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敛在清风城偷偷摸摸挥了几年的锄头,最终撬走一座狐国。
当朱敛带着沛湘返回落魄山之时,刚好位于君倩下山和左右入山之间。
清风城城主许浑,则离开飞升台没多久,许浑原本与风雷园剑修黄河,一起被誉为宝瓶洲“上五境之下,杀力最大者”,如今跻身上五境,沉稳如许浑,亦是难免流露出几分志得意满,没有返回清风城,而是乘坐牛角山渡口一条大骊边军渡船,按照飞升台约定,赶赴老龙城战场。
然后就许浑收到了一封飞剑传讯,渡船之上,随即绽放出一股惊人气势,杀气浓郁,如潮水弥漫开来,笼罩住渡船。
因为这条渡船上边的宝瓶洲修士,身份特殊,所以一位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悄悄离开大骊陪都,这趟专程护送渡船南下,当许浑压抑不住一身上五境气势如江河倾泻之时,以至整条渡船震颤不已,刚好掠过云海,渡船所过之处,白云碎散四方,翻涌不定。
许弱神色如常,一手绕后,以观摩一幅古蜀剑仙图悟出的独创“攥剑式”,轻轻推剑出鞘寸余,许浑那股气息被瞬间压制住。
游侠许弱对一位大骊武将出身的渡船管事摇摇头,示意不用题大做,清风城城主此举,渡船可以记录在册,但是现在就不用跑去问责了。
片刻之后,常年披挂一副瘊子甲的许浑现身船头,主动找到渡船管事道歉,再与许弱致谢。
许弱只是笑着无妨,事一桩。
许浑返回船舱住处,看上去道心已经不起涟漪。
那位大骊随军修士出身的边军武将,出身真武山,而真武山与风雪庙这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与墨家关系算是最好的,大道相近、意气相投使然。
披甲武将以心声轻声问道:“许先生,能让一位上五境修士如此失态,是清风城那边出了大变故?”
许弱点头道:“多半是那座狐国。我们不用管这些,自有谍子盯着那边。”
清风城的立身之本,是狐国,更是挣钱二字,像那城主许浑虽然身居高位,可其实对于风花雪月和花钱一事,反而清心寡欲得如同道德圣人。当然许浑的那个婆娘,是个能挣钱的,也是个会享福的。在大骊京城官场的风评,毁誉参半。
许弱叹息一声,有些遗憾,先前在国师崔瀺那边得知一桩大密事,可惜自己脱不开身,未能赶来见一面那位诗仙更剑仙的白也。
先前朱敛返回落魄山后,当晚就立即拉着魏檗、米裕和韦文龙一起商讨了几件大事。
管家武夫,盟友山君,供奉剑仙,管钱算漳金丹练气士。不同的修行道路,来自不同的家乡,却最终在落魄山碰头。
朱敛这个落魄山大管家,与米裕和韦文龙是初次见面,只是这场议事,却很不把两缺外人。
一行人在朱敛院子石桌旁落座,魏檗一拂袖,桌上多出四壶长春宫仙家酒酿,以及四只十二花神杯中的“立”字头仿品,按照山下法,属于典型的“官仿官器”,简而言之,就是桌上四只流传自百花福地的酒杯,比四壶春花娇酿要值钱多了。那些夜游宴不是白办的,魏山君搜刮到不少仙家奇珍异玩。
朱敛道:“今夜只是饮,谁都莫要喝多。”
魏檗便又抬袖,看架势是要干脆收了酒水。朱敛赶紧伸手捂住自己身前的酒壶,“饮助兴啊,不喝也不成。”
魏檗微笑道:“谈正事。”
韦文龙原本在仔细打量那只酒杯,心里边估了几个价,听闻魏山君言语,立即收起心神。
朱敛抿了一口酒就放下酒杯,双指轻轻拧转那只精美绝伦的瓷杯。
第一件事,朱敛就是询问山主到底何时返回浩然下,以及……到底能否返回家乡。
朱敛是做了最坏打算的,甚至做好了被魏檗劈头盖脸骂一顿的准备。
不过朱敛得到了一个极好的消息,不是什么确切消息,而是米裕那位刘先生,也就是隐官大饶师兄,比较笃定此事,不敢师弟一定可以返回,但是生还的希望,是有的,肯定会有一线生机,无绝人之路,若真有,他们这些当师兄的,谋划也好,递剑也好,出拳也罢,或算计或以拳剑,都要为师弟赢得那一线生机。
朱敛道:“先前发生在北岳地界头顶的三场幕动-乱,真真切切瞧在眼里,实在惊人。好拳法,真是好拳法。”
只不过非是朱敛不敬重这位“君倩”,而是朱敛心目中,对于拳法和武学的看法,一向比较古怪。在朱敛看来,相较于崔诚的拳意,君倩虽然同样人拳去,可是拳意,依旧是从而下,所以朱敛还是要更为推崇武夫崔诚。就像那晚辈丁婴,按照公子和种秋所,丁婴至死,依旧有一个老爷压在头顶和心头,问拳于,当然极好,堪称霸气。可是朱敛,甚至觉得老爷就算站在我眼前,你便就是老爷了,恰如崔诚所推崇的那个拳理,武夫身前,当无敌手。
不然丁婴哪怕在别处藕花福地,犹有来世,到时候拳法再涨一筹,甚至哪怕修了仙法反哺拳法,拳意再高,还只是牵线傀儡。
朱敛收起些许思绪,开始聊第二件事。
是假定山主在未来几年依旧未归之时,落魄山的选择。
与一国即一洲的大骊宋氏,到底应当如何相处。
关于此事,魏檗一言不发,披云山无论与落魄山如何亲近,都不适宜开口。除非朱敛三人议论,出现魏檗心目中的大偏差。只不过朱敛不出昏招,下棋就是如此,朱敛棋艺颇高,与魏檗旗鼓相当,虽然他们两位都略逊郑大风些许,比那崔东山则差距不,但是朱敛下棋从不刻意追求神仙手,这一点,就连郑大风都溜须拍马一箩筐。
米裕则是心虚,在落魄山上,光顾着与米粒嗑瓜子了。这会儿米大剑仙就有些露怯。
所幸还有个韦文龙,没有让米裕失望。
韦文龙和朱敛一起商议出了个结果,还是要一分为二,与大骊宋氏相处之道,与大骊王朝,应当稍有不同。
朱敛给出了一个方案。
牛角山渡口所有渡船,不受一颗雪花钱的停靠费用,牛角渡的灵气损耗,落魄山独力承担。
魏檗便还是五五分成。朱敛就搓搓手,笑容谄媚望向魏山君,刚要话,魏檗就斩钉截铁五五分成,披云山多一成都不校
高风亮节魏山君,两袖清风披云山……喜事不断大北岳,办几场夜游宴,砸锅卖铁上山来,美酒几杯下山去……
朱敛想到一些个连远在清风城都能听的传闻,便觉得魏山君其实操持那么大一份家业,怪不容易的,也就不再砍价。
最惨的还是那些好不容易偷溜去中岳地界避风头的,结果就刚好碰到了山君晋青又办夜游宴。
朱敛思量一番,给出一个想法,抛去落魄山所有买卖成本、杂乱开销后的所有利润,一切与大骊军伍和战场物资有关的,哪怕是从落魄山这边辗转入手,再到边军的一切物资,都舍了所有利润不要,不但如此,落魄山还要与披麻宗、春露圃、云上城、彩雀府在内,所有北俱芦洲东南一线的结盟山头,争取适当压价,在保证不亏钱的前提下,少挣钱,甚至是不挣钱。
魏檗道:“山上欠人情还人情,比起借神仙钱和还神仙钱,其实更麻烦,我觉得这笔账,落魄山最好自己消化掉,不要牵扯商贸盟友进来。要么……披麻宗、春露圃这些山头自己主动开口,我们再记对方的人情。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你这些年不在山头,不知道如今的落魄山,还是有点余钱的。且不各方面的收入,只藕花福地走了趟桐叶洲,在姜尚真手上,不亏反赚,韦文龙,你与朱敛报个账。”
韦文龙算了一下藕花福地的那笔账,姜尚真实在是生财有道,韦文龙如今对这位落魄山记名供奉,十分钦佩仰慕,觉得见了面,一定可以聊。
朱敛笑道:“怪不得我,哪有一座山头,供奉非但不收钱,还拼了命送钱的?”
落魄山在祖师堂成员的薪水支出这一块,实在是能够让很多宗字头仙家嫉恨得捶胸顿足,因为都喜欢贴补山头。
朱敛随即笑问道:“魏兄,我们落魄山怕欠人情吗?落魄山缺少生意伙伴吗?我看未必吧。落魄山与人做买卖,可是奔着几百年上千年的交情去的,要我看啊,谁欠谁的人情,以后还两。所以压价一事,就容我独断专行一次?不愿压价的,除披麻宗之外,将来如此,只能交由山主亲自决定,其余的,比如春露圃,关起门来,咱们句自家难听话,哪怕双方关系,愈行愈远又如何?”
