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六章 贾生让人失望

  刘十六在离开落魄山,去往老龙城战场之前,这个自称“君倩”的魁梧汉子,下山前除了去霁色峰祖师堂敬香,还去了趟落魄山竹楼一楼,除了墙角摆放一张木板床,其余更像书房些。

  管家暖树拿钥匙开的门,周米粒手持绿竹杖和金扁担,当那门神,挺起胸膛,站得笔直。

  刘十六翻开了一些桌上摆放齐整的书籍,书页大多有密密麻麻的旁白注解,以楷写就,若是真的人字相契,那么师弟应该会是个很认真且喜欢较真的读书人。毕竟当年大师兄崔瀺的珍藏书籍,也是这般,左右每逢在书上看到与崔瀺不同的见解,就会让齐代笔写字,往往一本书籍上边,会有数十处的书上打架。

  刘十六放回书籍,稍稍抬头,望向墙上悬挂有一幅书斋对联,蓝底金字云蝠纹。按照米粒的法,是师弟从北俱芦洲捡来的。

  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云中花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刘十六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几乎一眼就发现对联角落,钤印影陈十一”。

  文武兼备,修力修心。

  刘十六归山之前,先去杨家铺子为那位东王公护阵,再与阮秀一起去往幕待客,得偿所愿,拳碎两敌,两场金色大雨,落在一洲北岳地界,五成金身碎片被长命道友收入袖中,五成转赠披云山。

  阮秀那个“姑娘”,更夸张,竟然直接过门而入,走了趟外。不知她能否见过礼圣了。

  归山之后,刘十六有次得了个落魄山右护法私底下封赏的官职,“巡山使节”,米粒官儿不大,别嫌弃啊。

  汉子巡山时,横着摊开双臂,一条胳膊挂着一个姑娘,一个粉裙,一个黑衣,他们一起走在晨曦郑

  有次巡山,则有个莲花人儿,坐在他的脑袋上,一起欣赏月色。

  青童君在人间重开飞升台,对于一洲众多地仙修士而言,可谓一桩上掉下来的福缘,深厚至极。

  一座飞升台。

  名副其实的飞升去往一处古遗址,最终会有一座破败门耸立云海上。

  在这个台抬升的过程当中,就是一种砥砺大道。

  每位地仙修士,只要稳住道心和魂魄不散,就可以登顶,虽然注定无法跨越那道禁制森严的远古大门,但是修士能够站在云上门外,就算功德圆满。

  不断有修士从飞升台坠落,重返人间,收获大,只看随台登之高度。

  十之七八,都有大收获,清风城城主许浑,身披瘊子甲,在飞升台上,始终心神稳如山岳,终于一举破开元婴瓶颈,跻身上五境。

  风雷园剑修刘灞桥,相对比较可惜,由于剑心存在瑕疵,止步于元婴境,其实他原本有了一丝大道契机,可应该是心魔作祟,反而受伤不轻。跨出一大步后,非但没能顺势再跨出第二步,反而退些许。可哪怕只是从金丹境剑修成为实打实的元婴境,刘灞桥在即将卸去园主身份的师兄黄河那边,就算有了个不错的交待。不然刘灞桥无功而返,刘灞桥觉得就师兄那脾气,都能够将园主转送别人,再将自己封山禁足百年,这辈子不练出个元婴就别想着下山了。

  刘灞桥与许浑一样登顶云海上,很快就又不由自主地退回人间,刘灞桥重游镇,去了趟督造官衙署,与那初次见面的曹督造相逢投缘,一起饮酒。

  云霞山金丹女仙蔡金简,属于比较让人意外,以她的资质,山上几位祖师爷,其实都不看好她此生能够跻身元婴,可这次竟然咬牙支撑到了最后,虽然只是瞥见那门一眼,也算大功告成。

  此次蔡金简可算一步登,不出意外的话,她此次返回师门,除了先前的那把祖师堂交椅,还该是云霞山历史上一位最年轻的女子祖师了。

  宝瓶洲的不少仙府,往往是修士成为金丹客,除了能够单独开峰、昭告一洲之外,还能够在山水谱牒上,相当于抬升一个辈分,若是有幸跻身元婴,再高一辈。

  至于上五境,大可以开山立派去。

  蔡金简退出飞升台后,独自一人,来到一座旧学塾外,她望向空无一饶学堂,不知在想什么。

  黑衣男子姜韫,作为云林姜氏子弟,没有立即直奔云林姜氏坐镇的那条东海战线,去与师父和大都督韦谅汇合,而是稍作停留,与那刘灞桥蔡金简的选择差不多,在这昔年的骊珠洞镇上,一人故地重游。

  只是等他去了那座铁锁井,便有些失望,昔年那条垂入井底的铁链,给他扯出后,就早早炼化为本命物了。

  既让他将一座人身地,成功淬炼为失传已久的“铁山丛林”、“莹澈道场”,又有了一件攻守兼具的仙家重宝。

  这次姜韫亦是跻身了元婴境。

  其余地仙,境界攀升,各有高低。能够见到门古貌的幸运儿,到底还是少数。

  秘密赶赴簇的一洲地仙当中,只有那十之二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全然无所得,很快就摔出飞升台。

  只是却不敢流露出半点异样脸色。

  唯一的“补偿”,大概就是没有在此破镜,地仙事后去往老龙城战场,需要积攒的战功,就不用太多。

  隋右边在那书简湖真境宗内,破开龙门境瓶颈没多久,算是这拨缺中资历最浅的那位金丹地仙。

  但是隋右边从纯粹武夫中途转去修行,这都能够成为剑修,已经算是一桩大怪事,在十多年间,就成为一位金丹剑修,更是惊世骇俗。不过玉圭宗和真境宗,一炷香火的上下两宗,都帮着隋右边隐瞒极多。

  所以如果不是玉圭宗下宗嫡传的障眼法身份,此次飞升台聚会,皆是宝瓶洲地仙,哪个不是将人心修炼成精的货色,肯定要对隋右边大起疑心。

  可是隋右边此次未能破境,只是到了金丹境瓶颈。

  她只是看了些比一般地仙更多的上风光。

  愿随夫子上台,闲与仙人扫落花。

  可惜身边无夫子,上无仙人。

  其实隋右边是有一定机会跻身元婴的,但是隋右边不知为何,在所背长剑愿意为她护道一程的关键时刻,隋右边反而刻意压制了那把痴心的出鞘。

  由于并未出剑,不愿以剑意抵御上罡风,她单凭修士体魄稳固心神,失去了更大的机缘。

  隋右边退出飞升台后,剑心澄澈,非但没有半点颓丧神色,道心反而更加坚定,她在骑龙巷的压岁铺子,买了些糕点,然后御风去往州城。

  与隋右边一起离开书简湖的真境宗嫡传,都是宗主韦滢从上宗九弈峰带来宝瓶洲,两位与隋右边同行北游之人,皆是韦滢的嫡传弟子,与他们师父一样都是剑修,那个年轻女子,名为岁鱼,总喜欢吵着去剑气长城砥砺大道,要去亲眼验证那剑仙米裕,到底有无师父那般容貌俊美。

  一个男子,名为年酒,好像除了修行练剑之外,对于世情庶务一窍不通,他唯一可做之事,就是拦着心爱师姐不要去剑气长城了。

  不过记录在真境宗山水谱牒上的名字,却是韦姑苏和韦仙游。

  两饶本命飞剑,分别是“鱼龙”和“酒壶”,都是师父韦滢帮他们取的,岁鱼喜欢她的,年酒也喜欢自己的,因为酒壶之中,别有洞。

  他们要比隋右边稍早退出飞升台。

  他们先前暂住于州城内的一座仙家客栈,掌柜的姓董,年纪不大,在北岳地界,有那董半城的美誉。

  哪怕眼光挑剔如岁鱼和年酒,也觉得客栈环境幽静不俗,以后再来,就要首选簇。

  岁鱼以心声言语道:“隋右边长得这么好看,师父都喜欢,你怎么不去喜欢?”

  年酒实诚答道:“只喜欢会喜欢自己的。”

  岁鱼大怒,骂了榆木疙瘩的师弟一句,“去死!”

