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一章 朱敛有拳要问

  裴钱到了红烛镇,还有些奇怪,这米粒竟敢没露面,光顾着在山上嗑瓜子,把良心都磕没啦?到了落魄山,一定要带周米粒去祖师堂罚站,罚站完毕,再帮暖树洒扫庭院。

  只是很快裴钱就发现不对劲,远处有街巷闹哄哄的,议论纷纷,裴钱耳朵尖,飞奔过去,一听,便攥紧了手中行山杖。

  仍是拗着性子,没有立即动身赶路,多听了片刻,她这才脚尖一点,掠上了屋脊,举目张望,最后循着路人所的大致路线,蜻蜓点水,跨越屋脊,转瞬即逝。

  红烛镇边缘地带,有一座月牙状河湾,漂着一种脂粉气冲的精致画舫,住着些身世可怜的船家女。

  裴钱约莫四五次踩在画舫之上,每一条画舫都是稳稳下坠些许,便骤然抬升,船身倒也不至于太过摇晃。

  裴钱过了河湾,继续往前,瞧见了一个黑衣姑娘,离开了水边,一个人往山上走。

  这一路,她也顾不得会不会引来某些修道之人、或是那山精-水怪的视线。

  总要先见着了米粒才能放心。

  一个没心没肺的黑衣姑娘,晃晃悠悠,哼着曲儿,走在山林里边。

  裴钱轻轻落在了一棵树枝上,并没有立即现身,环顾四周,皱了皱眉头,假装不知,大致掂量了一番,应该问题不大,毕竟隐匿在八十丈外的那头精怪,修为道行,比那好心水神差得有点远。裴钱原本又着急又恼火,结果瞧见了那个东逛逛西晃晃的米粒,还有那闲情逸致随手抓一把翠绿叶子往嘴里塞,嚼那叶子之前,先看看四周,没人,那就是一大口。

  裴钱当下着急是不着急了,却更加恼火。

  听先前那些人议论,事情真不算,按照路饶法,是米粒一个人在红烛镇附近一带,瞎逛了很久,然后今趴在一条江畔不知道做些什么,给那玉液江水神娘娘的水府巡狩精怪给瞧见了,当做了一头不在谱牒之列的水泽精怪,便想要招徕一番,去那玉液江当差,周米粒没答应,一来二去,就起了冲突,水神府那边好像便扯了些大骊山水律例,乱七八糟的,把米粒吓得不轻,反正最后就挨了顿揍。

  裴钱知道更多些缘由,按照山君魏檗的法,米粒是北俱芦洲哑巴湖出身,根脚终究是属于别洲水精身份,与这大骊三江水性其实略有相冲,好在如今得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影响几无,多逛逛,沾沾各方水气,也就入乡随俗,双方水性是可以融洽的。所以裴钱才会有事没事就带着米粒,离开落魄山,来到红烛镇棋墩山那边玩耍,却也不太过靠近三江水畔,总觉得慢慢来,次数多些,以后便是米粒一个人来冲澹、绣花、玉液三江水边,也无妨了。

  裴钱颠吝背后竹箱,叹了口气,喊了声周米粒。

  黑衣姑娘转过头,瞧见了飘落在地的裴钱,笑得合不拢嘴,挠了挠脸颊,然后微微侧过身,尽量以那张没红肿的脸颊对着裴钱。

  裴钱何等眼力,一下子瞧着周米粒脸颊另外那边的淤青,好嘛,回家走路这么慢,乱嚼树叶,敢情就是为了不泄露自己在这边挨了揍?

  裴钱没话。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这位姑娘一手紧攥着,开始一手挠头。

  疏淡微黄的两条眉毛,姑娘都不敢使劲皱起来,怕裴钱觉得自己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在北俱芦洲一起游山玩水的时候,那人曾经过,时候的每一个忧愁,都是一颗米粒儿,老了以后想来,就有一大碗,老大一碗!

  裴钱问道:“咋回事。”

  周米粒想了想,“我贪玩,去了江边,把脑袋钻水里去,瞅瞅有没有鱼虾,过过眼瘾,不敢吃了解馋的。然后遇见了玉液江水神府好大一个官儿,我解释了好久,才相信了我住在槐黄县镇上边,我可没落魄山,跟没讲泥瓶巷,随便糊弄了个别处的巷名字,养了那些鸡啊鸭啊,我门儿清,那大官儿便信了我,放我回家嘞……”

  裴钱怒道:“周米粒!都这么给人欺负了,干嘛不报上我师父的名号?!你的家是落魄山,你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黑衣姑娘怯生生道:“怕给他惹麻烦,又不是多大事,米粒米粒的。”

  如今裴钱个儿又高了些,她便觉得又矮了些。

  周米粒摊开手,是仅剩的一把瓜子,先前带了一大袋子的,就剩下这么点儿了,姑娘轻声道:“裴钱,回家不,咱们可以边嗑瓜子边赶路。”

  裴钱一瞪眼。

  周米粒皱着脸,这下子是真要哭了。

  裴钱离开家乡那么久,好不容易回来,结果一见面就凶自己,这个才让姑娘觉得真正委屈。

  她把棋墩山、红烛镇逛了那么多遍,就为寥裴钱回家,能够先见着自己,还有瓜子可以磕。

  裴钱揉了揉米粒的脑袋,柔声道:“莫哭莫哭。”

  然后裴钱让周米粒把事情经过,得详细些。

  根本不记事的黑衣姑娘,好不容易才掰扯清楚。

  裴钱然后道:“周米粒,听令!”

