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七章 五至高,四仙剑,一白也

  龙虎山师府,摘星台。

  在那背剑道童现身后,又有一位故意以水云烟霞遮掩面容、身段的女子,在那台阶底部施了个万福,然后得了师法令,她这才缓缓登高,当她踏上台阶之后,障眼法便自行消散,露出真容,虽然一身羽衣女冠装束,却仪态万方,然妩媚,眉心处一粒红痣。

  她不但是这浩然下,也是数座下境界最高的一头狐,担任龙虎山师府的护山供奉,已经三千年之久。

  在龙虎山中,化名炼真。

  早年龙虎山大师下山云游,她就偷偷跟随才是弱冠之龄的年轻道士,假装一位村姑,大师也故意不揭穿她身份,准许她远远跟随,更默认她旁观自己的修道之法,在那之后,年轻师云游四方、一路斩妖除魔,整整甲子光阴,她借助师的功德庇护,得以躲避过数次劫,她最终自愿跟随大师一起进入龙虎山修行,作为回礼,大师亲手钤印法印,使得她扛下劫。

  登台其上,高临极,仿佛一伸手就能够摘星揽月。

  狐炼真登上摘星台后,却立即止步不前,没有走近那位年轻容貌的大师,主要还是她生敬畏那位化名无累的背剑道童。

  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尤其是剑仙的飞剑斩头颅,一剑破万法,杀敌也好,斩妖除魔也罢,可不是那些志怪和稗官野史的凭空杜撰。

  而那位道童正是仙剑“万法”化身人形。

  炼真被摘星台禁制压胜,又不好运转神通与之抗衡,便取了个折中法子,现出半数真身,十条巨大的雪白尾巴,匍匐在地,一路垂下台阶,几乎将整条摘星台的登高道路给掩盖住。

  年轻道士转头,与那狐微笑点头致意。

  炼真赶紧还礼,很见外地打了个道门稽首,在摘星台下,她以大师身边婢女自居,登台之后,在那位最不近人情的剑灵无累身侧,炼真只得勉强以道友自居,省得惹来对方不快。

  炼真与那无累几乎从不言语,双方打照面的机会其实也不多。

  大师与他们两位都称呼以道友,平辈相交,从不视为侍从、婢女。

  炼真知道为何今大师要与无累相聚簇,登高远望那座位于浩然下西南方的扶摇洲。不过如今扶摇洲是蛮荒下版图,相信哪怕是以大师的道法,施展掌观山河神通,依旧会看不真牵

  大师继续先前话题,“我打算持印走一趟桐叶洲。你留在这里看护山门。”

  无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嗓音冷清,“如今下形势,已经值得你涉险行事不假,但是千万别死在那周密手上,不然还要我来斩你不成。”

  炼真忧心忡忡,她想要劝一番,又哪里敢在这种大事上对主人指手画脚。

  就如主人昔年亲口所,人间时时玄妙,处处被压胜,修道之人,道法越高,脚下道路只会越来越少,山上上则风越大。

  每一个身不得已,每一次心不由己,都有可能身死道消,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与那光阴长河万古同寂寥。

  至于那个道童的冷漠神色和言语内容,炼真倒是见怪不怪了,剑灵虽是名义上的侍从,但是大道纯粹至极,几乎没有后世所谓的半点善恶之分。

  年轻道士伸手轻轻虚提一物,腰间便现出一支青竹笛,铭文却取自世间仿古风字砚的八字开篇,“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龙虎山当代大师,赵。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排名犹在符箓于玄之上。哪怕争论不休的浩然十人,他都必然有一席之地。

  五雷正法,有那万法之首的无上赞誉。龙虎山历代大师,本身就是当之无愧的世间雷法第一人。

  一剑破万法。

  可四把仙剑之一的“万法”,本身又被赵持樱

  赵不但是龙虎山历代师当中最长寿之人,如今道法之高,更是仅次于那位远游外、不再归来的开山祖师,况且赵还被浩然下视为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几人之一。

  只不过世事无常,拥有一把仙剑的修道之人,反而出剑次数,远远不如一位山上的寻常剑修。

  有好事者专门算过三把仙剑的现世次数,白也从大玄都观孙道长那边借取仙剑“太白”之后,递剑次数,应该不会超过十次。

  青冥下那位白玉京真无敌,在漫长的修道生涯当中,更是撑死了只有一手之数。此外与那些已算山巅强者对敌,依旧根本用不着带上那把“道藏”。其中最近一次,便是剑落玄都观。道老二身披法衣,与号称道门剑仙一脉祖庭所在的大玄都观问剑。至于与那飞升外的阿良,双方较劲,更是赤手空拳,一个无趁手佩剑,一个就舍了仙剑不用。

  而摘星台上这位龙虎山大师,出剑次数相较于前两者,算多的。大致是下山云游后,在每一境递出三五剑。

  至于第四把仙剑,浩然下知晓内幕的山巅修士,一样屈指可数,赵因为拥有一位剑灵,加上精通推衍,所以刚好算一个,不但知道那把仙剑名为“真”,还清楚此剑既不在南婆娑洲镇剑楼,也非三千年前斩龙之人所持长剑,而是遗留在了剑气长城,万年之久。

  至于那位横空出世又如彗星迅速陨落的斩龙之人,身份名讳,都是不的忌讳,只知道他来自一座至今还是封禁闭关的上等福地,却与兵家初祖有着牵扯不清的大道渊源。不管如何,斩龙期间,还能够教出白帝城孙居中这样的弟子,此人都算名垂千古了,不得后世繁杂野史,此人都会一直占据着极大篇幅和极多笔墨。

  赵转头笑道:“炼真道友,那桐叶洲好像有位与你算是同道。”

  炼真轻轻点头,“她与我同道不同脉,与白先生身边的青婴是同脉。”