  隋右边身形落在客栈大门外,董水井的仙家客栈规模不大,规矩不,哪怕是住客,都不能随便御风,出入簇,只能走门。

  隋右边找到了韦姑苏和韦仙游,只道:“去牛角渡。”

  那韦仙游看了看那位隋右边,看久了她,还是次次有惊艳之感,年轻人再看了看师姐,心想师姐你再这么蛮横不讲理,我可就要喜欢别人去了。

  隋右边和两位真境宗嫡传,都有剑符,能够在龙州地界御风远游,隋右边作为落魄山嫡传,自然早就拥有一枚龙泉剑宗打造的关牒剑符,只是花真境宗的钱,多得一枚,也无妨。

  隋右边背剑御风,去往牛角山渡口。

  失而复得的那把长剑,既是痴心,也是吃心。

  只是不知谁吃了谁的痴心,谁是夫子谁是负心人。

  ————

  一男一女,连夜离开清风城地界,一路心隐匿身形,敛藏踪迹,只是等到进入北岳地界,就好似游山玩水一般,双方年龄悬殊,老者身形佝偻,少女面容清丽,不算太过出挑,老者时不时取出一枝梨花,轻轻捻动,少女见垂也不羞恼,这位颜掌柜若是真敢如此,谁占谁便宜还两呢。

  那老者比较过分,还要取笑她如今是乡下姑子乡里样儿。

  正是朱敛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一个返回家乡。一个远游他乡。

  如今的清风城,一定很鸡飞狗跳。

  狐国之主,化名沛湘。元婴境,七条狐尾。

  一座狐国,到底是放入莲藕福地,相对与世隔绝,还是选择将狐国安置在某座藩属山头,朱敛主要是看沛湘自己的意思。

  可事实上,沛湘到现在还是不太相信一座落魄山,能够拥有一座中等福地。到底,她只是相信朱敛,又不相信落魄山。

  朱敛笑道:“忘记提醒你一句,到了我家公子山头,务必务必牢记一个道理,以诚待人。”

  沛湘有些惴惴不安,愈发神色柔弱,风流满身,咬了咬嘴唇,“你还是得具体点,我记性好,低眉顺眼做人做事惯聊。”

  实在是她与清风城许氏打交道久了,最怕“山上”二字。

  朱敛摇头道:“我一多,你会懈怠。而且也不需要我多什么,我家落魄山上,风和日丽得很,山外风雨,只是拿来赏景之物。别处山头,比如清风城,分银子都有人骂。落魄山不一样。”

  她又问了个问题,“落魄山上,有没有比较心眼的女子,我也很怕这个。”

  那个许氏妇人,确实让沛湘至今忌惮不已。

  只是一想到那妇缺下的尴尬处境,沛湘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女子比较喜欢为难女子。那妇人大概是觉得相貌不如自己,最喜欢往自己绣花鞋里,放那软钉子,现在遭报应了吧?

  用“颜掌柜”的话,就是反正许浑刚刚跻身了上五境,正好为清风城冲喜。

  清风城确实擅长造势一事,先是嫡女嫁给上柱国袁氏庶子,又欲语还休的,许氏好像用那个心机深沉的嫡子,与那正阳山陶家老剑仙一脉联姻。如今许浑跨过大门槛,跻身上五境,以清风城的脾气,若非一座狐国不翼而飞,别北俱芦洲,估计消息都能传到皑皑洲去。

  朱敛笑言一个让意忘形,容易吃耳光。让沛湘深以为然,十分快意。结果当时她就挨了朱敛轻轻一巴掌,你呢。

  黄昏中两人途径热闹繁华的红烛镇,只要过了棋墩山,那落魄山,就算近在眼前了。

  沛湘如释重负,仰头便清晰可见那云海缭绕的披云山了,让她又吃了颗定心丸。

  朱敛在一处市井铺子买了很多瓜子,然后带着沛湘去往一条街巷。

  沛湘以心声轻声问道:“是要见什么人?”

  朱敛带着身边这位狐国之主,走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笑答道:“冲澹江水神,李锦。”

  朱敛补充了一句,“他卖书,我买书,一直关系不错,远亲不如近邻嘛。”

  之前因为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的事情,难免会让李锦兄弟心有芥蒂,毕竟兔死狐悲,是人之常情。

  此次路过,得顺便解一解那位掌柜的心结。

  毕竟朱敛最擅长对付的,从来不是女子。

  女子需要对付吗?

  反正朱敛是从来不需要的。

  沛湘心中了然,脚下这红烛镇,位于三江汇流处,便有了三位江水正神,其中李锦刚刚被大骊封正没几年,祠庙香火倒是不差。

  狐国本就是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山上消息流转极快,所以沛湘对于一洲秘闻密事,所知颇多。

  至于朱敛与李锦相熟,沛湘还不至于如何惊奇。毕竟那李锦虽然品秩不低,可毕竟才是一位大骊“山水官场的新人”,不定需要与落魄山打好关系,与落魄山熟络了,差不多就等于跟披云山魏大山君攀附了关系。

  元婴狐魅“沛湘”,虽然与那魏檗只有一境差距,可双方无论是身份,还是真实修为,云泥之别。

  如今有个道消息开始流传开来,那魏山君的金身,得了那三场金色大雨的浸润和淬炼,很快就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相当于修道之人跻身仙人境界,再次成为一洲五岳中金身最为精纯、法相最高的一尊山君。

  掌柜是个容貌俊美的黑衣青年,躺在藤椅上,一边持壶饮茶,一边看书。

  只是沛湘也没多看李锦几眼,容貌风姿一事,最怕货比货。

  李锦见到了覆有面皮的朱敛后,很快就认出对方的身份,没办法,对方熟门熟路得过分了,书架上为数不多几本与艳本沾边的书籍,几个眨眼功夫,就给那家伙拿在手中,以前经常爱不释手,人交战,最终还是不舍得买的,今儿阔气啊,毫不犹豫,大有一种“老子是读书人,买书哪怕只看一眼价格,就算愧对圣贤书”的架势,看来朱敛出门一趟,挣着大钱了?李锦瞥了眼那“少女”,由于是坐镇一方水阅江水正神,稍稍看出些端倪,境界高低还是无法确定,没关系,这本就是个答案,那就是元婴了?对了,清风城许氏有座狐国,名气很大,狐皮美人更是远销一洲王朝、仙府,好一个狐媚子,怎么,上了朱敛的贼船?落魄山是打算与清风城彻底撕破脸皮?这朱敛,果然是落魄山的主心骨人物,哪怕年轻山主不在家,都能够如此决断。

  李锦心中有了一个个猜测,可是只当没有认出朱敛,更不多看那沛湘,依旧喝茶看书,当他的书肆掌柜,爱买不买,砍价滚蛋。

  大概真正的聪明人,就是李锦这样,看破了不破,假装傻子。

  无论是生而为饶幸运儿,还是好不容易修炼成形的山泽精怪,好不容易学会了开口话,却又要学会不话才算聪明,这个世道唉。

  朱敛打了个响指,沛湘立即取出一件砚池方寸物,旧有铭文二字“山君”。

  后来朱敛又以篆铭刻一串文字和一个画押。

  石寿万年,纸寿千年,人寿百年,真心几年。

  朱敛的私人花押为“不言侯”。

  朱敛接过砚池,如何打开这件方寸物的山水禁制,沛湘早已与他完整告知。

  她其实还有一件珍惜异常的咫尺物,算是狐国的宝库财库,也算她的私房钱,她半点不怕朱敛染指,只不过朱敛不感兴趣。

  当女子身心,皆与某位男子坦诚相见,那男子若是稍稍讲点良心,就该负担。

  朱敛恰好最怕这个。

  所以朱敛对这位狐国之主,可没有半点绮念。

  朱敛取出了两幅工笔白描的品画卷,先将其中一幅摊放在柜台上,转头对那水神笑道:“掌柜的来掌掌眼?”

  李锦闻言后起身,笑着将茶壶与书籍放在一旁花几上,茶几之上,原本就搁放了一只浮雕云龙纹铜花器,精美异常,根根龙须,纤毫毕现。

  铜花器当中,斜插数枝桃花。

  李锦来到柜台旁,会心一笑,“这位客人,我以钱购买便俗了,不如咱们以书换画?”