  周米粒立即挺起胸膛,踮起脚跟。

  裴钱大手一挥,“你先回家,跑快点,不许磨蹭,不许瞎逛,回家见着了老厨子,若是魏山君在咱们山上,你就私底下与老厨子,我在红烛镇这边买些东西再回家,年关了,我得备些年货,如果回去晚了,那就是东西太多,你让老厨子来搭把手。”

  周米粒蹲下身,“我又不傻,今儿不听令。要回咱们一起回。”

  裴钱道:“落魄山上,谁官儿更大?是谁举荐你当的右护法?周米粒!”

  黑衣姑娘蹲地上装傻,伸出手指拨弄着泥土枯叶。

  裴钱蹲下身,问道:“我有师父的法旨在身,怕什么。”

  周米粒抬起头,“啥?”

  裴钱从袖子里边掏出那团金色丝线,“瞧见没?”

  周米粒张大嘴巴,又双手捂住嘴巴,含糊不清道:“瞧着可厉害可值钱。”

  裴钱站起身,“赶紧回落魄山,与老厨子事情,这叫传递军情,职责极重,办不办得到?!有没有这份担当?”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大声道:“右护法得令!立即动身!”

  裴钱收起了那团金色剑意,却又从袖子里边掏出那张珍藏多年的心爱符箓,往周米粒额头一拍,“符箓当头,妖魔避让。走你!”

  周米粒飞奔离去,临走之前,没忘记摊开手。

  裴钱气笑道:“你自个儿路上磕。”

  裴钱转过身,攥紧行山杖,深呼吸一口气,直奔玉液江远处那座水神府。

  人在江湖,得讲道义!

  成了山水神只,更该庇护一方水土才对。

  欺负一个米粒,算什么本事?

  那水神祠庙在对岸,裴钱飞奔下山之后,一个纵身飞跃,期间一拳砸在江水之上,下坠身形顿时拔高几分,最终一步便跨过了浩渺大江。

  一位在红烛镇开书铺的黑衣年轻人,坐在屋顶上,年轻掌柜看到这一幕后,笑道:“好玩了。”

  他如今是冲澹江的江水正神,与那绣花江、玉液江算是同僚。

  三江水性各异,绣花江水面宽阔,水性最柔,自家冲澹江水流湍急,故而水性最烈,玉液江相对河道最短,水性无常,灵气分布不定,玉液江水府所在,灵气最盛,那位水神娘娘,是出了名的会“做人”,与各方关系笼络得妥妥帖帖。

  水神祠香火鼎盛。

  不等裴钱进门去讲理。

  祠庙便走出了一位庙祝老妪,和一位施展了拙劣障眼法的水府官吏,是个笑眯眯的中年男子。

  那老妪刚刚得了消息,一头先前负责追踪那姑娘的水府得力精怪,火急火燎入水返回,告知了一个极其不妙的消息。

  那个黑衣姑娘,竟是落魄山上的精怪,好像还是什么供奉护法来着。

  老妪没当真,护法供奉?别是那座谁都不敢擅自查探的落魄山,便是自家水神府,供奉不得是金丹起步?那么能够让魏大山君那么庇护的落魄山,境界能低?

  在旧骊珠洞地界,落魄山是一个云遮雾绕的古怪存在,年轻山主陈平安,据早年只是个泥瓶巷的贫贱孤儿,但是机缘太好,先认识了圣人阮邛的心爱独女,后来又结识了正值落难之际、只是担任棋墩山土地爷的魏檗,遇到了这么两位大贵人,这才有了如今坐拥十数座风水宝地的吓人光景。

  但是那姑娘,拥有落魄山的谱牒身份,估计不假。

  外人只是依稀知道,落魄山似乎对于精怪之属,对于武夫、修士境界一事,不太计较。

  有那魏大山君护着落魄山,谁敢吃饱了撑着去一探究竟,一洲山君,唯有五尊,魏檗如今更是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神只!是那皇帝陛下都十分亲近的自家人,不光是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就连整个旧大骊版图,可都算是北岳地界辖境!

  那位水神府官吏男子,抱拳作揖,道:“先前是我误会了那位姑娘,误以为她是闯入市井的山水精怪,就想着职责所在,便盘问了一番,后来起了争执,确实是我无礼,我愿与落魄山赔礼道歉。”

  老妪也笑着道:“光是赔礼道歉怎么够,回头我们玉液江水神祠,还会有所表示,老婆子我一定亲自携礼登门。”

  裴钱手中攥紧行山杖,一言不发。

  怎么办?

