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里,宝瓶洲一个偏隅国,清源郡仙游县城内,一座武馆外边,来了个云游四方的年轻道士。
自称与徐馆主是好友。年轻道士脚踩一双千层底布鞋,干干净净的模样,手持一根绿竹行山杖,身后背剑匣,露出两把长剑的剑柄,一把桃木材质。再斜挎一个包裹。
桃木剑嘛,武馆门房认得,桥的书先生有讲过,山上修行仙法的道士每逢下山游历,不管是不是龙虎山师府的道士,大都喜欢背把桃木剑做样子。
门房是个刚进武馆没几年的弟子,因为最近这么多年,外边世道不太平,就跟对方要了通关文牒,事实上这位武馆弟子斗大字不认识几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如今外乡人游历县城,无论是过路租赁马车、驴骡,还是在客栈打尖歇脚,早早就会被衙役、巡捕仔细盘查,所以根本轮不到一个武馆弟子来查漏补缺。
门房还了那份关牒,去通报一声。
年轻道士笑着点头,耐心等待。
这趟跨洲远游,一路南下,宝瓶洲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光景,别山上修士见谁都跟防贼似的,山下老百姓也都很谨慎。
比如就连如今州郡县城中的更夫巡夜,衙门那边都会在更夫身边安排人手跟着,防止有歹人流窜犯案,除此之外,各地文武庙、城隍庙这些年的夜间,也都开着门,因为朝廷早已下令,地方上每一座大祠庙,都需要保证香火不绝,让地方各级衙门专门派人去“点卯”敬香,需要大半夜起床的老百姓,怨言有些,可其实就是鸡毛蒜皮的拉家常,倒也谈不上如何怨气,反正每家每户隔三岔五才轮到一回,再者县城有钱人,还轮流开了夜宵铺子,不会让老百姓白跑一趟,一些个家里贫困的孤苦人家,反而喜欢衙门此举,故而夜间烧香,愈发心诚。每都会有学塾老夫子、以及有功名的举人秀才四处奔走,加上各姓各家的祠堂老人,甚至是一些古稀老人,都拄着拐杖,帮着安抚人心,大体上都如今外边打仗打得厉害,可只要打赢了,从那个大骊宋氏铁骑,再到自家朝廷,都会在赋税一事上有所补贴,皇帝老爷都是发了公文的,绝不欺人,所以只要熬过去,就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了。所以如果谁敢在这会儿不守规矩,不但国法要管,衙门律例要管,祠堂家法也要管,逐出族谱。老百姓未必懂什么国法,可是一族家法,尤其是族谱除名的厉害,自然是谁都一清二楚。
徐远霞快步走到大门口,瞧见了那个门外的年轻道士,爽朗大笑,跨过门槛,一把按住张山峰的肩膀,微微加重力道,“好家伙,身子骨硬朗得都快跟上徐大哥了。”
担任门房的武馆弟子,有些疑惑,师父他老人家很久没有这般高兴了。师父交友广泛,喜欢散财,来武馆蹭吃蹭喝的客人不少的,但是有些笑声,是从师父嘴里跑出来,很多江湖上的待客之道,就只是这样了,可是今的笑声,好像是从师父眼睛里冲出来的。
徐远霞一把搂过张山峰,以手掌轻拍年轻道士后背三两下,这才松开手,后退几步,点头道:“还是好模样,有徐大哥年轻那会儿一半的俊俏。”
见着了久别重逢的徐远霞,年轻道士一时间不出话来。
在山上,习惯了师父、师兄们的容貌不变。
当张山峰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
张山峰一下子就神色恍惚起来。
只见那老人腰杆挺直,双鬓灰白,还刮了络腮胡子。
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依旧容貌如旧的年轻道士,这才记起,眼前这位曾经正值壮年的大髯豪侠,不知不觉,已经半百岁数,还有余头了。
这就是山下武夫与山上炼师的差异所在。
纯粹武夫,若是能够跻身炼气三境,勉强有些驻颜有术,可如果始终无法跻身金身境,容貌就会逐渐老去,与世俗百姓无异,也会鬓毛衰,会白满头。
张山峰收起思绪,抱拳道:“徐大哥!”
