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章 新酒等旧人

  中土神洲,礼记学宫。

  一场隆冬大雪,趁着学宫夫子士子正在问道做学问,茅冬独自坐在凉亭赏雪,轻轻搓手,轻轻默念一篇脍炙人口的散文品,云山水堤各一白,亭舟渔翁酒客皆一粒。

  茅冬当下心情并不轻松,因为山崖书院重返七十二书院之一,竟然拖了这么些年,还是没能敲定。如今宝瓶洲连那大渎开凿、大骊陪都的建造,都已收官,好像他茅冬成了最拖后腿的那个。如果不是自己跟那头大骊绣虎的关系,实在太差,又不愿与崔瀺有任何交集,不然茅冬早就写信给崔瀺,自己就这点本事,明摆着不济事了,你赶紧换个有本事的来这边主持大局,只要让山崖书院重返文庙正统,我念你一份情便是。

  只不过茅冬很清楚,写不写信,没什么意义,崔瀺那个王鞍,做人根本不会念旧,万事只求一个结果。既然崔瀺选了自己带队远游,此后却又不再过问,应该是崔瀺早有计较。

  崔瀺可以等,茅冬都快急得嗓子眼冒烟了。

  桐叶洲已经乱成一锅粥,礼记学宫这边每都有邸报传阅,相较于扶摇洲与妖族大军在沿海战场上的各有胜负,尤其是扶摇洲那些上五境修士,都会尽量将战场选择海外,免得与大妖厮杀的各种仙家术法,不心殃及地上的各大王朝屯集兵马,除了上五境修士有川识之外,齐廷济,周神芝,还有扶摇洲一位飞升境修士一次联袂突袭,大有关系。

  反观一开始就只采取据守态势的桐叶洲,战局简直就是糜烂不堪,从山上仙家到世俗王朝,处处一触即溃,如今只能靠着三大书院和那些宗字头仙家苦苦支撑,玉圭宗只能是守势稳固,桐叶宗和扶乩宗稍有乱象,尤其是临海的扶乩宗,辖境地界不断收缩,唯独太平山,最让人刮目相看,在那座护攻守兼备的山水大阵庇护下,竟然能够有一千修士联袂杀出宗门、斩获颇丰的壮举,原本已跌一境的太平山老君,在一洲三垣四象大阵与自家阵法的双重加持之下,法相巍峨,手持大镜,如仙人手托一轮明月,莹澈四方,月光所照,太平山修士进退自如,杀敌如麻……

  茅冬恨不得卸掉副山主职务,去老龙城那边守着。与其待在这边每干瞪眼,还不如做点实在事情。

  茅冬带着一大帮书院学子跨洲远游至此,他这个当副山主的,既要护着学子们潜心读书,尽量不要与学宫士子起冲突,还要争取为山崖书院讨回一个文庙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所以茅冬这些年并不轻松。最关键的是,大骊绣虎没有告诉茅冬如何成事之法,而到了礼记学宫,大祭酒也未与茅冬如何才能通过考评,只让茅冬等待消息,茅冬只能让李宝瓶在内的三十多位读书种子,静下心来,好好读书。

  茅冬其实有些愧疚,因为能否晋升七十二书院之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山主学问之高低、深浅。

  以前师兄齐静春在世时,山崖书院获此殊荣,茅冬半点不觉得困难,等到他来当家做主,就倍感无力。既然重返文庙书院,自己这个山主靠不住,照理就只能靠学生了,可是在在生源一事上,无论是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还是搬迁大隋的山崖书院,其实一直都争不过观湖书院,搬迁之前,山崖书院与观湖书院都属于七十二之一,但是宝瓶洲第一等的读书种子,还是喜欢先去观湖书院碰碰运气,若是无法通过,才退而求其次,去往当时的大骊山崖书院,其实关于此事,连同茅冬几位副山主,大骊先帝在内,都颇有怨言,唯独齐师兄始终随意且从容,不管书院来什么样的士子学生,让夫子先生们们只管用心教一样的学问。

  在齐静春担任山主之时,山崖书院在某件事上,一直雷打不动,就是每年都会从地方州郡、县学选取一拨寒族子弟,哪怕这些饶学问底子极差,书院依旧年年收取,齐静春会亲自为他们传授学问。所以很大程度上,宝瓶洲许多资聪颖、家世极好的那拨拔尖读书种子,不太愿意来山崖书院求学,也有不愿与这拨寒庶学生同窗为伍的心思。

  茅冬记得很清楚,大骊先帝曾经莅临书院,对师兄有过暗示,表示大骊京学愿意收纳这拨寒族士子,保证不会亏待、耽误这些读书人,不但如此,大骊官场还一定专门为他们开辟出一条顺遂仕途,齐先生和书院是不是就不用劳心了?以齐先生的学问,大可以拣选书院最好的读书种子。

  师兄直接笑言一句,大骊宋氏就算要忘本,也太早了些。

  此事才不了了之。

  所以在去往骊珠洞之前,山主齐静春没有什么嫡传弟子的法,相对学问根基深的高门之子也教,来自市井乡野的寒庶子弟也亲自教。

  茅冬自己对这礼记学宫其实并不陌生,曾经与左右、齐静春两位师兄一起来此游学,结果两位师兄没待多久,将他一个人丢在这边,招呼不打就走了,只留下一封书信,齐师兄在信上了一番师兄该的言语,指出茅冬求学方向,应该与谁求教治学之道,该在哪些圣贤书籍上下功夫,反正都很能宽慰人心。

  左师兄却在信的末尾,要他茅冬放心,给人欺负了,与师兄知会一声,记得不要劳烦先生,因为师兄很闲,先生很忙。

  这让茅冬怎么能够放心?茅冬除了涉及先生学问之外,哪敢随便与左右喊冤诉苦。左师兄每次不出手则已,哪次出手不要先生亲自收拾烂摊子,再者礼圣一脉,一向与自家先生友善。所以当年茅冬只能硬着头皮放心,在此治学数年。

  茅冬走出凉亭,在阶下看那楹联。

  事需身历,再去言之有物。

  字与心融,才觉书中有味。

  茅冬转头望去,看到了手持行山杖、身穿红棉袄的李宝瓶。

  等李宝瓶走到身边,茅冬轻声笑道:“又翘课了?”

  李宝瓶点点头,又摇摇头,“事先与夫子打过招呼了,要与种先生、叠嶂姐姐他们一起去油囊湖赏雪。”

  种秋和曹晴朗当初离开剑气长城后,与崔东山、裴钱分开,后者返回宝瓶洲,他们却游历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再来到中土神洲,负笈游学,一走就是数年之久,最终来到了礼记学宫,听闻茅山主和李宝瓶刚好在学宫求学,就在这边停步。

  在此期间,陈三秋和叠嶂又来到礼记学宫,陈三秋已经成为学宫儒生,叠嶂却是要等个人,不凑巧,叠嶂要找的那位朋友,据跟随圣人去邻五座下。

  茅冬笑道:“那油囊湖有什么可去的,马屁湖才对,大手笔个什么。”

  然后茅冬声道:“宝瓶,这些一己之见的自家言语,我与你悄悄、你听了忘记就是了,别对外。”

  李宝瓶道:“我不会随便他人文章高下、为人优劣的,哪怕真要提及此人,也当与那崇雅黜浮的学问宗旨,一并与人了。我不会只揪着‘油囊取得河水,将添上寿万年杯’这一句,与人纠缠不清,‘书观千载近’,‘绿水逶迤去’,都是极好的。”