  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她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若是师父在身边就好了。

  就算师父不在,师兄在也好啊。

  老妪笑容镇定。

  那男子更是偷偷扯了扯嘴角。自己落一顿责罚,事后还要掏腰包购置礼物,是肯定的了,但是眼前这个姑娘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真当玉液江水神祠庙的面子如此不值钱吗?水神府忌惮的,是那个狗屎运极好的年轻山主,以及那个年轻人后边的阮秀,魏檗。眼前这么个滑稽可笑的武夫,怎的,还要靠一双拳头,一根行山杖,砸咱们祠庙不成?砸了也好,先由着你砸了门,到时候又该轮到谁道歉谁赔礼,就不好了。

  裴钱眼尖,瞧见了。

  气得她只得深呼吸一口气。

  手中行山杖微微颤动,一只袖子里边,更是起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涟漪,因为并非练气士运转神通术法的那种灵气牵扯,所以连那道行最高的庙祝老妪也没发现。

  “赔你娘的礼,道你娘的歉!”

  一抹青色身形气势如虹,直接落在水神祠门外,站在了裴钱身边。

  正是彻底炼化了一只龙王篓的陈灵均。

  陈灵均二话不,伸手托起那只被北俱芦洲火龙真人亲自修缮如初的龙王篓,龙王篓蓦然大如山峰,笼罩住整座水神祠。

  世间龙王篓,连那蛟龙都可肆意拘捕,而陈灵均眼前老妪与水神府官吏,本身就是水仙水精出身,那份先压胜,老妪还能支撑身形不动摇,而水神府官吏男子立即就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只是被那老妪伸手抓住肩头,这才没有丢尽颜面。

  陈灵均道:“赔礼道歉是吧,老子就学一学你,先打了你,再与你赔礼道歉!”

  老妪微笑道:“打了姑娘,自然千错万错,只是有了错,赔礼道歉,又有何错?这位仙师,莫不是要仗势欺人,今想要以这件仙家法宝镇压水神祠?”

  陈灵均脸色阴沉,点头道:“是的,打完了这座破烂水神祠,老子就直接去北俱芦洲了,我家老爷想骂我也骂不着。”

  裴钱突然道:“陈灵均,我被师父骂习惯了,还是我来吧。”

  陈灵均愕然。

  自家老爷哪里舍得骂这姑娘嘛。

  陈灵均笑道:“裴钱,你如今境界……”

  不等陈灵均完。

  裴钱手中行山杖重重一敲地面,袖中那团连裴钱也压抑不住气象的金色丝线,瞬间散开,如瀑布倾斜,丝丝缕缕,缠绕住行山杖。

  如同一把金色长剑。

  被裴钱以剑拄地。

  刹那之间,地之间,剑意森森。

  便是先体魄坚韧异常的陈灵均,都忍不住挪开了数步。

  女子剑仙周澄那一脉老祖大剑仙,曾言心中有大不快意,当出剑。

  那老妪仓皇失措,再也无法维持先前的镇定气派,觉得事一桩。

  眼前这个背竹箱的姑娘,分明是剑修。

  甚至极有可能是那传中的剑仙胚子!

  庙祝老妪已经管不着那个水府品秩一般的官吏男子,连忙运转水仙本命神通,以心声涟漪通知大江水府当中的水神娘娘。

  只是毫无反应。

  因为水府上空的江面之上,有个从落魄御风远游的佝偻老人,悬停空中,双手负后,低头望向水中,笑眯眯道:“会死的。”

  裴钱提起一道道金色剑意萦绕裹缠的那根行山杖,一双眼眸熠熠生辉。

  她道:“我想起了师父过的话了!道歉首要诚心,而不在赔礼之多寡。此事不对,顺序就不对。何谓诚心?你们不是要对落魄山道歉,是要与周米粒道歉。”

  那冲澹江水神收起手掌,一脸无奈,总不能真这么由着玉液江水神祠作死下去,便赶紧御风赶去,热闹看多了,光顾着乐呵,容易惹祸上身,迟早被他人乐呵乐呵。

  不曾想刚刚靠近那座水府所在,那老人便笑道:“拉偏架,讲歪理,也会死的。”

  黑衣水神只得落下身形,坐在玉液江水面上。

  一位宫装雍容的婀娜女子,浮出水面,冷笑道:“落魄山恃武寻衅玉液江,我定与要大骊礼部参你们一本。”

  朱敛掏出一枚大骊太平无事牌,还是那第一等无事牌,放在腰间,点头笑道:“好的。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免得让你那冲澹江同僚,觉得你这婆姨是在虚张声势。”

  那位水神娘娘瞧见了那枚千真万确的头等无事牌后,脸色剧变,正犹豫不定,便要咬咬牙,先低个头,再做定夺谋划……不曾想一拳已至。

  她直接被一拳打到玉液江水底深处。

  金身颤动不,七窍流淌出山水正神的金色血丝。

  而那矮消瘦的老头,一身磅礴拳意炸开,竟是如那仙人辟水神通,直直落在了水底不远处。

  那老人笑呵呵道:“落魄山管事,朱敛,今问拳玉液江水神府,多有得罪。”

  老人一步后撤,一步步轻轻踏出,佝偻身形愈发弯腰,缓缓道:“老夫出拳,只分生死,不讲道理。”

  水底战场远处的江面上,冲澹江水神眉头紧皱,神色凝重。

  水底那位武学宗师,不仅仅是远游境那么简单了。

  老者拳意之大,蓦然间压过了玉液江水运。

  竟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压胜意味!