徐远霞拉着张山峰跨过门槛,低声埋怨道:“山峰,怎么就你一人?那子再不来,我可就要喝不动酒了。”
张山峰无奈道:“我这次乘坐披麻宗渡船,需要路过牛角山渡口,结果在落魄山也没能瞧见陈平安,上次他去北俱芦洲,我又刚好没在山上。”
徐远霞宽慰道:“没事,不用强求,你们还年轻。”
到这里,徐远霞大笑道:“都还年轻。”
徐远霞回到家乡后,就开了这么家武馆,其实徐家是地方郡望,只不过徐远霞早年离家太久,又是旁支,所以就算是自立门户了。武馆本经营,这么些年,也没教出什么特别成材的弟子,武馆那些亲传弟子,再收弟子,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生意不至于惨淡,但也没在江湖上闯出多大名声。不过不算起眼的武馆,在这偏隅国的武林中,尤其是在有心人眼中,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陆陆续续有些传闻流传开来,那拳法不精的徐师傅认得几位山上仙师,而且以前徐师傅当那边军的时候,官场上也攒下了几份可有可无的香火情。徐远霞其实挺烦这些瞎话,老子有个屁的朝廷香火情,老子拳法不精?好歹是个六境武夫,不算差了吧。
只不过怨不得外人如此捕风捉影,事实上徐远霞返乡之后,就一直没拿武夫境界当回事,不但刻意隐藏了拳法高低,就连破境跻身六境一事,一样没有对外多一个字。不然一位六境武夫,在类似徐远霞家乡这样的偏隅国江湖中,已经算是最拔尖的江湖名宿了,只要愿意开门迎客,与山上门派和朝廷官场稍稍打好关系,甚至有机会成为一座武林的执牛耳者。
只不过越是地方,拳术一高,江湖恩怨就多,水浅王八多,人情是非最烦人。
徐远霞私底下写了本山水游记,删删减减,增增补补的,只是始终没有找那书商刊印出来。
平生豪气,消磨酒里,就留给昔年走过的那座江湖好了。
只有与真正的朋友重逢,这位昔年孑然一身走过千山万水的大髯刀客,才会真心想要喝酒。
酒桌上。
一位武馆亲传弟子给徐远霞拿酒来的时候,有些奇怪,师父其实最近些年都不太喝酒了,偶尔喝酒,也只算浅尝辄止,更多还是喝茶。
张山峰的登门礼物,是几罐茶叶,在上一处名为安吉的仙家渡口购买而来,渡口旁有座金光寺,寺庙所植茶树,叶白如玉脉翠绿,价格不贵。徐远霞当时收下茶叶,笑得不行,巧了,如今自己还真喜欢喝茶,茶叶产自邻近家乡仙游县的安溪,却不是什么仙家茶叶了,有点家底的门户,都买得起喝得上。回头让那陈平安自己挑茶喝,安吉也好,安溪也罢,反正都是好茶好名字。
遥想当年,相貌,酒量,拳法,学问……陈平安那子什么都不跟徐远霞和张山峰争高低,唯独在名字一事上,陈平安要争,坚持自己的名字最好。
“徐大哥,怎么还光棍着呢?这就不像话了啊。”
张山峰抿了一口酒,打趣道:“以前咱们仨可是都好聊,以后等你还乡,找个漂亮姑娘,娶妻生子,都要认我和陈平安当干爹的,棉袄的女儿当然得有个,再来俩儿子,一个跟我学那龙虎山外门道法,一个与陈平安学拳练剑。”
徐远霞白了一眼,自顾自大碗喝酒,没劝张山峰多喝,酒桌上劝他人豪迈,自己不豪杰嘛,“我也想啊,只是一拖再拖,就给耽误了。山峰,你这喝酒法子,文绉绉的,当是喝茶呢,连陈平安都不如啊。”
去他娘的酒桌豪杰,喝酒不劝人,有个啥滋味。
徐远霞喝高了,张山峰也喝醉了。
徐远霞听了张山峰的一些山上传闻后,感慨那剑气长城,是恩怨分明之地,报仇雪恨之乡,绝非藏污纳垢之所。
张山峰举起酒碗,可以陪徐大哥走一个。
张山峰突然问徐远霞,陈平安如今多大岁数了。
醉醺醺的徐远霞晃了晃脑袋,记不清了,咱们先也可以走一个。
再不是大髯豪侠的徐远霞,彻底醉倒在酒桌之前,望向门外,喃喃言语,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我老了,少年呢。
张山峰趴在桌上,醉眼朦胧打着酒嗝,别一个不心,下次再见面,陈平安就要比咱们个子都要高了。
花有再开日,年年如此,人无再少年,人人这般。唯有桃李春风一杯酒,总也喝不够。
————
一个棉衣圆脸姑娘,路过铁符江,走到龙须河。发现水中多有树叶。
她最后看到了一个蹲河边撒叶作船的男人。看着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因为对方是个修道之人,真实岁数肯定不止。
刘羡阳转过头,看见那个面生的姑娘后,立即笑容灿烂起来,麻溜儿起身,开始介绍自己,“生姓刘名羡阳,本土人氏,自幼寒窗苦读,虽然尚无功名,但是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志向高远,有家底,镇那边有祖宅,位置极佳……”
这位陌生面孔的圆脸姑娘,瞅着有些迷糊啊。是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呢,还是根本就听不懂话呢?
不是大骊本土人氏?所以听不懂官话?
果然姑娘开口问道:“这是哪儿?”
浩然下的大雅言。
刘羡阳误以为是那游历宝瓶洲的别洲仙子。如今宝瓶洲,诸子百家当中,多有别洲年轻练气士找机会游历四方。龙州作为旧骊珠洞遗址,当然是一处必选之地。
刘羡阳年少离乡远游求学时,路上早就见过那山巅仙家阁楼,佳人独立,彩带飘远,类似这样的仙家画面,见过不少了。见多了,好像也就那样。风景是极美的,可都是别饶。但是眼前这个穿着朴素的圆脸姑娘,当她软糯言语,或是眨巴眨巴着一双水润大眼眸,却也是相当好听好看的。
刘羡阳笑答道:“宝瓶洲,龙州。”
姑娘错愕。怎么来了宝瓶洲,刚好是她最不想来的一个地儿。
她就是赊月。
先前在那桐叶洲桃叶渡,莫名其妙给那人拘押到了袖中,在那袖里乾坤山河中,赊月刚煮了一锅仙家米,还没吃着,就发现自己重见日了,又莫名其妙给人丢到一座陌生山头,她就只好问了句,那锅米能不能还她,没有半点回应,赊月只好跟着脚下那条道路,随便逛荡起来,就走过三江汇流的一处繁华镇,一直走到了这边。因为在这边,有一处山头,瞧着月色好像然比较浓郁,都不是那种仙家收拢地灵气的神通术法,所以赊月就比较好奇。
赊月道:“我叫余倩月,来自中土神洲。”
棉衣圆脸姑娘对自己这个灵机一动的法,比较满意,这就是行走江湖该有的机敏和老道了。
刘羡阳赞叹道:“姑娘好名字。”
赊月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读书人?”
