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叫陈浊流的外乡书生,在长春宫寄了一封飞剑传信给落魄山,然后逛过了大骊京城,就一路徒步南下,慢悠悠游历到了镇骑龙巷的压岁铺子,见到了掌柜石柔和名叫阿瞒的伙计,在他掂量钱袋子去挑选糕点的时候,隔壁草头铺子的掌柜贾晟又过来串门,如今老神仙身上的那件道袍,就比先前素朴多了,毕竟如今境界高了,法袍什么都是身外物,太过注重,落了下乘。陈浊流瞥了眼老道士,笑了笑,贾晟察觉到对方的打量视线,抚须点头。
陈浊流离开压岁铺子后,去了趟杨家铺子,没能见到杨老头,有些遗憾,早知道当年就来这边聊些老黄历了。
陈灵均急哄哄御风赶来,先前收到飞剑密信,那好兄弟今会准时赶到镇,双方在那骑龙巷铺子碰头。陈灵均提前了一个时辰下山,腰间一口气悬挂着三枚剑符,是下山临行之前,与米粒和傻暖树给借一枚,到时候好将自己那枚送给陈浊流,借?借什么借,半点不阔气。到了压岁铺子,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只嗑瓜子也不是个事儿,百无聊赖的,陈灵均就逗那性情孤僻的阿瞒,学什么拳走什么桩,太费劲,我传你一个本家拳不轻易外传的高明拳法,名叫蜈蚣蹦,在这门外这条骑龙巷演练此拳,那是绝佳。
可伙计只是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翻书看,根本不理睬这个青衣童。
陈灵均就双手负后,去隔壁铺子找老友贾晟唠嗑,拍胸脯要让贾老哥见一位新朋友,只是到了约好的时辰,又过了一炷香,陈灵均蹲在铺子门口,依旧苦等不见那陈浊流,就跑回压岁铺子,问石柔今儿有没有个背书箱的读书人,石柔有的,一个时辰前还在铺子买了糕点,然后就走了。陈灵均一跺脚,施展障眼法,御风升空,在镇上空俯瞰大地,依旧没能瞧见那个朋友的熟悉身影。奇了怪哉,莫不是自己先前光顾着御风赶路,没往山中多看,使得双方刚好错过了,其实一个出山一个入山?陈灵均又火急火燎赶往落魄山,但是问过了米粒,好像也没瞧见那个陈浊流,陈灵均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长吁短叹,到底闹哪样嘛。
其实陈浊流当下身在黄湖山,坐在茅屋外边晒太阳。
斩龙之人,到了水边,没有斩龙,就像渔夫到了水边不撒网,樵夫进了山林不砍柴。
无妨。
只需要耐心等着,接下来就会有更怪的事情发生,陈浊流这次是绝对不能再错过了,那可是一桩万年未有之壮举。
既然杨老头不在镇,走出了万年的画地为牢,那么当下龙州,就只有陈浊流一人察觉到这份端倪了,披云山山君魏檗都做不到,不光是北岳山君境界不够的缘故,哪怕是他“陈浊流”,也是凭着在此多年“隐居”,循着些蛛丝马迹,再加上斩龙之因果的牵扯,以及心算演化之术,累加一起,他才推衍出这场变故的微妙迹象。
只是他有些好奇,那头绣虎知不知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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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下,十万大山中一处山巅茅屋外,老瞎子身形佝偻,面朝那份被他一人独占的山河万里。
他当年曾经亲手剐出两颗眼珠子,将一颗丢在浩然下,一颗丢在了青冥下。
“眼前”的山河万里,空无一人。太干净,太干净了。
一条老狗匍匐在门口,微微抬头,看着那个站在崖畔的老家伙,也不摔下去干脆摔死拉倒,这样的失望,它每都有啊。
老瞎子问道:“知不知道为何当年阿良刻字,离开了剑气长城,却没有返乡?”
堂堂飞升境的老狗,晃了晃脑袋,“不清楚。”
老瞎子骂道:“真是狗脑子!”