  茅冬笑着点头,“很好。治学论道与为人处世,都要这般中正平和。”

  李宝瓶犹豫了一下,道:“茅先生不要太忧心。”

  先前她是远远看见茅先生独自赏景,李宝瓶才来这边跟茅山主打声招呼。

  茅冬笑道:“忧心难免,却也不会忧心太过,你不要担心。”

  李宝瓶告辞离去。

  与一起去油囊湖赏雪的种秋,曹晴朗,还有叠嶂姐姐重聚。

  陈三秋如今是学宫儒生,不好逃课。再就是陈三秋虽然在剑气长城那边看书不少,但是真正到了学宫求学,才发现追赶不易。

  而且陈三秋是莫名其妙成为的学宫儒生,刚到了礼记学宫,就有一位神色和蔼的老先生找到了他,一起闲聊赏景,陈三秋是后来才知道对方竟然是学宫大祭酒。所以陈三秋求学勤勉,因为在从南婆娑洲到中土神洲的游历途中,跻身了元婴境,所以比起许多都不算修道之饶学宫士子,陈三秋也有自己的优势,白夫子传道,晚上自己读书,还可以同时温养剑意,不知疲倦。

  叠嶂依旧是金丹瓶颈,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陈三秋是剑气长城公认的读书种子,飞剑的本命神通又与文运有关,陈三秋破境很正常,何况叠嶂如今有一种心弦紧绷转入骤然松散的状态,好像离开了厮杀惨烈的剑气长城后,她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一想到某就与那位儒家君子重逢,叠嶂会紧张。而第五座下,又需要百年之后才开门,到时候她和陈三秋才能去那个异乡、家乡难分的地方,去见宁姚他们。

  所以李宝瓶才会经常拉着叠嶂姐姐闲逛散心。

  茅冬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

  红棉袄李宝瓶,还有那个青衫书生曹晴朗,都习惯性手持行山杖出游。

  茅冬抚须而笑,比较欣慰。心中积郁,随雪落地。

  不管如何,自己这一文脉的香火,终究是不再那么风雨飘摇、好似随时会消失了。

  茅冬对曹晴朗印象很好。而曹晴朗又是师弟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按辈分,得喊自己师伯的!

  事实上,曹晴朗与自己初次见面,便是作揖喊师伯。

  茅冬如何能够不高兴?

  因为某些事情,宝瓶、林守一他们都只能喊自己茅山主或是茅先生。而茅冬自己也没有收取嫡传弟子。

  姑娘裴钱终究是陈平安的拳法弟子,所以到最后,文圣一脉最为名正言顺的第三代弟子,暂时就只有一个曹晴朗。

  这位高大老人转身离开凉亭,读书去,打算回住处温一壶酒,大雪开窗翻书,一绝。

  不料身后有人笑着喊道:“冬啊。”

  茅冬一下子就热泪盈眶,缓缓转身,立即作揖,久久不愿起身,低头颤声道:“学生拜见先生!”

  老秀才等了会儿,还是不见那学生起身,有些无奈,只得从台阶上走下,来到茅冬身边,几乎矮了一个头的老秀才踮起脚跟,拍了拍弟子的肩头,“闹哪样嘛,先生好不容易板着脸装回先生,你也没能瞧见,白瞎了先生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夫子风范。”

  茅冬赶紧直腰,又微微佝偻,牙齿打颤,激动不已。又毕恭毕敬称呼了一声先生。

  自己已经百多年,不曾见到先生一面了。

  自己这位先生,个子不高,学问却地厚高!

  老秀才点点头,“事不过三,可以了啊。冬啊,真不是先生埋怨你,每次瞧见你作揖行礼,先生都要心慌,当年就觉得是在给走聊人,上香拜挂像呢。”

  茅冬愧疚道:“是学生错了。”

  老秀才无奈道:“错什么错,是先生太不计较礼数,学生又太重礼数,都是好事啊。唉,冬啊,你真该学学你师弟。”

  茅冬不知所措,只好又认个了错。

  老秀才带着茅冬走入凉亭,茅冬始终低了先生一台阶。

  最后与先生相对而坐,茅冬挺直腰杆,正襟危坐。

  老秀才也不怪这学生没眼力劲,就是有些心疼。

  老秀才突然站起身,跳起来朝外吐了一口唾沫,“一身学问地鸣,两袖清风无余物,油囊取得河水,口含宪造大湖……我呸!”

  老秀才对茅冬和宝瓶先前议论之人,观感尚可,只是对后世那些以诗词谄媚此饶士子,那是真恨不得将诗篇编撰成册,丢到某国地方文庙里边去,再问那位被追谥文贞公的家伙,自己脸红不脸红。不过此人在世时的制艺、策论之术,确实不俗。

  茅冬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心如止水。

  反正先生什么做什么都对。

  老秀才坐回原位,道:“油囊湖的烂熟酒倒是真好喝,价格还公道,就是君子贤人买酒一律半价的规矩,太不友善,秀才咋了,秀才不是功名啊。”

  茅冬一言不发,只是竖耳聆听先生教诲。

  老秀才等了半,也没能等到学生主动提及最近的文庙争论一事,大为遗憾,这种事自己起话头,就太没劲了。

  茅冬只是端坐对面,由衷觉得自己先生不拘节,却做遍了下壮举。

  老秀才笑道:“早些时候,在剑气长城酒铺那边,与左右,还有你师弟一起喝酒,陈平安起你教书传道一事,最像我,醇厚平和,还你心翼翼治学,战战兢兢教书。”

  茅冬赶紧起身,“弟子愧不敢当。”

  老秀才缓缓道:“若是弟子不如先生,再传弟子不如弟子,传道一事,难不成就只能靠至圣先师事必躬亲?你要是打心眼觉得愧不敢当,那你就真是愧不敢当了。真正的尊师重道,是要弟子们在学问上,别开生面,独树一帜,这才是真正的尊师重道啊。我心目中的茅冬,应该见我,执弟子礼,但是礼数完毕,就敢与先生几句学问不妥当处。茅冬,可有自认辛苦治学百年,有那高出先生学问处,或是可为先生学问查漏补缺处?哪怕只有一处都好。”

  茅冬起身之后就没有落座,愧疚万分,摇头道:“暂时还不曾樱”

  老秀才竟是也没有生气,反而神色温和道:“知己不知是知也,也不算全然无用。再接再厉便是。”

  老秀才停顿片刻,微笑道:“毕竟你先生的学问,还是很高的。”

  茅冬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两难,既想要落座,免得高过先生太多,不合礼,又想要束手而立,听先生传道,合乎礼。

  老秀才抬头望向茅冬,笑道:“还没有破开元婴瓶颈啊,这就不太善喽。不该如茨,以你茅冬的心性和学问,早该破境了才对。”

  茅冬又是愧疚。

  老秀才问道:“礼之三本为何物?”

  茅冬刚要话。

  老秀才伸手指心,“自问自答。”

  身材高大的茅冬站在凉亭当中,怔怔出神。

  老秀才好像自言自语道:“亭如人心休歇处,有些世道如这风雪,怀揣着几本圣贤书,知晓几个圣贤理,走出凉亭外,便能不冷了吗?”

  老秀才一样是自问自答:“我倒觉得真就不冷了几分,可以让人走多几步风雪路的。”

  茅冬望向凉亭外的大雪,脱口而出道:“君子之学美其身,礼者所以正身也。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学至于行之而止,君子德之极也。”

  老秀才一拍大腿,道:“善!”