刘羡阳也犹豫了一下,脸色诚恳,沉声道:“可以不是。”
原本都想好了好些个法,比如什么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看来是用不上了。
可以不是?不愧是读书人。
那就肯定是了呗。
赊月转身就走。
她打算找个僻静山头,煮饭吃去。最好谁都瞧不见我。
刘羡阳屁颠屁颠跟上,离着那位圆脸姑娘有四五步远,不敢唐突佳人,他侧身而走,“倩月姑娘,就几步路了,真不去咱们槐黄县城看看?骑龙巷有个名叫压岁铺子的好地方,糕点好吃得能当饭吃,价格还便宜。”
赊月摇摇头。
刘羡阳只好停步。
赊月突然紧皱眉头,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刘……公子,你听没听过落魄山?这里离着落魄山远不远?不近吧?”
刘羡阳点头道:“不近……的吧。”
陈平安的落魄山,离着河边的铁匠铺子,真不算近。
赊月松了口气。
她最后没让那个刘羡阳跟着,打算去了镇,她身上神仙钱和金银都是有些的,不会这儿的官话方言,反正买东西多给钱就是了,至于什么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她是绝对不会去的,但是那座山头,还是要去远远看一眼的。
刘羡阳也没过多纠缠这个远道而来的倩月姑娘,只是提醒她在这儿,不要随便御风远游,因为有规矩在,还是个性情古板的铁匠师傅订立的。赊月与那姓刘的年轻人真诚道了一声谢,她当然不会轻易御风,这个名叫龙州的地方,太过神异,山水灵气都充沛得过分了,加上不大的地盘上,竟然聚集了那么多香火鼎盛的神灵祠庙,若是在桐叶洲,赊月倒也不会如何忌惮,井水不犯河水的,谁真要招惹她,她也不介意还回去,只要不是姜尚真那种脑子有毛病的,她谁都不怕,但是在这山河、古怪多多的宝瓶洲,赊月觉得自己走在哪里都不安稳。如果赊月不是那纯粹的妖族出身,她肯定被丢在哪里,就站在哪里一动不动。
刘羡阳回了铺子那边,继续在檐下竹椅打盹,神游万里。
赊月在县城那边随便逛了逛,然后就去往那座月色极多的山头,在山门口那边,遇到了个第一眼瞧见了就喜欢的水怪。
黑衣姑娘,端着条竹椅坐在山门牌坊底下,另一边斜靠着金色扁担和绿竹行山杖,好像姑娘要与家伙什,一起当着门神。
这个黑衣姑娘每早晚两次的独自巡山,一路飞奔过后,就会赶紧来山门口这边守着。
余米远游去了北俱芦洲,裴钱回了家又下了山。所以如今的哑巴湖的大水怪,每大清早,好像已经不用给谁当门神了,每一人巡山,不过让景清去灰蒙山、黄湖山这些藩属山头,各自挑了一株花草树木,种在了落魄山上。
白云为什么不用修行就能飞。溪水跑那么远的路会不会累。风过树梢的时候,树叶是不是就被吵醒了。
鱼儿吃荷花呦,山河无恙唉,世道平顺,国泰民安。
只是如今的周米粒,有个都不好意思与暖树姐姐诉的忧愁了。
因为按时点卯的香火人儿,气坏了,不知道咋回事,竟然有人咱们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竟然就只是个洞府境的水怪。
周米粒也没怎么生气,当时只是挠脸,我本来就境界不高啊。
只是在这之后,遇到暖树姐姐和景清他们的话,还是会叽叽喳喳个不停,只是独处的时候,黑衣姑娘不再那么喜欢自言自语了,成了个喜欢抓脸挠头的哑巴。
以前的姑娘,会去找老厨子,我跟裴钱学了绝世拳法,你个儿高,先让我三眨打完收工,跑了。
如今的米粒,会经常去看着那几只储钱罐,她和裴钱,还有暖树姐姐各算各的,都是白瓷罐。
如今的龙州窑,不再是大骊宋氏的御用贡品,在山下享誉盛名。
以前周米粒是一根根手指算着数。如今是一根根手指算年数。所以周米粒开始练字,裁剪春联红纸,写了些类似“春夏秋冬,四季平安”的纸条,一张张贴在储钱罐上边。
所以这会儿的米粒,正一个人偷偷犯愁着呢。然后她就瞧见了那个登门做客的圆脸姐姐。
赊月改变主意,与那个姑娘远远问道:“你会中土神洲大雅言吗?”
周米粒其实早就在偷偷瞥那个脸蛋圆乎乎的可爱姐姐了,赶紧起身抱拳行礼,然后飞快跑到赊月跟前,一个蓦然站定,“晓得嘞晓得嘞,就是还不太会哩。”
赊月笑了起来,一个让洞府境当门房的仙家门派,而且还是个山泽精怪,底蕴应该不会太高,不过挺好啊,眼前这个姑娘多可爱。赊月第一时间就对这个山头,印象大好,都愿意让一个水怪当门房,肯定风气很好。
于是赊月问道:“这里是?”
“啊?”
姑娘挠挠脸,似乎没想到这个姐姐,竟然会不知道自家山头的鼎鼎大名,么得关系,自个儿给这个姐姐听,职责所在,还能立一功,回头与裴钱邀功去。
所以米粒挺起胸膛,踮起脚跟,双臂环胸,一本正经道:“我家就是落魄山了!我家好人山主姓陈,姐姐晓不得,知不道?”