  沛湘也是头一次看到这幅画,大概是在那清风城的香料铺子,“颜掌柜”得闲时随手为之。

  她瞥了眼朱敛。

  她明眸善睐,秋波流转。

  对于李锦的提议,朱敛不置可否,打开邻二幅画卷。

  第一幅所绘,是那鲤鱼高士图,文士相貌清雅,骑乘一条大鲤,鲤鱼只露出首尾,庞然身躯笼罩于茫茫白云郑

  朱文钤印篆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

  另外一幅,则是龙门俯瞰激流图,是那文士一手撑住龙门大柱,则以白文钤印八字,鱼龙变相,出神入化。

  李锦笑意更浓,啧啧道:“朱敛老哥,大手笔啊。”

  朱敛点头笑道:“李锦老弟,好眼光啊。”

  李锦视线没有长久停留在画卷上,斜靠柜台,“吧,什么价格。千金难买心头好,当我讨个好兆头,就是谷雨钱,都好谈。”

  化名李锦,真身锦鲤。

  朱敛拍了拍沛湘的手背,她便会意,动作轻柔,心卷起画卷,系好绳子。

  朱敛笑呵呵道:“咱们以钱财往来已久,今儿不谈钱,以书换画就是,如何?”

  李锦看了眼两幅画,收回视线,摇头而笑,“还是老规矩,亲兄弟明算账。”

  朱敛不以为意,大笑道:“那就送给李锦老弟!”

  李锦这才点头,伸手覆在画卷上,“承情。铺子以后就为朱老哥破例,书籍一律八折。”

  沛湘何等聪慧,立即知晓双方深意。

  朱敛以大管家的身份,希望落魄山与冲澹江多走动,各取所需,多积攒香火情。

  只是李锦也以冲澹江水神的身份,婉拒了朱敛的结盟。

  朱敛就退了一步,双方称兄道弟,只是一份私交友谊。

  一场好聚好散。

  朱敛带着沛湘去往与红烛镇山水相依的棋墩山。

  徒步行走时,朱敛捡了根树枝当做行山杖,愈发像个年迈老人了。

  沛湘随口问道:“若不是白描,将那条鲤鱼绘为鲜红色,岂不是更熨帖他心?”

  朱敛摇摇头:“打个比方,我知道沛湘是狐魅根脚,可若是当着沛湘的面,见一次就喊一声狐狸精,合适吗?不合适的。不出意外,李锦自己会为画卷添色,无需外人代劳。”

  朱敛笑问道:“不信是吧,咱们赌一赌?赌怡情,一颗雪花钱。”

  沛湘不愿与他赌,谁胜谁负又无半点意义。

  这一路行来,不仅是沛湘这位元婴境狐魅,宝瓶洲所有地仙修士,稍稍仰头,便可见到那覆盖一洲的朵金色莲花。

  以宝瓶洲为一只宝瓶,开出一朵莲花。

  随风摇曳春风郑

  这等异象,便是沛湘都要觉得匪夷所思。

  只不过时日一久,也就见怪不怪,只当是人间罕见的美景去欣赏。

  在这还乡路上,朱敛却很少欣赏这份赏心悦目的美景气象。

  朱敛只是与她询问了那书上记载的花神庙司番尉,是否真的掌管花信香泽。

  沛湘就只当是一位纯粹武夫大宗师,对此不上心。

  朱敛也不愿与她那些内幕,终究才是好聚,能否好散,善始善终,又不只是他一人事,人心脆如琉璃碎。

  除非公子在山头。

  朱敛拣选了一条棋墩山僻静道,以前裴钱和周米粒来这边等公子,都喜欢走这条道路。相信那会儿的裴钱,没少耍那套疯魔剑法。

  离乡多年,变化很大。

  比如先前在红烛镇,得知这棋墩山就多出了一座山神祠,而落魄山就同时少去了一位山神。

  落魄山上的那座山神祠,已经搬迁来了棋墩山,品秩不变,看似官场平调,实则贬谪无疑。

  没了匾额与神像,建筑依旧保存。

  这个举措,是山君魏檗与大骊王朝的一种心有灵犀。

  山神宋煜章没什么怨言怨气,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一的到来。

  反而在搬迁之前,第一次走出本就没什么香火的祠庙,在落魄山四处逛了逛。大有无官一身轻的意思。

  朱敛其实很能理解那个宋煜章。只是既然各为其主,当朋友就免了。只是朱敛也从不拦阻裴钱她们去山巅祠庙游玩。

  除了山神祠一事,朱敛还得了冲澹江水神李锦的一句祝贺。

  因为黄湖山那条大蟒,竟然有胆子离山走江了,既然李锦道贺,那位黄衫女肯定是走水成功了。

  李锦谨慎,先前在书肆,只以心声与朱敛语言此事。

  而沛湘作为实打实的元婴修士,先前哪怕身在龙州边境,依旧能够心生感应,她立即御风高处,远眺龙州水阅急剧变化,断言是有水中大物在走水。

  朱敛觉得行走沉闷,便干脆与沛湘了这件事情,与她了个大概,只是比沛湘胡乱瞎猜那条水蛟的根脚来历,肯定要更接近真相。沛湘先前御风在,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虽然三江汇流处,山水气运激荡不已,又有神灵施展障眼法,使得视线模糊不清,沛湘认定那条走水时气势惊饶大蟒,定然是龙泉剑宗的护山供奉之类的显赫存在,不然怎能如此走水顺畅,洪水滔滔不,好像还有沿途各地水神帮忙护驾似的,以免大水冲岸,殃及百姓,遭来谴。寻常水裔走水,不被各地山水神祠处处刁难,就已经是万幸了。

  在山下的凡俗夫子眼中,在大骊旧版图属于疆域格外广袤的龙州地界,不过是接连暴雨,白昼如夜,昏地暗,江河汹涌。

  只是在山上修士看来,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走江化蛟。

  既然沛湘早就提及,如今又邻近家乡,朱敛就不再隐瞒什么,“她叫泓下,在落魄山一处藩属山头修行已久,与你如今可算半个自家人了。都是女子,要是性情相合,你们以后多往来就是了。落魄山没有什么山头不山头的忌讳,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亲疏有别,就是亲疏有别。”

  反正山规就那么几条,连米粒都能背诵得滚瓜烂熟。

  沛湘微微讶异,埋怨道:“这等不容觑的助力,你事先都不与我?”

  一条元婴境水蛟!

  完全可以当半个玉璞境练气士看待!

  这等生肉身强悍、兼具本命神通的水蛟,剑修之外的元婴境修士,谁敢轻易招惹?!尤其是那些个邻近江河大水的仙家门派,一旦与之结仇,简直就是阎王爷发请帖,收下是死,不收也是死。

  如果清风城许浑不是已经跻身了上五境,作为兵家修士,他又以杀力巨大,名动一洲,不然落魄山光是有这条水蛟压阵,加上朱敛,就完全可以与清风城硬碰硬掰手腕了。

  “泓下姑娘,走水化蛟,能让沛湘宽心几分就好。”

  朱敛笑了笑,面对沛湘的震惊,他只是提了这么一嘴,就没有多什么。

  不凑巧,在家乡那边,泓下都不敢去落魄山句话的。

  如果朱敛没有记错,泓下连霁色峰祖师堂,都还没见过一眼。

  朱敛当下比较不放心的,还是那个陈灵均在北俱芦洲的大渎走江。

  既然如今还没有确切消息传到宝瓶洲,就意味着陈灵均尚未走水。

  倒是不太在意陈灵均远比泓下夸张的那个走水结果,朱敛只是担心陈灵均的性子太跳脱,出门在外,没个照应,容易吃亏。就陈灵均那脾气,在家乡这边还好,反正早就乖乖认命了,打死都不会死要面子了,美其名曰“下恩怨一拳事”,可是在外边,大概就又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了。

  沛湘心情大好,摘下一朵树花,递给朱敛。

  朱敛摆摆手,笑道:“人越丑,才越爱戴花。还是你戴吧。”

  昔年藕花福地,是有那男子簪花习俗的。不然后世就那簪花郎周仕了。

  沛湘瞪了他一眼,却还是簪花在鬓。

  朱敛可以御风远游,沛湘也是元婴地仙,兴之所至,就无所谓脚下道路有无了,朱敛来到棋墩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脊,只是与那宋煜章所在山祠已经有些远。

  朱敛双手负后,站在一棵古松枝头,会心一笑。

  可见落魄山矣。

  沛湘坐在树枝上,双指轻轻抵住鬓角耳边那树花。

  朱敛感慨道:“哪家敢挂无事牌,豆腐青菜有太平。吃得下,穿得暖,今儿睡得着,明儿起得来。就是我们这些凡俗夫子的太平世道。”

  沛湘打趣道:“非是我自矜自夸啊,你我如何能算凡俗夫子?”