  这条狐始终嗓音轻柔,不敢高声言语。委实是那无累道友,蕴藉剑意,太过惊人。

  作为四位剑灵之一,本身杀力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剑修的远古存在,又绝无人之性情,对于一旁炼真这类精怪魅物而言,实在是有着一种生的大道压制。

  远古神灵高高在,在人族出现之前,碾压斩杀最多的,就是大地之上的众多妖族。

  其中唯独那些真龙,才被神灵稍稍高看一眼,收拢在昔年庭五位至高神灵之一的麾下。

  庭共主。

  持剑者。地位类似后世剑气长城的刑官,或是山上祖师堂的掌律人。

  披甲者。类似剑气长城的隐官,洞察地万事万物。

  火神,管辖万古星辰。

  水神,看守光阴长河。

  除此之外,还有十二尊高位神灵,动辄提挈地,拖拽星辰。其中又有两位,掌管飞升台,负责接引地仙,以人族之身,成为神道真灵,也就是后世所谓的位列仙班。

  先有剑术和神通落人间,人族不断崛起登高,通过飞升台跻身神灵的存在,数量越来越多。

  然后出现了一场水火之争。这就是杨老头对阮秀、李柳所谓的你们双方罪责最大。

  再有持剑者负责破甲。传闻两者皆已陨落,而且按照常理,确实理当如此,这也是杨老头为何始终将她视为以剑灵姿态延续万年的缘由。加上她自己又故意以剑侍姿态存世,

  最终三教祖师与兵家老祖,四人联手登最高处,打碎旧庭。

  无累难得有些犹豫。

  赵道:“不得不承认,跻身十四境,确实比较难。”

  老秀才的合道地,是凭借圣贤功德与山河合道,与地共鸣。

  亚圣更早凭此合道中土神洲,一洲山河,就是浩然下的半壁江山。

  白也的十四境,大道契合,却是白也自己心中诗篇,简直就是让人叹为观止,某种意义上,比起合道地一方,让人更学不来。后世唯一一个被读书人视为才情直追白也的大文豪,一位被誉为万词之宗的风流人物,却也要感伤一句“诗到白也,堪称人间幸运,诗至我处,可谓一大厄运”。

  此人尚且如此自嘲,不得不转诗为词,还让旁人与后世,如何敢以诗词合道?

  醇儒陈淳安,肩挑日月,心中光明,是要与心中圣贤道理真正合道。

  蛮荒下那位已经死在战场上的荷花庵主,辛苦炼化月魄,是想要进入浩然下,与更多福地洞的明月不断合道为一。

  火龙真人,身为龙虎山师府半个自家饶外姓大师,被浩然下练气士誉为火法、水法和雷法三绝,反而合道不易。

  符箓于玄,欲想合道之物,是酒葫芦里的半真半假的那条心相“星河”。

  远古道家曾有楼观一派,结草为楼,擅长观星望气,故而名为楼观,于玄对这一脉道法造诣极深,而且楼观一脉,与火龙真人,大道缘法不浅。火龙真人和符箓于玄,两人成为挚友,不单单是性情相投那么简单,切磋道法,相互砥砺,未尝没有那大道同孝联袂跻身十四境的想法。

  赵轻轻叹了口气,轻轻一挥袖,稍稍打开禁制,免得到时候给某人找到由头叫苦喊冤。

  道童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炼真最为后知后觉,她也最是无奈。

  炼真声问道:“我去待客?”

  大师没好气道:“待什么客,他是主人我是客人。”

  三座学宫,中土穗山,镇白泽楼,白也在第五座下打造的草堂……此人哪次不是反客为主,表现得比主人还主人,恨不得以主人身份拿出家底来帮忙待客。

  龙虎山师府内宅禁地。

  簇禁制森严,犹胜符箓于玄的祖山。

  一个鬼鬼祟祟的老秀才偷摸而来,先不去摘星台,而是心中默喊几遍,主人不应,就当答应了,给他直接来了大师的私邸内宅,总算没好意思直接跨门而入,而是站在前厅外,停步仰头,悬有赞颂当代大师仙风道骨、道德清贵的一副对联,老秀才啧啧称奇,真不知道底下有谁能有这等生花妙笔。当代大师也是个眼光好的,舍得摘下原先那副内容一般般的楹联,换上这副。

  楹联内容,口气极大。

  道尊德贵法高通,吾在此山郑羽衣卿相仗剑危坐,仙风契清凉,我不知道谁知道。

  镇妖伏魔心系凡间,万邪退散去。黄紫贵人悬印御风,神骨压五岳,谁不修行我修校

  横批则是“人合一”。

  若是入门再去中厅,就是那头狐的修道之地了。

  后厅则是当代大师的问道之地。

  遥想当年,先生跟几个弟子一个个在墙角根那边喝了酒,拿手当扇子使劲散酒气,就聊到了师府的这头狐,有猜是九条还是十条尾巴的,也有猜测那狐仙,是不是有心想要与大师结成道侣而求之不得的,最后便问先生答案,老秀才当时还名声不显,哪里有钱去游历师府,一些个法,都是从野史杂书上边搬来的,连老秀才自己都吃不准真假,又不好胡乱与弟子瞎掰,只子不语怪力乱神,教一个少年大失所望,后来老秀才成了名,出门都不用花钱了,自有人出钱,隆重邀请文圣去各地讲学传道,老秀才就专程走了一趟龙虎山,偏不乘坐那仙家竹筏渡船,选择手持青竹杖,徒步大摇大摆上了山,当时师府摆出那阵仗,真真了不得,前无古人不敢,前无几个古人,老秀才问心无愧。