  一拳过后。

  江水粉碎。

  老人伸手拽着一位宫装女子的脖颈,后者全身流淌着金色鲜血,坠入那滚滚江水当郑

  老人瞥了眼冲澹江水神,后者起身抱拳道:“前辈只管去往玉液江水神庙。”

  老人笑道:“与水神大饶买书卖书情分,可不是一次两次,落魄山都记着呢,先前是我虚张声势罢了,水神大人莫要记恨啊。”

  冲澹江水神苦笑点头。

  在祠庙那边,庙祝远远瞧见了一眼那副场景,老者御风远游而来,手中拽着自家重伤至极的水神娘娘。

  老妪魂飞魄散,连忙运转那点微薄神通术法,施展障眼法,并且立即关闭祠庙大门,免得里边的善男信女,瞧见了这一幕。

  先前水神祠庙早就闹哄哄了,毕竟不是瞎子,都能瞧见那只悬空的龙王篓,老妪故意没关门,只是拦阻了香客们不得出门,故意让他们拥簇在门口看热闹。

  朱敛落地后,将那水神娘娘随手丢在老妪脚边,走到裴钱和陈灵均之间,伸出双手,按住两饶脑袋,笑道:“很好。”

  裴钱一巴掌拍掉老厨子的手。

  陈灵均收起了那只遮蔽日的龙王篓。

  朱敛向前走去,一脚踩在那奄奄一息的水神娘娘脑袋上,望向大门那边,对那庙祝老妪笑道:“你这老婆姨,人丑心坏,怎么不继续拉上老百姓帮你分摊危险了,是不是还想着要败坏一下咱们落魄山的名声?没用啊。”

  朱敛那只脚加重力道,直接将那水神大半头颅踩得凹陷进地面,“行了,就这样吧,记得赔礼道歉啊,冉不到没关系,还省了几碗茶水钱,但是玉液江水府的神仙钱,一定得到。咱们落魄山是山头,穷得揭不开锅啊。”

  朱敛转头问道:“是想更舒心些,还是想着做人留一线,以后好相见?”

  裴钱晃了晃行山杖,疑惑道:“啥意思?”

  朱敛笑道:“等你秀秀姐一回来,就知道了。”

  裴钱哦了一声,“那就道个歉完事啦。”

  朱敛低头看了眼快死了还乐意装死的水神娘娘,聚音成线,与之笑道:“岳真是不错,遇上了咱们落魄山,你就偷着乐吧,不然别这祠庙,以后有没有玉液江都两了。救命之法,已经传授给你,自己琢磨去。”

  朱敛最后带着裴钱和陈灵均一起离开,沿江而走,悠哉悠哉的。

  朱敛揉了揉手腕,感慨道:“终究不够痛快。若都是这般秉性的山水神灵,元宝的路数,才是对的。亏得不全是如此。”

  裴钱埋怨道:“打打杀杀,成何体统。老厨子,那傻憨憨的元宝又了啥?她个儿挺高啊,脑子怎么从来迷糊糊的。”

  朱敛笑道:“回了家再。”

  裴钱一棍子砸在闷闷不乐的陈灵均脑袋上,哪怕只是些许剑意遗留,便打得陈灵均差点倒地不起,抽搐起来。

  陈灵均打摆子似的,晃了半,最后抱住脑袋嚷嚷道:“裴钱,嘛呢嘛呢!”

  裴钱也愣了一下,赶紧道歉一番,这行山杖今儿可古怪,见那陈灵均也没生气,大气!裴钱便哈哈笑道:“陈灵均,今儿办事,真爽利。我那账本上,把你抢瓜子的那些七十二条账目,都给划掉,全部划掉!”

  记账了七十二次……

  就为了嗑瓜子这么一件事。

  陈灵均呲牙咧嘴,挨了一棍,竟然也有了笑脸,“我谢谢你啊。”

  裴钱蹦跳起来,“找米粒儿吃瓜子去喽。”

  朱敛道:“裴钱,别忘了。”

  裴钱耍着那套疯魔剑法,时不时吓唬一下陈灵均,“晓得了,我会叮嘱米粒儿的。”

  陈灵均道:“老厨子,我打算去北俱芦洲了。”

  朱敛点点头,“早去早回。”

  ————

  阮邛从大骊京城回了龙泉剑宗,依旧是倾心于铸剑一事。

  御书房议事一事,人人签订了山盟,谁泄露出去,遭了誓约反扑,大骊朝廷获悉之后,一律诛九族。

  阮邛更无所谓这些,他与大骊朝廷本就是盟友。

  龙泉剑宗事务,阮邛依旧万事不管,宗门大具体事务,都交由董谷、徐桥这些嫡传弟子打理。

  与那大骊朝廷和其余山上的人情往来,也早就逐步交出去,女儿阮秀在龙脊山修行数年之后,就悄然下山北游,去往龙泉剑宗的新辖境。还好,总算没打架,与那尊旧中岳山神和和气气谈妥了事情。这让阮邛放心不少。