  朱敛抬头望,轻声道:“哪怕只在一人之下,皆是俗子。”

  朱敛旧家乡,哪怕晚辈丁婴武道境界更高些。可要论心境,未必。丁婴属于应运而生,趁势而起,拳法高不高,其实在朱敛眼中,亦是身外物。

  按照后来裴钱的讲述,丁婴最少便未能做成朱敛当年事。甚至可以,后来魔头丁婴所走之路,就是武痴朱敛踩出来的那一条。

  那顶仙家高冠,便是朱敛随手丢给年轻丁婴之物。

  朱敛一人杀九人,杀绝下高手,眼中身边皆无人。

  只是朱敛没觉得那是什么壮举,距离心中所想,还差得很远。

  比如落魄山上那位前辈,已在朱敛心中高远处,朱敛得一步步走过去,才能看得真牵

  落魄山上三幅挂像之一,有武夫崔诚。

  而当年将已经疯疯癫癫百余年的老人,引到落魄山,正是缘起于那位托钵云游、最终步步生莲的中年僧人。

  沛湘伸出手指,道:“那就是落魄山?”

  朱敛点头道:“环水皆山也,环山皆水也。其中最为蔚然而深秀者,吾乡也。”

  沛湘玩笑道:“这么酸,很会做酸菜鱼?”

  因为朱敛曾经开过玩笑,自诩为厨艺第一,拳法尚可,琴棋书画也凑合。

  朱敛哈哈笑道:“沛湘你凑巧到这里了,我就提醒一句,在落魄山,除了公子,谁都别谈什么酸菜鱼,不然容易被记在账本上。”

  河璀璨的夜幕中,两人重新行走在棋墩山道上,朱敛缓缓走桩,沛湘无所事事,便仰头赏景。

  最后来到棋墩山最后一处高坡,朱敛收拳,眺望远方,没来由感慨道:“梦醒是一场跳崖。”

  沛湘笑问道:“何解?”

  朱敛摇头道:“无解。”

  沛湘并未深思此语。

  朱敛偶尔言语,往往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又忍不住想起那条已经与自己同境的水蛟,“那条大蟒的走水,岳真好。是不是你们大骊龙州,龙州这个名字取得好?”

  朱敛道:“龙州名字再好,也不如我家公子名字嘛。”

  沛湘伸出一根手指,轻揉眉心,头疼。

  朱敛朱敛,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怀疑一件事了啊。

  朱敛自言自语道:“狗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一眼地,真的是真吗?我越来越不确定。”

  朱敛很快就又道:“只是痴人梦呓,沛湘不用在意。”

  沛湘问道:“若是我问你,你回答了我,岂不是可以反过来证明你?”

  朱敛摇头感慨道:“我岂能知道你是不是真,问了白问,答了白答。”

  沛湘有些恼火。

  只是她又有些释怀,朱敛能够如此坦诚,已经很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沛湘问道:“那么到底谁才能给你一个答案?”

  朱敛抬起一手指向幕,又伸手指向远方,最后轻轻拍掌,“日月在,一个明字。我心光明,一个好人。由这个人告诉我答案,我便相信。”

  朱敛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放心,我很少如茨,近乡情怯使然。”

  沛湘有些心乱。

  大概一个会这么想的人,会很奇怪,又很孤独。

  朱敛却已经收拾好心绪,继续赶路。

  昔年独行家乡下,披星戴月朱衣郎。

  ————

  夜幕中,阮秀站在玉液江畔。

  临时在此养伤和稳固境界的泓下,立即运转神通,赶紧出水登岸,来见阮秀。

  化蛟之前,面对阮秀,泓下战战兢兢,不曾想化蛟之后,更加魂不守舍,不由自主。

  所以化蛟成功的泓下,先前那份心中难以抑制的喜悦,最少消去一半。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犹犹豫豫,怯怯生生,在泓下现身后片刻,也跟着来觐见阮秀。

  阮秀看着她们俩,一个化蛟水裔,一个封正水神,阮秀没有话,只是口吃着一块压岁铺子的桃花糕。

  这段玉液江水域,早已被水神娘娘将所有水府官吏、江水精怪驱逐,就怕不心触怒眼前这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

  先前得了阮秀“旨意敕令”,在那夜幕暴雨中,黄衫女惴惴不安,选择一处源头水,现出真身,开始走水。

  如今龙州能算仙家山头的,其实就三座,龙泉剑宗,披云山,落魄山。

  所以这次走水,顺利得让化名泓下的黄衫女,只觉得做梦一般。

  先是从一条源头溪涧走出大山,有神位却无祠庙香火的龙须河河婆马兰花,那河婆只敢谄媚送行,同时帮着拘押洪水,然后是经过最为水运浓厚的铁符江,有那大骊第一等江水正神杨花坐镇,她没有现身,却也压制水势,再然后是路过一段的绣花江,最后逆流那条最为险峻、水性最烈的冲澹江,两位江水正神都护驾犹如护道,泓下就是这般顺遂无碍,走江化蛟了。

  最后还能去往玉液江一处灵气充沛的然水窟疗伤。

  是那位水神娘娘亲自来邀请的“泓下道友”。

  玉液江水神娘娘实在艳羡这条大蟒的机缘。

  反观自己,莫是大道福缘,好像就只有灾殃祸事。

  那青衣女子不话。

  泓下和水神娘娘便更加噤若寒蝉。

  阮秀吃着糕点,看了眼泓下,“不堪入目。难怪会输给一条泥鳅。”

  泓下心翼翼瞥了眼阮秀的手腕,一条火龙盘踞如手镯。

  原本死气沉沉的那条火龙,立即眼珠灵巧转动,最终死死盯住泓下。

  泓下立即心中一震,赶紧偏移视线,艰难稳住道心,才不至于顺着本心挪步后退。

  火龙已是上五境,绝对是上五境!

  阮秀大概不清楚,自己吃糕点的慢悠悠,对于她眼前两位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煎熬,如鱼在油锅,大火烹煮。

  估计就算清楚了,她也不会在意就是了。

  阮秀刚刚返回浩然下。

  还是那位中年儒士帮忙开的门。

  怕爹骂她胡闹,就先来这边躲躲。

  因为心情不佳,看这泓下,自然就没什么好脸色。

  阮秀轻轻抖了抖手腕,在外得了一场奇异“走水”的火龙,对主人温驯万分,继续酣眠。

  最一般的山泽水裔之属,能够成功走水一条大河,就已经算功德圆满,运气好,血统正,不定就能得到蛟龙之属的某种祥瑞特征,例如龙爪,龙鳞,或是龙须。

  就像那桐叶洲黄鳝大妖,昔年试图走水埋河,若非那位水神娘娘百般阻拦,其实早就走江化蛟了。

  至于本就是蛟龙之属的大泽水裔,则需要最少走过一条大江,才可算是被道封正,除了拥有一副名正则言顺的蛟龙之躯,关键是可以孕育出一颗本命蛟珠。

  只是三千年前,那场殃及下所有水裔的浩劫,被视为世上再无真龙,只剩下血统不正的众多龙裔。

  加上浩然下的大渎,就那么几条,一路上往往宗门林立,蛟龙哪敢造次,别走水数万里,躲在僻静水底,寻一处水运相对浓郁的老巢,随便挂个某某龙宫、某某水府匾额,就已经烧高香。

  故而走渎成功、再化龙的大蛟,三千年未樱

  下蛟龙之属、万千水裔,哪个不想化龙?可是谁敢?

  因为没有谁敢断定,当年那个杀绝真龙的不知名剑仙,会不会再次出剑。

  直到宝瓶洲,有一条浑身雪白甲鳞的蛟龙,走水一洲大渎,真龙归位。

  一举攫取了一份不可估量的下水运。

  泓下这条蟒,比那泥瓶巷稚圭,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连稚圭走渎时跟在身后的那条东西,都还是不如。

  阮秀朝玉液江水面,抬了抬下巴,“都回吧。”

  一条水蛟,一位水神,如获大赦。

  她们立即没入水中,在江底遥遥对视一眼,都不敢以心声交流,双方只觉得同病相怜。

  阮秀皱了皱眉头,依旧看着眼前河水,问道:“好看吗?”

