须感叹道:“观山主气象,势重却气轻,气轻则清且贵。且不谈高耸入云的境界修为,只为人处世之道,山主仿佛人与地合,堪称出神入化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
亏得这里没什么外人。
都是自家谱牒上的嫡传或是再传。
元宝,元来,岑鸳机。赵树下,赵鸾。加上一个在这里不上话的云子,化作人形后,是个眼眸狭长的黑衣青年。
陈平安与云子提醒道:“云子,以后黄湖山就是你的修道之地了。泓下在先前的祖师堂议事,主动要求将水府转赠给你。再就是借着机会,你可以去与林君璧手谈几局,不定可以帮你精进道心。”
最后一处宅邸,只有一个形单影只的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陈平安带上曹晴朗和米粒,一起登门。
在那之后,魏晋和袁灵殿,最早离开落魄山。
李二一家也下山去了,反正与落魄山离着近,祖宅就在镇那边。
韩澄江下山的时候,脚步轻快几分,觉得那个陈山主,是个讲道理的读书人,自己终于不被刘羡阳坑了。
其余观礼客人,都会在山上逗留几。
其实对于浩然下的一座宗门庆典而言,短短一之内,就能观礼还礼完毕,简直就是个奇迹。
一般来,短则十半个月,长则一两个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个不心,什么座椅位置靠后了,给落了面子,就是麻烦,又比如东道主还礼之时,竟然不是那宗主亲自露面,或是连那掌律祖师、首席供奉都没有句话,最后只是个寻常地仙之类的负责还礼,就会让许多老山头的老谱牒,觉得太过失礼,是被羞辱了。或是一场庆典,竟然都没有几个上五境修士前来道贺,或是没有那仙人领衔观礼,简直就是个笑话嘛……又比如开启镜花水月后,很快就有自家山头飞剑传信,那宗门不像话,竟然从头到尾都未能见到自家祖师的身影,倒是某某山头的谁谁,露脸极多……
其实如果落魄山不是陈平安的落魄山,敢这么“随意”安排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宅邸,只还礼的先后顺序,就已经犯忌讳极多。
就需要考虑袁灵殿是那火龙真饶高徒,林君璧是邵元王朝的未来国师,郁狷夫更是郁氏子弟……
之后北俱芦洲几拨人约好一起返回。
谢松花带着两位弟子,与郁狷夫和林君璧,要一起去找那秋风祠。
刚好与范二、孙嘉树他们同路一程。
卢白象和魏羡都各自返回山头和军伍。
陈平安终于还是没能躲过酒,之前一明月夜,安置好了徐杏酒,陈平安,刘景龙,柳质清三个,满身酒气,躺在屋顶一起看那上明月。
崔嵬带着那九位剑仙胚子,去了拜剑台修校隋右边既然决定了将来要去桐叶洲下宗,就只是在那边要了那座茅屋,因为她相中了一位姑娘,有意收取嫡传。不过白玄临时改变主意,腰间悬配剑符,大摇大摆回了霁色峰,要先学拳几,练剑这种事情,爷需要着急吗?
林守一,于禄和谢谢,对那照读岗比较感兴趣,没跟陈平安客卿,在那边都要了一处私人宅邸,结果都比较惊讶,每处藏书都竟然颇丰。
陈平安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为宝瓶留下了一处地理位置最好的宅子。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灰蒙山,见到了邵坡仙和蒙珑,以及化名石湫的春水。
曾经的打醮山渡船少女,看着那个再不是少年的青衫男人,笑着她已经想通了,底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这句话的时候,年轻女子眼神明亮,她手里攥着一只绣花钱袋子,轻轻扬起,晃了晃,就不送给陈公子了。
陈平安只了一句话,我们能把很多苦难熬过去,可这不意味着许多苦难临头是对的。
那个女子,与青衫背剑的男人,施了个万福。
陈平安回了落魄山,在账房那边翻看记录,习惯使然。
账房这边,除了韦文龙,还有张嘉贞,曾经那剑气长城的酒铺少年伙计,如今都是而立之年了。
曹晴朗在山门口那边,与元来各自看书。
岑鸳机继续走桩练拳,元宝陪着她。
看书的元来看那岑鸳机,元宝看那看书的曹晴朗。
落魄山上,一行人正在巡山,崔东山打头,两只雪白大袖甩得飞起,身后是有样学样的陈灵均,再之后是暖树,米粒,以及一个来淬卯的香火人儿。从高到低,成群结队。
米裕陪着姜尚真在看那镜花水月,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在一旁凑热闹。
老厨子有一搭没一搭与姜尚真闲聊。
下雨是乡愁的声音。
冬的积雪,是落在夏的贫家子身上的一件狐裘,好看是好看,就是穿着难熬。
多年以来,她始终在一处山中,修道幽居,不来见我。
哪处山头?
我心郑
听得米裕佩服不已,不愧是大管家和首席供奉。
陈平安离开账房后,再次远观山河,终于找到机会,发现刘羡阳晃荡去了镇那边买酒。
那把长剑“夜游”,已经挂在了竹楼一楼墙壁上。
陈平安立即去往河边的铁匠铺子,一个圆脸棉衣姑娘,正在嗑瓜子,假装不认识他。
陈平安坐在另外一边的竹椅上,双指并拢,仿佛捻起一轮袖珍明月,笑道:“赊月姑娘,还给你,之前都是误会。”
剑气长城那边,不打不相识,陈平安收下了赊月的见面礼,半成月魄。
何况又不是蛮荒下一轮明月的五成月魄,没什么好心疼的。
赊月立即如临大敌,转过头死死盯住这个隐官,“陈平安,你又要做什么?!”
陈平安无奈道:“我确实是将你误认为刘材了。”
赊月挥挥手,“拿走拿走。切磋道法,愿赌服输。”
陈平安抬起手,还是打定主意要将此物归还她。
圆脸姑娘灵机一动,道:“就当是落魄山跻身宗门的贺礼了。”
陈平安苦笑道:“礼太重了。”
赊月满脸怒容。
陈平安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月魄,刚刚正襟危坐,就被一个人蹲在背后,伸手勒住脖子。
赊月看得目瞪口呆,刘羡阳可以啊,境界不高胆子恁大啊。
刘羡阳笑道:“还敢送上门来?”
陈平安咳嗽道:“我来看看嫂子。”
刘羡阳一愣,手臂力道骤然一松,好让陈平安多聊几句。
赊月满脸涨红,猛然起身,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她气呼呼去了屋子。
刘羡阳搬了条椅子坐在一旁,声道:“算你识趣。”
陈平安问道:“怎么回事?”
刘羡阳撇撇嘴,“多看了一眼。其实是好事。我随随便便就玉璞,心魔怕我才对,躲都来不及。”
刘羡阳丢了一壶酒给陈平安,两人一起嗑着瓜子喝着酒。
刘羡阳道:“鼻涕虫如今混得不差啊。”
陈平安点点头。白帝城城主郑居中,下第一魔道巨擘的关门弟子,确实不是谁都能当的。
刘羡阳笑问道:“是你的安排?”
陈平安后仰躺去,“怎么可能。多半是绣虎的手段。我跟白城主可没有半点香火情。”
刘羡阳沉默片刻,问道:“怎么?是一人一个,还是都一起?”
陈平安笑道:“那我挑正阳山好了,剑仙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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