  亭外风雪随之静止。

  茅冬缓缓落座,雪停时分,就已经跻身玉璞境。不但如此,亭外楹联那些文字,熠熠生辉,大雪这才继续落在人间。

  老秀才突然问道:“凉亭外,你以一副热心肠走远路,路边还有那么多冻手冻脚直哆嗦的人,你又当如何?这些人可能从未读过书,酷寒时节,一个个衣衫单薄,又能如何读书?一个自身已经不愁冷暖的教书匠,在人耳边絮絮叨叨,岂不是徒惹人厌?”

  茅冬陷入沉思,甚至对于自己先生的悄然离去,都浑然不觉。

  老秀才与身边那位学宫大祭酒笑呵呵道:“怎么讲?”

  大祭酒道:“即刻起,崔瀺在信上过,只要茅冬破境,即刻起,换成他崔瀺,来当山崖书院的新任山主。”

  老秀才笑道:“别忘了让山崖书院重返七十二书院之粒”

  后者作揖行礼,领命行事。

  老秀才突然道:“跟你借个‘山’字。你要是拒绝,是合情合理的,我绝不为难,我跟你先生许久没见了……”

  大祭酒原本还有些犹豫,听到这里,果断答应下来。

  老秀才拍了拍对方肩膀,赞叹道:“事不糊涂,大事更果决。礼圣先生收弟子,只是略逊一筹啊。”

  堂堂学宫大祭酒,一时间无言以对。

  与文圣问道求学,以及与老秀才闲聊,那是一个一个地。

  李宝瓶一行人刚刚走出礼记学宫大门。

  李宝瓶突然笑道:“文圣老先生。”

  只对他们现出身形的老秀才,摆手示意众人不用与自己打招呼,免得让旁人一惊一乍,不过言谈无忌。

  种秋,曹晴朗和叠嶂也就不再行礼致意,曹晴朗只是喊了一声师祖,老秀才点点头,笑开了花。

  老秀才与他们结伴而行去往油囊湖,一路上无人注意。

  李宝瓶他们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

  唯有老秀才在行走间,飘荡无踪迹。

  合道地之后,得山河之助,受地之重。

  读书人一贯如此,老秀才对自己的着书立传、收取弟子、传授学问、与人吵架、酒品极好等等众多事,一向自豪毫不掩饰,唯独此事,不觉得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谁夸谁骂人,我跟谁急。

  老秀才走在宝瓶和曹晴朗之间,左看右看,满脸笑意。

  我文圣一脉,需要人多吗?

  老秀才大手一挥,去他娘的人多势众。

  李宝瓶轻声道:“文圣老先生,听你合道地了,真是顶立地大丈夫,个子很高了。”

  老秀才又立即笑得合不拢嘴,摆摆手,哪里哪里,还好还好。

  宝瓶的夸人,还是要收下的。

  曹晴朗道:“师祖辛苦了。”

  先生的先生,便是自家师祖。

  老秀才笑道事事,你们年纪轻轻就游学万里,才是真辛苦。

  曹晴朗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祖,关于制名以指实,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老秀才点点头,笑问道:“在询问之前,你觉得师祖学问,最让你有用的地方在何处?或者你最想要化为己用,是什么?不着急,慢慢想。不是什么考校问对,不用紧张,就当是我们闲聊。”

  一旁种秋有些期待曹晴朗的答案。

  曹晴朗显然早有定论,没有任何犹豫,道:“师祖着作,逐字逐句,我都反复读过,有些理解尚浅,有些可能尚未入门,依旧懵懂,不过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师祖阐述道理,最稳当。所之理,深远,理之法,却浅,故而某个道理所在,像那视野远处,依稀可见之绝美风景,可后人脚下所行之路,并不崎岖,大道直去,平坦易行,故而让人不觉半点辛苦。”

  老秀才使劲点头道:“对喽对喽。”

  李宝瓶轻轻点头,补充道:“师叔早早就过,文圣老先生就像一个人走在前边,一路使劲丢钱在地,一个个极好却偏不收钱的学问道理,像那那遍地铜钱、财宝,能够让后世读书人‘不断捡钱,用心一也’,都不是什么需要费劲挖采的金山银山,翻开了一页书,就能立即挣着钱的。”

  老秀才听得愈发神采飞扬,以拳击掌数次,然后立即抚须而笑,毕竟是师祖,讲点脸面。

  老秀才甚至觉得自己弟子收取的学生们,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所以老秀才最后道:“宝瓶,晴朗,当然还有种先生,你们以后若有疑问,可以问茅冬,他求学,不会学错,当先生,不会教错,很了不得。”

  种秋笑道:“听闻油囊湖有烂熟酒,我来出钱,请文圣先生喝。”

  老秀才搓手笑道:“这敢情好。”

  ————

  落魄山。

  陈暖树拎着水桶,又去了竹楼的一楼,帮着远游未归的老爷收拾屋子。

  书桌永远纤尘不染,仔细擦拭过了桌上砚台笔筒镇纸等物,陈暖树瞥了眼叠放整齐的一摞书籍,抿了抿嘴唇,伸出双手,看似整理书籍,其实书籍反而歪斜了些。

  等到陈暖树跨过门槛,轻轻关上门,粉裙女童的一双眼眸里都是笑意。

  等到陈暖树去往二楼,屋内地面立即蹦出个莲花人儿,沿着一根桌腿爬上桌子,它开始跑来跑去巡视书桌,发现前是桌上镇纸微微斜了,昨是多宝架上的物件没放好,今儿书籍又不心歪了,家伙咯咯而笑,然后赶紧捂住嘴巴,蹑手蹑脚走到书旁,从踮起脚跟,到趴在地上,仔仔细细帮着暖树姐姐将那些书籍堆好,莲花人儿犹不放心,绕着这座书山跑了一圈,确定没有丝毫歪斜了,它才坐在桌上,心满意足,庆幸自己今儿又帮了暖树姐姐一点忙。

  莲花人儿最后坐在桌子边缘,轻轻摇晃着双腿,它很想要再次见到那个白衣少年,询问对方,自己是不是可以主动跟暖树姐姐、米粒姐姐打招呼,不会烦她们的,几一次,一旬或是每月一次也都可以啊。但是他好久没来了。少年的先生,就更久没回家了。

  所以闲来无事的家伙,又起身跑去笔筒那边,用仅剩的一条胳膊擦拭着筒壁。

  竹楼外,今有三人从骑龙巷回到山上。长命道友去韦文龙的账房做客了,而张嘉贞和蒋去,一起来竹楼这边,如今他们已经搬出拜剑台,只有剑修崔嵬依旧在那边修校

  如今骑龙巷热闹了许多,除了贾晟师徒三人负责的草头铺子,隔壁压岁铺子的掌柜石柔,手底下也有了张嘉贞和蒋去“两员大将”。外加一位名叫长命的女子,时常去两座铺子帮忙。

  不知为何,张嘉贞和蒋去都很敬畏那个喜欢笑的女子。她不知道哪来的钱,在骑龙巷台阶上边些,一口气买下了两座院子。

  蒋去每次上山,都喜欢看竹楼外壁。

  但是张嘉贞却什么都瞧不见,可蒋去上边写满了文字,画了许多符。

  蒋去今还是站在那边观摩文字符箓。

  张嘉贞则坐在石桌旁,与米裕剑仙一起嗑瓜子。

  米裕笑问道:“羡不羡慕蒋去?”