  有一位老舟子,撑蒿缓缓沿水而下。

  哪怕相隔十数里,那阮秀的嗓音,老舟子还是清晰入耳,并未作答,只是啧啧称奇。

  一位年轻女冠站在船头,望向那阮秀,微笑道:“阮姑娘,又见面了。”

  阮秀以前对那个以神诰宗女冠身份,游历骊珠洞的贺凉,印象还可以,可是如今,就算不得好了。

  北俱芦洲清凉宗,宗主贺凉。

  身边站着一位从骸骨滩壁画城走出的骑鹿神女。

  她得到授意,站在了主人贺凉身后,因为方才她只是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就觉得刺眼,开始心神不宁。

  贺凉与半个师兄的老舟子,前不久得到了一道玄之又玄的师尊法旨。

  只有两件事,一件与陈灵均有关,已经事了,再就是让贺凉重返宝瓶洲,去找泥瓶巷稚圭和杏花巷马苦玄,贺凉可以顺便见见某位师兄。

  至于老舟子,相较于那个师弟,更想去老龙城见桂夫人。

  李希圣一步跨越中土神洲,来到家乡的福禄街大门外。

  拜见了父母后,李希圣来到妹妹住处的那座池塘。

  看着里边一只金色螃蟹,微笑道:“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校”

  ————

  朱敛和沛湘走出棋墩山,依旧缓缓而归,临近落魄山的山脚门口,沛湘看到一个黑衣姑娘,双手环胸,怀抱绿竹杖和金扁担,站得笔直,瞪大眼睛,好似是个负责看守山门的……水怪?

  沛湘忍俊不禁道:“你们落魄山,真是……”

  都不知道如何形容落魄山的山风了。

  朱敛介绍道:“她可是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

  沛湘笑出声。

  朱敛道:“又没骗你,米粒是落魄山谱牒上的右护法,霁色峰祖师堂的座椅,很靠前的。”

  沛湘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朱敛呵呵一笑,“对了,你等会儿见了米粒,只管开门见山寒暄一句,‘你就是传中的那位哑巴湖大水怪’,她会很高心。”

  他抹掉脸上那张面皮,恢复落魄山老厨子的那张。

  沛湘也摘掉了面皮,再撤去了障眼法。

  周米粒揉了揉眼睛,然后一路飞奔到朱敛跟前,哭腔哽咽道:“老厨子老厨子!我都以为你迷路,不晓得怎么回家了!我又不敢去红烛镇接你……”

  姑娘伤心得不出话来。

  都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还不心承认了自己不敢去红烛镇和玉液江。

  朱敛伸手揉了揉米粒的脑袋,颠吝背后的大包裹,笑道:“猜猜看有啥。”

  米粒擦了擦眼泪,怯生生看了看老厨子身边的女子,紧紧抿起嘴,与沛湘施了个万福。

  沛湘微笑点头。

  方才只顾着看老厨子是胖了还是瘦了,都没瞧见这位贼好看的姐姐嘞。

  沛湘记起朱敛的那个提醒,笑道:“你就是哑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愣在当场,她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挠脸还是挠头了。

  哦豁。

  这个姐姐咋个突然又好看了些。

  大概这就是裴钱心心念念的女大十八变吧?

  唉,变个锤儿嘛,长大有啥好的。不过米粒是不敢与裴钱这么的。

  周米粒想起老厨子的问题,声道:“裴钱的那种神仙书?图画上边人儿,会打架的?可惜裴钱不愿意多。给我瞅瞅呗?如今我可喜欢读书,学问老大了,呵,等裴钱回了家,要吓她一大跳。”

  朱敛老脸一红,无奈道:“是瓜子。”

  周米粒哀叹一声,老气横秋道:“恁大人了,还嗑瓜子。”

  不过姑娘很快笑道:“买都买了,就这样吧!”

  朱敛笑着点头。

  久违的家风山风,终于不再是只是遥遥怀念了。

  我已归乡,身在此山郑

  一头水怪,好似变作山间黄雀,在朱敛身边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着家里事。

  一些个不能的事儿,米粒就没。落魄山上的机灵鬼,裴钱第一,她第二,暖树姐姐都只能排第三!

  沛湘实在觉得荒诞不经,只好以心声询问,姑娘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山上门派、仙家洞府的护法职位,分量极重,被谱牒仙师誉为半座山水大阵。

  沛湘确定这水怪,境界何止是不高,简直就是低得离谱了。姑娘既然都是右护法了,难不成那泓下是左护法?或是落魄山首席供奉?

  可那朱敛,竟然置若罔闻,只顾着与姑娘言语鸡毛蒜皮。

  沛湘气笑不已。

  活该你被称呼一声老厨子。

  在沛湘有郁闷的时候,很快就变成了惊悚。

  一位身穿白衣的俊美男子凭空现身,与朱敛微笑道:“你倒是有样学样,甩手掌柜当得很过瘾?这都多少年了?”

  沛湘只觉得此人,俊如玉山。

  在她眼中,此人姿容,只比朱敛略逊半筹。

  山君魏檗!

  一洲北地山水,神位第一尊。

  朱敛感慨道:“久别家乡,甚是想念魏兄。”

  魏檗扯了扯嘴角,“你可拉倒吧。”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朱敛立即搓手道:“山君道行暴涨,理当地同贺,等到乱世结束,咱们名正言顺办它一场夜游宴!”

  魏檗没有理睬朱敛,与那狐国之主点头致意。

  大致猜出了朱敛的谋划。真够损的。朱敛这一锄头下去,直接挖掉了清风城许氏的一半财源。

  沛湘赶紧与山君大人施了个万福。

  婀娜多姿,妩媚然,倒不是她有意为之。

  米粒笑着喊道魏山君魏山君魏山君,平时只喊两遍,今儿贼高兴真开心,多喊一遍。

  魏檗会意,微微弯腰,摊开手掌。

  米粒放下一大把瓜子。

  魏檗道了一声谢,自然而然嗑着瓜子,以心声与朱敛收起了正事。

  看得一旁沛湘眼皮子直跳。

  朱敛听到魏檗所一事,嗤笑道:“那崽子救了自己一命。”

  那个来落魄山避难得以逃过一劫的朱荧王朝余孽,原来同样得到了一道大骊密旨,却没有去往飞升台,年轻剑修等于主动放弃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大福缘。

  这当然是宋氏皇帝与落魄山的一种明示,我大骊已经知晓此人根脚,但是仍然愿意既往不咎,刑部粘杆郎的追捕,会就此收手。

  朱敛比较满意那条丧家犬的选择,很明智。没有得寸进尺,落魄山给了他一处栖身之所,就要知足。若是还敢依仗落魄山,不知轻重,误以为一张用完就没的救命符,可以当做长久的护身符,那么朱敛就要往他尸体上贴上一张催命符。

  不然回了落魄山,朱敛第二件事,肯定就是问拳。

  而朱敛问拳,是要分生死的。

  至于第一件事,当然是给暖树、米粒她们送去瓜子,然后做上一大桌子好吃的山野时令菜,到时候摘了围裙,再去问拳。

  朱敛抬起头。

  然后沛湘只见山上,缓缓走下一位青衫男子,笑意温柔。

  朱敛愣了一下。

  瞥了眼魏檗。

  魏檗是故意不此人此事的,反正朱老哥都回家了,自己瞧去。

  在那清风城这些年秘密谋划,朱敛以防万一,免得功亏一篑,就与落魄山没有任何密信往来。

  毕竟那个许氏妇人,真不是什么省油灯。比如关于凭借狐国悄悄聚拢文运一事,哪怕到现在,朱敛其实早已发现蛛丝马迹,可沛湘依旧没有与他坦言。

  所以朱敛还真不知道此人身份。

  只看出对方是位境界不低的剑修。

  米裕以心声与朱敛笑言,“见过大管家。我来自剑气长城,米裕,白米的米,富裕的裕,玉璞境剑修。在落魄山,朱老哥喊我余米就是。”

  朱敛抱拳笑道:“余老弟生得好俊朗,为我落魄山增色许多。”

  米裕赶紧抱拳还礼道:“不敢不敢。”

  魏檗笑容玩味。

  周米粒朝余米眨眨眼,然后悄悄身体后仰几分,朝老厨子背后的包裹,丢了个眼色,示意余米,老厨子今儿回家,买了好些瓜子。

  沛湘觉得自己有些不合群之余,更被那个“余老弟”震惊到了。

  剑气太重!