  地盘有了,没人打理,这就是龙泉剑宗最尴尬的地方。

  对于一位宗字头门派而言,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嫡传子弟,太少了。

  哪怕陆陆续续收了三拨弟子,因为每一拨人数都不多,还是显得香火凋零。

  所以大骊宋氏,将旧朱荧王朝版图,交予正阳山,阮邛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埋怨的,自家本事不够,兜不住肥肉,然后落在了别人碗里,那就老老实实啃着自己碗里的腌菜。

  何况先前旧中岳地界,大骊划出一大块地盘给龙泉剑宗,算是做过了铺垫。

  靠近京畿之地,是年轻皇帝的一种姿态,免得朝廷官员多想,误以为龙泉剑宗已经靠边,正阳山才是未来宝瓶洲剑道第一宗。

  当然大骊宋氏也会少去一份过河拆桥的嫌疑。

  大骊朝廷,从先帝到当今陛下,从阮邛坐镇骊珠洞到现在,方方面面,对他阮邛,都算极为厚道了。

  主要还是阮邛自己不愿意滥收弟子,心性不过关的,任你是先剑胚,自有其他去处收留,去了那座有望成为下一座剑宗的正阳山都无所谓。

  先前十二位记名弟子当中,就走了半数,其中就有那位先剑胚,如今便去了正阳山,已经是那边的祖师堂嫡传弟子了,据还被某座山峰老祖收为了关门弟子。

  当然阮邛的人缘好,那真是让年轻皇帝宋和都长了见识。

  先前御书房议事之前,神诰宗祁真,风雪庙老祖,真武山掌律剑修,真境宗刘老成,连同魏檗、晋青在内的四位山君,再有那清风城许氏家主,都与阮邛聊得来,还都是主动开的口,与之攀谈,至少也会主动打声招呼,给足了礼数。

  独一份。

  阮邛不善言辞不假,但是某位山上修道之人,为人如何,时间久了,很难藏得住。

  认识阮邛的,挑不出阮邛半点毛病,大多愿意倾心相交,不认识的,只要顺嘴提及阮邛,无论是以前的风雪庙阮邛,还是如今的阮宗主,也都愿意为这位宝瓶洲第一铸剑师,一句好话。

  阮邛今难得露面,喊了所有首代弟子同桌吃饭。

  龙泉剑宗祖师堂谱牒上的开山大弟子,董谷。早年跻身金丹后,已经开峰。但董谷最尴尬的地方,在于他不是剑修,以及他的出身根脚,更是难以启齿。如今大骊朝廷那边,以及一些仙家山头,都已经有了些闲言碎语。

  徐桥最早便是风雪庙剑修,犯下大错被驱逐出师门后,找到了阮邛,自己砍掉了持剑右手的大拇指,才成了阮邛嫡传弟子。

  谢灵早已是孕育出一口本命飞剑的剑修,不但如此,除了陆沉赠送的那件仙兵,老祖谢实,也先后赠送这位桃叶巷子孙,两件重宝,一把名为“桃叶”的北俱芦洲剑仙遗物,被谢灵大炼为本命物之一,还有一枚品秩极高、名为“满月”的养剑葫。

  师徒四人,刚好一人坐一张长凳。

  阮秀还在旧中岳地界,阮邛想要夹菜给谁,都没机会。

  虽闺女不在,可只要想到那个王鞍如今不在落魄山,阮邛便心里舒服些。

  阮邛道:“董谷,先前你与我过,是争取百年之内跻身元婴?”

  董谷赶紧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正色道:“是的师父。”

  阮邛道:“那就别因为别人修行路上的快慢,影响到自己的心境,逼着自己提前跻身元婴,修行证道,全是自家功夫。身在龙泉剑宗,不是剑修又如何,外人非议笑话又如何,哪怕是以后被徐桥、谢灵超过了境界,又能如何?你就不是我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了?什么时候龙泉剑宗需要靠拳头论资排辈了,是我没教过?还是你没记住?”

  阮邛看了眼董谷,“继续吃饭。”

  董谷立即拿起筷子。

  阮邛转头道:“徐桥,谢灵,你们俩吃过了饭,就去大骊旧中岳地界,秀秀如果不愿意回来,劝了没用,就随她。”

  徐桥点零头。

  阮邛突然道:“记得去那骑龙巷压岁铺子,多买些糕点。”

  性情寡淡的徐桥难得露出一份笑容。

  谢灵更是难掩开心,总算能够见着秀姐姐了。

  两位龙泉剑宗嫡传剑修,御剑去往那座槐黄县镇,到了骑龙巷铺子外边,徐桥在压岁铺子每样糕点,都挑选了些,以桃花糕最多,足足两大油纸包。

  掌柜是那石柔。

  见着了徐桥,尤其是那师门、家世都很显赫的谢灵,石柔难免有些拘谨。

  听是给阮秀买糕点后,石柔便想要不收钱。

  毕竟秀秀姑娘,石柔是极亲近的,只是好些年没见到了。

  谢灵微笑道:“石掌柜,谢了啊,钱还是要付的。”

  石柔便不敢多事。

  毕竟自己如今是这幅尊容,真要计较起来,确实不妥。

  然后两人御剑去往龙泉剑宗的新地盘。

  云海之上,谢灵笑问道:“二师姐,听秀秀姐身边多了个精魅?”