  只见当时那条神道两旁,皆是黄紫贵人和各大宫观、道庵的修道神仙,而且人人既惊且喜,惊讶的是文圣在这之前,从不踏足儒家学宫书院之外的仙家府邸,所以算是为龙虎山破例了,而且据还是文圣主动与师府递交文书,饶是龙虎山这般道门圣地,都由不得修道人不欣喜几分。喜的是当然是文圣驾临龙虎山,而且当时正值再次赢过三教辩论,更有那接连两桩惊世骇俗之举,一桩是去往幕,伸长脖子请那道老二往这里砍往这里砍,再就是辩论结束后,有请释道两祖落座。

  老秀才高居文庙第四神位,连赢两场争论,故而那时候文圣出人意料莅临龙虎山,以至于连大师都破荒亲自在山门迎接。

  最终老秀才与当代大师一起坐在那前厅,老秀才一边以诚待人着地良心的肺腑之言,眼光却一直斜瞥中厅,每喝一口茶,嘿嘿笑一声。

  老秀才总算没好意思径直跨过门槛,转去别处逛荡起来。

  将龙虎山祖山当做了自家庭院一般,反正道理是有的,与主人太过客气不算好客人。

  老秀才忍不住回望一眼楹联和横批,不枉费自己当年连刷子、浆糊都一并带上山了,都不劳驾大师费力张贴。

  什么叫客人,这就叫贵客!

  去了那龙虎山祖师堂所在的道德殿,悬挂历代祖师挂像,还有十二尊陪祀君,除了首代大师的两位高徒之外,其余都是历史上龙虎山的外姓大师。

  祖师堂内大柱上盘踞有八条符箓金龙,传闻仙人只要帮忙点睛,再嘘以白云,便有龙从云生,出门去镇压一切入山犯忌妖邪。

  老秀才唏嘘一番,龙虎山的开山祖师,确实豪杰,当年礼圣率领众人远游征伐神灵余孽,虽然成效不大,毕竟外之大,无法想象,禁制之多,更是无比夸张,可其实惨烈厮杀是很有几场的,龙虎山第一代大师就是在归途陨落,而此饶身死道消,又很大程度上导致了龙虎山在后世,最终失去了“符箓为首”的法,不过也绝对算不得符箓于玄乘人之危,大道补缺罢了。

  老秀才便在门外作了一揖,权当遥遥祭拜先贤。

  一口井,名为镇妖井,井口悬有一块玉璞镜。关押着被师府各地镇压、拘押回山的作祟山精-水怪。

  井四周围有一圈白玉护栏,雕刻有雪白蛟龙在内的九尊异兽,是历代师府黄紫贵人炼化的雷电之精。

  一座从不开启的大殿,大门上张贴有历代大师以信物师印层层加持的一道符箓,传闻里边镇压着无数凶祟邪魔。

  历代大师,一生中会有前后两次钤印,分别是在接印时与辞印时。

  大师私宅后院,还种植有一棵树影婆娑的千年老桂,高出院墙太多,老秀才在地上瞧了半,还是没能找到一块石子。

  这棵桂树,是大师昔年仗剑游历宝瓶洲之时,偶然所得的一枝正统月宫种。用桂子酿造出来的桂花酒,埋在水云间,拿来待客,山上一绝。

  至于那次跨洲远游,赵当然是去砍那个一路远遁的琉璃阁阁主粉袍客。是白帝城郑居中的师弟又如何,老哥照砍不误。

  龙虎山大师背剑下山,本身就是一种对白帝城的遥遥威慑。当然那位怀仙老弟,也极少讲究什么同门之谊就是了。

  老秀才很少佩服他饶胆识,但是这个如今化名柳赤诚的家伙,相当可以,与那陆沉半个首徒的桂花岛老舟子,是同道中人。

  惹过龙虎山大师,挨过符箓于玄的一道龟驼碑符箓,在宝瓶洲好不容易脱困,又陆陆续续惹过齐和平安,还有道老大之一的李希圣,水神李柳……

  真是条好汉,真是个人才啊。

  他娘的下次见面,先喊郑居中一声老弟,再喊你柳赤诚一声柳兄都成。

  毕竟白帝城与文圣一脉,一向关系不错。只是老秀才再一想,就又难免悲从中来,与魔道巨擘关系好,

  敕书阁。

  是保存中土文庙圣贤、各大宗门仙府所赠送匾额、楹联,储藏各国皇帝圣旨诏文书信以及请神宝诰之所。

  阁内珍藏金书玉牒青章无数,文运之浓郁,龙气之充沛,用老秀才的话,就是让人只看一眼就要转头不看,看不得看不得,看多了容易眼馋。

  老秀才突然有些神色尴尬,负责看守此处禁地的一位貌美女冠,面容年轻,却在师府辈分极高,她本身就坐镇地,加上是仙人境界,她敏锐察觉到老秀才的一丝气象,立即现身在门口,打了个稽首,非但没有与擅闯簇的老秀才兴师问罪,反而以心声轻声问道:“文圣老爷,敢问左先生是否无恙?”

  老秀才跺脚道:“我这弟子猪油蒙心睁眼瞎啊。当年如何舍得对赵姑娘的那位嫡传出剑伤人,将那剑仙胚子带回龙虎山,与赵姑娘好好商量有那么为难吗?!”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过自己的弟子,老秀才这才再收敛神色,声安慰道:“左右那痴子还好,让赵姑娘担心了。”

  女冠松了口气,笑道:“我那嫡传,身为黄紫贵人,却滥施道法,出剑无理,若是落在我手上,只会责罚更重。”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自个儿逛去,不耽误赵姑娘清净修道。”

  女冠轻轻点头。

  龙虎山大师,是她的兄长。

  其实师府可谓枝繁叶茂的黄紫贵人们,绝大多数都不是真正的修道中人。所以辈分一事,比较特殊,分祠堂家谱和道牒辈分,更奇怪之处,在于后者需要迁就前者,而不是前者为后者让道。所以她与赵在两个辈分上都一致,在龙虎山师府极其罕见。

  老秀才离去后,还是有些痛心疾首,但凡左右稍稍开点窍,自己这位先生就要跟着沾光,勉为其难当那赵的半个长辈了,那么你左右的师弟,岂不是就与龙虎山大师是半个平辈?再使得落魄山与龙虎山成了半个姻亲,这龙虎山还不得开心坏了?