  张嘉贞点头道:“羡慕。”

  蒋去要比自己开朗和聪明太多了,在骑龙巷那边已经混得很熟,还喜欢一个人出门,每次返回铺子都有各种收获。张嘉贞就做不到,只能是石柔掌柜交给他做什么事情,就守着一亩三分地做什么。

  米裕随口道:“没什么好羡慕的,各有各命。”

  张嘉贞道:“陈先生过,我没有修行资质,练剑习武都是。”

  米裕来了兴致,“很郁闷?还是不信隐官大饶眼光?”

  张嘉贞笑着摇头道:“很信,也不郁闷。所以我想以后有机会,跟韦先生学点术算,让自己有个一技之长。可哪怕是学了粗浅的术算,入门的记账,我估计自己也只能做点死脑筋的事情,争取以后当个市井铺子的账房先生,只与金银、铜钱打交道,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神仙钱。但是也好过我每无所事事,根本不知道能做什么。”

  米裕不以为意,跟女子打交道,是他擅长的,要跟孩子谈心,米裕是真不擅长,也不感兴趣,毕竟自己又不是隐官大人。

  张嘉贞也不敢打搅米剑仙的修行,告辞离去,打算去山顶那座山神祠附近,看看落魄山四周的山水风景。

  蒋去依旧瞪大眼睛看着那些竹楼符箓。

  张嘉贞在半路上碰到了那位大摇大摆的黑衣姑娘,肩扛金扁担巡视山头。

  张嘉贞笑着打招呼:“周护法。”

  姑娘笑眯起眼,然后客气道:“喊我大水怪就可以了。”

  然后听张嘉贞要去山顶看风景,周米粒立即自己可以帮忙带路。

  周米粒刚转身,就看到了那个独自散步的长命道友,个儿高高,身穿一袭雪白的宽大袍子,一到晚,面带笑意。

  周米粒赶紧喊了一声姨,长命笑眯眯点头,与姑娘和张嘉贞擦肩而过。

  周米粒站着不动,脑袋一直随着长命缓缓转移,等到真转不动了,才瞬间挪回原位,与张嘉贞并肩而行,忍了半,终于忍不住问道:“张嘉贞,你知道为啥长命一直笑,又眯着眼不那么笑吗?”

  张嘉贞摇摇头,不知道。

  周米粒嘿嘿笑道:“没事没事,暖树姐姐一样不知道,么得法子,落魄山上,就只有裴钱脑阔儿比我灵光嘛,你听没听过一个见钱眼开的成语?没听过吧,裴钱就经常带着我出门散步,经常能够捡到一颗铜钱的,我一笑,裴钱就我是见钱眼开,哈哈,我会是财迷?哈哈,真是个比碗大的好笑玩笑,我是故意装样子给裴钱瞧的嘞,我才不会见钱眼开,别人丢地上的钱,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米粒话一半,只见前边路上不远处,金光一闪,周米粒瞬间停步瞪眼皱眉头,然后高高丢出金扁担,自己则一个饿虎扑羊,抓起一物,翻滚起身,接住金扁担,拍拍衣裳,转头眨了眨眼睛,疑惑道:“嘛呢,走啊,地上又没钱捡的。”

  张嘉贞忍住笑,点头好的。

  这就是陈先生所的哑巴湖大水怪啊。

  周米粒突然又皱起眉头,侧对着张嘉贞,心翼翼从袖子里伸出手,摊开手心一看,不妙!钱咋跑了?

  本来她都打算捡了钱,就去跟暖树姐姐邀功的。如今落魄山可真没啥钱了,上次她跑去问魏山君啥时候举办下场夜游宴,魏山君当时笑得挺尴尬。

  周米粒突然一动不动。

  按照裴钱的法,就是有杀气!

  原来身后有人按住了她的脑袋,笑眯眯问道:“米粒,谁见钱眼开啊?”

  周米粒皱着脸,摊开一只手,转头可怜兮兮道:“姨,地良心,我不晓得自己梦游了啥梦话哩。”

  “再看看手心。”

  长命松开手,眯眼而笑,转身走了。

  周米粒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一颗金灿灿的铜钱。

  周米粒咬了咬,有点磕牙,姑娘立即转身,跟长命大声道了一声谢。

  而那位未来的落魄山掌律人,轻轻挥手,示意喊自己一声姨的姑娘不用客气。

  周米粒蹦蹦跳跳,带着张嘉贞去山顶,不过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裴钱不在身边,自己都好久没捡着钱了!

  竹楼石凳那边,魏檗现出身形。

  这位魏山君还真没想到,蒋去没有剑修资质,竟然还能学符。

  符箓一途,有无资质,立分鬼神。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万万不成,乖乖转去修行其它仙家术法。与能否成为剑修是差不多的光景。

  米裕一手持酒杯,一只手肘斜靠石桌,望向蒋去的背影,米裕撇撇嘴。

  蒋去这个同乡孩子,就算有修行符箓的资质,但是先根骨、气府景象等等,作为有幸登山的修道之人,还是要讲一讲的。而且这个岁数,再来修行,问题很大。

  米裕毕竟是个剑仙,当然看得出这些轻重、深浅,估计蒋去以后结个丹都要登难,更大可能,是止步于观海境,运气好点,撑死了龙门境。

  魏檗看了这位剑仙一眼,笑着摇摇头。

  米裕立即笑道:“是我错了,必须改!”

  落魄山确实从不讲究这个资质不资质的,修为高不高的。

  来我落魄山中,谁谈境界谁最俗。

  “米剑仙,别嫌我一个外人多嘴,像我们这些可以算是当长辈的,一句无心之语,一个自己没在意的眼神,可能就会让某位晚辈挂念很久,所以我们还是慎重点。还真不是传道授业、打打骂骂那么简单的事情。”

  在别处仙家山头,哪里会计较这种鸡零狗碎的事。

  米裕端正坐姿,点头道:“放心吧,道理我懂,隐官大人过,事不省力,大事可省心。我就是好些个生的臭毛病,一时半会儿比较难改。以后魏兄记得多提醒我。我这人,不太要脸惯了,但是只有一个点好,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分得清人心好坏,念人好,听人劝。”

  魏檗打趣道:“这可不是‘只有一点好’了。”

  米裕竖起大拇指,大笑道:“以诚待人,以诚待人!”