老狗半点不憋屈,只是很想不然咧?还能是啥?老瞎子你倒是喜欢瞎话。咱俩要是境界互换一下,呵呵。
阿良离开倒悬山后,直接去了骊珠洞,再飞升去往青冥下白玉京,在外,一边打杀化外魔,一边跟道老二掰手腕。
跻身十四境剑修之后,依旧没有去往家乡所在的中土神洲,而是直接回到了剑气长城,然后就给镇压在了托月山之下,两座远古飞升台之一,曾被三位剑修问剑托月山,斩去那条原本有望重开人相通的道路,所谓的地通,归根结底,就是让后世修道之人,去往那座昔年神灵万千的破碎庭。那处遗址,谁都炼化不成,就连三教祖师,都只能对其施展禁制而已。
老瞎子伸手抓着一侧干瘪脸颊,“就阿良那德行,如果没有破境,能不去家乡老友那边……假装吹牛?那家伙还不得来上一句‘十四境的剑修,没什么了不起的’,肯定会这么的。撅个屁股,就知道他吃了啥。”
那条看门狗点点头,恍然道:“知道了,阿良是有家归不得,丧家犬嘛,读书人反正都这鸟样,其实咱们那位下文海,不也差不多。别处下还好,浩然下如果有谁以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会让整个外的远古神灵余孽,不管历史上是分为哪几大阵营,极有可能都会疯狂涌入浩然下。难怪老秀才不愿弟子左右跻身此境,太危险不,而且会闯下大祸,这就得通了,那个羊角辫丫头当初跻身十四境,看来也是周密嫁祸给浩然下的手段。”
老瞎子讥笑道:“倒不是猪脑子。”
老狗无可奈何,骂吧骂吧,老瞎子你就只会欺负一条忠心耿耿的自家狗。
老瞎子你你守着个十四境吃干饭呢,去跟托月山大祖痛痛快快干一架啊,赢了,整个蛮荒下都是你的地盘,要不然就去中土文庙那边撒泼啊,肯定帮你把十万大山这么点家业,看得好好的。
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为何舍得让萧愻这么个别管我、地别管我的家伙,一个连陈清都也管不住的上任隐官,在那英灵殿,合道十四境?原来除了让蛮荒下多出一份顶尖战力之外,另有图谋。老狗一想到这些弯弯绕绕,就头疼得厉害,然后立即觉得那老瞎子其实人挺和蔼的了,若是真会一个脚打滑,摔落山崖,半死就校
老瞎子转头看了眼剑气长城,又瞥了眼托月山,再想起如今蛮荒下的推进路线,总觉得处处不对劲。
一个十四境大修士,其实有无一双眼珠子,还真不碍事。只是人间万年教人没眼看。不过一些个年轻人,老瞎子不管嘴上如何损人,心底还是欣赏的,只是这样的人,太少,而且一个个下场好像都不太好。
老瞎子破荒有些唏嘘,“是该收个顺眼的嫡传弟子了。”
老狗战战兢兢道:“别是那个隐官大人就成,那家伙瞅我的眼神就不正,瞧啥瞧呢,跟盯着一盘菜似的。”
越越气,这条老狗扬起头颅,伸出一只爪子,在地上轻轻一划拉,只是刨出些许痕迹,显然没敢闹出太大动静,言语语气却是愤懑至极,“要不是家里边事情多,实在脱不开身,我早去剑气长城砍他半死了,飞剑是没有,可剑术什么的,我又不是不会。”
老瞎子嗤笑道:“龙君都砍不死他,你凭什么?剐下肉当佐酒菜,撑死咱们那位隐官大人?”
老狗重新匍匐在地,唉声叹气道:“那个贼头贼脑的老聋儿,都不知道先来这儿拜山头,就绕路南下了,不像话,主人你就这么算了?”