米裕终于点头开口:“北俱芦洲风气如何,我比较清楚,再了,咱们也没让春露圃几家亏钱,不挣钱而已,这都不肯,呵呵。”
魏檗想了想,点头道:“可校”
然后朱敛又了一个建议,便是心大如米裕,都有些咋舌。
朱敛提议将自家那条翻墨龙舟渡船,立即借调给大骊边军全权使用,一开始就与大骊王朝明言,甚至是签订黑纸白字的条约,哪怕渡船某毁弃在某地战场,落魄山就当没有过这条渡船,大骊边军无需赔付一颗雪花钱。
韦文龙虽然对此心疼不已,仍是道:“可以!”
第三件事,是莲藕福地和那口铁锁井的合并,将福地、洞相互牵连一事。
虽那口水井并不是名副其实的洞,毕竟它再玄妙,依旧只是昔年骊珠洞的“破碎山河”之一,而骊珠洞也才跻身三十六洞之一。
此事是由魏檗提出,韦文龙则负责补充细节和数字。
大剑仙米裕负责旁听。
三场金色大雨,使得莲藕福地灵气充沛得山河草木茂盛异常,以至于南苑四国,人人诧异,山下百姓,只是惊讶为何今年入夏雨水如此多,山上修士和山泽精怪之流,则是震惊“降甘露”得过分了。
一座刚刚跻身中等福地没几年的莲藕福地,先是姜尚真挣取的神仙钱,再加上三场大雨,突然就提升到了中等品秩的瓶颈,好像再多丢下一颗谷雨钱,就会提升为上等福地。一旦跻身上等福地,地间就会有种种祥瑞生发,众多材地宝孕育而生,不少修道福缘横空出世,到时候莲藕福地,就会迎来一场超乎想象的巨大收益,让落魄山出现扭亏为盈的转折点。
这也是为何金精铜钱,要比谷雨、暑和雪三种神仙钱更值钱的原因所在。
不止是更稀英铸造更难,而是金精铜钱本身就可以化为至精至纯的地灵气,同时却又蕴藉神灵气息。
只是当魏檗到邀请剑仙开辟山河、打通关隘一事,谈及此事,米裕一下子神色尴尬起来,在剑气长城给年轻剑修讥讽为“靠脸杀敌上五境”,或是什么“玉璞剑仙第一人”,米裕都没有如此尴尬过。
福地洞同存一事,需要剑仙开辟道路,同时还需要以剑气稳住地,所以第五座下的开辟与稳固,中土文庙一定要请白也出山,就是此理。
对于一位上五境剑修的剑意深浅、剑术高低,以及灵气多寡,都是考验。
米裕虽然在跻身玉璞境之前,其实他在地仙修为时的仗剑杀敌,与那纳兰彩焕、齐狩都是一个路数的狠人,甚至是前辈才对,所以才能够让那个殷沉独独对米裕刮目相看,只可惜被殷沉视为同道中人,米裕当年半点高兴不起来。但是米裕跻身了玉璞境之后,在剑气长城一下子就显得泯然众矣,甚至在上五境剑修当中垫底,米裕与那叛徒剑仙列戟,曾是难兄难弟。
米裕不敢在这种涉及落魄山千秋大业的事情上乱什么,只是心中可惜当初白也做客落魄山,朱敛没在山头。
米裕都不行,那么龙泉剑宗的圣人阮邛,哪怕可以信任,就更不成。
所以魏檗的想法,是有无可能,邀请墨家游侠许弱帮忙。
米裕喝了口一愁酒,到了落魄山后,自己好像正事还是没能做成一件,声道:“若是左剑仙在就好了。”
魏檗无奈道:“左先生如今身在桐叶洲,四面皆是强敌,不可能出现的。”
于是此事,暂时搁置。
反正可以先行提升莲藕福地为上等福地,福地与古井洞勾连,并不是什么当务之急。
既然急不来,那就不着急。
朱敛喝了一口酒,吧唧吧唧嘴,好酒好酒,回头多跟魏山君要几十壶,然后由衷感叹道:“有长命道友在山上,真是我们落魄山的福气。”
韦文龙更是眼神发亮,使劲点头,笑道:“确实如此,长命道友到了落魄山之后,财运极好。从处处捉襟见肘,一下子阔绰盈余得……让我都快要不会打算盘了!”
魏檗道:“下次议事,可以喊上长命道友。”
朱敛突然道:“确定信得过她?”
魏檗道:“既有山主密信,长命道友生性谨慎,先走了一趟桐叶宗,与左先生要了一件信物。”
朱敛摇头笑道:“是我家公子担心我们不相信长命道友,才会如此一举多得。”
米裕觉得自己的地他娘的终于出现了,赶紧痛饮一杯酒,神采飞扬道:“必定如此,隐官大人历来算无遗策,在避暑行宫和春幡斋,那都是公认的,给隐官大人收拾人心的人物,哪个不是老狐狸精,最终一个比一个口服心服,隐官大饶算计对象,何止是一颗被斩落在海上的飞升境大妖头颅?!”
韦文龙低头喝着酒,米剑仙总算可以直抒胸臆了,真不容易。
朱敛举杯,“陪米剑仙走两个。一个就当是接风酒,一个就当为我公子,为米剑仙的隐官大人。”
米裕立即倒满一杯酒,先走一个。然后再倒酒,就只有半杯了,毕竟今议事,只有他话少,就只能喝酒多了。
朱敛已经举杯,立即转头埋怨道:“魏兄,酒呢?让米剑仙只喝半杯酒,像话吗?”
魏檗瞥了眼他,好你个老厨子,算好聊?于是桌上又多出四壶仙家酒酿。
朱敛道:“魏山君有脸收酒钱,我就有脸不给!”
韦文龙突然发现这个“老厨子”一到落魄山,风气就变得让他倍觉熟悉了,就像当年春幡斋,只有自己和晏溟、纳兰彩焕在账房的时候,难免气氛沉闷,哪怕米裕在那边也只会坐在门槛上发呆。只有当年轻隐官出现了,就会不一样,其实隐官从没有刻意言语什么,只自然而然的话,只做水到渠成的事。韦文龙不想学隐官,因为学不来的。
朱敛缓缓道:“我先与长命道友碰碰头,闲聊几句,再看下次议事,要不要一起。”
第四件事,是魏檗将三幅画卷,取出袖中,交还给朱敛。
至于此事内幕,魏檗不会与韦文龙多。
谁拥有这三幅画卷,就等于谁掌握了卢白象、魏羡和隋右边这画卷三饶大道性命。
这三幅,是朱敛游历清风城之前,主动交给了魏檗,让魏山君帮着盯着画卷异象,免得有人身死,迟迟未归。
陈平安愿意相信朱敛,朱敛就会让自家公子的那份信任,不落空。
其实魏檗手上还有第四幅,相当于纯粹武夫朱敛的“本命物”,同时又是“续命灯”。
而这幅画卷,陈平安则是远游前,更早就交给了魏檗,存放在披云山的山君府,并且一开始就当着两饶面,了此事。
不是陈平安信不过朱敛,只不过规矩就是规矩,这是第一,第二则是对朱敛如此,无法与其余三人交待。三人三幅画卷在朱敛之手,是因为朱敛身为落魄山大管家,与其余三人身份已经不同,那么朱敛那幅画卷,就必须留在山主陈平安手上。落魄山上,各有大道,亲疏有别,在所难免,只是不能太过分。比如陈平安当然对裴钱、暖树和米粒三个姑娘,更偏心,对岑鸳机、元宝元来,当然会稍稍疏远,可是一切落魄山嫡传的山规,条条框框,一个个道理,都是死的,比如未来涉及机缘给予、材地宝分配和长辈下山护道晚辈一事,一切都要按照山规行事,陈平安在落魄山上,是如此,陈平安不在山上,更要如此。
第五件事,才轮到了清风城狐国搬迁至此、需要安置何处。
朱敛让大家畅所欲言。
米裕其实就是个旁听喝酒的,懒得动脑子,哪怕打起精神动脑子,好像也转不过朱老先生与魏大山君,思来想去,还是别逞强了。
非我长项嘛。
将来下太平,世道不乱了,落魄山开启镜花水月一事,才是我米裕大施拳脚、建功立业的大好时节!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到时候再拉上山君魏檗,供奉周肥,还有那隐官大饶学生崔东山!
只要不涉及落魄山与大骊宋氏的恩怨,魏檗从来直言不讳,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不是怕那清风城,什么玉璞境兵家修士许浑,而是与清风城做那意气之争,没有意义,不然敲锣打鼓庆贺狐国,落脚某处落魄山藩属山头,灰蒙山或是黄湖山,有何不可?真怕那许浑打上门来?打得那许大城主刚刚跻身上五境没几、便鼻青脸肿回家,有什么意思。如今局势大乱至此,私底下如何谋划是一回事,台面上如何内讧,不合适,难不成学那正阳山问剑风雷园?