  徐桥嗯了一声。

  谢灵便不再多问。

  在那积雪厚重的山野之中,两人走在下山路上,一个怀抱油纸伞的姑娘一个飞扑出去,然后满地打滚,浑身白雪,一路往下滚去。

  身后那个年轻女子缓缓跟着。

  姑娘起身后,将手中油纸伞当那铁锤,念叨着:“老君抡锤儿,荧惑添炭屑,哎呦哎呦!雨师风伯在助阵唉,雷公电母来搭把手唉,噼里啪啦!”

  年轻女子道:“铸剑口诀,不是这么背的。”

  姑娘停了手中抡锤子的动作,抬头看了眼远处大山,压低嗓音问道:“秀姐姐,那可是山神唉,以前咱们大骊王朝的山君!放个屁儿,都好像打雷,能把我这种家伙炸死。为啥见着了你,怎么还是那么客气呢?瞧着都不是客气了,是怕秀姐姐呢。”

  阮秀道:“你这么聪明,知道答案,还问什么。多话,容易饿。”

  姑娘眼珠子一转,“秀姐姐,那你岂不是比我更聪明?”

  阮秀摇头道:“我不爱想事情,比较笨。”

  姑娘故意害怕起来,“秀姐姐,你那么容易饿,不会饿坏了,就把我吃掉吧。”

  阮秀点头道:“会的。”

  姑娘屁颠屁颠跑到阮秀身边,这下子是真担惊受怕了,扯了扯她的袖子,轻声道:“秀姐姐,莫吃我。”

  阮秀不太愿意话。

  姑娘捧着那把昵称撑花的油纸伞,“秀姐姐,心我告状哦……”

  结果姑娘被阮秀轻轻一巴掌,打得旋转了数十圈,重重摔在远处积雪当中,一路滚去,压断了无数枯木树枝。

  只是姑娘很快就飞奔回阮秀身边,浑然不当回事,应该是习以为常了。

  临近山脚,姑娘赶紧躲在阮秀身后。

  徐桥和谢灵飘然而落,收剑入鞘。只收剑姿势,师出同门的两人,便迥然不同,一个干脆利落,一个风流写意。

  一个毕恭毕敬喊大师姐。

  一个笑着喊了声秀秀姐。

  阮秀点零头,只是了句,“来了啊。”

  姑娘在阮秀身后探头探脑,奇了怪哉,剑仙一来来俩呀,瞧着不是神仙眷侣了,那个模样可周正坏聊少年,一看就是喜欢秀姐姐的。

  方才喊了秀秀姐?

  啧啧啧。

  姑娘觉得这剑仙,惨兮兮。

  徐桥摘下包裹,递给阮秀,笑道:“压岁铺子的糕点。”

  阮秀笑了起来,接过包裹,稍稍掂量了一下,便更开心了。

  姑娘心中腹诽不已,瞧瞧,还不如一包裹糕点,来得让秀姐姐高兴。

  真想把这少年一棍子打晕了,拖回洞府当那未来的压寨夫君,先养着呗,好看真能当饭吃的。至于所谓的洞府,也就她一个人了。

  阮秀心翼翼掏出一块桃花糕,放入嘴中,顿时满脸笑意。

  然后捻了一块糕点给姑娘,姑娘一口吞下,味道如何,不晓得。

  阮秀问道:“给钱没?”

  徐桥道:“给聊。”

  阮秀点点头,却道:“我去那儿,不用给钱。”

  徐桥哑口无言。

  谢灵更是心情复杂。

  徐桥道:“师父让我问大师姐,要不要回去。”

  阮秀道:“回啊,怎么不回。我还要听米粒讲故事,这么久没见面,米粒又可以瞎编出很多了。”

  徐桥觉得这样的理由,阮秀了,反而是最经地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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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处旧朱荧王朝藩属国郡城的坊间书肆,卖书人,是位姿色寻常的年轻女子,名为何颊,身段极好,哪怕脸蛋不够出彩,仍是让许多来子,常去书肆那边晃悠,不过谁也没占着什么便宜,至多就是嘴花花一番。那年轻女子言语不多,对此更是置若罔闻。也有那家境殷实却也算不得郡望士族的年轻书生,来此买书,是那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黄昏中,何颊坐在柜台后边,正在翻看一本书籍,看了眼色,就要起身关了书肆,回住处休歇,不远,就隔了两条巷弄。

  她刚放下书籍,便发现书肆门口外边,站着一个背剑的年轻男人,哪怕不修边幅,依旧是难掩英俊容貌,玉树临风,如楠如松,美质粲然。

  她柔声道:“这位公子,对不住,店要关门了。”

  他站在门槛外边,好像一步都不敢跨出了,嘴唇颤抖,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一些,“刚好路过这边,想要买几本书,不是有意找你的。”

  何颊心中微微叹息,这么蹩脚的理由,你自己不信,骗得了别人吗?

  只是何颊却没有多什么,坐回椅子,拿起了那本书,轻声道:“公子若是真想买书,自己挑书便是,可以晚些关门。”

  年轻男人依旧没有跨过门槛。

  何颊就只是低头翻看书籍,借着夕阳余晖,哪怕如今境界不值一提,可到底不是凡夫俗子,依旧不觉得如何为难。

  他鼓起勇气,颤声道:“随我去风雷园吧?好不好,苏稼?”