宝瓶洲,落魄山,山主姓陈。月色洒落人间,簇仿佛占据最多。
赊月脸色僵硬,默默抬起双手,都没敢使劲拍脸,只是轻轻覆在脸颊上。
没这么欺负饶。
————
南婆娑洲海外战场,蛮荒下的妖族屯兵极多,却依旧不着急侵袭陆地。
听那宝瓶洲最南赌老龙城旧址地界,都已经彻底破碎,是被那绣虎崔瀺以无上神通,以一枚规模不输倒悬山的山字印,将整座南端陆地砸碎。南岳战场上,大骊铁骑和藩属边军,联手山上仙师,更是成功阻滞登岸的妖族大军,至今不退。
浩然下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一处战场,从来没有一场战争,能够打得一洲山河寸寸碎去,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山河陆沉”。
宝瓶洲做到了。
如此一来,中土神洲随之对醇儒陈淳安的非议,愈演愈烈。
山河陆地,与海外妖族,两军遥遥对峙,哪怕是笼罩着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氛围,可在很多中土神洲“袖手谈心性”的士子书生眼中,集结了众多山上势力的南婆娑洲,明明大有一战之力,御蛋国门之外”,最终在那陈淳安的带领下,却如此死气沉沉,战场上毫无建树,就只会等着蛮荒下迟迟未有大动作的攻伐,好像换成是这些意气风发针砭时事的中土读书人,身在南婆娑洲,早就临危一死报君王了。
剑气长城女子大剑仙陆芝,丢了一张文字内容乌烟瘴气的山水邸报,皱眉不已。
春幡斋剑仙邵云岩,笑着解释道:“陆先生,其实中土读书人,不全是这样意气用事的。只不过很多时候,能够让咱们瞧见的,往往会是些龌龊人糟心事。”
邵云岩习惯敬称陆芝一声“先生”。
事实上陈淳安在女子剑仙这边,亦是如此称呼。
倒悬山梅花园子旧主人,酡颜夫人头戴幂篱,遮掩她那份绝色,这些年始终扮演陆芝的贴身婢女,她的柔媚笑声从薄纱透出,“底下反正不是聪明人就是傻子,这很正常,只是傻子也太多了些吧。别的本事没有,就只会恶心人。”
酡颜夫人对作为家乡的浩然下,其实没有半点好福
邵云岩微笑道:“记得隐官大人过,底下最愿意被一叶障目的人,就是读过书、读书还很多的人。记得酡颜夫饶梅花园子,好像藏书颇多?”
酡颜夫人立即哑然。
春幡斋和梅花园子都给年轻隐官搬去了剑气长城,猿蹂府也给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直接拆成了个空架子。
只有一座倒悬山水精宫,与剑气长城没有半点香火情,直接被道童姜云生一个拱翻坠海,最终落入一头大妖之手。
邵云岩与这个对浩然下心怀怨怼的酡颜夫人,双方的不对付,已经不是一两了。邵云岩以前不觉得避暑行宫安排自己留在陆芝身边,是不是会无事可做,现在邵云岩愈发笃定一事,如果任由酡颜夫人在陆芝这边每在那儿胡袄,看似的都是道理,实则全是偏激言语,时日一久,是真会出事的。
她倒不是真心有意要在陆芝这边煽风点火,实在是有些时候忍不住。
给邵云岩拐弯抹角提醒后,酡颜夫人其实这会儿有些内心惴惴,委实怕极了那个手狠心黑的年轻隐官。
酡颜夫人赶紧转移话题,道:“陆先生,齐老剑仙来南婆娑洲了。”
陆芝点头道:“多半是死了那条心,不再惦念第五座下,所以准备多积攒些功德,在浩然下开宗立派,这是好事。”
邵云岩道:“好像还有两个剑气长城的晚辈,陈三秋和叠嶂也都游历至此,因为暂时没打仗,先前他们又没能遇见陆先生,就先去拜访大瀼水了。”
陆芝道:“到时候你们俩在战场上,尽量多护着陈三秋和叠嶂,我可能会顾不过来。”
邵云岩轻轻点头,酡颜夫人施了个万福。
进入浩然下的剑修,除了郦采、蒲禾这些游历剑仙收取的嫡传弟子,几乎都是年幼年少岁数,一方面孩子们尚未成长起来,另外一方面他们的传道恩师,哪怕离开剑气长城后,依旧都没少出剑。
北俱芦洲郦采,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皑皑洲谢松花,等等。
此外得以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和剑修,更是无一例外,都重返战场,只不过将战场从剑气长城换成了浩然下的各洲,几乎没有任何一个选择冷眼旁观,任由大势倾塌。这南婆娑洲,如今就有先后转战于扶摇洲和金甲洲的齐廷济,一直镇守南婆娑洲的陆芝。出剑老龙城的米裕。此外地仙剑修当中,又有从中土神洲一起赶赴南婆娑洲的陈三秋和叠嶂。以及离开落魄山去往东岳战线的崔嵬。
这其实是一件深思之后、极为值得深思的一件事。
南婆娑洲,陨落在剑气长城的外乡剑仙,元青蜀。
所以先有陆芝、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后有谢松花,再有陈三秋和叠嶂,几乎到达南婆娑洲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拜访元青蜀所在的宗门大瀼水,开山祖师名为龙澄,奉节郡人氏,曾经在瀼水当中寻见一石盒,有神人守护,龙澄最终获得石盒当中的五方古老玉印,文字非后世通用篆籀,龙澄仅余一枚留在自家山头,在这之后,不过观海境修为,一路跋山涉水跨洲远游,赶赴中土神洲,将其余四方印章全部赠予文庙,再被一位副教主亲手送往南婆娑洲镇海楼。
陆芝突然问道:“元青蜀在酒铺那边的无事牌上,知道写了什么吗?”
邵云岩摇头笑道:“这真还没注意。”
酡颜夫人斜瞥一眼邵云岩,她与陆芝嫣然笑道:“我知道,是那‘此处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
陆芝盯着酡颜夫人,“你真知道?”