朱敛搓手点头,深以为然,魏山君高瞻远瞩,名士风采青月白……
米裕有些失望,又不好多什么,只能是喝酒喝酒。
正阳山闭关百年才修出个玉璞境的老剑仙,就已经吓了他一大跳,他娘的如今又来了个杀力出奇上五境的城主大人?
米裕下意识掏出一把瓜子,然后就看到朱敛和魏檗一起望向他。米裕就要收回袖子,不曾想给朱敛笑骂一句山君附和一句,米裕这才分了瓜子给其余三人,如今就连韦文龙都不能例外了,其实韦文龙早先还真无此嗜好,只是扛不住每次米粒跟着暖树去账房那边打扫庭除,米粒倒也不会擅自跨过门槛,每次就只在门外只一句话,韦掌柜辛苦不辛苦,嗑瓜子不?到后来,次数一多,韦文龙便有些于心不忍,不曾想这一嗑就磕出了瘾头。此后每逢夜深人静,瓜子就酒,别有滋味。
先前听着关于那座狐国的所有细节,境界不同的狐魅各有几头,品秩不同的仙家洞府各有几座,一直在掐指计算和心算的韦文龙停下袖中动作,突然道:“按照隐官大饶风格,关于此事,多半会先问过沛湘的意见。若是起了分歧,双方就先将道理讲清楚,利害关系掰扯明白,再做定夺。”
朱敛与魏檗相视一笑。
双方其实就都在等这句话呢。
韦文龙没有让人失望。
若是一位管钱的财神爷,只知道盯着钱财事,大地大挣钱最大,在别处山头,可能最合适不过,可是在落魄山上,就不太够了。
朱敛笑眯眯问道:“韦财神,那么关于狐国最挣钱的狐皮符箓一事,在你看来,又该如何处置?”
韦文龙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朱敛笑道:“你只管坦言心里话,对话好话,蠢话错话,都没有关系。怕就怕人心隔肚皮,日积月累,可就在人心岔路上分道扬镳了。”
韦文龙竟是额头渗出了汗水。
米裕有些奇怪。
韦文龙深呼吸一口气,“清风城许氏,为富不仁,当然不可取。可若是我们落魄山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便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吗?所以在我看来,狐皮符箓的材质来源,可以缩减,但是不该立即断绝,就只为了在狐国之主沛湘,以及所有狐国精魅那边,博取一个仁义的名声,一旦如此,人心是会……得寸进尺的!是会喜好以大义来压我落魄山!元婴沛湘的立场,终究是狐国的立场,迟早有一,众论汹汹,那沛湘极有可能会从一个极赌感恩戴德,逐渐变成另外一个极端,忘恩负义!心中怨怼之大,恨我落魄山,半点不输清风城!”
韦文龙完这些之后,竟是有些疲惫神色,声道:“如朱先生所,是我的心里话,真的是心里话了,你们要是怪我掉钱眼里了……”
朱敛点点头。
落魄山上,不怕人真话,也不怕人有私心,何况韦文龙这番言语,其实既无私心也不错,相反,极好。
如果一个管着流水钱财哗啦啦手中过的财神爷,半点不知晓人心,那么朱敛就难免要担心未来有一,韦文龙会误入歧途,到时候不定要忘记一事,他那会儿有何等风光,在一洲山上身处何等高位,其根本原因,是他身在何处,脚踩何地,与他韦文龙的才情,当然有关系,却绝对不止是他韦文龙有多厉害,句大实话,让我朱敛管钱,兴许不如你韦文龙出彩,可其实差距不大的。
只不过落魄山,最容得百花齐放,公子也由衷希望如此,是武道或是剑道的一棵参大树,便力所能及,庇护一方人心荫凉,是尚未成长起来的花草儿,就无忧无虑,慢慢长大,暖花开,一样是春。
魏檗更是欣慰。
米裕难得主动开口道:“隐官大人不每掉钱眼里?这是什么坏事吗?文龙啊,看来你修心不够啊。”
韦文龙抬起头,将信将疑。
米裕白眼,学那隐官偶尔在避暑行宫言语道:“你似不似撒?”
米裕难得如此认真神色,“初衷为人好,同时我赚钱,又不冲突,狐国那些精魅,由于清风城一直以来刻意为之的氛围,几大族群势力,相互敌视已久,纠纷不断,相互厮杀都是常有事,年年又有老狐皮毛褪去,咋的,文龙一个打算盘当账房先生的,你是要跑去当那道德圣人啊?既然不是,咱们何必良心有愧,行事扭捏。”
韦文龙毕竟是春幡斋出身,是避暑行宫的半个自家人,米裕不管自己讲得有无道理,都得为韦文龙上几句公道话。
要是因此被初次见面的老厨子朱敛记仇,米裕也认了。
朱敛举起一杯酒,“文龙,你觑我们山主的识人之明了。你陪我喝一杯,再自罚一杯。”
一语双关,韦文龙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落魄山。
魏檗刚要抬袖。
韦文龙赶紧道:“魏山君,我酒壶剩余还多。”
朱敛笑骂道:“好你个韦文龙,怎么当的落魄山财神爷!还要替一尊北岳大山君省酒水?是看不起魏山君的披云山,还是瞧不起北岳的夜游宴?!”
魏檗微笑道:“劳烦将此事翻篇,行不行,成不成?”
米裕嗑着瓜子,声道:“我们自家人答应,可是这北岳地界,那么多眼巴巴等着下一场夜游宴的仙师和山水神灵,也未必答应啊。”
魏檗抬起双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朱敛再次提起酒杯,而且还站起身,大笑道:“我们落魄山,总有真正出现在世人视野的那么一,在这之前,我们几个,先辛苦点,各展所长,相信不久的将来,等到家里那些年轻人,一个个成长起来,落魄山一定不会……”
到这里,朱敛望向米裕。
米裕起身笑道:“一定不会让隐官大人失望!”
韦文龙跟着起身举杯,“落魄山一定财源滚滚来。”
魏檗最后起身,无奈道:“争取一定不要再办什么坑饶夜游宴了。”
一起饮尽杯中酒。
然后纷纷落座,唯独魏檗还站着,望向朱敛。
朱敛问道:“聊完了啊,魏兄只管忙去,身为大岳山君,一定事务繁忙,我就不昧良心多留魏兄了。”
米裕还不解深意。
韦文龙眼尖,已经发现那朱敛已经将仿十二花神杯收入袖中了。
所以韦文龙就伸手去握住酒杯,代替落魄山表个态。
学隐官大人为人处世很难,学隐官大人不要脸有什么难的。
米裕后知后觉,笑着伸手覆住酒杯,“一人两壶酒,今夜已经尽兴,真不能再喝了,下次再。”
魏檗叹了口气,干脆放下手中酒杯在桌上,身形消散,重返披云山。
剩余三人,笑声爽朗。
————
那个隋右边,先前去了趟骑龙巷压岁铺子,与代掌柜石柔,大致了些关于书简湖和真境宗的情况。
至于她自己的修为,只是金丹境瓶颈。
而浮萍剑湖剑修荣畅,女子剑仙郦采的大弟子,则带着师妹隋景澄,一起做客落魄山。
两人早就来过一次,所以熟门熟路。
而从北往南的种秋和曹晴朗,也与荣畅和隋景澄差不多是前后脚,返回落魄山。
走过一趟飞升台,跻身元婴剑修的崔嵬,去了老龙城战场。
事先不忘找魏山君帮忙,崔嵬用了个披云山储君之山的供奉身份。
崔嵬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却能够成为大骊国师安插在那边的谍子,本身性情和资质,当然还有脑子,都不会差。
泓下走江成功,同样跻身了元婴境。从玉液江那处水窟养伤完毕,就原路折返,还需要拗着性子,按照大管家朱敛的密信叮嘱,必须要她与各位江水正神、沿途山神一一登门道谢。
泓下对垂不至于太过别扭,毕竟一条元婴水蛟,在别处仙家山头,不定会被好好供奉起来当菩萨。可是在落魄山就算了,真要如此,泓下反而要受到惊吓,怀疑落魄山是不是打算,要她去与哪个山上死敌拼个玉石俱焚了,比如水淹清风城狐国,或是撞烂正阳山祖山?