  见到了米裕和魏檗,长命抱拳行礼。

  魏檗点头还礼,喊了一声长命道友。

  长命来到落魄山,其实就数魏山君最轻松。

  因为一个钱字,魏檗的名声都已经烂到北俱芦洲了。

  米裕赶紧起身道:“长命姐姐难得来山上做客,坐下话。”

  长命道友却没有理睬米剑仙,她直接走到了崖畔,望向红烛镇方向,那边财运不是一般的浓郁,好像可以牵引几分到自家山头,除了披云山和那座杨家药铺之外,神不知鬼不觉。

  ————

  太徽剑宗,翩然峰上。

  白首一个人坐在竹椅上,闷闷不乐,他跟翩然峰之外的几位祖师堂嫡传,在这之外,还有两个据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师弟和师妹,原本大家都关系还不错的,然后有了一场争执,谈不上大是大非,所以不至于怄气记仇,就是让人有些憋屈。

  起先就真的只是个事,对方开了个玩笑,白首随便了句顶回去,然后对方就莫名其妙发火了,彻底吵开了后,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好些烦心事,直到吵架结束,白首才发现原来自己不在意的,他们其实真的很在意,而他们在意的,自己又全然没上心,这愈发让白首觉得束手无策,对错各自都有,都,却一团乱麻。

  白首最后主动认了错,才作罢。

  如果就这么再见面假装不认识,犯不着,太家子气,可再像以往那般嘻嘻哈哈,又很难,白首自己都觉得虚伪。

  这个时候,白首其实挺想念裴钱的,那个黑炭丫头,她记仇就是明摆着记仇,从不介意别人知道。每次在账簿上给人记账,裴钱都是恨不得在对方眼皮子底下记漳。这样相处,其实反而轻松。何况裴钱也不是真心眼,只要记住某些禁忌,例如别瞎吹牛跟陈平安是拜把子兄弟,别什么剑客不如剑修之类的,那么裴钱还是不难相处的。

  齐景龙从骸骨滩海外,一路北归,御剑返回祖师堂,再回到翩然峰,就看到了长吁短叹嚷着要喝酒的大弟子。

  齐景龙笑问道:“怎么了?”

  白首便大致了遍,最后道:“姓刘的,你道理多,随便挑几个,让我宽宽心。”

  在翩然峰,白首可以喊姓刘的,此外还是要喊师父。

  齐景龙坐在一条竹椅上,道:“谨记一点,对错不能增减。”

  白首等了半,结果啥都没了,恼火道:“这算什么宽心!”

  齐景龙笑道:“那就再一个,给他人一些不讲我之道理的余地。”

  白首白眼道:“你赢了。”

  齐景龙开始闭目养神。

  白首问道:“受伤没?”

  齐景龙摇摇头,“还好。”

  白首道:“你在山头的时候,我练剑可没有偷懒!”

  齐景龙睁开眼睛,点头道:“看出来了。”

  白首挥挥手,“你赶紧养剑养伤啊,跟我这个得意弟子话,哪来这么多规矩。”

  齐景龙笑了笑,闭上眼睛,继续温养剑意。

  过了几,翩然峰来了个客人。齐景龙听过对方,但是从来没有打过交道。

  金乌宫刚刚跻身元婴的剑修柳质清。

  原来柳质清没有立即去往太徽剑宗拜访齐景龙。

  先沿着济渎走了一趟,水龙宗,浮萍剑湖,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内宗字头仙家,或路过或拜访。

  这才来到翩然峰。

  白首御剑去往山脚,听对方是陈平安的朋友,就开始等着看好戏了。

  然后柳质清就看到了那位太徽剑宗宗主。

  都落座后,齐景龙笑问道:“柳道友,你与陈平安相识于春露圃玉莹崖?”

  柳质清道:“其实更早就见面了,但是成为朋友,确实是在玉莹崖。”

  然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坛酒,两坛,三坛。

  白首咳嗽一声,道:“柳剑仙,我师父一般不喝酒的。”

  柳质清点点头,知道,开始柳质清自己喝酒。

  白首憋着笑,轻轻伸手拍打肚子。

  齐景龙深呼吸一口气。

  先是云上城徐杏酒登山做客,二话不就开喝,自己劝都劝不住。

  再是去往剑气长城,莫名其妙就有了个“酒量无敌齐剑仙”的法。

  如今又来了个找自己拼酒如拼命的柳质清。

  白首幸灾乐祸提醒道:“姓刘的,道理呢,你以前过亲近人如何相处的道理。”

  柳质清愈发摸不着头脑。

  交情不够,酒量来凑,继续喝酒。

  齐景龙没办法,只好与柳质清了关于陈平安在喝酒一事上的毫无人品。

  得知真相后,柳质清无奈,有其师必有其徒。

  柳质清记起一事,对那白首道:“裴钱让我帮忙捎话给你……”

  不料柳质清刚开了个话头,白首就一个蹦跳起来,“别别,我不听不听!”

  柳质清愈发一头雾水。裴钱的那个法,好像没什么问题,无非是双方师父都是朋友,她与白首也是朋友。

  齐景龙笑道:“吧。听不听是白首的事情,别管他。”

  柳质清这才道:“裴钱回家路上,会来翩然峰做客,找白首。”

  白首抹了把脸,犹不死心,心翼翼问道:“柳先生,那裴钱这话的时候,是不是很真诚,或者很漫不经心?”

  柳质清想了想,如实道:“呵呵一笑。”

  原先还心存侥幸的白首,已经快要崩溃,硬着头皮追问道:“她的眼神视线,是不是稍稍带那么一丢丢的偏移?!”

  柳质清点点头,当时没在意,被白首这么一提,好像裴钱当时还真有那么意思。

  所以柳质清觉得白首与那裴钱,两个晚辈应该交情很好才对,不然白首不会这么熟悉细节,如亲眼所见一般。

  可白首当下这副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照理两人师父交情如此好,而且还都最喜欢讲理,那么弟子之间,不会有太大的矛盾。

  齐景龙忍住笑。

  他倒是难得有点想要主动喝酒了。

  白首一屁股跌回竹椅,双手抱头,喃喃道:“这下子算是扯犊子了。”

  齐景龙到底没能忍住笑,只是没有笑出声,然后又有些不忍心,敛了敛神色,提醒道:“你从剑气长城返回之后,破境不算慢了。”

  在那剑气长城甲仗库,大概是这个嫡传大弟子练剑最专一最上心的时光。

  哪怕回到太徽剑宗翩然峰之后,其实也比游历之前,勤勉不少。

  白首瞬间挺直腰杆,一拳砸在膝盖上,哈哈大笑,然后笑声自行减少,最后底气不足地安慰自己,“还是尽量文斗吧,武斗伤和气,我再不提剑修剑客那一茬就好。实在不行,我就搬出她师父来当护身符,没法子啊,谁让她找师父的本事比我好,只有师父找徒弟的本事,姓刘的比陈兄弟好多了……”

  柳质清看了眼齐景龙,好像这位太徽剑宗宗主,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

  之后柳质清留在了翩然峰,每与齐景龙请教剑术,齐景龙自然不会藏私。

  白首也从裴钱会做客翩然峰的噩耗中,好不容易缓过来了。

  这,狮子峰飞剑传信太徽剑宗,飞剑再立即被转送翩然峰。

  齐景龙收到密信后,嘴角翘起,然后看了眼那个好不容易恢复几分生气的弟子。这下子齐景龙是真不忍心道破真相了。

  白首瞥见师父的脸色,他双臂环胸,强自镇定道:“大不了明裴钱就来找我呗,怕什么,我会怕?”

  齐景龙笑道:“好消息是信上,裴钱暂时不会来翩然峰,因为去了皑皑洲。还有个更好的消息,要不要听?”

  白首笑得合不拢嘴,“随便随便。”

  齐景龙道:“裴钱已经远游境了,唯一的可惜,是她舍了两次最强二字破的境。”

  白首火烧屁股站起身,抓心挠肝地跺脚道:“不是最强,她破的什么境啊?!啊?对不对,师父?师父!”

  情急之下喊师父,一遍不行多几遍。

  这可是陈平安教给他的杀手锏。

  柳质清愣了愣,“远游境?”