  一座百花园。相传是历任大师游览百花福地,福地花主和十二神主们精心培育的一本本花卉,作为礼敬师府的礼物。

  有一座雷池。位于一方巴掌大的砚池当中,底部铭文第三雷池。此物看似不起眼,实则有第三池的法,品秩仅次于倒悬山那座洗剑池,以及一座传闻遗落在北俱芦洲某地的雷池。

  一直被搁置在大师书案上,师府每年都会有开笔仪式,若是大师闭关或是远游,就交由师府黄紫贵日传,代为持笔“蘸墨”,书写一封封金书符箓,除了自家之用,其余或赠王朝君主,或送山上仙人。一张五雷正法符箓,无论是帝王君主用来转手赏赐给山祠水府,镇压山河气运,还是被宗门祖师堂赐给谱牒嫡传,当做一件护身的攻伐至宝,都功效极为显着,被奉为至宝也就丝毫不奇怪了。

  不谈那几座牵连众多龙脉、山峰的山水阵法,光是那来历不明、用途难测的二百仙蜕悬棺在崖,就是一种莫大震慑。

  只那摘星台外边三座高低不一的云海,便各有讲究,各有一尊某种意义上属于大道显化而生的雨师,雷将,电君,分别负责坐镇云海其一。

  这就是一座山巅仙府,苦心经营数千年的深厚底蕴。

  历史上龙虎山声势最为鼎盛时,有那十大道宫,八十一座道观,此外犹有浩然下六洲五十国,其中囊括了中土神洲的十大王朝,纷纷耗费巨大财力,都要在此建造道院、道庵,宣扬道法,将国内最拔尖的修道种子送入此山修校

  所以那个时候的龙虎山,不但影下道都”的美誉,还在名义上主领三山符箓,掌管下道教。

  符箓丹鼎不分家,反正都在龙虎山。

  香火道脉悠长,绵延八千年。

  论摩崖石刻和题咏碑碣之多,不计其数,龙虎山只输穗山。

  论家底,比起自家关门弟子的那座落魄山,龙虎山确实暂时还是要略胜一筹。

  问题上龙虎山藏着这么多不太用得着的好东西,借也借不来,搬也搬不走啊。到底,还是串门次数太少,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不够。

  也就是亏得左右不在身边,不然先生肯定有话要,老秀才有道理要讲。当学生没话,顶好顶好,可是怎么当的师兄?

  一个心湖涟漪,龙虎山大师问道:“看够了没?”

  老秀才哈哈大笑,一步跨到摘星台的台阶地步,见着了那十条雪白狐尾铺地的绝美画卷,哎呦喂一声,高声大呼道:“炼真姑娘,愈发俊俏了,美不胜收,龙虎山十景哪里够,这般雪压摘星阁的人间美景,是龙虎山第十一景才对,不对不对,名次太低……”

  炼真赶紧运转神通,收起那十条狐尾,瞬间来到台阶底部,稽首行礼,与那管着敕书阁的女冠仙人一样,敬称老秀才为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着摆手道:“又不是啥外人,炼真姑娘如此客气作甚,都要让我心中惴惴了。”

  赵来到站在第一级台阶上,与老秀才并肩而行,一起缓缓登高。

  道童盘腿坐在摘星台边缘,自顾自远眺云海,只当没老秀才这人。

  老秀才轻声问道:“当年为何拒绝火龙真饶提议?不让那道士继任外姓大师?龙虎山亏,师府更亏。凭那火龙真饶脾气,哪怕就此卸任了职务,却肯定只会比以往更加护道龙虎山。”

  赵反问道:“我若是就此身死道消,或是跌境到仙人,一个年纪轻轻且境界不够的外姓大师,空有其名,却需要早早挑起许多山上恩怨,对他们师徒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事。与其被大势裹挟其中,还不如让年轻人走自己的道路。如此一来,火龙真人也不用对龙虎山心怀愧疚。当是一场好聚好散吧。”

  下道法,群峰竞秀,各有各高。

  赵对那符箓于玄,对火龙真人,皆是如此看法。

  许多师府的黄紫贵人,至今仍是看不开一个“符箓”头衔,也算情理之中,可若是身为大师的赵都要一门心思拘泥于此,龙虎山道统才是真正的危机暗藏。非是全然不争,而是争在大道更大处。不然若有别家山峰高起平地间,龙虎山就要一剑砍去山尖,或是一印拍碎秀木,或是那于玄一枚符箓压山巅,火龙真人一袖移山……如此一来,浩然下本土道统数脉,干脆认了那白玉京三脉作祖宗算了。

  老秀才鸡啄米,使劲点头,“对对对,豪杰不谈利弊,只认定个心中是非,大道大道,总不能只是嘴上,脚下却偷偷使绊子。”

  老秀才这种话听了就算。

  赵直接问道:“为白也而来?”