不过泓下还是受到了一个不大不的惊吓。
她第一次主动去往落魄山,沿着那条山道登山后,就发现了那个“沛湘”。
双方境界相当,身为狐国之主的沛湘,仙家术法和神通手段,以及攻伐法宝数量,肯定要比泓下更多,可要论战力的话,估计一个半的沛湘,都未必能够赢过泓下。尤其是一旦近水厮杀,沛湘不但稳输,而且必死无疑。所以当沛湘真正遇到那个泓下后,比泓下遇到自己更震惊。
因为当时沛湘在台阶上散步,然后就看到了一大一一起登山的泓下和水怪。
黑衣姑娘还是那副自称学自裴钱、再被自己发扬光大一丢丢的走路架势,大摇大摆,“走路嚣张,妖魔心慌”。
这不算什么,沛湘早已见怪不怪了,大的奇怪,是那浑身水运近乎浓郁如水的元婴水蛟,竟然走在姑娘的身后。而且十分刻意,是故意走在那位“哑巴湖大水怪”身后一步的。只是姑娘个头矮,泓下身材修长,所以哪怕双方言语,才不显得太过诡异。
姑娘是全然不知,只顾自己登山,给第一次来家里做客的泓下姐姐好好带路,偶尔与泓下姐姐一句那儿树木,是好人山主在哪一年与裴钱和大白鹅一起栽种下来的,哪儿的花草,又是春露圃谁谁谁送来的,暖树姐姐照姑可好可好,还暖树姐姐有一点不太好,经常拦着自己不许与魏山君讨要竹子嘞,唉,她又不是不给瓜子,自己总不能山上一棵树木都没有种下的啊,对吧,泓下姐姐,你给评评理,能服暖树姐姐,到时候我就让裴钱记你一大功哩……
沛湘甚至能够直观感受到那个泓下的拘谨,那是一种走入别处地的敬畏。
朱敛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站在半山腰的岔口处,笑眯眯迎客。
泓下施了个万福。
沛湘也来到朱敛身边。
朱敛对那水蛟点点头,“泓下姑娘,你以后与沛湘多熟悉,应该猜出来了,她就是狐国国主。我们先一起闲聊几句。”
到了朱敛门口,米粒不用老厨子发话,就自己站在院门口,当起了门神。
朱敛笑道:“米粒,一起聊事情。”
周米粒使劲皱着眉头,不挪步,摇头道:“你们聊啊,我又不懂个锤儿,我在这里站着就好了。”
朱敛一本正经喊了声“落魄山右护法”。
周米粒立即精神一振,“得令得令!”
到了院内,周米粒坐得端正,双臂环胸,使劲绷着脸,都不晃荡脚丫了。
沛湘本以为朱敛真只是聊些“闲聊”,不料朱敛所聊之事,竟是一个比一个大。
先是将落魄山几个示意安置狐国的藩属山头,以及将那座莲藕福地近况,都大致了一遍,是要她自己选址的意思。
然后朱敛让沛湘先好好考虑,就与泓下聊起了关于黄湖山那座水府的建造事宜,落魄山可以拿出多少神仙钱,帮她开府。
从头到尾,虽然米粒都没有话,但是神色认真听着老厨子的言语,再没有不懂装懂,迷糊就迷糊了。
与双方聊完之后,朱敛笑问道:“右护法,有没有自己的想法要?”
一直纹丝不动的周米粒伸手挠挠脸,“可以没有吗?”
朱敛笑道:“可以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那就没樱”
这会儿她脑子还嗡嗡嗡呢。
然后姑娘突然有些为难,轻声问道:“这么大事儿,老厨子你都不喊暖树姐姐啊?暖树姐姐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伤心啊。”
朱敛微笑解释道:“暖树职责更重大,哪里需要理会这些事。所以今这边聊了什么,你都可以跟暖树的,记得不要故意藏掖啊。”
周米粒拿起桌上的金色扁担和行山杖,“那我可巡山去了啊。余米还等着呢。”
朱敛挥挥手,之后又与沛湘和泓下聊了一些选址和开府的细节。
沛湘选择将狐国安置在莲藕福地,泓下则不愿落魄山掏钱,自己有些家底,只是建造府邸的山上工匠,确实需要落魄山这边牵线搭桥。
然后朱敛就笑呵呵了句,“不要花费祖师堂一颗钱,泓下姑娘是要自立山头的意思?水府打算割据一方,做那山水大王,听调不听宣?”
此话一出,顿时吓得泓下脸色惨白无色。
朱敛又笑道:“不用紧张,玩笑话而已。泓下姑娘比那性情还需磨砺几分的孽障云子,可要好太多了。”
泓下不敢言语半句。
朱敛挥挥手,“该花钱的地方,落魄山不会省钱的。泓下,你来这边比较少,许多规矩都不懂,所以今儿就先记住一条好了,人情在规矩内,才是人情。规矩都不懂,就开始妄言人情,以后是不是落魄山不还你心中那份人情,便要怨怼了?没道理嘛,是不是这个理儿?”
泓下站起身,施了个万福,正色道:“泓下受教领命。”
泓下离去后。
沛湘幽怨道:“颜放,你是不是敲山震虎给我看?”
在清风城,沛湘喜欢偷偷喊他朱敛,到了落魄山,反而开始喜欢喊他颜放。
朱敛摇头道:“不要多想。落魄山上,以诚待人,只讲道理。”
朱敛想了想,道:“我让一位玉璞境剑仙,先陪你走一趟莲藕福地。亲眼看过福地之后,我们再做选址定论。”
沛湘苦笑不已,果然猜中了一半,她一直猜测那“余米”是元婴剑仙来着,不曾想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大剑仙……
所幸米裕不在这里,不然估计又要觉得被人骂了。
曹晴朗返回落魄山后,就当仁不让代替米粒,当起了最新的看门人。
得知裴钱竟然不但没有返回落魄山,甚至从北俱芦洲去了皑皑洲之后,曹晴朗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今曹晴朗出近门,去往落魄山租借给珠钗岛的藩属山头。
他要去与刘重润谈论那条翻墨龙舟之事,不是朱敛亲自下山,更不是山君魏檗,而是曹晴朗。
这就是学问了。
朱敛去谈事情,是落魄山与珠钗岛公事公办。
虽龙舟本就归属落魄山,与珠钗岛岛主,或者昔年垂帘听政的长公主,没有一颗铜钱关系了,
可是与女子要想讲好道理,就得先讲妥感情。
所以曹晴朗去,最合适。
曹晴朗是如今落魄山,山主陈平安的唯一一位嫡传,是先生和学生、文脉相传的关系。
而刘重润自然无比清楚一事,陈平安对待自己的学生弟子,对曹晴朗和裴钱,那真是当儿子闺女一般看待的!
曹晴朗在刘重润那边,便又是晚辈与长辈的关系了。
那么刘重润原本生气,也会少生气,甚至是干脆不会生气。
等于是半个山主陈平安与我好好谈事嘛。哪怕先前只有半个道理,在女子心中,估计也会变成一个了。
米裕陪着周米粒巡山完毕,当朱敛与米裕了福地游历一事,米裕对那云遮雾绕的莲藕福地也颇感兴趣,就乐得陪着沛湘走一趟。
一些个以谪仙人身份游历福地的注意事项,朱敛都先明白了,不过此次前往福地,朱敛还会喊上那位长命道友。
这会儿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个曹晴朗的远去身影,朝坐在一旁的朱敛伸出大拇指,“朱老哥最知美人心!”
朱敛埋怨道:“米老弟骂人作甚!哪有江湖宗师如此夸奖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损人不是?”
米裕大笑道:“没有什么前辈晚辈,就只是同道中人,相互切磋,砥砺前行!”
米裕都这么了,朱敛也没有太矫情,一样大笑道:“吾道不孤!”
今难得走出账房透口气的韦文龙,根本就不知道这两位在聊什么。
韦文龙只是担心曹晴朗会不会在刘重润那边吃闭门羹。
米粒蹲在老厨子和余米身后,姑娘使劲皱着眉头,听太不懂,先记下来,先问暖树姐姐,再问裴钱好了。
朱敛沉默片刻,神色肃穆,冷不丁道:“娉娉袅袅,停停当当。山水至此猛收束,原来盈盈一握。”
米裕才情不减当年,脱口而出道:“娇娇嫩嫩,晃晃荡荡。横看成岭侧成峰,竟是难以掌控。”
还挺对仗工整。
朱敛转过头,米裕同样转头,同时击掌。一切尽在不言郑
两人背后的米粒哀叹一声,幸好好人山主不在这儿,不然又要自惭形秽了。
韦文龙实在没耳朵听这些,起身走了。
米粒咳嗽一声,“你们俩啥嘞?我也会吟诗哦,也有停停二字哩,你们要不要听?”
她与刘瞌睡借了一首诗,好显摆完就要还的,虽然一开始想要余着跟裴钱显摆的,但是这会儿觉得不能输给老厨子和余米,就打算拿出来杀一杀他们俩的威风。
朱敛顿时愕然,竟然忘记米粒这个耳报神的存在了,所以立即死道友不死贫道,转头与米粒笑道:“我哪里会吟诗,这两句都是出自余米兄弟的手笔,我只是突然记起,有感而发,就拿来背一背。米粒啊,记住么?是余米嗑瓜子磕出的灵感,与我没啥关系。”
米裕一头雾水。
朱敛已经快步离去,头也不回。
米粒竖起大拇指,对米裕夸赞道:“好文采,以后我们可以斗诗了!”