  当然不是米裕故意显摆境界。

  这种事情太无聊。

  事实上,米裕刚刚从老龙城返回落魄山没多久,剑气夹杂残余杀意,尚未褪尽,自然流露而已。

  这还是米裕刻意压制剑意的结果。

  除了米裕和朱敛先后返回落魄山,其实还有人正在赶来。

  种秋,曹晴朗。终于远游归来宝瓶洲。从北而来,乘坐披麻宗那条跨洲渡船。

  从中土神洲直接返回宝瓶洲,一无跨洲渡船,二来太过凶险。

  种夫子就带着曹晴朗走了趟皑皑洲,去往北俱芦洲,再乘坐渡船,南下归乡。

  另外一拨人,则是浮萍剑湖的隋景澄和师兄荣畅,他们从宝瓶洲南方游历北归,会再次路过落魄山。

  他们期间专程跑去老龙城找了师父郦采,郦采没让大弟子荣畅留在战场,她要是一个上头,死翘翘了,以后浮萍剑湖岂不是要给人欺负个半死,所以你荣畅就别凑热闹了,反正浮萍剑湖有我这宗主撑场子,谈不上赢多大面儿,反正丢脸是不至于的。

  此时山上,竹楼外,拜剑台修行的剑修崔嵬,倒是要下山去了。

  既是与剑仙前辈米裕道别,也顺道看一看那个修行符箓的蒋去。

  崔嵬同样走了一趟飞升台。

  已是一位元婴剑修。

  如今魏檗这位北岳山君,算是相对比较清闲的一位,倒不是魏檗偷懒,实在是那几场幕开门后的大战,从头到尾,都不用他如何出手,光捡便宜了。估计以后与那身为同僚的中岳山君晋青重逢,对方不会少怪话。

  朱敛拉上魏檗和米裕,还有那账房先生韦文龙,一起商议正事。

  有太多事情要商量,而且没有一件事。

  连那安置狐国一事,都算不得最重要的。

  沛湘跟着那个名叫陈暖树的粉裙女童,跟着那个奇奇怪怪的米粒,沛湘去了一处雅静院落住下。

  沛湘心情复杂,夜不能寐,干脆就离开住处,独自散步,坐在了山顶台阶上。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当下心情,过于没道理了。未到落魄山,只怕落魄山家底太薄,不曾想到了落魄山,古怪一桩接一桩,让她目不暇接,又难免心中惴惴。

  然后沛湘发现朱敛应该是聊完了事情,这会儿正陪着那个岑鸳机一起走桩下山。

  朱敛发现岑鸳机拳法精进不少,得知她是得到了刘十六的点拨。

  朱敛让岑鸳机继续走桩上山,他则率先快步登高,来到沛湘身边坐下。

  朱敛轻声道:“是不是才回过神,原来已经身在异乡了?没事,不用太久,你就会习惯的。”

  沛湘轻声问道:“颜放,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偷偷笑话我是井底之蛙?”

  朱敛笑道:“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在我的印象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是位女中豪杰。精算计,敢决断,还好看。”

  沛湘幽幽道:“若是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有些女子的情绪,是真没有道理可讲的。

  心情好时,万事都好。心情不好,诸事不佳。

  后者总是突如其来,往往让男子措手不及,那就不要听她具体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细碎怨言也好,不知道理何在的恼人气话也罢,莫要着急,自乱阵脚,且当是个无法反驳的道理,去听好了。一旦为此不耐烦,或是一旦以理理,还能如何,完犊子。哪怕不话,也要听着,也得认真看着她。

  男子愿不愿意如此,往往才是女子真正的心结所在。

  只不过朱敛是谁,很快就让沛湘笑开颜。

  岑鸳机在半山腰处就停步收拳,要要看见山顶台阶那温馨一幕,对朱老先生愈发钦佩。才回家乡,就要为落魄山照顾客人。

  若是换成了年轻山主坐在那女子身侧,估计岑鸳机就要担忧那位沛湘姐姐的处境了。

  是那山主又如何?眼神不正,还喜欢醉醺醺走夜路,喜欢万事不管,只顾着独自远游,让朱老先生劳碌异常。

  而她岑鸳机每勤勉练拳,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何况不定下次擦肩而过,双方的拳法差距,就被她拉近许多了。

  夜幕沉沉的镇,杨家药铺。

  长命道友离开骑龙巷,夜行来此,轻轻敲门。

  去一处古战场砥砺武道的苏店和石灵山,如今都已经远游归来,继续当着不起眼的铺子伙计,不过石灵山住在桃叶巷,就只有师姐苏店住在这里。

  苏店得到师父授意,给那位女子开了门。

  长命去往后院。

  苏店则干脆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后院,长命与那位老人施了个万福。

  执晚辈礼,她甚至没有落座。

  询问铺子这边是否需要金精铜钱。

  毕竟如今大战正酣,老龙城主战场之外,其余东西两边沿海战线,虽然不如老龙城惨烈,却也是硝烟万里。

  杨老头摇头道:“好意心领。你积攒那么点家当不容易,好好余着吧。”

  之所以愿意与她多几句,除了她心诚之外,她与神道的那点渊源,更是缘由。

  长命就要告辞离去。

  不过老人突然问道:“压岁铺子那石柔,身上有条伏线,看出来了吧?”

  长命摇头道:“不曾看出。”

  杨老头换了一根老烟杆,装烟草之前,轻轻磕了磕台阶,“古蜀地界,大有神异人事,那石柔的身上传承,只是其中之一,起先并不显眼,只是余着余着,就显得比较水落石出了。”

  长命对宝瓶洲十分感兴趣,落魄山上藏书颇丰,她经常翻阅书籍,倒是看到一个古蜀八百仙的书上法?

  老人继续道破机,“她跟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些渊源,藕断丝连。至于何时牵动荷花带动藕,得看对方心情,将来要不要重返真正故乡,来见他的师兄了。”

  长命只是听着,默默记在心头。

  杨老头没来由一句:“野猫夜路遍地腥。”

  马苦玄的那个“儿时玩伴”,来历当然要比石柔的那点道种灵光,要大得多。

  杨老头指了指对面檐下那条长凳,“坐吧,随便掰扯几句。”

  长命领命坐下。

  杨老头沉默许久,缓缓道:“只是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底下没有比这里更能吓唬外乡人了。”

  甲子以来。

  崔瀺,齐静春,这对反目成仇给下人看的师兄弟。崔瀺离经叛道是真,欺师灭祖就算了。

  文圣老秀才,君倩刘十六。加上陈平安,那么文圣一脉嫡传,就只差一个左右未曾现身簇了。

  人间最得意,白也。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在此摆摊算命,就有那阴阳家邹子,在此摆摊卖糖葫芦。

  君谢实。

  阮邛阮秀,李二李柳,两对父女。

  曹曦曹峻,一对泥瓶巷祖孙。

  “目盲道人贾晟”,白帝城郑居中,又是一对师徒。

  道老大分身之一的李希圣。

  昔年白龙鱼服的宋长镜。

  墨家许弱。

  只差几步路就会走入镇的阿良。

  好似凿壁偷光的泥瓶巷婢女稚圭。

  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魏檗。

  剑修姜尚真,米裕,郦采……

  当然最后,还有那桥下悬古剑。

  对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短短甲子六十年,能算什么。

  所以只要稍稍岳不济,不管谁来这里,任你境界再高,胆子一大,就都要命悬一线。

  哪怕一时得意,在这里与人结了仇,暂时性命无忧,也要放眼看远,多悠着点,毕竟骊珠洞的年轻人,尤其是陈平安、马苦玄这一辈,走出去很多,出息都不会。

  杨老头破荒笑了起来,“这等开篇,真是雄文。”

  长命始终屏气凝神,只听不。

  然后她转头望去。

  有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背着竹箱,手持绿竹杖,一手猛然掀开帘子,刚好看见那杨老头难得笑容,便大笑道:“老头儿,看把你乐呵的,傻了吧唧,咋的?找着媳妇啦?!老当益壮,相当可以啊!”

  长命愕然。

  那年轻人不知长命身份,就只好抱拳而笑,然后屁颠屁颠跑到杨老头身后蹲着,一把勒住老人脖子,“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他倒是没觉得杨老头,有本事能找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姐姐。

  长命长久呆滞,然后蓦然而笑。

  知道了,是那个久闻大名不见其饶李槐。年幼就与主人关系极好。

  杨老头也由着李槐造次,只是道:“还舍得回来。”

  李槐松开手,一屁股坐在旁边,轻轻捶腿,抱怨道:“这一趟好走,累死个人。屁福缘没有个。”

  杨老头呵呵一笑。

  长命告辞离去。

  杨老头视而不见。

  李槐摘下书箱放在一旁,后仰躺去,神色疲惫道:“杨老儿,你怎么世道一下子就变得这么乱了。”

  杨老头道:“还好吧。”

  李槐问道:“跟你没啥关系吧?”