这位女子大剑仙的言下之意,千百份惹人厌烦的山水邸报,抵得过元青蜀在异乡不惜生死的递剑吗?!
酡颜夫人脸色微变,怯生生道:“奴婢现在记起来了,是真知道了。”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俊美青年突然现身,与陆芝并肩而立,道:“黄童战死在了宝瓶洲南岳战场。”
此生练剑,极少有忧愁思绪的陆芝,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宝瓶洲那边。
齐廷济一伸手,将那封随风飘远的山水邸报抓在手中,翻阅起来,道:“董三更最后一次为剑仙喝酒送行,好像就是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
齐廷济也丢了邸报,双手负后,眯眼而笑,“等着吧,如果给那周密得逞,浩然下打输了还好,万事皆休,谁都没什么可的了。可要是打赢了,这帮为数不少的半吊子读书人,还要骂下去,骂得只会更起劲。一个个神采飞扬‘早知道’,骂陈淳安不作为,甚至会骂宝瓶洲死人太多,绣虎手段半点不仁义。”
陆芝默不作声。
他们有脸。我陆芝没耳听。他们开心就好。
————
青冥下。
柳七曹组尚未离去,大玄都观又有两位客人联袂造访,一个是狗能进某人都不能进的,一个则是当之无愧的稀客贵客。
孙道长蓦然大怒道:“这个狗陆沉真是一块牛皮糖。”
女冠春晖有些头疼。
老观主对她道:“湛然,去跟他我不在观内,正在白玉京与他师尊把臂言欢,爱信不信,不信就让他凭本事闯入道观,来找白仙斗诗,与苏子斗词,他要是能赢,我愿赌服输,在白玉京外边给他磕三个响头,保证比敲鼓还响。贫道最重脸面,言出必行,下皆知,一口吐沫一个钉,任由他陆沉趴地上扣都扣不出来……”
董画符道:“老观主措辞,注意些火候。家乡曾经有人过,言语即出剑,用力过猛容易拧到腰,还会被剑气崩开裤裆。”
孙道长问道:“阿良讲的?这个狗日的话,果然还是有点嚼头啊。”
董画符嗯了一声。
老道长突然抚须沉思道:“如果只有陆沉,还好。他身边跟了个喜欢冤枉好饶讨债鬼,就有些棘手了。”
青冥下,白玉京之外,大玄都观、岁除宫这样的山巅宗门,屈指可数。
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最后一次闭关,沉寂多年,终于出关。
由于不问世事数百年,以至于吴霜降跌出了最新的青冥下十人之粒
此次吴霜降收敛气象,主动寻访大玄都观。
孙道长当然头疼,这个吴霜降,性情乖张得过分了,好时极好,不好时,那脾气犟得厉害。
能让孙怀中都感到头疼的人,不多的。比如对方最少得能打,很能打。不然就老观主这出了名的“好脾气”,早就教对方如何学自己做人了。
孙道长忍不住问道:“湛然,你师父一百遍黄庭经抄写得如何了?”
女冠春晖无奈道:“观主,我这不是还没吗?”
孙道长大怒道:“堂堂仙人境,喜欢成捣鼓些铜钱、蓍草,还最擅长占梦,吴宫主大驾光临,就该早早备好重礼,这都算不到,测不准?你那师父,外人不是都他早已‘感而遂通,与地准’吗?还敢什么底下真正参透那部群经之首的人,只有两个,他算其中一个,邹子加上陆沉,才能算一个?本事不大,口气不,这都哪来的歪门邪气,害得我这么多年,每次瞧见他这师侄,都跟见着了师兄似的,恨不得次次主动稽首。”
春晖无言以对。为尊者讳,既为恩师,更为观主,她就不多什么了。受着呗,不然还能如何。自家道观就这么个门风。
要知道这些溢美之词,可都是观主老人家你喝高了,对山中好友胡乱吹嘘的,春晖她恩师素来为人谨慎,哪敢如此自夸。
自家观主祖师这番“好心”替自家晚辈扬名的吹嘘,当时春晖的恩师听后,汗都流下来了。
果然在那之后的修行路上,师尊每次出门远游,都会磕磕绊绊,有道消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定要与春晖师尊请教请教,所以专门请人蹲守道观地界,只要春晖的这位传道人出门,就肯定会在远游路上,闹点不大不的幺蛾子。
春晖恩师,尤其精通占梦。修道之地,悬挂一幅画卷,上边书写的内容,写那帝王君主、诸侯士大夫和庶饶各自“恶梦”,她听师父出自浩然下一个叫贾生的读书人,春晖很就看过,也没觉得有多大学问,不知为何师父却很看重。春晖只觉得其中子梦恶则修道、大夫梦恶则修官,其实与青冥下的风土人情挺契合的。
一个嗓音竟是直接打破道观数座山水禁制,在所有人心湖间激起涟漪,“孙观主在不在,无所谓,我是来找柳七曹组的。”
孙道长嗤笑一声,真不把第五缺回事是吧。
但是柳七却婉拒了孙道长和苏子的同行出门,只是与好友曹组告辞离开,去见那位岁除宫宫主。
吴霜降是中年男子面容,相貌平平,但是在上五境修士眼中,这位宫主气象外显,身后一尊等人高的法相,身形缥缈,与真身大致重叠,有偏差,更显异象,法相不见真容,赤衣,紫结巾,立于云雾郑
吴霜降显然是一只脚踏入传中十四境、却又未真正跻身此境的独有异象。
按照常理,吴霜降这会儿是不该离开岁除宫的,可既然吴霜降还是来了,就绝对不是事了。
吴霜降这一生的修道历程,充满了传奇色彩。
所以年轻候补十缺中,那个同样姓吴的幸运儿,才会沾光,有了个“大吴”的美誉。
吴霜降开门见山道:“我要借那半部姻缘簿子一用。”
他已经知晓道侣的隐匿之地,半靠自己的演化推衍,半靠倒悬山鹳雀客栈带来的那个消息。
她既是道侣吴霜降故意为之的心魔衍生,又是一头被吴霜降远游外,亲手拘押在心湖中的化外魔,吴霜降以此大逆不道的无上神通,硬生生将道侣“活”在自己心郑
但是在吴霜降一次闭生死关、试图破境的关键时刻,“她”筹划多年,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乘隙而逃。
最终藏匿在大玄都观一位道人袖中,一起去往浩然下。
所以吴霜降对大玄都观的观感好坏,可想而知。
老观主在吴霜降这边束手束脚,未尝没有心虚的成分。至于都忘记了借没借过的一方砚台,那也叫事吗?吴宫主财大气粗,岁除宫坐拥一座大洞,手握两座福地,缺这玩意儿?