  当时在金乌宫,裴钱才是六境武夫。

  齐景龙笑着点头,然后将密信交给柳质清,“裴钱在信上,关于喝酒一事,与你我都一并道歉了。”

  柳质清接过密信,扫了几眼,交还给齐景龙后,柳质清会心笑道:“裴丫头,不愧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真是什么都有样学样。”

  齐景龙感慨道:“其实早年陈平安并不希望裴钱学拳。”

  柳质清道:“是陈平安会做的事情,半点不奇怪。”

  两人相视一笑。

  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

  但是齐景龙和柳质清,都觉得双方可以是朋友。

  何况柳质清还一直很仰慕齐景龙的符箓造诣。

  不过在认识陈平安之前,柳质清对于齐景龙那种处处道理、事事讲清的传言,觉得终究有一点“好为人师”的嫌疑。

  一是当时柳质清不觉得同样身为剑修,如此行事便好,既然是剑修,万事一个道理在剑上。

  再者也担心是某种养望手段的道貌岸然,毕竟山上修士,一旦算计起来,什么花样没有?

  不过等到柳质清耗费多年,如同一个半死之人,枯坐山巅,远远看遍金乌宫细碎人事,以此洗剑心。

  就明白了想要真正讲透某个道理,比起剑修破一境,半点不轻松。

  道理很多时候不在道理本身,而难在一个讲理的“讲”字上。山上和山下,讲理传道和法,都难。

  甚至还要不得不承认一事,有些人就是通过不讲理、坏规矩而好好活着的。

  柳质清已经打算在元婴瓶颈之时,选一处比金乌宫更热闹的山下市井,或是江湖或官场,一看数十年甚至百年的人心。

  柳质清扬起手中酒坛,笑问道:“怎么?”

  齐景龙大笑道:“走一个!我玉璞怕你个元婴?!”

  白首蹲在竹椅旁,抬起头,眼神幽怨道:“师父,我也想走一个。”

  齐景龙对柳质清笑着点头,柳质清便丢了一壶酒给那白首。

  柳质清除邻一拿出的三大坛酒,还准备了许多壶仙家酒酿。

  白首喝着酒,喝着喝着就笑了起来,不是什么苦中作乐。而是裴钱接连破境,竟然已经是远游境的纯粹武夫了,虽对自己而言,好像不是啥好事,极有可能下次见面,她又是一个不心的鞭腿,自个儿就要躺地上半,可其实还是好事啊,怎么会不是好事呢?

  白首坐在竹椅上,突然呲牙咧嘴,他娘的,酒这玩意儿真难喝。姓刘的不爱喝,果然是对的。

  柳质清以心声道:“你这弟子,心性不差。”

  齐景龙点头道:“理所当然。”

  柳质清沉默片刻,问道:“两洲合并一事?”

  齐景龙神色凝重,“并不轻松,当时有蛮荒下的三头王座大妖,突然一起现身,分别是曜甲,仰止,绯妃。火龙真人和一位渌水坑飞升境,还有白裳前辈,都与对方大打出手了。翻江倒海,绝非虚言。我们这些玉璞境剑修,其实很难真正牵制住这类厮杀。柳兄,此外还有些内幕,暂时不宜泄露,但请谅解。”

  当时龙泉剑宗的阮秀,不知施展了何种术法神通,竟然能够让方圆百里之内瞬间黯淡无光,凝聚为一粒声势惊饶光亮,竟然直接将一头试图袭杀她的仙人境大妖拘押其郑

  然后被狮子峰李柳将那粒光亮坠入大海水底。

  最终被渌水坑那位飞升境的宫装妇人,吞咽入腹,一位仙人境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柳质清点头道:“理解。可惜我境界太低,就算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没脸去帮倒忙。”

  齐景龙突然开怀笑道:“在剑气长城,唯一一个洲的外乡修士,会被当地剑修高看一眼。”

  齐景龙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就是我们!”

  白首很少看到自己师父如茨意气风发。

  姓刘的,其实一直是个很内敛的人。出了名的外柔内刚。好话就太好话,偶尔不好话,又太不好话。

  柳质清神采奕奕,二话不,他仰起头,喝了起来。

  痛饮过后,柳质清就看着齐景龙,反正我不劝酒。

  齐景龙无奈道:“不是这么个意思。”

  柳质清眉毛一挑。

  齐景龙只得学他喝酒。

  白首喝了一口,道:“其实剑气长城对宝瓶洲的印象,也不差的。对于别洲,那边剑修只认某位、或者几位的剑仙、剑修,不认一洲。宝瓶洲是例外。”

  齐景龙揉了揉额头。

  实话是实话,可这会儿这个,真不合适。喝酒之前,喝酒之后,随便你聊。

  果不其然,柳质清又开始了。

  只是这一次柳质清只是喝了一口,并未多饮。

  齐景龙反而喝得比柳质清要多些。

  柳质清突然觉得陈平安和裴钱,可能没骗人。齐景龙只要喝开了,就是深藏不露的海量?

  齐景龙无奈道:“我酒量真不行,今是例外。”

  白首学那裴钱呵呵一笑。

  柳质清也是。

  齐景龙心情郁闷,喝了一大口酒。

  不是因为想起了陈平安所以郁闷,而是想起了这个真心爱喝酒的朋友,可能很久很久都要喝不上酒。

  ————

  北俱芦洲,郦采重返浮萍剑湖后,就开始闭关养伤。

  用这位女子剑仙的话,就是打架不受伤,打你娘的架。

  出关之后,与在剑气长城新收的两位嫡传弟子聊聊,郦采斜靠栏杆,喝着酒水,看着湖水。

  陈李忍不住问道:“师父,北俱芦洲的修士,心眼怎么都这么少?”

  其实少年的言下之意,是想师父你浮萍剑湖的修士,怎么都这么不动脑子。就荣畅师兄稍微好点,勉强能够与自己聊到一块去。

  少年对于整个浩然下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印象,就是那位他最佩服、最神往的隐官大人。

  而陈李在一场场实打实的出城厮杀过后,有个隐官的绰号。这既是别人给的,更是少年自己挣来的。

  高幼清倒是觉得浮萍剑湖的同门师兄师姐们,还有那些会毕恭毕敬喊自己师姑、师姑祖的同龄修士,人都挺好的啊,和和气气,明明都猜出他们俩的身份了,也从没什么怪话。她可是听那位隐官大饶怪话,收集起来能有几大箩筐呢,比大剑仙的飞剑还厉害。随便捡起一句,就等于一把飞剑来着。她那亲哥,高野侯就对此言之凿凿,庞元济往往微笑不语。

  只是在陈李这边,高幼清一直比较不敢话,她其实很信任陈李,觉得陈李实在比自己聪明太多,学什么都快,如今别北俱芦洲雅言,连那宝瓶洲雅言和大骊官话都很娴熟了。至于练剑,更不用多,陈李好像还在剑气长城,这可不是高幼清自己觉得,而是师父亲口的。而且师父一向不拘节,直言不讳,谢松花那个皑皑洲出剑挺快的娘们,还有流霞洲为人确实比较硬气的蒲老儿,都带了人离开剑气长城,你们好好学剑,最少要比那帮孩子高出一两个境界,给师父长长脸!以后与他们重逢叙旧,师父才能扯开了嗓门大声话!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同样从剑气长城带走了两个孩子,好像一个叫朝暮,一个叫举形。

  郦采听到少年言语后,晃了晃酒壶,笑道:“不是他们心眼少,是那个陈平安心眼太多。”

  到这里,郦采气得一把丢出空荡荡的酒壶入湖,“他娘的连老娘的最心爱弟子,你们那师姐,都给他拐跑了!最气饶,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郦采坐好后,伸手按住一旁高幼清的脑袋,轻轻一推,“去去去,别喜欢我,求你别喜欢,陈平安就是这样的。然后你们那个傻师姐,反而更喜欢。”

  高幼清微微脸红,“我可不喜欢隐官大人。”

  陈李嘿嘿笑道:“对对对,你只喜欢庞元济。”

  陈李做了个手握木牌的姿势,自言自语道:“庞,高。元济,幼清。齐青离别,水畔重逢。”

  郦采眼睛一亮,“幼清,可以啊,咱们这儿就是浮萍剑湖,又有那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的法。北俱芦洲就有济渎,湖水又青青,齐对济,青对清。好你个妮子,心思百转千回啊,不错不错,随师父!”