老瞎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老狗旁边,抬起一脚,重重踩在它背脊上,一连串嘎嘣脆的声响如爆竹炸裂开来,一手揉着下巴,“你偷溜去浩然下宝瓶洲,帮我找个名叫李槐的年轻人,然后带回来。做成了,就恢复你的自由身,以后蛮荒下随便蹦跶。”
老狗开始装死。
相较于什么自由身,当然还是保命要紧。这会儿跑去浩然下,尤其是那座宝瓶洲,狗肉不上席?肯定被那头绣虎炖得烂熟。
老瞎子一脚踹飞老狗,自言自语道:“难不成真要我亲自走趟宝瓶洲,有这么上杆子收弟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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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然被周密留在了桃叶渡。
离别之际,周密好像受伤不轻,竟然能够让一位十四境巅峰都变得脸色微白。
当时周密身上有凌厉至极的剑气和雷法道意残余,还要外加一份挥之不去的古怪拳罡。
斐然随手丢了那枚藏书印后,先回了一趟军帐,不知为何,甲子帐木屐,或者周密的关门弟子周清高,早已经在那边等候,他接下来会与斐然一起游历桐叶洲,然后再去那座芦花岛造化窟,斐然其实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只是不太喜欢这种牵线傀儡、处处碰壁的糟糕感觉,只是周清高既然来了,肯定是周密的授意,至于斐然本人是什么想法,不再重要。
斐然只问了一个问题,大泉王朝这座蜃景城下场会如何。
周清高笑答两字,依旧。
斐然就带着周清高重返照屏峰,然后一起南下,斐然落在了一处人间荒废城池,一起走在一座草木茂盛的石拱桥上。
青衫背剑、覆盖面皮的斐然,停步站在石桥弧顶,问道:“既然都选择了孤注一掷,为何还是要分兵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两路,拿下其中一洲,不难的。按照如今这么个打法,已经不是打仗了,是破罐子破摔,扶摇洲和金甲洲不去补上后续兵马,一股脑儿涌向宝瓶洲和婆娑洲,这算什么?各大军帐,就没谁有异议?只要我们占据其中一洲,随便是哪个,打下了宝瓶洲,就接着打北俱芦洲,打下了南婆娑洲,就以一洲金甲洲作为大渡口,继续北上攻打流霞洲,那么这场仗就可以继续耗下去,再打个几十年一百年都没问题,我们胜算不的。”
尤其是宝瓶洲,以大骊陪都作为一洲南北的分界线,整个南方的沿海地带,处处都有妖族疯狂涌现,从大海之中现身。
周清高道:“我先前也有这个疑惑,但是先生未曾回答。”
斐然伸手抹过玉白色桥栏,手心满是尘土,沉默片刻,又问道:“托月山大祖,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清高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敢与先生询问此事。”
斐然最后问道:“为何不跟在你先生身边。”
周清高还是摇头,“先生吩咐,学生照做。不该问的,就一句不问,不该想的……就尽量少想些。”
斐然转过身,背靠桥栏,身体后仰,望向空。
空荡荡的,空落落的心。
斐然在修道成之后,其实习惯了一直把自己当成山上人,但依旧将家乡和浩然下分得很开就是了。所以为军帐出谋划策也好,需要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出剑杀人也罢,斐然都没有任何含糊。只是战场之外,比如在这桐叶洲,斐然不与雨四、滩几个大不一样,哪怕是与身边这个同样内心神往浩然百家学问的周清高,双方依旧不同。
周清高笑道:“我不喝酒,所以不会随身带酒,不然可以破例陪斐然兄喝一次酒。”
斐然摇摇头,“算了,愁酒喝不得。”
如果人生就是用年月日作为砖石,铺成的一座拱桥。那么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而立之年,至多不惑之年,差不多就走到了拱桥最高处。行走其中,在桥上可以回头看,却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所以时候着急长大。长大后害怕年老。而登山修道的练气士,看似没有这份处境,事实上一旦修士日渐神魂腐朽,又破境无望,只会比山上俗子更加煎熬。
斐然突然笑了起来,“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名叫陈平安,却好像最是意难平啊。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斐然取出两壶酒,丢给周清高一壶,冷不丁问道:“桐叶洲没什么好逛的了,不如跳过造化窟,咱俩直接去剑气长城,拜访隐官大人?”