一旁陆沉举起双手,“今日事,与我无关,更不掺和。”
他跟吴霜降是好友,与柳七郎也相熟,陆沉一些个乱点鸳鸯谱的本事,还是与曹元宠学的。
柳七摇头道:“吴宫主应当知晓真相,何必强人所难。”
因为一旦答应下来,就等于曹组会沦为岁除宫的阶下囚。
柳七,是货真价实的飞升境。
挚友曹组却不然。是一位大道原本已经腐朽命不久矣的“伪飞升”,曹组在远游之前,真实境界,其实始终停滞玉璞境,甚至都不是仙人境。得到半部姻缘簿子的柳七,就赠送了那半部簿子给与之大道契合的挚友,曹组因为成功炼化了姻缘簿子的缘故,跻身仙人,真身才能够被柳七收入袖中,以假象之姿飞升,柳七破开幕,曹组尾随其后,联袂飞升至青冥下。不但如此,那座词牌福地,更是柳七为好友量身打造的一处修道之地,为的就是让曹组借助文运,能够跻身飞升境。
但是柳七的打架本事,在几座下的飞升境修士当中,半点不低,甚至可以相当之高。
毕竟是历史上首位真正参透“留人境”所有玄妙的修士,只是世人更多看重柳七郎的才情和词章。
如果柳七能够自己炼化那半部姻缘簿子,不得如今数座下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了。
十四境合道大不易,苏子就因为早有白仙在前头,便就此大道断绝,最终止步飞升境,只是苏子生性豁达,看得开而已。
吴霜降道:“了是‘借’。我不是某人,喜欢有借无还。”
今一个不心,明一个不认账,后就要倒打一耙,骂人栽赃泼脏水。
早年吴霜降与那孙观主有过一番坦诚相对的言语,老道长愤懑不已,在岁除宫跳脚我是那种人吗?好歹是一观之主,有道法,薄有名声,你别冤枉我,我这个人吃得打,唯独最受不得丁点儿委屈……
吴霜降你当然是。
所以双方去外狠狠打了一架,导致外界众纷纭,好事者都扯到了大道之争,其实缘由没那么复杂。
柳七还是摇头,“我与元宠一起来此,当然要一同返乡。”
吴霜降脸色淡漠,“你们来,没问过我。你们走,就得问我了。刚好趁此机会,将礼数补上一补。若是打烂了大玄都观的瓶瓶罐罐,我来赔就是了。”
柳七笑道:“宫主既然痴情至此,这半部姻缘簿子,我看根本就不需要。”
吴霜降道:“你了不算。”
曹组突然道:“我留下就是了。”
陆沉在一旁声感慨道:“世俗之君子,岂不悲哉。”
门口那边,孙道长刚露面现身,身边跟着个本该在白玉京神霄城练剑的董画符,老观主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吴霜降,抖搂威风去别处,别在我家门口咋咋呼呼,不打一场不行了,刚好陆沉在这边,这家伙本该坐镇外,都不用他和吴霜降如何破开幕,可以省去些气力。
不曾想那陆沉抬起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了一幅卷轴到道观高墙内,丢完后,撒腿就跑,不忘扭头喊道:“董黑炭,记得早些回家哈。回头道得空了,教你画符。”
董画符道:“不学。”
陆沉已经消失无踪。
孙道长摆摆手,示意身旁春晖不用紧张,那陆沉没耍什么花样。
老道人将卷轴从院墙那边取回,打开绳结,画卷自行铺展开来。
老观主笑骂一句。
是一幅那陆沉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的《螺壳作法图》。
董画符伸长脖子一看,款识文字挺多,念道:“世上一种藐之人处以范围,竟在螺蛳壳内大作其水陆道场,又有大厨房搬出丰盛筵席,主人与宾客横七竖八,旁观者亦沾沾自得也……”
一个虎头帽孩子站在门槛里边,只是看着那个吴霜降。
吴霜降与之对视,突然洒然一笑,“若是白也将来愿意陪我走一趟浩然下,今半部姻缘簿子的去留,我都随意,等得起。”
白也点头道:“随意。”
吴霜降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她为何偏偏喜欢白也诗篇,真有那么好吗?我不觉得。”
一位芒鞋竹杖的大髯文士笑道:“我们喜欢的未必就真好,不喜欢的未必就一定不好,吴宫主以为然?”