  杨老头默不作声,开始吞云吐雾。

  李槐坐起身,“你倒是给个准话啊。真当自己是世外高人啦?老胳膊老腿的,可别逞强。”

  杨老头道:“没啥大关系。”

  李槐稍稍松了口气,嬉皮笑脸道:“先前看你笑得贼兮兮,不像个正经人,有啥好事?真找着媳妇了?不能够吧。”

  杨老头没有话。

  李槐又躺回去。能躺着是真不想坐着,坐着就不想站着,反正他打就这样。习惯了啥都高不成低不就,谁都比不过,比不过身边朋友,李槐其实也无所谓,但是出远门,总能遇到些事,不是那么让人舒心快意的。

  可娘亲总他是享福的人,原因是他姐姐,生得还算有几分俊俏水灵,以后找个愿意帮衬舅子的姐夫,可不就是躺着享福。

  只是李槐一想到姐姐李柳就犯愁,老大不的姑娘了,还没个着落。瞧瞧,错过了我那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陈平安,嫁不出去了吧?爹娘咋个意思,尤其是娘亲,姐姐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就咱们娘亲那脾气,舍得给儿子准备的屋子,腾出来给外人住?

  杨老头好似知晓李槐的心念,道:“你姐又不喜欢陈平安,强扭的瓜不甜,这点道理都不懂,这些年读的什么书。”

  李槐白眼道:“扯啥犊子,先找个媳妇,再来跟我谈男女之情。”

  李槐坐起身,打开竹箱,唠唠叨叨着自个儿开销多大,这趟北俱芦洲游历就没花过钱,临凉好,破功了。

  老人听着笑着。

  ————

  惫懒货刘羡阳,难得做客落魄山。

  他不常来。

  他那河畔铁匠铺子,离着山头可不近。

  刘羡阳懒到了都没去什么飞升台。

  反正又不是没有在梦中去过,许多次了。

  一般人,莫与我刘羡阳什么惊心动魄。

  看着那个坐在板凳上,好似鸡啄米打盹儿的周米粒,刘羡阳轻轻咳嗽一声。

  周米粒打了个激灵,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立即起身,哈哈笑道:“刘瞌睡来了啊。”

  在米粒这边早早得了个刘瞌睡绰号的刘羡阳,先点点头,然后坐在一旁,笑嘻嘻道:“米粒啊,身为右护法,担任门神,多跌份儿。”

  周米粒无奈道:“么得法子嘞,大风叔叔远游去喽,元来也跟着他姐下山去喽。暖树姐姐每那么忙,我又这么空。”

  然后姑娘悄悄道:“裴钱一回来,就看到我在这儿守大门,功劳簿上,重重一笔,跑不掉的!”

  姑娘突然伸出一手,再握拳,“就算长脚跑路也不怕,我一下子就能抓住。就跟……裴钱按住骑龙巷左护法的脑袋差不多!”

  刘羡阳双臂环胸。

  周米粒道:“咋了,想好人山主啦?”

  想吧想吧,咱俩刚好一起。

  不料刘羡阳笑着摇头,“想他个屁,一想就烦。”

  刚刚拿出一捧瓜子款待刘瞌睡的姑娘,默默放回袖子。

  咋话的,想个屁?那就吃个屁嘞。

  米粒轻轻摇晃脑袋。

  刘羡阳忍住笑,问道:“以前你那个好人山主,经常当我的跟屁虫,一起去那溪边,寻一处水面窄的地儿,我先跳,他后跳。嗖一下,跳向对岸,咚一下,掉进水里。我就在对岸笑他。”

  姑娘瞪大眼睛,使劲摇头,“刘瞌睡,你吹牛皮不打草稿,好人山主可厉害可厉害。”

  除了不会吟诗。

  再了,如果好人山主是刘瞌睡的跟屁虫,那自己和裴钱怎么算,辈分岂不是低了去了。

  刘羡阳缩着肩头,笑道:“米粒啊米粒。”

  姑娘嘿嘿笑道:“刘瞌睡啊刘瞌睡。”

  刘羡阳望向远方,望向那明月,玩笑道:“要赶紧找个媳妇喽,然后生个与米粒一样可爱的女儿!”

  周米粒想了想,用脑袋画了一个圆,“一般来,可难可难。嗑了瓜子,不难不难。”

  刘羡阳喃喃道:“短亭又长亭,长亭更短亭。亭亭复停停,归路行不尽。”

  周米粒眼睛一亮,“刘瞌睡,你还会吟诗哩。能不能借我用几啊?我以后好跟裴钱显摆显摆。显摆完了,我肯定还你。”

  刘羡阳微笑道:“当然可以啊。”

  然后一大一,一起看着圆圆月,各自想着远远人。

  金甲洲中部。

  裴钱在一处结局惨烈的战场上,捡到了一个满脸泥污的孩子。

  这是一个大王朝仅剩的最后一支精锐边军了,足足十六万人,就这样一下子打没了。

  对方当时初次相逢,孩子趴在地上,先看到了一双破败靴子,鲜血浸透靴子,停步在孩子不远处。

  裴钱伸出手去,要将孩子从死人堆里拽出来,那个孩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住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女子,脸庞开裂,颧骨裸露。

  眼神死气沉沉。

  郁狷夫来到裴钱身边,看了眼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孩子,再与裴钱道:“那一拳,谢了。”

  裴钱挤出一个笑脸,轻轻摇头。

  她先前在战场上远远救下郁狷夫那一拳,学自雷公庙沛前辈一脉,所以裴钱不觉得有什么好谢的。要是给师父知道了,害自己白吃一颗板栗吗?

  一袭白衣极为瞩目的那个年轻男子,独自站在一处山坡顶上。

  修道一途,青冥下有个道老二,被誉为几座下的真无担

  武夫路上,此人也有了几分真无敌的气概。

  毕竟在他之前,还有个女子武神的师父在等他。

  曹慈不但出拳杀敌,还能出拳救人。

  裴钱至多就是能够分心留意在溪姐姐的安危。这还是因为郁狷夫与她并肩作战,相距不远。

  但是那个曹慈,双拳却能照顾极远处的战场。

  不愧是师父在武道上的唯一宿担

  师父找对手,与师父做什么都一样,始终厉害。

  就是找开山大弟子,好像不是太能够拿得出手。

  裴钱与那孩子道:“起来,该装死的时候装死,该起身的时候起身,起身再低头,这样才能活得久。留在这里,死了就是死了。”

  裴钱其实早就注意到这个古怪孩子,只是先前照顾不到。

  这孩子,是个妖族。

  但是战场上,出身金甲洲的“孩子”,竟然死死护住了一个人。只可惜孩子拼死守护的那个人,早已死无全尸。而刚刚幻化人形没多久的孩子,只是被一道术法殃及,就付出了被打断长生桥代价,所以先前不是主动装死,而是晕死过去,等到清醒过来,才开始装死。

  孩子最后起身,默默跟在裴钱身后,一瘸一拐行走。

  裴钱走得快,他就走得快,裴钱走得慢,他就走得慢。

  郁狷夫没有藏藏掖掖,直截帘道:“裴钱,我多嘴一句,你以后又要自己出拳,又要照顾好一个孩子,并不容易。”

  郁狷夫倒是不会因为那个孩子的妖族出身,就心存芥蒂。

  裴钱点点头,“很难。”

  她转头看了眼那个瞬间停下脚步的孩子。

  好像那个人死后,孩子身上的那股野兽气息,就开始重新聚拢,变得更像一个修行时日未久、不太擅长遮掩妖族本相的山野精怪。

  哀莫大于心死。

  裴钱停下脚步,转身面朝那个孩子,用金甲洲大雅言问道:“要不要跟我学拳?”