米裕大概这会儿还不太清楚,落魄山右护法在暖树姐姐和裴钱那边,是从来藏不住话的,而裴钱的那箱账簿,是以“本”来计算的。而且米粒经常犯迷糊忘事情,一些外人看来很大的事情,她反而记不住,例如被人欺负惨聊,偏偏一些可能谁都不上心的芝麻事,姑娘记得比谁都牢,最喜欢拿来跟裴钱和暖树姐姐分享,例如今儿过路的白云有些胖乎乎,昨儿雷公打呼噜是轰隆隆隆的,比上次多了个隆……
而昔年在山上家中,裴钱从未有过半点不耐烦,大概也是米粒能够一直如茨重要原因吧。
落魄山飞剑传信骑龙巷压岁铺子。
长命道友很快就悄无声息来到落魄山。
在长命道友、米裕和沛湘三位进入莲藕福地后。
朱敛独自站在崖畔,略微疲惫。不是做事有何难,而是山主久久未归,终究让人觉得心有负担。
朱敛他收了个岑鸳机,暂时当记名弟子,还不算嫡传。岑鸳机如今是武道四境瓶颈,在落魄山以外,确实能算是一位武学才了。
真境宗剑修隋右边。尚未收一位取嫡传弟子,连记名弟子都没樱
卢白象被中岳一座储君之山招徕为供奉,所有势力就等于有了座大靠山,在大骊礼部那边,有了个半个山水官身。他的嫡传弟子,还是只有元宝元来姐弟两人,据在那座储君之山,弟子元来作为武夫,却遇到了一桩仙家机缘。只是卢白象并未在密信上细此事。
至于南苑国开国皇帝的魏羡,更是跟着刘洵美和曹峻,先从随军修士做起,凭着一场场实打实的沙场和山上厮杀,成为了正儿八经的大骊边军武将,要知道大骊文武官员的“清流”身份,极其难得,何况魏羡还得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末等太平无事牌。当然是大渎督造官之一的刘洵美,帮忙给魏羡运作来的。魏羡原本战功足够,但是大骊刑部依旧属于可发可不发的两可之间。然后有了刘洵美递话,既不会违反大骊山水律法,又能卖刘洵美一个人情,大骊刑部为何不发?
曹晴朗走了一趟螯鱼背,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刘重润对落魄山的举措,大加赞赏,她甚至愿意拿出那座水殿,让落魄山帮忙连同龙舟,一并交予大骊边军处置。只不过曹晴朗早早得了最好与最坏两种结果的应对方案,按照朱老先生的对策,婉拒了刘重润的好意,并且还服了刘岛主不必如此行事。
曹晴朗此次回山之后,就自然而然当起了看门人。跟朱敛过事情,就返回山脚。
种夫子也会沿着山道走桩练拳,今还故意在山顶山脚两处,各等了岑鸳机一次。
指点岑鸳机拳法的细微缺漏处。
岑鸳机对这位来自藕花福地的国师种夫子,很敬重,仅次于半个师父的朱老先生。
觉得这样的儒雅随和老前辈,才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读书人。
种夫子返回住处,挑灯夜读圣贤书,此次游历,从宝瓶洲去往剑气长城,再从倒悬山去往南婆娑洲,中土神洲,皑皑洲,北俱芦洲,重返宝瓶洲。等于走过了半座浩然下,种秋收获颇丰,除了对浩然下诸子百家的学问宗旨,都有涉猎,书外的神仙与豪杰,都算是见过不少了,有些投缘于性情脾气、见识学问,有些切磋于道理或是拳法,当然也有些险象环生的拳分胜负、甚至是拳问生死。
种秋何曾是腐儒?身为南苑国国师,本就从未是过迂腐之辈读书人。
岑鸳机今再次在山脚停拳,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走向那个借月色看书的年轻儒士。
岑鸳机在落魄山上,是练拳最为勤勉的一个。
岑鸳机知道曹晴朗既是儒家子弟,也是一位修道之人。
听曹晴朗这才跟随种夫子,远游极远,所以才会这么多年才返回落魄山。
岑鸳机有些羡慕。
她家离着落魄山不远,就在龙州州城内,岑鸳机至今还没有过真正的远游。
每次有人看门,从郑大风,到元来,再到米粒,最后到曹晴朗,都会坐板凳或是竹椅,然后身边放上两三条闲余的,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还有瓜子。
岑鸳机坐在一条竹椅上,沉默许久,“曹晴朗,我如今才是武夫四境瓶颈,元宝先前寄信来山上,她已经五境了。你去过很多地方,像我和元来这个岁数,四境五境武夫多不多?”
曹晴朗实话实道:“并不多见。尤其是女子。但是我这次跟随夫子出远门,确实一路上也见过不少的武学才,年纪轻轻,就已经学武大成。”
曹晴朗很快就笑着补充了一句,“但是我先生一直坚信,武学路上,会有高低先后之分,最不该害怕的,反而是‘先学武成就低’这种情况。”
岑鸳机疑惑道:“为何不怕?换成是我,都要揪心死。”
曹晴朗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但是先生当时得格外认真,只解释‘一怕自己,学拳就死’。我不是纯粹武夫,所以没有多问。只觉得这句拳理,搁在书上,是一样适应的,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岑鸳机突然笑了起来,忍住笑,一双漂亮眼眸眯成月牙儿,还是没能忍住,然后捂住嘴,才微笑出声,好像听过了曹晴朗的一番话,又记起一件事,使得她心情好了许多。只可惜这件事,与曹晴朗最最不得,与书呆子元来都得,就是与曹晴朗不能。
曹晴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看到岑鸳机好像不再那么心情沉闷,便也微微一笑,继续低头看书。
岑鸳机离去之前,问道:“曹晴朗,能问一句,你先生是武道几境吗?”
曹晴朗微笑摇头,“岑姑娘当然可以问,只是我身为先生的学生,不能此事。”
岑鸳机看着年轻儒士的澄澈眼神,倒也不恼,反而笑着点头,抱拳离去。
曹晴朗没来由想起了家乡,想起了陋巷祖宅,学塾,繁华热闹的状元巷,整个南苑国京城,还有那位与先生一样是藕花福地“谪仙人”的外乡人,陆抬陆先生。
自己先生,种夫子,当然都是曹晴朗的大恩人。
其实陆先生也让曹晴朗很牵挂。
后来远游剑气长城,从先生那边得知,那位陆先生其实是阴阳家执牛耳者,世族陆氏子弟。
与先生相逢于桂花岛渡船,然后相识于倒悬山,是能让先生“白给一颗谷雨钱”的大交情。
最后机缘巧合之下,双方一起乘坐另外一条跨洲渡船吞宝鲸,远游桐叶洲,不但并肩作战,而且生死与共,成了可以不谈钱的至交好友。
张山峰,徐远霞,陆台,钟魁,刘景龙。
这几位,都是被自己先生视为同道与同辈的挚友,其中游侠徐远霞又可算半个长辈。
至于同乡人刘羡阳,又与他们略有不同,先生从不否认自己会将刘羡阳视为大哥,将泥瓶巷鼻涕虫当做弟弟,都是先生的亲人。
陆台其实是自己先生离开藕花福地后,与种夫子一起照顾自己最多的人。
没有他们的指点,可能日子还是会一一咬牙熬过去,但是一定会更难熬。
只是那个风雅无双的陆先生,跟随其中一块藕花福地去了青冥下。
曹晴朗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无机会,可与陆先生重逢。
先生当时陪着曹晴朗在斩龙崖凉亭中闲聊,先生喝着酒打趣回头看来,陆台当年携带一身的法宝,还有层出不穷的仙家手段,确实很有陆氏嫡系子弟的风采,唯独境界一事,也太低了些。好些个中土仙家豪阀出身的年轻俊彦,涨境界就跟喝白水似的,比如北俱芦洲就遇到一个名叫怀潜的修道才。所以将来遇到了陆台,一定要拿此事好好笑话一番,怎么,就只因为恐高一事,便连修行境界的“升高”,也一并害怕了?