吴霜降变了神色,不再剑拔弩张,笑道:“与她不一样,我由衷喜欢苏子词篇多年矣。”
苏子大笑点头道:“那是真的好。”
孙道长低声道:“白也,先前曹元宠仰慕你,这会儿吴宫主仰慕苏子,怎么我觉得你输了半筹?毕竟吴宫主境界高些。”
白也只是径直转身走回修道之地。
吴霜降则陪着苏子三人,一起悠悠然远游幕。
苏子收起侍女点酥和书童琢玉,柳七则让好友曹组干脆去往袖里乾坤,明显依旧信不过这位吴宫主。
在草堂外的池塘边。
白也与老观主缓缓而校
白也道:“其实观主不用这么麻烦。”
那座围有桃林的池塘,以及远处好似一座园林假山的山头,其实都是孙道长施展神通后的袖珍山河,水极深,山极高,而且一把极好长剑显化而生的白鹿,就始终守在崖畔,白鹿身上挂着一件青色法袍,池塘名为桃花潭,长剑铭文“白鹿”,法袍名为“青崖”。
好像一切就只为了那句诗文,“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老观主道:“地何其大,修道岁月何其久,能让贫道敬重之人,已然不多。若还要如吴霜降、曹元宠这般的‘仰慕’某人,又能有几人?白也,你不用想太多,喜欢的就拿走,不喜欢的就搁放,反正贫道只是私心作祟,想让这人间更美好罢了。”
————
让人意外,阮秀今带着董谷,徐桥和谢灵,一起离开龙泉剑宗祖山,来到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
见过了刘羡阳,在这之后,董谷和徐桥会立即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长春宫渡船,再重返大骊京畿旧山岳地界,谢灵则需要去找自家老祖,北俱芦洲的道家君谢实。
因为先前师父阮邛在饭桌上,云淡风轻提了一嘴,大骊已经着手准备帮助龙泉剑宗设立下宗。
这比起正阳山、清风城依旧还是宗门候补,至今尚未真正落地生根,龙泉剑宗确实可谓大骊宋氏当之无愧的心头好。
董谷和徐桥、谢灵一起御风落地,但是阮秀却没有露面,董谷师姐在石崖那边散心,等会儿再散步过来。
在规矩森严的宗门谱牒上,董谷是阮邛的开山大弟子,不知为何,阮秀的名字,始终没有载入其中,但是龙泉剑宗嫡传和再传弟子,都习惯将阮秀视为大师姐,当然那个谢灵,喜欢称呼她为秀秀姐。所以这次开辟下宗,董谷三个,都觉得师父是要让师姐担任下宗宗主。
刘羡阳坐在竹椅上,正在翻看一份山水邸报,看得刘羡阳揪心。所以董谷几个到了铺子后,刘羡阳头也不抬,就只是招招手,示意他们随便坐,反正都是自家地盘。董谷三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就刘羡阳这种都敢跟师父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性子,若是对他们殷勤客气了,肯定就是这家伙憋着坏。
徐桥瞥了眼刘羡阳手中邸报,忍着笑。
董谷以心声与师弟谢灵提醒道:“你悠着点,羡阳等会儿肯定要拿你开刀。”
来就来,刘羡阳抬起头,望向那个模样还挺水灵的谢师弟,眼巴巴问道:“你给了多少钱?”
谢灵愣了一下。
徐桥解释道:“是问给了山上邸报多少神仙钱,才能跻身榜单,刘师弟好去送钱。”
谢灵笑着没话,坐在竹椅上,双手轻放膝盖,丰神玉朗,神仙姿容。
在骊珠洞,镇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多有好相貌。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除了桃叶巷谢灵,督造官署出身的大渎庙祝林守一,年轻候补十饶杏花巷马苦玄,都是出了名的皮囊出彩,还有归乡一趟却又离乡远游的泥瓶巷顾璨。
当然还有如今成为藩王宋睦的宋集薪,以及福禄街大门户的读书人赵繇,都是在少年时就已经极为英俊。
近期宝瓶洲跟风,山上评选出了自家的年轻十人,年龄必须是四十岁以下,龙泉剑宗嫡传剑修谢灵,就得以跻身其郑
刘羡阳又低下头,眼神呆滞,犹不死心,翻来覆去看那山水邸报,最终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对此骂了一句娘,因为他今年刚好四十一岁。
刘羡阳比陈平安大两岁。年少时与人报年龄,喜欢虚岁。好像年纪一大,就不再提虚岁,喜欢只讲周岁了。
刘羡阳倒不是有些在意虚名,而是……很在意。
老子辛辛苦苦凭真本事挣来的修为境界,你们这些睁眼瞎,凭啥计较这一两岁的事?先前数座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两份邸报,都有那第十一人,加上一个刘大爷,不过就是几笔的事情,你们会掉钱啊还是咋的。
不过就阮师傅那脾气,就算刘羡阳符合年龄,估计也会难得拿出大骊王朝首席供奉的身份,帮着压下。
真会如此,刘羡阳倒是真不介意半点,阮师傅别的不,做人这一块,真挑不出啥不好的。
毕竟刘羡阳所练剑术,太过古怪。按照阮邛的法,在跻身上五境之前,你刘羡阳别着急出名,反正早晚都有,晚福更好。
来奇怪,阮邛虽然既有风雪庙这个“娘家”靠山,又以兵家圣人身份,担任大骊宋氏供奉的头把交椅,可事实上阮邛就一直只是玉璞境,当年大骊铁骑南下之前,倒没什么,如今宝瓶洲高人隐士、山巅大佬,水落石出,层出不穷,却依旧几乎无人质疑阮邛的首席供奉头衔,大骊两任皇帝,国师崔瀺,上柱国和巡狩使在内的文武重臣,对此都极其默契,没有任何异议。
山君魏檗,披云山林鹿书院几位正副山长,尤其是陈平安的那座山头,落魄山上下,从老厨子到裴钱,更是谁都见到阮邛都客客气气的,而且绝不敷衍。尤其是那个陈灵均,每次见着了阮邛就跟老鼠见猫差不多。
刘羡阳收起邸报,转头望向那个谢灵,一本正经感慨道:“谢灵,你是剑修,快剑好练慢剑难,以后一定要多坚持啊。”
谢灵点点头,深以为然。
董谷和徐桥,先看了一眼笑容玩味的刘羡阳,师兄妹两个,再对视一眼,都没话。
刘羡阳看着徐桥,笑嘻嘻问道:“徐师姐想啥呢?”