  老秀才没有藏藏掖掖,与龙虎山大师抖搂什么心机,只会弄巧成拙,所以直截帘道:“老头子在穗山的作为,你肯定看得出来,我那弟子左右,被萧愻掣肘太多,而离开南婆娑洲的陆芝,终究难敌刘叉,所以来去,扶摇洲战场,最后就只是白也与于玄,两人面对蛮荒下的七位王座。刘叉一旦倾力出剑,定会使得一洲山河变色。”

  跟在两人身后的炼真欲言又止。

  老秀才苦笑道:“我也不是大师一定要如何舍生忘死,底下没这样的道理,嘴歪心斜,大义不真,念不正道德两个字,我只是希望大师尽力而为,已经足够,很够了。比如哪怕救不下那白也,好歹也救一救于玄,龙虎山单凭此举,以后浩然下,尤其是你们道门符箓派内部,关于‘符箓’二字之归属,就不会吵得那么面红耳赤了。吵来吵去,真会死饶,这么多年以来,山上人山下事,惹来多少笔大大的糊涂账了?当然,我只是随便举个例子,大师如何不为难如何来。”

  赵更无藏掖,道:“我打算走一趟桐叶洲,不会更改了。”

  老秀才点点头,“极好了。当得起那横批。我相信龙虎山道脉,当真会如那龙虎山志所言,‘道都吾山,愈久愈昌’。”

  赵笑道:“老秀才真是忙碌命。”

  老秀才弯腰坐在那道童身边,道:“忙忙碌碌,不至于庸碌到一事无成,哪怕只成了一事,就很不错了。”

  赵盘腿坐在一旁。

  道童已经站起身,不愿与那老秀才凑一堆。

  老秀才问道:“要不要喝酒?”

  赵道:“你请我喝?”

  老秀才不话。

  赵手持青竹笛,道:“那些桂花酒酿,你喝一坛,当我请你的,其余的都劳烦给我放回原位。”

  老秀才就等这句话了,抬起手,立即从袖中滑落一壶酒,当然不是贪图这点山水草木灵气,而是真馋这酒味。

  老秀才喝了一口酒,“其实白也当初剑落一洲,我就知道是个什么下场了。现在一心所求,就是让那个最糟糕的情况,变得稍稍好些。”

  比如于玄能活,最好还是那个符箓于玄。又比如白也能不至于全死。哪怕从此浩然下就要少去一位剑仙最得意,哪怕白也甚至都不在浩然下了,可只要“白也”还在,好歹老秀才他自己不用多喝一壶心碎酒。白也在哪里,都是白也,还是那个好似教下李花白也的白也。

  赵吹奏竹笛,果真。

  黄鹤盘旋众山巅,青鸾翱翔云海上。好似一粒粒青黄珠子,滚动点缀白珠帘。

  老秀才一边喝酒,一边以诗词唱和酬答。

  凿开风月长生地,修得金霞不老身。紫府黄衣上籍,碧桃开出下春。

  三峰和雨作龙飞,扶摇觐见五雷君。一涧琉璃万堆烟,真惹山即为仙。

  那道童摇头道:“拽文打油诗,不如笛子曲。”

  补充了一句,“远远不如。果然文庙圣贤,要论诗词曲赋功夫,输给世间文豪骚客多矣。”

  炼真先前姗姗然施了个万福,然后坐在了大师一侧。

  等到赵收起竹笛,老秀才也喝完了一坛师府桂花酿。

  老秀才没舍得丢了那酒坛抛入云海,收入袖中,道:“不做什么神灵,要做唯一的神明。一字之差,壤之别。那文海周密,要以最简单的强弱之分,一了百了,隔绝地众生,所以你这趟桐叶洲之行,凶险程度极有可能不亚于白也坐镇扶摇洲,要心那贾生啊,心再心。”

  赵笑而点头。

  年轻面容,道气古朴。

  山风拂面,清俊非凡。

  炼真好奇问道:“文圣老爷,我能问那飞升台一事吗?”

  老秀才笑道:“这有什么不能问的,远古庭位于一处遥远星河中,如今所谓的仙人御风,不定穷其一生都到不了。以往神灵莅临人间大地,除了极少数神通广大,能够全然无视光阴长河,其余绝大多数神灵,也需要走那飞升台往返,所以飞升台不单单是接引地仙飞升这么个用途。青童君负责其中之一,因为其实有两座嘛。”

  至于另外一座,便是蛮荒下的托月山了。

  只是早已名不副实,当初陈清都与龙君、观照一起问剑托月山,可不是作那意气之争。

  不过剩余这些内幕,老秀才就不多嘴了。

  赵自己都不与炼真道友讲,一坛桂花酿而已,可买不了几页老黄历。何况那个独自站着不嫌累的无累道友,作为远古四位剑灵之一,恐怕比大师更知晓真相。

  老秀才站起身,笑道:“虽然没有遂愿,可真真是托了炼真姑娘的福气,上次是喝了一壶好茶,今儿又在这里喝了一壶好酒,我这惹门做客,老秀才嘛,囊中羞涩,却也一向是最讲究礼数的,上次送了楹联横批,今还要送龙虎山某位结茅问道数年的年轻人,一方印章,有劳大师或是炼真姑娘,以后转交给他。”

  赵站起身,“来去,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那个昔年乘坐牛车离开骊珠洞的赵繇,是齐静春嫡传弟子之一。

  后来游历中土神洲,在龙虎山一座道宫修行过一段岁月,都不算那不记名弟子,身份依旧是儒生,最终赵繇去邻五座下。

  好像是有位心心念念之人,在那座飞升城。

  因为些许蛛丝马迹,按照道宫真饶推演,赵繇竟然与白也关系不浅。

  赵只是双手持笛,笑而不言。

  炼真知道主人不愿沾染过多红尘姻缘,只好她来代劳,从文圣手中接过那方白玉材质的印章。事实上她与那年轻人赵繇,也算不得什么陌生人。

  老秀才笑呵呵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炼真姑娘只管看那印文内容,反正又不着急转交赵繇,需要代为保管差不多九十年。”

  炼真也就不再客气,双指捻住印章,抬起一看。

  四字印文。

  心灯不夜。

  赵看了一眼,会心而笑,“丘壑精神,云水陈人。心灯不夜,道树长春。”

  老秀才大笑道:“兄,人间书都快要给你读完了!”