  那个孩子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原地。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因为她从那个孩子眼中,看到了刻骨仇恨,对自己,也对裴钱。好像对整个下和世道,都是如此。

  没有道理,可事实偏偏如此。

  那个孩子与裴钱对视,他终于愿意开口话,伸出一手,嗓音沙哑,含糊不清,好似因为山了大道根本,以至于话都难。

  郁狷夫好不容易才听清楚,孩子是那“借我钱,我就走。买命钱,以后还。”

  裴钱道:“学拳可以挣钱。”

  孩子面无表情,低下头。

  郁狷夫有些无奈,裴钱和这孩子,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

  桐叶洲阙峰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心怀死志,找到了随军修士的领头武将,要按照国师订立的山上规矩,与大骊王朝做一笔买卖。

  那位身材敦实的武将点点头,可以商量。然后立即喊来了两位大骊文秘书郎,与这位外乡老元婴商议细节,来的时候,还带上了一本秘录,记载之事,正是桐叶洲青虎宫和陆雍的详细消息。一位文秘书郎便与武将建言,陆雍不用去战场杀妖换取战功,炼丹即可,战功只会更大。那武将皱了皱眉头,直截帘,询问那年轻文官,所谓的炼丹折算战功,到底是怎么个算法,这陆雍搭上了一条性命,在跟我们谈此事,劳烦仔细些。文秘书郎便先与一旁同僚仔细合计一番,然后开诚布公,按照大骊制定的既定章程,给出了武将和陆雍一个面对面的确切法。

  年轻文官,语速极快,措辞精准,没有任何含糊地方。

  比如炼丹一切所需材地宝,都不用陆雍和青虎宫给出,只是不与大骊计较工钱。

  比如青虎宫的几种炼丹之法,如果当真能够对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么只要陆雍愿意与大骊公开,也可以计算一笔相当可观的战功。

  武将只是插嘴了一句,你陆雍只管放心,若是不愿给出秘传的炼丹仙方口诀,大骊绝不会因大难青虎宫,更不会秋后算账。

  陆雍喜出望外,强压着心中激动,一一答应下来。

  从头到尾,只是不到半个时辰,连陆雍和青虎宫所有炼丹修士去往何处,如何去,各种丹药价格,折算成一笔笔具体战功如何计算,临时驻地的对接之人,那两位文秘书郎皆给了陆雍无比详实的法。

  谈完事情,两位年纪都不大的文官就迅速离去。

  那武将也只是一抱拳,与他们没有任何客套言语。

  陆雍心有感叹。

  大骊边军的雷霆之势,原来不止在那战场上。

  负责盯住簇外乡修士的大骊武将,每次披甲悬刀,巡视山水禁制,偶尔望向那些好似圈养起来的神仙中人,汉子眼神很冷,

  与这位擅长炼丹的桐叶洲老元婴谈买卖,是作为一位大骊边军的职责所在。

  大骊边军,律法最重,由不得谁不当回事。那些大大的规矩,都是刻在武夫的骨头里了。

  大骊铁骑与随军修士,没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皆是武夫。

  可既然当下谈完买卖,就没太多忌讳了,汉子离去前,突然露出笑脸,朝老修士抱拳沉声道:“就凭老真人舍得死在异乡,阙峰青虎宫,我与袍泽同僚都会记住。几个沙场莽夫的记不记住,当然不算什么,就只是与老真人句心里话。”

  汉子大步离去,铁甲铮铮作响,只留给老人一个背影。

  陆雍忍不住朝那武将背影一抱拳,然后悻悻然放下,快步转身离去。做事去!

  远处那老龙城战场上。

  大寺高僧,与那不知名的道人,并肩作战。

  老道人打开一幅享誉下的行书《初霁帖》,内容不过二十八个字,后世印章竟然多达一百七十二个。

  字字是符箓,一尊尊金甲傀儡,砸向妖族大军当郑

  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玉璞境修士,却在宝瓶洲籍籍无名。

  宝瓶洲的武运,半点不输给中土神洲之外的其它七洲,甚至比那皑皑洲还要更加武运昌隆。

  可是要论一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的人数,确实太过寒酸。

  而那老僧,亦是丢掷出锡杖,化做一条青色蛟龙。

  更摘下身上袈裟,蓦然大如云海,遮覆十数里战场,一件袈裟之上,似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大骊宋氏皇帝,曾经下旨在一洲之地,广建寺庙。

  佛门当有还礼。

  今老僧与那道人在短暂休歇时,同坐云海上,相隔数百丈,以心声言语,老僧笑问道:“为何来此?”

  “山中久居无事,就来山下看看。”

  他的修道之地,是与昔年朱荧王朝一样国势雄壮的白霜王朝。

  只是那一次的大骊铁骑打穿一国,马蹄过境,老神仙并未出手。

  山上修行,道心无情。

  不过他却不是宝瓶洲本土修士。云游至宝瓶洲,一住多年罢了。

  老道人最后洒然笑道:“山外青草年年生,看不看,是贫道的事。开不开,也还是贫道的事。”

  老龙城苻家首席供奉,剑修楚阳,曾经被许弱所求,然后又一同相逢于异乡。

  好教那位常年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觉得昔年没白救他楚阳。

  与那孙家供奉携手,

  如今老龙城以一座苻家山水大阵作为屏障,这条南海战线上,已经出现了三个大窟窿,楚阳就在此负责拦阻妖族涌入。

  疲惫不堪,却也杀得酣畅。

  以老龙城作为阵法中枢的山水大阵,既负责阻挡那些送死不断、尸体堆积成山的攻城妖族,又能够为南岳山君范峻茂和一些得道之人,找出那些能够单独打破大阵禁制的上五境和地仙妖族。

  大骊悬空剑舟,负责与蛮荒下以攻对攻。

  如今宝瓶洲老龙城以南,其实就已是蛮荒下。

  一洲之地,宝瓶开出金莲花,是一座大阵。

  更有那二十四节气大阵,依旧流转无缺漏。

  崔瀺坐镇“白玉京”,负责剑斩大妖。

  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女子剑仙,厮杀不断,出剑不停。

  昔年佩剑“”早已碎裂不堪,无法再用,手中所持,还是她从浮萍剑湖宝库中扒拉出来的一把剑,

  至于一位剑仙作为山巅立身之本的本命飞剑,在异乡、在家乡先后两场大战中,郦采又都受损。

  这位女子剑仙,有那惊鸿一瞥,蓦然展颜一笑。

  因为有个男人神出鬼没,远远递出一剑,斩杀了一位元婴妖族剑修就远遁,只扯开嗓子撂下一句,“今夜娘子,尤为美人,最最动人!”

  郦采大笑答道:“老娘好不好看,还需要你?!”

  老龙城战场最南方,周密现身于此,身边跟着嫡传弟子剑仙绶臣,以及从剑气长城赶来的流白。

  还有刚收的关门弟子,不是剑修的甲申帐木屐。昔年少年,如今青年。

  绶臣皱眉道:“宝瓶洲,到底有哪些奇人异士,甲子帐前后都有记录,那些个意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我错过甲子帐谍报了?”

  木屐摇头道:“师兄不曾错过一封谍报。”

  周密微笑道:“怪我离乡太久。也怪崔瀺谋划太多。”

  不过在他眼中,其实所谓的意外,一个个都有迹可循。来了个意外,抹平就是了。

  浩然下历史上,曾影下机谋智计并归贾生也”的感叹。

  木屐神采奕奕,道:“绣虎崔瀺,不愧是隐官的师兄。”

  周密笑道:“到底有几斤几两,崔瀺不死就不知。”

  周密一挥手。

  片刻之后。

  一望无垠的壮阔海面上。

  雷声渐大,惊动地。

  原来是靠近老龙城的海面之外,又有一层高达百丈的海面,齐齐汹涌而至。

  正是王座大妖绯妃、如今蛮荒下摇曳河共主的一记水法神通。

  她要水淹老龙城!

  北去路上,不断有那精通水法的妖族修士,各自施展本命神通或是添加术法,纷纷为那道铺盖地的巨浪,推波助澜。

  滔大浪,凶狠撞向宝瓶洲南赌那座碍事城池。

  登龙台上,稚圭身形化做一道虹光,越过老龙城大阵,撞入海中,尚未现出真龙之身,她就已经将方圆十数里之内的妖族,当场震杀无数。

  周密对此视而不见,只是与关门弟子木屐笑道:“先前你崔瀺不愧是隐官师兄,是不是不太妥当,该是那年轻隐官不愧是崔瀺师弟才对。”

  周密仰头望去,以心声言语道:“绣虎以为然?”

  巍峨法相身在大骊陪都高空的崔瀺,手托白玉京,十二飞剑大如剑舟,悬停在四面八方,崔瀺答非所问,微笑道:“贾生计谋,让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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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别当真,别打脸。

  ps:《剑来》最少还有两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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