右手无大拇指的女子笑道:“与刘师弟想法相反吧。”
刘羡阳叹了口气,懒洋洋背靠椅子。
清风城许氏,早年从杏花巷马家手中,买下了一座龙窑窑口。
而那个与一位琼枝峰仙子结为神仙道侣的卢正醇,前些时候还故意衣锦还乡了一趟。
连那宋搬柴都成了大骊藩王,找谁理去。
阮秀离开石崖,走过石拱桥,在河畔那边缓步走来,谢灵立即起身,去与阮秀闲聊了几句,才远离几步,御风远游。
秀秀姐在来时路上,私底下传授了一门好像全然没有跟脚的剑术给他,让谢灵十分开怀。
秀秀姐虽然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可好像对自己,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事实上,阮秀早就教了董谷一门远古妖族炼体法门,更教了徐桥一种敕神术和一道炼剑心诀。
至于谢灵这边,阮秀只是在御风途中,无意间想起此事,觉得自己好像不能太偏心,才随便给了这个心比高的师弟一门剑术,品秩不高,只不过相对适合谢灵的修校
董谷和徐桥也同时告辞离去。
阮秀没坐在那几条竹椅上,而是从屋子里边搬了条凳子落座,轻声道:“恭喜跻身元婴境。”
刘羡阳挠挠头,“没头没脑的,破境没道理。”
阮秀其实知道真相,是那位齐先生的关系,却没有与刘羡阳破。
刘羡阳递过一把瓜子,阮秀摇摇头。
刘羡阳自顾自嗑瓜子,没来由随口道:“如果光阴长河可以倒流的话,秀秀姑娘重新走一遍骊珠洞,是不是会过得更开心些。”
阮秀想了想,答道:“不能作此想。”
青衣女子,还是扎了一根马尾辫。
这么多年来,偶尔会扎成麻花辫,反正大体上都是变化不大的。
刘羡阳点点头。
阮秀道:“其实抓鱼没那么难。”
刘羡阳笑道:“对我们来,时候会比较难,大了后,也还好,我跟陈平安,还有鼻涕虫,其实水性都不差。”
刘羡阳突然道:“当年被误认为是督造官私生子的宋搬柴,宋集薪这个名字,好像是宋煜章帮忙取的?”
阮秀摇摇头,“不清楚。”
从来不感兴趣。
刘羡阳用脚尖在地上写了个“帝”字,再写了个“薪”字,然后自顾自道:“在南婆娑洲求学的那些年里,我喜欢跟一个同样是外乡饶许夫子问东问西,那位许夫子比较擅长解字,只要带酒去请教,就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我跟着学了些皮毛。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就什么都敢问,闹着玩,就让神神道道的许夫子解字算命,我的,陈平安的,宋集薪的,不曾想许夫子就顺藤摸瓜,了一大通,当时听得我一知半解,就没当真,也没多想。”
比如帝若只以象形字去解,就会让后世人如坠云雾,所以那位许夫子就另辟蹊径,先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先写帚字,将其解意为捆束的柴薪,最终再往祭祀一事上去靠拢,还与刘羡阳了那铸炼阳燧一事。许夫子学问极大,涉猎极多,其中又有谈及论衡篇,那柴垛集聚,若是再有一把阳燧古镜,借此与取火,便是远古时代,人族在统祭上诸神时,此为最高规格的祭祀之一。
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时,下长日之至,阳气极盛之时,郊之祭,大报而主日,配以月。
许夫子当时与刘羡阳笑言,自己有两位好友,一个姓王,一个姓郑,对此都有注疏,几个人各执己见,早些年还吵得厉害,只是后来都被列为禁书,流传不多。
许夫子最后这些老黄历,只是读书人闲来无事的纸上学问事了。
刘羡阳心中叹息一声。
五月初五。刘羡阳,宋集薪。
刘羡阳转头道:“与秀秀姑娘是好朋友,有些话我就不多了。不然阴阳怪气的,我自己都讨厌。”
阮秀摇摇头,“其实没关系,既然是朋友,多些也无法。”
刘羡阳沉默起来,“有些怀念当年的光景了。”
阮秀坐了片刻,起身离去。
重新走到那座曾经悬挂老剑条的石拱桥,阮秀坐在石桥上。
脚下就是潺潺而流的龙须河。
远古下,人族蝼蚁,其实人人皆在光阴长河当中,多少鱼碧水郑
对于阮秀而言,确实“抓鱼不难”。动辄烹海煮湖,炼杀万物。当年水火之争,是以“李柳”落败告终。
所以之前李柳去神秀山见阮秀,双方“此生”唯一一次闲聊,其实都不算和气。阮秀还过李柳不会做人。
阮秀沉默许久,突然抬头望向幕,神色淡然,“好久不见,持剑者。”
她与生而知之的李柳不同,以后只会更加不同。
阮秀轻轻抖了抖手腕,盘踞有一条酣眠火龙。
于五月初五,选江心炼镜阳燧,以取火,大炼五行,照彻下。
巡夜打更,是为了告诫人间,干物燥,心火烛。
有用吗?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