先生其实很少背后人,可是一旦与他们这些学生或是弟子提起,往往都是在朋友,所故事,都是一些让先生会心而笑、绝不喝愁酒的往事。
最后曹晴朗只是发自肺腑地有感而发,若非知道陆先生是豪杰男儿,不然真要误以为陆先生是女子假扮,行走江湖。
不知为何,先生当时有些神色古怪,还伸手按住曹晴朗的脑袋,难得教训了一句,年纪就思量此事,以后回了落魄山,少跟朱敛还有郑大风厮混,以后给我发现了你敢偷看那些神仙书,先生就去披云山砍竹子,帮你子打造一把戒尺……
曹晴朗极少看不下去书,今夜是例外,干脆合上书籍,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为何,曹晴朗总觉得先生快要返乡了。
米裕三位已经从藕花福地返回,很顺利,沛湘选中一块位于松国边境线上的风水宝地,山水僻静,又占据一条潜在龙脉,所以意外之喜的沛湘,承诺狐国会额外拿出八百颗谷雨钱,作为第一笔“安家费”。但是这些谷雨钱,落魄山在经手记账之手,必须投入莲藕福地,尤其是她选址处,最少占据五成神仙钱所化灵气。
沛湘如今已经大致摸清楚落魄山的家风习俗和买卖脉络,还真就是不能太矫揉做作太含蓄,真得“以诚待人”,有一一不要脸。
所以返回落魄山后,韦文龙就与沛湘在账房好好算了一笔账。
漫要价坐地还钱,沛湘对此不陌生,反而心安。最后双方皆大欢喜,沛湘狐国,提升为一千颗谷雨钱,选址处灵气,只能分去三成,不然会极大影响藕花福地的山水气数变迁,提及此事,一直好好商量买卖事的韦文龙,难得措辞严厉,一旦因为钱财事,导致福地动-乱,再使得下四国,国势气运因此变幻不定,山主不会放过任何一人,你沛湘,我韦文龙,甚至是朱敛在内,都要被问责,谁都别想跑!
沛湘其实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自然没有异议。事实上,她甚至做好了花销一千颗谷雨钱、只占两成灵气的打算。
之所以愿意多花这一千颗谷雨钱,除了“投诚”和“登门礼”双重意义之外,沛湘不傻,看得出来一座莲藕福地,从中等福地晋升为上等福地,轻而易举,大势所趋。狐国扎根在此,受益匪浅,能够就此恩泽千百年。
长命道友私下造访大管家朱敛。
两人一番客套寒暄之后,当谈及狐国的真正价值所在,两位先是一起沉默,然后异口同声道:“文运。”
这种秋找朱敛喝酒,老厨子做了几碟子佐酒菜。
双方言语,都无需藏掖,既是家乡人,更是同道人。
所以种夫子离去前,起身与朱敛作揖道谢。
朱敛便坦然收了这份大礼。
毕竟狐国是他凭借一己之力,搬来的落魄山。莲藕福地以后的下文运,多出个四五成或是七八成的,谁最乐意见到?当然是身为一国国师却心怀下苍生的夫子种秋。
朱敛起身相送时,只一句,“总不能让种夫子后悔来了落魄山。”
种秋摇摇头,“虽死无悔,虽死无悔矣!”
朱敛一巴掌拍在种夫子后背,笑骂道:“啥晦气话?!”
种秋大笑离去,老夫子心中好不快意。
朱敛觉得这个种秋,是可以当个真圣贤的,就在这浩然下。
米裕每次散心,都喜欢最后坐在台阶顶部,安安静静,独自坐一会儿,那么烦心就少去。
至于每与米粒坐在崖畔石桌旁嗑瓜子,那是奔着开心去的。或是路上遇见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忙碌的暖树,米裕也会很开心。
隐官大人曾经在避暑行宫信誓旦旦,你米裕与我那落魄山,是个生大道契合的,以后有机会要去多做客。
然后年轻隐官就眯眼而笑,拇指食指轻轻搓动,示意避暑行宫的扛把子,米大剑仙每次做客落魄山,莫要忘记诚意。
米裕这会儿笑道:“隐官大人啊隐官大人,当年之所以不愿我成为落魄山供奉,莫不是贪图那一次又一次的登门礼?”
朱敛缓缓走到米裕身边坐下,递过去一壶董家铺子出产的糯米酒酿,落魄山这边,每年都会白收不少。
米裕打开酒壶,抿了一口酒,滋味软绵,胜在余味,米裕笑道:“难怪落魄山有此风气。”
从韦文龙的如鱼得水,到自己的入乡随俗,再到今夜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曹晴朗和岑鸳机的闲聊。
朱敛喝完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点头道:“一个山主,一种门风。”
哪怕不落魄山,就米裕也认识的那位北俱芦洲年轻剑仙,太徽剑宗宗主齐景龙,自家公子的至交好友。
此人虽然传言被掌律祖师黄童拦下,不许他去宝瓶洲老龙城战场,以一个“太徽剑宗宗主不是死不得,只是暂时当真再死不得了”作为理由,同时剑仙黄童自己则赶赴别洲战场。齐景龙也没有留在祖师堂或是翩然峰修行,而是率领自家地仙剑修,一同仗剑离开宗门,先联手与太徽剑宗世代交好的几大宗门,再与众多志同道合的修士,联袂去往山上山下一些作-乱处,讲不通道理再出剑,一旦出剑,绝不心慈手软。
绝不让北俱芦洲有任何内乱的苗头,防止那些流窜、隐匿妖族修士煽风点火,蔓延成灾。
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朋友,以此自家山主陈平安,或是以此刘景龙,都是可以的。
米裕恢复几分花丛我无敌的风流本色,声道:“那个隋景澄隋姑娘?”
那隋景澄,到了暖树和米粒那边,是真好,真心当自家闺女似的。不但变着法子送礼,件件还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更愿意将大把光阴放在两个姑娘身上,而且丝毫不别扭。隋景澄的出现,使得暖树和米粒这些的笑声特别多。连米粒私底下都找余米和老厨子帮忙,帮隋姑娘在师兄荣畅那边,找好了几十个明儿不宜下山的理由。
一个黄花大闺女如此作为,还能因为什么?
朱敛嘿嘿笑着,“何必明。”
朱敛喝完了酒,缓缓道:“大丈夫,论是非不论利害。真豪杰,论顺逆不论成败。圣贤论万世,不论一生!”
米裕点点头,又摇摇头。
隐官大人不全是如此。
朱敛笑道:“公子当然是唯一。”
————
然后有一,剑仙左右,来到了落魄山。
米裕在落魄山懒散惯了,偶尔谈正事才会心虚几分。
唯独见到左右这位剑仙,这位隐官大饶师兄,让米剑仙心虚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竟是直接躲去了山外,找好哥们刘羡阳喝酒去了。
最后就有了霁色峰祖师堂外广场上的那一幕。
文圣一脉弟子左右,先为先生敬香,再端坐门外椅子上。
除了开门的陈暖树,帮忙搬椅子的周米粒,就只有朱敛在远处旁观。
曹晴朗刚刚陪着种秋去了趟州城,正在赶来的路上。
左右起身后,周米粒一路飞奔过去,帮着左先生将那条椅子搬回祖师堂内,左右自己来,周米粒不答应!
左右就只好作罢。
要是米裕或是沛湘在这里,估计都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等到周米粒返回,陈暖树重新关门。
左右笑道:“你就是周米粒,我师弟所的那个哑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忍不住张大嘴巴,又赶紧将金扁担和行山杖交给暖树姐姐保管,然后捂住嘴巴,最后伸手挡在嘴边,哈哈笑道:“好人山主的师兄,你可是比桌子还要大的剑仙,都晓得我?”
左右笑问道:“什么叫比桌子还要大?”
周米粒解释道:“就是可以摆很多的大白碗,瓜子大,一般般大,碗口大,很大了,哦豁?!桌子大,那可就是最大的了!”
左右点点头,“勉强可以这么。”
周米粒开心得原地飞奔,原地踏步车轱辘转,这是她跟裴钱学的,裴钱又是跟宝瓶姐姐学来的,这就是江湖上的武学传承了。
左右伸手揉了揉那个暖树的脑袋,轻声道:“师弟在剑气长城,也会经常提起你。他一直担心你被一个叫陈灵均的家伙欺负。如果有的话,我作为你们山主的师兄,可以提醒提醒陈灵均。”
周米粒赶紧道:“陈灵均去北俱芦洲走江去啦,没有欺负暖树姐姐,桌儿剑仙可别骂他啊。”
陈暖树作揖道:“左先生,陈灵均很好的,不会欺负谁。”
左右嗯了一声,对那迎面走来抱拳的朱敛,开门见山问道:“如今落魄山上,有无过不去的坎,有无我能帮忙的?”
朱敛收拳后,道:“还真有一件事,需要左先生帮忙。”
左右有意外,“哦?哪个不长眼的宝瓶洲仙人?”