周清高犹豫不决。
斐然一拍对方肩膀,“先前那次路过剑气长城,陈平安没搭理你,如今都快盖棺定论了,你们俩肯定有的聊。只要关系熟了,你就会知道,他比谁都话痨。”
周清高点点头,抿了口酒,笑道:“那就试试看。前提是你必须保证我不会被他打死。”
斐然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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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长城,城头上,一个龙门境的兵家修士妖族,气喘吁吁,握刀之手微微颤抖。
在登上城头之前,就与那个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约好了,双方就只是切磋刀法拳法,没必要分生死,若是它输了,就当白跑一趟蛮荒下的最北边,下了城头,就立即打道回府,那个隐官大人竖起大拇指,用比它还要地道几分的蛮荒下大雅言,称赞做事讲究,久违的豪杰气概,所以完全没问题。
于是这场架,打得很酣畅淋漓,其实也就是这位兵家修士,独自在城头上出刀劈砍,而那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就由着它砍在自己身上,偶尔以藏在鞘中的狭刀斩勘,随手抬起刀鞘,格挡一二,不然显得待客没诚意,容易让对手过早心灰意冷。为了照顾这条好汉的心情,陈平安还要故意施展***法,使得每次刀鞘与刀锋磕碰在一起,就会绽放出如白蛇游走的一阵阵雪白闪电。
这时候以狭刀拄地,看着那个收刀停手的家伙,陈平安笑眯眯问道:“砍累了吧,不然换我来?”
那位妖族修士立即扬起胸膛,豪气干云道:“不累不累,半点不累!且容我缓一缓,你急什么。”
陈平安微笑道:“你这客人,不请自来就登门,难道不该敬称一声隐官大人?可是等你很久了。”
它毫不犹豫喊道:“隐官大人。”
还补了一句,“名不虚传,好拳法!”
陈平安突然茫然四顾,只是瞬间收敛心神,对它挥挥手,“回吧。”
它倒是也不真傻,“不杀我?”
陈平安笑道:“你是生平第一次登上城头,而且也从没到过战场,不定你这辈子都没机会靠近这边了,杀你做什么。”
它收刀后,抱拳道:“略逊一筹,隐官大人确实拳高。”
陈平安一手按住刀柄,一手揉着眉心,斜眼看那个言语颇为谦虚、神色更是诚恳的客人,“回了家乡,就自己打赢了隐官,如果有外人问我,我会帮你圆场,承认此事。”
它有些难为情,低声道:“这不太好吧。”
陈平安抓起手中斩勘,它见机不妙,立马御风远遁。在那个脑子不太拎得清的“大妖”离去后,陈平安仰起头,发现没来由下了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可言。
风雪浮云遮望眼。
在今之前,还是会怀疑。
不晓得还有无机会,重游故地,吃上一碗当年没吃上的鳝鱼面。
不知道还有无机会,重返故乡,再吃上一顿百吃不厌的冬笋炒肉,会不会桌上酒碗,又会被换成酒杯。
会不会在夏,被拉去吃一顿火锅。会不会还有老人骗自己,一物降一物,喝酒能解辣,让他几乎辣出眼泪来。
这么些年,在拿到那本山水游记后,自己既在辛苦等待这一的到来,可好像又担心这一的到来。
刹那之间,地气象大乱,以至于整座剑气长城都震动不已,陈平安竭力稳住心神。
山水颠倒。
一位青衫儒士站在城头上,转头望向那个年轻人,“你可以回了。”
陈平安取出白玉簪子,别在发髻间。
一步跨到城头上,蹲下身,“能不能先让我吃顿饭喝壶酒,等我吃饱喝足,再做决定?”
崔瀺点点头,“大事已了,皆是事。”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城头上,后仰倒去。要吃饱喝足,却没吃饭没喝酒,只是那么躺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夜幕风雪,“让人好等,差点就又要熬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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