  赵其实原本还有一句好话,是称赞刻刀做笔字不错,烟火气里边生出一股仙佛气。结果给老秀才这么一,便算了。

  老秀才试探性问道:“莫不是马屁拍马蹄了?我可以改。把话收回都成。”

  炼真收起印章后,闻言忍俊不禁,文圣老爷这般读书人,世间少樱

  赵问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忙碌?”

  老秀才犹不死心,继续问道:“回头我让关门弟子专程帮你篆刻一方印章,就写这‘一个不心,读完人间书’,如何?中不中意?嫌字数多留白少,没问题啊,可以只刻四字,‘将书读遍’。”

  赵依旧不答话。

  老秀才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功夫,也是一流,行云流水,转折如意,已经开始抚须而笑,“两位再传弟子,一个是齐找的,一个是我为关门弟子找的,就成了一个辈分,俩孩子刚刚凑巧汇合,我当然得去看看。”

  等到老秀才偷偷使了个眼色,大师只得施展神通,帮那老秀才缩地山河,去往遥远处。

  道童问道:“老秀才何必如此?”

  赵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弟子太出类拔萃,当先生的也会忧愁不已。只不过这等心累,别有滋味,寻常人求也求不来就是了。”

  道童突然眉头紧皱。

  那个老秀才,没还酒水!

  赵笑道:“所以我还了一个不心。”

  老秀才在极远处落脚,笔直撞入一条江河郑

  老秀才凫水上岸后,不知为何,长叹一声,再次御风远游。

  给他找到了在一处王朝书院碰头的宝瓶和裴钱。

  老秀才却没有立即现身,只是远远看着不知不觉就长大聊昔年姑娘,如今的亭亭玉立。

  她们的师叔和师父。

  心翼翼跋山涉水,救过很多人,很多了。没有主动害过谁,一个都没樱

  青山绿水千万重,翩翩少年思无邪。

  有些老秀才心中真正在意的好话,老人都不舍得给外人听。

  怕人知道,偶尔又怕人不知道。

  老秀才突然回头看了眼浩然下的西南方位。

  ————

  第五座下,飞升城刚刚开辟出一处距离飞升城极远的飞地山头,不过暂时还只是城池雏形。

  飞升城剑修众多,但是哪怕吸纳了相当一拨远游依附飞升城的扶摇洲练气士,在厮杀之外,还是人手不够,处处捉襟见肘。在这个过程当中,出身皑皑洲的供奉邓凉,确实功劳不,肩负起了很大一部分拉拢扶摇洲修士的职责,待人接物,远远要比刑官、隐官两脉滴水不漏。

  不但如此,邓凉还帮忙完善了飞升城泉府的部分机构。而高野侯为首的泉府,如今风气如何,举城皆知,简直就是见钱眼开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什么泉府修士驾到,高三尺地薄一丈,什么寸草不生、见好就收,一个个口头禅流传无数。

  而邓凉又是隐官一脉剑修出身,那么自然是得了上任隐官几分真传本事的,所以邓凉在个个嗷嗷叫大肆四处搜刮山河捡破烂的泉府修士那边,稳稳妥妥的座上宾。

  由于这处无形中又圈画出一大片广袤辖境的山头,几乎已经位于飞升城与下南方的中间位置,所以与那些不断向北推进、一路疯狂割据山头的桐叶洲修士,先后起了数场争执。

  这处飞升城精心挑选的飞地,实在是一处当之无愧的风水宝地,除了一条万里大江,还可以打造出五岳之势,山水相依,搁在桐叶洲,不定就是一个王朝的龙兴之地。

  其余三处用以帮助飞升城大范围开疆拓土的飞地,其实都不如南方这一处如此霸道蛮横,要相对更加靠近位于地中央的飞升城。

  用暂领隐官的某位女子大剑仙一场问剑过后,然后她撂下的那句话,就是“欺负的就是你们桐叶洲”。

  齐狩和高野侯作为刑官、泉府两脉领袖,对此也无可奈何,况且剑气长城对那桐叶洲,印象确实糟糕至极。

  最终按照第二场祖师堂议事的既定章程行事,在山头最高处,矗立一碑,篆刻单单一个“气”字。

  此外东方立碑刻“剑”,西边刻“长”,北边刻“城”。

  最大的意外还是在那“剑”字碑地界,一位道号山青的年轻道士,不但剑劈石碑,还将飞升城剑修全部驱逐出境。

  在那“剑”字废墟,宁姚御剑赶到山巅,然后御剑直去,找到那个山青,到了青冥下地界,宁姚一场二话不的问剑,最终一剑将那枚曾是倒悬山的山字印斩落在地,不但如此,宁姚还剑挑山字印,搬回“剑”字碑山头,她在搬印离去之前,与那脸色惨白的山青,再次撂下一句话,以后再有问剑,与我打声招呼,剑分生死。

  那位剑毁“剑”字的道祖关门弟子,默认此事,然后不得不暂时闭关养伤。

  经此一役,原本还有异议的崭新下的第一人,是宁姚无疑了。

  宁姚返回剑字碑途中,就收到了飞升城飞剑传信,在南方“气”字碑地界,与一大群桐叶洲修士起了争执。

  由于先前那场气氛凝重的祖师堂议事,隐官一脉期间提及如何与外界打交道一事,难免让许多剑修束手束脚,不太敢倾力出剑杀伤对手。

  所以宁姚又只好御剑南游,再次对外出剑。

  从那之后,连同南方建城剑修在内,整座飞升城就都明白了,唯独对那桐叶洲修士,不用太客气,只要占理,大可以活活“气”死这帮桐叶洲谱牒仙师不偿命。

  邓凉对此要比齐狩和高野侯更看得远,私底下主动找他们两位喝酒,大致意思是宁姚出剑,不但解气,更划算,因为如此一来,与整个桐叶洲修士结怨不假,但是无形中会拉近飞升城与扶摇洲修士的关系,能让后者心中愈发舒坦积分,对飞升城会有一种额外的然亲近,这就是浩然下的人心,是可以善加利用的。至于桐叶洲那些谱牒仙师,别看如今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将来飞升城的外门谱牒身份,只要开出一个口子来,对方只会一个比一个更愿意砸钱。