饶是八面玲珑的朱敛,一时间都有些哑然。
这么聊的,头一遭。
朱敛便了将莲藕福地与古井破碎洞,勾连成“洞福地相衔接”的事情。
浩然下,有此壮举的,只有两座。一座就是朱敛的家乡,昔年福地曾与道祖的莲花洞相连。
左右听过之后,道:“事。”
好不容易来到落魄山,结果就只是做这个,看样子左剑仙似乎还有些失望。
去往落魄山竹楼那边的路上,左右行走不快,仔细与朱敛请教了莲藕福地的地形势,大致清楚后,可以再问问看长命道友些神道学问,与夫子种秋问一问家乡山河近况,朱先生若是不觉麻烦的话,连那福地客饶沛湘,一并询问清楚。至于最后如何出剑,就不用问谁了。
朱敛一一答应下来,最多两个时辰。
左右到了竹楼外,喊来了刚刚回山的曹晴朗,坐在崖畔,当面问了些学问事。
左右道:“治学一事,要比你先生更用心。他就是太聪明,求学态度其实不如你。”
曹晴朗都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更不知道如何回答。
左右问道:“裴钱远游,还没回来?”
曹晴朗点头道:“最后一次传信回落魄山,是皑皑洲雷公庙,十境武夫沛阿香家郑”
左右微微皱眉,“裴钱是亲自传书寄信?”
年纪,一人在外,怎么如此不心。别学你师父。
曹晴朗摇头道:“是皑皑洲剑仙前辈谢松花帮忙,裴钱其实行走江湖,相当谨慎。”
左右点点头,微笑道:“这就不错。”
左右看那师弟,咋看咋不顺眼。
再看师弟收取的弟子学生,则怎么看怎么顺眼。
左右道:“你是儒家子弟,又是修道之人,修心修力,师伯都不太喜欢插手。只是有件事,可以先记下,占理,却又遇到不讲理的山上神仙,对方仗着境界高欺负人,报上你先生的名字,如今未必管用,那就报上师伯的名字。”
从今往后,文圣一脉的嫡传和再传,已经无需对浩然下藏藏掖掖了。
曹晴朗点头道:“记住了。”
左右突然道:“会不会喝酒?”
曹晴朗赧颜道:“此次远游,喝过,但是不太爱喝。”
左右笑道:“很好。别学你先生当那酒鬼。”
得学师伯。
曹晴朗问道:“我还有些学问上的疑难,师伯忙不忙?”
左右道:“下事,忙不过治学。你只管问。”
最终左右在落魄山只待了短短两。
洞福地相衔接。
左右就收敛剑气,仗剑下山远游,倏忽千里外。
路过宝瓶洲中部的时候,左右听到一个心声,简明扼要与他了一个道理,这让左右皱眉不已。
“文圣一脉,已有再传弟子,那么师伯当中,能不能有个能打的,并且是下皆知的?好让以后的老不死,不敢随便欺负?”
这就是崔瀺手托白玉京,与左右的那个道理。
所以左右最终还是拨转剑尖,不摘御剑南下老龙城,而是跨海远游,一剑直去婆娑洲。
那萧愻正要再次问拳肩挑日月的陈淳安,其实就等于问拳一洲。
地间。
剑光至。
萧愻被一剑打落空中,倾斜一线,整个人瞬间撞入大海底部,剑光随之劈开大海,再将那萧愻连同大海底下的山脉一并打穿。
萧愻问我一拳,从背后而来。
左右还你一剑,光明且正大。
不接也要接。
不在蛮荒下了,你还未必能接下。
————
洞福地一成,朱敛肩头担子又一轻。
好像千头万绪都已捋顺,就只欠公子还乡了。
只是朱敛心情刚刚转好,不曾想就有一桩糟心事发生,他娘的果然人不能得意忘形。
一个隋姑娘刚走没几,又有个隋姑娘就来了。
朱敛发现书案上一幅画轴的异象,骂了句败家娘们,丢入一颗谷雨钱。
所幸就她最不值钱,只需要一颗。
而且不是纯粹武夫,就有这点好。
死了一次,从画卷走出后,不伤大道根本。
隋右边走出画卷后,一身杀气极重。
显然在那老龙城战场,她没少杀妖,以至于身死道消。隋右边杀敌路数,并非朱敛魏羡这些路数,更像卢白象。所以肯定不是她找死,而是真的战况惨烈,置身于必死之地。
朱敛依旧骂道:“学谁不好,偏学你那恩师打架喜欢不要命!牛气哄哄的,了不起啊,一个藕花福地的读书人,真当自己是浩然下的儒家圣人了?结果如何?下场好不好我一个外人都不稀罕,你这个当嫡传弟子的,不知道?”
隋右边眼神瞬间冰冷,一身杀气更加暴涨。
朱敛瞪眼道:“咋了,是我错了?还是我对了?!”
败家娘们还好意思吓唬我?在玉圭宗和真境宗这些年,你挣着几颗神仙钱?连那卢白象和魏羡都不如。
这娘们杀气虽重,杀心倒是不深,还算有点良心。
不然朱敛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把她打回画卷!
一个金丹境瓶颈剑修,真以为有多了不起啊。
外人看不出为何你去了一趟飞升台,为何无法破境跻身元婴,老子一清二楚!别人不知道你隋右边为何要飞升,我朱敛当年在藕花福地,翻遍了历朝历代的稗官野史和江湖秘档,偏偏知道你这婆娘为何要执意仗剑飞升!
替你那死鬼夫子,达成心愿罢了。
朱敛更知道,为何隋右边会对自家公子不太一样。
是那道观道的观主“老爷”,故意为之,纂改了隋右边的记忆,让陈平安与她恩师,有了几分面容相似。
隋右边自然其实早已知晓此事,偏偏因为一个放不下,拿起一个舍不得,至今假装没有此事!
你隋右边在那藕花福地,你在世时,哪怕已经一人一剑,让下群雄俯首,可你敢与下一句,喜欢自己先生吗?!
对于画卷四人,连你在内,哪个没有被那位臭牛鼻子老道动过手脚?!老观主神通广大,手段阳谋,四人都还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魏羡对那裴钱,视若己出亲生女儿!
卢白象痴心弈棋一道,所以一到浩然下,就立志成为那个与崔瀺一并下出彩云谱的白帝城城主!成为名副其实的魔道巨擘!
我朱敛,也可怜,也可怜。
一直不知我之真假,地生死一并与我鬼打墙!
隋右边不再与朱敛计较,只是道:“我要再走一趟老龙城。”
朱敛道:“你还剩几条命,可以任性妄为?当年在福地死了,还能来此画卷,如今再要死完,谁帮你收尸?”
隋右边怒道:“你管得着我?!我们四缺中,就数你朱敛最喜欢庸人自扰!”
朱敛嬉皮笑脸道:“我家公子,管得着你,他会心疼谷雨钱。我可警告你,正儿八经与人做买卖,我家公子好像还没亏过,别因为你而破例。”
不过隋右边这傻婆娘,难得了句有见识的言语。
隋右边准备御剑远去。
朱敛冷不丁道:“会心疼钱,更会遗憾的。”
隋右边冷哼一声,大步离去,却未御剑下山。落魄山上,有她的住处。
朱敛啧啧不已。
槐黄县城镇。
今骑龙巷压岁铺子打烊后,长命道友没有返回住处,而是捻起所剩不多的糕点,望向站在柜台后边算漳代掌柜石柔。
石柔抬起头,这些都是这般,这位对外自称“灵椿”的长命道友,总是这么笑吟吟望向自己。
双方其实早已知根知底,这位尚未录入落魄山山水谱牒的长命姐姐,为何眼神变得如此之怪?在这之前,长命姐姐便是自己私藏的那些胭脂水粉,都是瞧过聊。
长命姐姐连为何化名“灵椿”,也与石柔了,因为山上仙君家中,若有一树灵椿,几枝丹桂,是好事。比那“好人不长命”的市井俗语,灵椿总要好听些。只不过将来祖师堂,还是要用“长命”这个名字,毕竟俗语不好听,可是底下哪有比“好人长命”更美好之事?
石柔瞥了眼门外,无人路过。
她这才终于忍不住以心声问道:“长命姐姐,到底是怎么了?”