  哪怕她没有施展那点障眼法,哪怕她真的改成了如今容貌,他依旧可以一眼就认出她来的。

  哪怕光阴长河倒流,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姑娘,哪怕她又突然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刘灞桥都不会在人海中错过她。

  只是这些话,他怎么得出口,又凭什么这些。

  何颊抬起头,皱了皱眉头,“我虽然不再是祖师堂嫡传弟子,但是名字还在正阳山外门谱牒上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刘公子,你为何有此?”

  何颊停顿片刻,“但是如今我算是下山历练,刘公子就别喊我苏稼了。”

  刘灞桥只觉得心肝肚肠都绞在了一起,哪怕已是一位大道可期的金丹瓶颈剑修,依旧在这一刻觉得窒息,都想要弯腰喘口气了。

  刘灞桥问道:“你如今叫什么?”

  何颊有些不厌其烦,“刘公子,与你有关系吗?!”

  刘灞桥低下头,声呢喃道:“我喜欢你啊,找了你很多年。”

  书肆女掌柜何颊,或者是正阳山苏稼,站起身,道:“刘公子,算我求你,留给我最后一点清净地方,行不行?在此安家立业,我耗尽了最后一点积蓄,并不容易,刘公子,我与你不一样的,以前是如此,如今更是。何况我从来就没有喜欢你,刘公子,你扪心自问,你我见过几次面,过几句话?”

  刘灞桥抬起头,惨然笑道:“以前不曾过话,都是今才的。”

  苏稼缓了缓语气,“刘公子,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喜欢,对不对?”

  刘灞桥点点头。

  苏稼哭笑不得,“刘公子喜欢苏稼,是风雷园的才剑修刘灞桥,苏稼便要对你感恩戴德吗?”

  刘灞桥摇摇头,“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你不喜欢我,才是对的。”

  苏稼合上书籍,轻轻放在桌上,道:“刘公子如果是因为师兄当年问剑,胜了我,以至于让刘公子觉得有愧疚,那么我可以与刘公子诚心一句,无需如此,我并不记恨你师兄黄河,相反,我当年与之问剑,更知道黄河无论是剑道造诣,还是境界修为,确实都远胜于我,输了便是输了。再者,刘公子若是觉得我落败之后,被祖师堂除名,沦落至此,就会对正阳山心怀怨怼,那刘公子更是误会了我。”

  苏稼眼神清澈,“我自幼便上山修行,对于山下毫无记忆,所以打从记事起,就把正阳山当做了唯一的家乡。”

  刘灞桥轻声道:“只要苏姑娘继续在这里开店,我便就此离去,而且保证以后再也不来纠缠苏姑娘。”

  苏稼气笑道:“早与你了,在这里开一家书肆,买下一栋宅子,已经耗光了积蓄,我就算想要搬,又能搬去哪儿?只是希望刘公子信守承偌。”

  刘灞桥点头道:“会的。”

  最后刘灞桥还是没有跨过门槛一步,只是问道:“我能不能在门槛这边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苏稼无可奈何。

  那个刘灞桥,还真就坐在门槛上了。

  等到余晖将街上的人影拉得越来越长,刘灞桥终于起身走了。

  禾之秀实为稼,好稼者众矣。

  喜欢这样一个女子,有什么不对。

  书肆里边,苏稼摇摇头,只想着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到此为止就好了。

  刘灞桥喜欢她这件事,其实在正阳山和风雷园之间,早年就不算什么秘密,只是苏稼对他,是真不喜欢。

  苏稼关了书肆门,走去宅。

  当年那场问剑之后,苏稼失去了一切,一座剑峰,祖师堂嫡传身份,师父馈赠的那枚养剑葫……

  以至于如今的满身泥泞,只能躲在市井。

  在这之前,不是没有坎坷,只是好不容易都将那些大大的糟心,一一应付过去,人走过来了。

  对于正阳山,就像她自己所,并无恨意,甚至还有无法释怀的愧疚。

  难以释怀的,只是某些人,某些言语。

  但是对于那个李抟景的关门弟子,如今的风雷园园主黄河,苏稼则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经常会让她从噩梦中惊醒。

  无法理解,极难释怀。

  黄河当年在三场问剑选址的风雪庙神仙台上,男子背负剑匣,装满了剑,却非本命飞剑,分心驭剑,匪夷所思。

  一剑洞穿了苏稼持剑之手,一次切断了系挂腰间的那枚养剑葫红绳,最后被两把飞剑分别钉入两只手腕。

  在苏稼昏厥之后,闭眼之前的最后一幕,是那黄河脚踩养剑葫,将其轻轻捻动。

  山岳一般的男子,好似强大无敌的巍峨存在,却处处无情冷血。

  甚至哪怕是今见到了刘灞桥,其实苏稼都在心神颤栗,因为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黄河,又想到了那个噩梦,那个罪魁祸首。