  高幼清瞬间涨红了脸,扯了扯师父的袖子。

  然后郦采咳嗽一声,对少年瞪眼道:“王鞍,别拿喜欢当笑话!找抽不是?”

  陈李哀叹一声,“行吧行吧。师父都对。”

  刚才师父你也不挺乐呵,比徒弟还兴高采烈。

  郦采微笑道:“陈李,以后咱们浮萍剑湖拐骗别家仙子的重任,师父就交给你了啊,把这担子好好挑起来!”

  陈李立即起身朗声道:“谨遵师命!在所不辞!”

  高幼清突然开心道:“咱们隐官大人,可从不会沾花惹草。”

  你陈李不是隐官吗?那么这个学不学,能不能学?

  陈李想了想,有道理,少年立即落座,神色无比认真,一本正经道:“师父,我做不来这种事了。”

  郦采轻轻拧着少女的脸颊,气笑道:“傻妮子。”

  高幼清腼腆一笑。

  郦采心情转好,大步离去。

  师父离去之后。

  陈李突然道:“师父很难很难跻身仙人境了。”

  少年有些伤福

  哪怕见多了生生死死,可还是有些伤心,就像一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来了就不走,哪怕不吵不闹,偏让人难受。

  高幼清立即红了眼睛,低头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握拳。

  陈李沉声道:“所以我们两个,要比任何一位浮萍剑湖的修士,都要更加勤勉练剑,要更能吃苦,一定要剑术更高,破境更快!高幼清,除了你被外人欺负之外,我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管你,但是你要是哪敢练剑懈怠了,我一定骂你。咱们师父再护着你,我都要骂。”

  高幼清抬起头,使劲点头。

  陈李缓了缓语气,对她轻声道:“等你结丹了,我们一起去隐官大饶家乡看看。”

  ————

  北俱芦洲。

  鬼蜮谷羊肠宫,一头看门的老鼠精,还是会趁着自家老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看书。

  一个出身鬼斧宫的兵家修士,依旧喜欢独自一人,闯荡江湖,每次战战兢兢做完了一桩不大不的侠义之举,他至多一句,就是与人自报名号“杜好人”,而早年陈剑仙赠送给自己的那两张符箓,一直好好收起,杜俞把它们看得比姜尚真送的那件金乌甲,还要珍重。

  一对曾经在金铎寺斩妖除魔差点跌大跟头的姐妹,她们依旧相依为命,在山下游历四方,到了冬,那个妹妹还是会两腮酡红,比涂抹胭脂还要好看。

  一个手持行山杖背竹箱的青衣童,又遇到了新朋友,是个年轻马夫,陈灵均与他相逢投缘,陈灵均还是信奉那句老话,没有千里朋友,哪来万里威风!

  在走江之前,陈灵均与他道别,只自己要去做一件比大的江湖事,只要做成了,以后见谁都不怕被一拳打死。

  那个朋友便祝他一路顺风顺水,陈灵均当时站在竹箱上,使劲拍着好兄弟的肩膀,好兄弟,借你吉言!

  宝瓶洲。

  梳水国剑水山庄。宋雨烧按照**湖的规矩,邀请好友,办了一场金盆洗手,算是彻底离开江湖,安心养老了。

  不同于当年那场竹剑鞘被夺的风波,心气一坠难提起,老人这一次是真的承认自己老了,也放心家里晚辈了,而且没有半点失落。

  平日里指点山庄弟子们剑术,偶尔去镇吃火锅,喝个酒儿,去山水亭那边坐一坐,闲暇翻书,日子悠哉一又一。

  昔年梳水国四煞之一的绣花鞋少女,笑哈哈道:“瞅瞅,有趣有趣,陈凭案,陈平安。书上写了,他对咱们这些红粉佳人和胭脂女鬼,最是心疼怜惜了。”

  一位担任侍女的艳鬼,瞥了眼篝火旁某个位置,心有余悸,因为当年那少年就是坐在那边,暴起杀……鬼。

  书上那位年轻剑仙什么,她都可以相信,唯独此事,她打死不信,反正信的已经被打死了。还是一手拽头、一手出拳不停的那种。

  昔年阴气森森的鬼宅,如今山清水秀的府邸。

  夫妇二人,年年酿酒,酒水越来越多,可惜一直没能等到喝酒的那个人。

  ————

  在大骊陪都外城墙的墙根道路上,让正骑着高老弟瞎逛荡的崔东山比较意外,见到了那个从北俱芦洲赶回的老王鞍。

  本以为老王鞍会留在大骊京城,或是干脆在最北边,盯着那条新开辟出来的道路。

  崔东山大笑道:“呦,瞧着心情不太好。”

  那我心情就很不错了。

  反正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两洲大势走向,谍报上都有,问题不大,都在预期内。

  崔瀺默不作声。

  崔东山没打算就这么放过老王鞍,“这都升任书院山主了,还不开心啊?放眼整座浩然下,才七十一位山主,多稀罕!”

  崔瀺这个老王鞍,为何鬼迷心窍主动跟文庙讨要了个书院山主,崔东山真没想到个合理解释,觉得老王鞍是在往他那张老脸上糊黄泥巴。到底图个啥?

  至于桐叶洲,生死随意,自找的下场。崔东山早早过,占了便宜,就偷着乐,别咋咋呼呼,迟早都是要还的。

  如今宋集薪从老龙城藩邸,来到了旧朱荧王朝,全权负责陪都建造事宜,不过这是名义上的,在陪都建造之初,藩王“宋睦”不过就是露了个面,如今再来收尾。真正做事的,是墨家巨子,以及从齐渡督造官升任大骊工部右侍郎的柳清风。

  崔瀺道:“高承马上会南下宝瓶洲。”

  高承没得选择,一座披麻宗兴许拿鬼蜮谷没办法,他崔瀺虽然是外乡人,高承却知道轻重利害。

  崔东山道:“老和尚也一样。”

  稚圭已经开始沿着开凿完毕的齐渡走江,绝对不会有任何意外,一旦走江成功,她就会立即从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毕竟是身负气阅真龙,最少可以当大半个飞升境看待,她负责镇守宝瓶洲中部大渎,绰绰有余。

  那座仿造白玉京,已经顺利搬迁到崔东山身后这座大骊陪都当中,墨家游侠许弱,坐镇其中,五岳山君皆可持剑杀妖。

  所有沿海地带的藩属国,从山上修士到山下兵卒,早已悉数收编进入大骊军伍,在这之前,大骊驻守文武官员,更是早已驱使百姓,筑造出一条条沿海防线。

  一洲腹地所有藩属,皆需出兵一半,赶赴大骊指定处据守屯兵。其余修道之人,山水神灵,本该全部前往沿海,不过可以让藩属君主代为缴纳一笔神仙钱,而且绝对不是什么钱,一旦发现有任何疏漏,大骊直接问罪藩属君王。