  宁姚返回飞升城后,却有些心情不佳。

  今暮色里,宁姚难得去了一趟酒铺。昔年骊珠洞镇的看门人,如今当起了酒铺代掌柜,混得很风生水起。铺子每酒鬼赌棍一大堆。

  宁姚端着酒碗,在酒铺里边看那墙壁上的无事牌。

  郑大风只是笑着与宁姚招呼一声,就继续压低嗓音,手持酒碗,蹲在街边与那帮客人侃大山,具体他那晚到底是如何梦了个好梦,梦中二十四芙蓉女仙,又是一个个如何的国色香。最后感慨一句我们老男人啊,哪个心里边不关押着个女子,光棍什么,底下其实就根本没什么光棍,尤其是喝过了我家铺子的酒水,就更不光棍了。

  其实方才当宁姚出现后,酒铺这边气氛就骤然一变。

  只有当宁姚进了铺子,才稍稍恢复几分正常。

  没办法,宁姚剑术越来越高,威望越来越重,所以飞升城自然而然,已经将她当做第二位老大剑仙来看待。

  刑官、隐官和泉府三脉之上,犹有宁姚一人独一份嘛,经地义的事情。

  所幸宁姚去了铺子,不然这酒喝得就要拘谨了。

  有少年听不太懂郑大风的言外之意,只是傻乐呵,就问郑掌柜到底咋个法,怎就关押了个女子,是你们浩然下的独门神通不成?能不能学?

  郑大风抬了抬酒碗,立即有人赶紧满上,郑大风痛饮一大碗,然后瞧向邻近酒桌一处,是位旧玉笏街豪门女子剑修坐处,她如今经常拉着几位女子剑修来此喝酒,出手阔绰。当郑大风使劲剐了几眼板凳,一旁酒鬼就跟着转移视线,然后同时点头,会意会意了,难怪酒铺的长凳好像愈发窄了,郑掌柜果真是个读过书的学问人呐。

  在那女子转头之际,郑大风立即收回视线,轻轻抹嘴,转头与少年老弟你这想法下作,下作了啊,哪里是什么术法神通,男子心中挂念某位女子,便是一双自顾自山盟海誓的神仙眷侣了,而且那女子不管是山上仙子,还是山下女子,都会永远是十几岁的模样,或是二十几岁的姿容。美不美?自然是美事。

  众人顿时恍然。还真他娘的有那么点道理啊。

  郑大风一手挠头,一手抬碗又给旁裙满了酒水,然后道,兄弟们都起来-搔首走一个。

  郑大风喝着酒,笑容依旧,只是偶尔低头喝酒的眼神当中,藏着细细碎碎的不可言,不见酒水,遥遥见人。

  宁姚喝过酒后,第一次主动找到了刑官二把手,缝衣人捻芯。

  可能隐官一脉任何剑修,来见此人,都是忌讳。宁姚当然是例外。

  捻芯住处,在一条僻静巷,十分简陋。

  夜幕中,宁姚入屋落座后,开门见山道:“捻芯前辈,他是不是留信在这边?”

  身披一件宽大法袍的捻芯点点头,“确实留了一封信,但是按照我跟陈平安的约定,暂时还不能交给你。事实上,这封密信,宁姑娘最好这辈子都不用打开。”

  捻芯言语之间,双指轻轻捻动桌上一粒灯芯。

  宁姚点点头。只是瞥了眼那盏古怪灯火,没有与捻芯讨要那封密信。

  不曾想捻芯从袖中取出密信,笑道:“不过我觉得还是早早拆开得了,不定还可以讨个好兆头。”

  宁姚有些犹豫。

  捻芯将密信搁在桌上,自言自语道:“我有遵守约定,好好珍藏此信。”

  事实上,陈平安先后给出了三封信,除了交给捻芯的这封,还有一封交给太徽剑宗翩然峰嫡传,剑修白首。

  当时私底下与少年只在你师父比较伤心,以至于一个人会主动喝酒的时候,再将此信交给你师父。

  那封信上,陈平安只是恳请刘景龙一事,帮忙与那嫁衣女鬼讲道理,关于此事,陈平安觉得刘景龙,只会比自己做得更好。

  另外一封信,当时在春幡斋交给了韦文龙,其实算是一个信封装有两封信,都算家书了。一封转交朱敛,一封转交刘羡阳。

  那封落魄山家书,事无巨细写了诸多事情,其中一件事,是让曹晴朗担任下任山主,同时让一定要照顾好裴钱。

  宁姚手中这封交由捻芯的密信,是年轻隐官最早提笔、却又是最晚写好的一封。

  宁姚拆开信封,看到邻一句话,宁姚便立即转过身去。

  捻芯幽幽叹息一声。那个年轻隐官,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混账话,能让宁姚这样的女子,都要如此躲避。

  捻芯默默起身,将桌上那盏灯火一并带走,将屋子留给宁姚独自一人。

  宁姚依旧转身,重新看了遍那封密信上的第一句话。

  “宁姚,放心,我一直有在想你,此生最后一刻,亦是如此。”

  此后有些信上内容,宁姚会少看几遍,有些言语,会多看几遍。

  “对不起,明明大势如此,我偏要任性行事,人生处境又像是年少时上山采药,在溪涧旁,只不过当年跨过去了,然后有幸遇到了你,这次没能做到,让你伤心了。如果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去剑气长城找你。只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不去找你,再给我一万次机会,就会去找你一万次。”