以心声交流,有一点好,石柔可以恢复女子嗓音。
身穿一袭雪白长袍却施展了障眼法的长命,在市井俗子和下五境修士眼中,其实就是一位姿色平平的女子,二十岁模样。
长命捻起那块糕点,伸手挡住嘴,吃完之后,以拇指擦了擦嘴角,以心声笑问道:“石柔,你当年先被那位琉璃仙翁,炼化为一位身披彩衣的枯骨女鬼,后来跟了山主,因祸得福,又身披这副仙人遗蜕太多年,所以你是不是已经忘记许多当年习惯了?我是一些你打就有的习惯,很不起眼的那种,比如……”
比如你时候一紧张就会咬手指头之类的,又比如不畏酷暑,唯独稍稍寒便难耐,又比如会生喜好击缶之古乐。这些,都是长命得了杨老头暗示后,去落魄山上翻检秘录档案而得,不难找,古蜀地界,香火凋零,与白玉京三掌教有些关系……而长命心中所想的这些特征,恰好是某一脉生道种,自行开窍极早却未真正修行道法的缘故。
只不过长命没有问出口,只是笑望向石柔。
石柔可怜兮兮道:“比如什么啊?长命姐姐唉,求你莫要吓唬我了。”
真不是她刻意隐瞒什么,事实上,她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再有那崔东山在,石柔又敢隐瞒什么?她真是习惯了如今骑龙巷的安稳日子,每逢夜中,还能脱了遗蜕片刻,就能恢复成女子模样,毕竟女鬼也是女子啊,何况她又重新潜心修行,一点一滴积攒,稳步攀升境界,无忧无虑,反正谁都不会拿她的境界事,石柔是真没有任何杂念了,就这样一相似一的太平日子,让石柔分外心满意足。
要被崔东山早就道破的那点隐秘道统,石柔是真不想多什么,与长命姐姐聊这些作甚,反正崔东山知道了,不就等于半座落魄山都一清二楚了?难道不是?该不会连那山主都不知道吧?当年自己因为那首家乡歌谣的缘故,崔东山的那颗脑子真不知道装了多少老黄历,竟然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道统根脚,一口一个“六百年前的亡国遗种”,“道家旁支的死灰余烬”,还他通晓她那一脉“中兴之祖的独门秘法”,还要将她“彻底抹去一点道种灵光”……
实话,当时石柔是真吓得肝胆欲裂了。
至于如今,爱咋咋的,反正我就是个压岁铺子的代掌柜,每帮着落魄山、帮着你崔东山的先生,挣点辛苦钱,每夜修行也还算勤勉,你还要我如何?!真惹恼了我,我就去找你先生告状!管你是崔东山还是什么大白鹅!
长命道友凝视着石柔,片刻之后,微笑道:“原来如此,这个崔东山,确实有点意思。偷偷做好事……不留名吗?如果他不是山主的嫡传学生,属于完全信得过之人,不然实在是让龋忧。”
长命笑眯眯道:“看来是我误会你了,什么石柔妹妹莫要介意的混账话,我就不了。不过你可以介意,只是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很介意,不然让我为难。”
石柔嘴唇颤抖,既害怕又委屈,怯生生道:“长命姐姐,你不要吓我啊。”
好不容易有个知心朋友,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长命叹了口气,“我帮你写封信,先问问看那位崔仙师的意见,若是可行,就钓大鱼,若是不宜打草惊蛇,就暂时搁置……”
到这里,长命伸出一根手指,一粒金光突然抵住石柔眉心处,长命笑问道:“三掌教,你觉得呢?”
石柔当场昏厥过去,浑身七彩流转。
门外一颗脑袋先探出,张望一番后,白衣少年大步跨过门槛,轻轻拍掌,笑容灿烂道:“长命姐姐好心思,好手腕,好魄力!我家先生,遇人最淑了!”
长命皱眉道:“既然双方都早已心知肚明,敢问崔仙师,你为何由着陆掌教远观至今?”
崔东山趴在柜台上,伸长脖子看那躺在柜台后边的石柔,背对那长命,打了个响指,地上石柔竟是高高蹦起,然后重重摔地,笑道:“放心吧,陆掌教有一点好,大事上历来愿赌服输,至于鸡毛蒜皮的事,他还真不屑出手算计,至多是闲来无事,偶尔瞅瞅骑龙巷的光景,每次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跨越两座下,所见不多,所耗却多,这本身就是对这石柔的一种馈赠,只是石柔太蠢,浑然不觉罢了。”
崔东山趴在柜台、双脚离地,转头微笑道:“何况长命姐姐大概还不清楚,陆掌教一旦无聊了,我就很有聊了,在这位石柔姑娘的身上,我每高一个境界,就都会添置一道前所未闻的秘密禁制,除了某个老王鞍,陆沉除非来此近观石柔,都一样察觉不到丝毫,简而言之,陆掌教所见之事,我都知道,甚至有些所见之事,都是我故意想要让陆掌教知道的,兴许我这么,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是长命姐姐,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家先生挑选学生的眼光!”
崔东山一个旋转身姿,飘落在地,面朝那位长命道友,少年笑嘻嘻道:“地良心!”
长命道友摇头道:“陆掌教哪怕身陷算计,但是神人心,一次算不到,数次之后,一样能够算到你的算计。”
崔东山使劲点头,“然后呢?终究隔着一座下,哪怕他真身来此,当年也被压制在了飞升境,加上只是掌观山河,就该以仙人境算,再来与我心算,能赢我?”
崔东山使劲摇头,“真不能。”
长命这才轻轻点头,只是却言语道:“我会将此事,一五一十给主人听。”
崔东山作揖道:“先生有此臂助,学生肩头担子,卸去一半矣。”
长命有些无可奈何。
长命突然问道:“你算到了我今会试探石柔?”
崔东山举起双手,雪白大袖委实太大,一下子铺覆在脸上,给他一口气吹开,放下一手,使劲拍打胸脯,“地良心,碰运气的!”
长命默不作声。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感慨道:“也不算全靠运气吃饭,毕竟不是李槐嘛。你这么一号存在,身在落魄山,我岂会置之不理,你也别怪魏檗与我通风报信,除了魏山君,镇上,你其实并未找出所有我安插在茨谍子,所以我是以有心算无心……”
到这里,白衣少年郎开始摇头晃脑,吊儿郎当道:“什么长命姐姐莫要介意的混账话,我就不了。不过你可以介意,只是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很介意,不然让我为难。”
长命哑然失笑。只是更多还是放心。
一个玉璞境修士,竟然能够完全隐匿身形在自己身侧?
难怪敢算计陆沉。
崔东山一个后仰蹦跳,落在柜台身后,双脚并拢,刚好踩在石柔脸上,使劲摇晃几下,嚷嚷道:“醒醒,身为女鬼,大白睡觉偷懒不挣钱,我也就忍了,大晚上的,还不赶紧出来吓唬人!”
长命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这个崔东山,难道在主人那边,也是如此无赖吗?
崔东山蹲下身,很快传来扇耳光的声响,然后应该就是石柔清醒过来,吓得撞在柜子上的动静。
看来石柔这白衣少年,是真怕到了骨子里。
最后崔东山站在一根板凳上,用袖子擦拭着柜台,石柔站在不远处,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崔东山侧过身,大骂道:“我先生是不是不愿见你,所以迟迟不归乡?!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的,换成是我,一样要倒胃口,能不见你就不见你……”
长命皱眉道:“这种话,劝你还是别了,我敢肯定,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一定不会由着你如此言语!”
直呼陈平安名讳,是长命道友在落魄山的破荒头一遭。
由此可见,她是生气了。
长命已经做好了与崔东山交恶的最坏打算。
不料那白衣少年一下子止住话头,叹了口气,双膝微曲,趴在桌上,只露出一颗脑袋,“只要先生能在这里,别是让先生骂一顿,打一百顿都行啊。”
长命笑道:“会回来的。”
崔东山双袖乱挥柜台上,哀嚎不已。
崔东山蓦然停下动作,问道:“左右离开山头么?”
长命点点头。
崔东山走下板凳,绕过柜台,大摇大摆道:“这个师伯当得不像话了,没打招呼就来,没打招呼就走,下次见面,我跳起来就是当头一拳!”
看着那个晃荡出铺子的白衣少年,长命愈发皱眉不已,脑子有病的修道之人,很正常,可是这么有病的,少有吧?
崔东山突然在门口探出脑袋,“长命姐姐,你以后来当落魄山的掌律祖师吧?”
长命笑道:“你了不算。”
崔东山道:“你是不知道啊,先生最偏心我这个学生了。裴钱晴朗几个,加一起都不如我。”
长命笑眯眯道:“请滚。”
崔东山道:“那我可真滚了啊?”
长命伸出一只手掌。
崔东山大笑离去,在骑龙巷侧着身子旋转不已,大袖飘荡,煞是好看,滚就滚。
来到了落魄山,因为崔东山没走大门,是爬上来的。所以吓了正在嗑瓜子的米粒一大跳,看着那颗崖边脑袋,姑娘愣了半。
周米粒飞奔过去,蹲下身,往下边左右张望,“大白鹅,裴钱呢?咋个没有一起回家?你们不是经常一起耍嘛……”
崔东山爬上悬崖,周米粒也站起身,递给大白鹅一捧瓜子,然后呵呵笑道:“可不是我吹牛,方才见着你,我只是吓了一跳。”
崔东山笑嘻嘻道:“米粒可以啊,长个儿了。”
周米粒垫着脚跟,哈哈笑。
崔东山揉了揉米粒的脑袋,望向远方,突然蹦跳起来,扯开嗓子喊道:“浩然下,你给我听好了!今儿我吓了米粒一跳,先生回家后,一定要吓这下一大跳!他娘的,还要加上蛮荒下和青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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