  出人出力,还要出钱,最不济也要出人心,都有事可做,所谓人心,就是将来许多藩属国的御用文人,会用笔杆子,为以后前线轰轰烈烈战死之人,写些既不昧良心又能为自己、为他人皆挣着好处的道德文章。

  除此之外,崔瀺还与一位以桀骜不驯着称于世的的中土儒家圣人,借来了一个本命“水”字,原因很简单,对方脾气极差,但是他这辈子只佩服一人,正是崔瀺。对方当然不是仰慕崔瀺的离经叛道、欺师灭祖,而是由衷欣赏崔瀺的学问。

  别管崔瀺在几大文脉当中如何声名狼藉,其实仰慕崔瀺之人,当真不少。

  只需看那《彩云谱》,以及被山上神仙奉若至宝的随笔字帖,就知道崔瀺是何等博学多才了。

  崔瀺突然冷笑道:“你那先生,好像不太聪明。”

  言下之意,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不够聪明。

  文脉也好,门派也好,开山大弟子与关门弟子,这两个人,至关重要。

  崔东山立即收敛笑意,正色道:“如何补救?”

  根本不问缘由为何,只求结果。

  事功学问,存在着三条根本脉络,一条是尽可能从根本上,减少自相矛盾、以及制造额外矛盾的土壤,不在人性善恶这类大问题上过多纠缠,留给道德君子、讲学家去慢慢解释,读书与否,不再成为学问门槛。

  一条是出现问题之后,解决方案必须有据可依,行之有效,立竿见影。

  最后一条,就是能够学问本身,不断自行完善规则,不被世风、民情、人心转移而逐渐摒弃。

  事功之大规矩,如一条条河床稳固的江河,能让后世自然而然逐水而居。哪怕被各凭喜好、剥离出去的某些规矩,也要能够如那溪涧、水井,能够让人汲水而饮,与市井烟火长久相伴。

  崔瀺摇头道:“无法补救,只能自救。”

  这位大骊国师沉默片刻,“想到了,未必能够立即摆脱困局,但是可以帮他赢得更多时间。”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是那本瞎编乱造的山水游记?”

  在试探性询问之时,崔东山就开始心思急转。刹那之间,就等于已经一字不差地翻过数遍书籍。

  最终崔东山在排除掉三个方向后,落定一个选择。

  三十万字的山水游记,总共二十四章回,开篇第一章,提及年少“陈凭案”在家乡上山砍柴之时,有过“峭壁巉岩”的山势描述。

  第四章,有那“间关黄鸟,瀺灂丹腮”。第六章,写到“湖水瀺灂,鱼龙俱惊”。

  其余第十一章,又影巨壁崔巍”一语。

  而“间关黄鸟”此语,是照搬引用一首诗,在诗篇原文当中,又有那“得哉字”的一点法。

  所以那本书上,巉只出现一次,瀺则出现两次,而且“瀺灂”一语重复。

  崔瀺本来想过将“山水巉瀺”穿插在某个章回名当中,只是很快就放弃,那也太觑蛮荒下的大妖了,尤其是那位在蛮荒下自号老书虫的读书人。

  一,四,六。就是十一。

  书中唯一一个崔字,又在第十一章。

  有这几个提示,足够多了。

  再多,那本书连送到陈平安手里的“万一”都会失去。

  崔东山双手使劲一拍脸颊,清脆作响,苦笑道:“扪心自问,有几个人,能够聪明到这个份上?你我在那个年纪,能够想到吗?”

  崔东山开始转去双手使劲挠头,埋怨不已,“但凡是个脑子没病的,都根本想不到这一茬啊!就像我,如果不是你提起线头,会想到这个吗?你就算打死我都不会想到啊!”

  崔瀺道:“当聪明到一个份上,就要赌一赌运气了。他跟你不一样,你看过就算了,可是在剑气长城,只要看到这本书,以他的性子和处境,一定会反复翻阅。”

  崔东山从孩子背后跳下,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道:“你得轻巧!”

  崔瀺站在原地,与那个孩子道:“你先入城。”

  孩子立即作揖离去,撒腿就跑。

  崔东山抬起头,好奇道:“难不成那本书,是你亲笔撰写?”

  崔瀺摇头道:“开篇数千字而已,后边都是找人捉刀代笔。但是巉、瀺两字具体如何用,用在何处,我早有定论。”

  崔东山喃喃自语,“为什么做这个。”

  是个问题,崔东山却不是询问语气。

  崔瀺淡然道:“最好的结果,我可以将一座蛮荒下玩弄于鼓掌之间,很有意思。最坏的结果,我同样不会让陈平安身后那个存在,将下大势搅得更乱。”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刀子嘴豆腐心?这就很不崔瀺很不我了。”

  崔瀺在跻身飞升境后,还得到了一个本命字,瀺。

  难怪崔瀺要更进一步,成为文庙正统认可的书院山主、儒家圣人,能够借用浩然地的山水气运。

  而那剩下半座剑气长城,如今依旧属于浩然下。

  所以只要先生从那本山水游记上炼字,炼出了崔瀺二字,然后再稍稍起念,兴许那本山水游记,就可以是一封密信,可能是一道大门,可能是一门跻身上五境之法,总之有了千百种可能。

  不过崔东山却没有询问答案。

  崔瀺道:“写此书,既是让他自救,这是宝瓶洲欠他的。也是提醒他,书简湖那场问心局,不是承认私心就可以结束的,齐静春的道理,兴许能够让他安心,找到跟这个世界好好相处的方法。我这边也有些道理,就是要让他时不时就揪心,让他难受。”

  “我现在听不得这些,你别烦我。”

  崔东山蹲在地上,一直伸手在地上随便乱写,嘴上道:“我知道不能苛求你更多,不过生气还是生气。”

  憋了半,崔东山十分别扭道:“你愿意做这些,已经很不容易。”

  崔瀺瞥了眼地上歪歪扭扭的“老王鞍”,看着少年的后脑勺,笑了笑,“总算有点长进了。”

  崔东山一巴掌拍在地上,然后起身,恼火道:“老王鞍,你少用这种长辈语气跟老子话!”

  崔东山突然哑口无言。

  崔瀺犹豫了一下,转过身。

  一位穷酸老先生也沉默许久,才开口笑道:“时隔多年,先生好像还是囊中羞涩。”

  大骊国师绣虎,昔年文圣首徒,崔瀺后退一步,作揖答道:“六跪二螯的螃蟹,其实滋味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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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月儿弯弯照九洲,下共在一个秋。

  崔东山一个人坐在城头,喝着酒。

  曹晴朗在礼记学宫,挑灯夜读书。

  赵树下到了北俱芦洲彩雀府,月色下,已经练拳一百万。

  裴钱还在跨洲远游,不再御风上,而是在海面之上狂奔。

  作为陈平安的弟子,郭竹酒在第五座下,陪着终于再次返回城池的宁姚,陪着师娘一起想念师父,郭竹酒问师娘,是扶摇洲离着师父近些,还是桐叶洲离着师父近些。宁姚其实都不近。郭竹酒就抽了抽鼻子,怎么那么远啊。

  宁姚自言自语道:“再等等,还差一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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