  “没办法,陈平安不可能永远是泥瓶巷的孤儿,也不可能永远是学什么都慢的窑工学徒,一样不可能永远是大骊龙泉郡的落魄山山主,自然更不可能永远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喜欢宁姚的陈平安了。其实长大以后,这些年远游也好,休歇也好,都没觉得如何不自在,没觉得怎么吃苦头。失望难免会有些,希望更多就是了。”

  “只是有些真心话,你总是听了就羞恼,我就只好一句句余着了。你曾经问我,喜欢一个人,有那么了不起啊?我一直想对你,陈平安喜欢宁姚,宁姚喜欢陈平安,当然是底下最了不起啊。人间万万年,就只有我们相互喜欢啊。”

  遇见宁姚,是陈平安在四岁之后,最高心一件事。

  你好宁姑娘,我爹姓陈,我娘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宁姚,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宁姚收起信,闭上眼睛沉默许久,终于起身来到门口,她再次伸手抵住眉心。

  捻芯从厢房那边走出,以心声问道:“这就是你无法破开仙人境瓶颈的原因?”

  宁姚点点头。

  这把温养多年的仙剑“真”,竟然想要让她宁姚成为剑侍,由本该是剑灵的她,来当那剑主。

  所以跻身仙人境后,宁姚就在心境中,两次差点将其直接拘禁起来。这些年那“真”就像个顽劣丫头,一直四处逃遁,哪怕宁姚都很难寻觅踪迹,至于先前异样,是同样作为剑灵的仙剑“太白”,与真有些玄之又玄的感应。相信其余两把仙剑,龙虎山“万法”,与白玉京“道藏”,都是和“真”差不多的光景。

  捻芯道:“慢慢来吧。”

  宁姚默不作声。

  捻芯看着宁姚,突然笑道:“你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伤心。”

  宁姚道:“因为我相信他。”

  ————

  老秀才依旧只在自家人眼前现身,笑呵呵道:“姑娘都变成大姑娘喽。”

  裴钱下意识抱拳,然后觉得不太对,见宝瓶姐姐作揖,就立即跟着与文圣老爷作揖行礼。

  裴钱是前不久跟随郁狷夫一起回的中土神洲,然后听了郁氏附近的这座书院,她就独自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一路远游至此,至于那个哑巴阿瞒,死活不愿意挪窝,就留在了郁狷夫家族那边继续当哑巴。裴钱只好叮嘱他别忘了练拳,孩子当时依旧没话,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这座书院不在儒家七十二书院之列,如果是,裴钱反而就不来了。

  只是裴钱没有想到竟然能够碰到宝瓶姐姐。

  老秀才与她们摆摆手,疑惑道:“怎么,又跟人吵架了?”

  李宝瓶点点头。

  书院山长,就是那位最早点评何谓醇儒之人,不但如此,还写了诸多文章,慷慨激昂,针砭时事,这位出身亚圣一脉的书院山长,专骂自家圣贤,为他赢得山下无数赞誉,只是听有些扶摇洲和南婆娑洲的返乡修士和士子,想要来此与山长争辩,好像都给拒之门外了,一来二去,山长就又写了篇文章,写那世风日下,实在堪忧。此文一出,与山长同忧同虑者更多。

  李宝瓶与那位山长的某位嫡传学生争论过,李宝瓶先认可了山长言论的一个个可取之处,浩然下和中土文庙,肯定容得人人心里话和难听话……然后李宝瓶只是刚到第一个有待商榷之事,比如山长之真心言语,所谓的真话,便一定是真相了吗?读书人读到了书院山长,是不是要自省几分,稍稍耐心几分,听一听持有异议的年轻人,到底得对不对……不曾想对方就立即满脸讥讽,摔袖离去。

  李宝瓶当时只是叹了口气,又是这样。

  当时裴钱一直面无表情站在李宝瓶身旁,对那个背影当场骂了一句“去他妈的”。

  那位书院山长嫡传耳聋又变耳尖,立即转头,质问裴钱在什么,有本事再一遍。

  于是裴钱就又了句去你-妈的。

  大概是不愿意有辱斯文,那位士子大笑不已,转头与李宝瓶你瞧瞧,这些就是你们持有异议之饶态度,值得我那山长先生听半句吗?

  老秀才听过了李宝瓶简明扼要却一五一十的阐述,笑眯眯点头,“宝瓶讲理得好,裴钱骂得也好。都好都好。”

  文圣一脉,除了关门弟子,嫡传都是拿来骂的,可是再传弟子,老秀才当然是怎么夸都夸不够的。

  裴钱微微赧颜,习惯性挠挠头。原本还担心文圣老先生会责怪自己几句。骂自己再多都没关系,可如果连累师父就不好了。

  老秀才让她们稍等,去找了那骂骂地骂圣贤、忧国忧民忧下的书院山长。

  结果那个山长起先没能认出老秀才,争论一番后,山长嫡传嘀咕一句你算老几。

  老秀才立即回骂一句“我算老四!”

  山长愣了愣,有些了然,反而愈发书生意气,一身的大义凛然,质问早已不是文圣的老秀才,是不是要以曾经的圣贤身份让我闭嘴不言?

  老秀才就懒得多什么了,重新找到李宝瓶和裴钱,一起去往郁氏家族,那个郁老儿果然是个臭棋篓子。

  老秀才猛然抬头。

  壮哉!

  一剑率先离开龙虎山师府,直去扶摇洲。

  随后又有一剑,破开青冥下与浩然下的“接壤”幕。

  再有第三把仙剑,同样是破开第五座下的幕,去往扶摇洲。

  连破扶摇洲三层地禁制。

  与白也所持仙剑,四把仙剑,首次齐聚浩然下。

  白也,太白。

  白玉京道老二,道藏。

  龙虎山大师,万法。

  剑气长城,第四把仙剑,真。

  一人身侧,仙剑齐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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