  苏稼走在僻静巷弄当中,伸出一手,环住肩头,似乎是想要以此取暖。

  走着走着,苏稼便脸色惨白,侧身背靠墙壁,再抬起一手,使劲揉着眉心。

  长久过后,苏稼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汗水,去往那栋宅子。

  苏稼到了一条巷弄尽头,打开门后,呆立当场,然后瞬间满脸泪水。

  对方妇人模样,但是就像刘灞桥可以一眼看出苏稼,苏稼也可以一眼看出眼前女子。

  正是带着她上山修行的师父。

  但是不知为何,祖师堂谱牒上边,并不如此记载,苏稼很早就转投一位正阳山老祖门下,继而成为祖师堂嫡传。

  而她的师父,依旧门下无一弟子记录在册,师父的辈分,却不低,只是在正阳山从来名声不显。

  以前每次祖师堂议事,她师父几乎从不露面,位置极为靠后的那张椅子,始终空着,因为喜欢师父下山云游,往往一走就是十年数十年。

  女子撤了障眼法,正是那位去大骊御书房参与议事的正阳山女修,当时坐在末位上,从头到尾,无一人搭理。

  容貌年轻,算不得如何漂亮。

  她走到泪眼朦胧的苏稼身边,伸出手,摸了摸苏稼的脑袋,柔声笑道:“傻徒儿。师父不过是离开正阳山,游历了些年,就变成这般田地了,怎的,没了师父在身边,便一直是那个自己走夜路都不敢的丫头了?早知道当年就不把你送到羽化峰了。”

  苏稼笑得一双秋水长眸,眯成月牙儿。

  好像师父在身边了,便真的可以万事不怕,变成帘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那女子收回手,手腕上系着红绳。

  女子稍作片刻,便起身离去。

  并没有要带着苏稼重返正阳山,恢复祖师堂嫡传身份,更没有提那枚养剑葫的将来归属。

  但是苏稼反而觉得如今清清淡淡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虽然心中遗憾有许多,但是每守着那间书肆,挣着银子铜钱,反而心神安宁,当然除了那个噩梦。

  女子离去后,又变成了一位衣裙朴素的寻常妇人。

  在妇人离开没多久。

  敲门声响起。

  苏稼飞快跑去开门,误以为是师父返回了,然后苏稼踉跄后退,身形摇晃。

  剑心已毁,跌境为下五境的苏稼,此刻连那凡俗女子都不如。

  那个男子站在门外,神色冷漠,缓缓道:“苏稼,你应该很清楚,刘灞桥以后肯定会偷偷来见你,无非是让你不知道罢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滚回正阳山苟延残喘,要么找个男人嫁了,老老实实相夫教子。如果在这之后,刘灞桥依旧对你不死心,耽误了练剑,那我可就要让他彻底死心了。”

  苏稼咬紧嘴唇,渗出血丝,竟是一个字都不出口。

  此人,正是不知何时破关而出的风雷园园主,黄河。

  如果不是有那风雪庙剑仙魏晋,黄河就该是如今宝瓶洲的剑道才第一人。

  黄河完这些,便直接御剑离去。

  如果刘灞桥不是师父极为器重之人,黄河根本懒得管这种无趣至极的男女情爱之事。

  如果不是风雷园必须再有一人,可以在他黄河出现意外之后,扛起大梁,黄河甚至都不觉得需要理会刘灞桥。

  双方同样是剑修,只是大道相差太远。

  黄河此次闭关又成功出关,就要等待正阳山某位老祖剑修的问剑风雷园。

  一路遥遥跟着那个刘灞桥来到此处,黄河几次忍住没出手,次次想要在半路一剑砍晕刘灞桥,直接拖回风雷园,让这个挥霍赋的家伙,干脆闭关个一百年。

  苏稼魂不守舍去了关门,背靠房门,瘫坐在地,呜咽起来。

  阴魂不散的黄河,以后怎么办呢。

  苏稼的师父,那位女子刚刚走出郡城城门,抬头看了眼幕,继续赶路,不是去往正阳山,而是去寻找下一位弟子。

  至于风雷园,以后数百年,也就止步于此了。

  师兄弟结死仇。

  留下一个黄河也好,剩下一个刘灞桥也罢,撑死了无非是下一个李抟景。

  有意思的地方,根本不在于苏稼不喜欢刘灞桥,以后一样不会喜欢,而在于苏稼自己都不知道,她已经喜欢的,其实是黄河。

  若是刘灞桥和黄河,两个都半死不活,当然更好。

  至于数百年前被李抟景亲手斩杀的正阳山女子,事实上,也算是这位徒步而走的女子之弟子,与苏稼一样,属于不记名的那种。

  也有些不是弟子的女子,也都与她有些关系。

  或者她也做了些与师徒无关的事情。

  例如风雪庙魏晋,如何会遇到、并且喜欢的贺凉。

  早年的朱荧王朝,也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故事。

  不知不觉,千年以来的一洲剑道气运,就这么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中,不敢全部,半数是有的。

  在那之外,她曾经去过桐叶洲,在扶乩宗曾经留下过一句谶语。

  她抖了抖袖子,微微抬起手腕,低头望去,笑了笑,收起视线,缓缓前校

  许多所谓的山巅聪明人,也擅长那草灰蛇线、伏线千里的算计,只是这般伏线,终究只是伏线,容易断,一断就没。

  但是世间唯有一条线,一旦成了,则剑仙也难断,即便看似断了,实则仍是那藕断丝连,会纠缠不清一辈子的。

  除非真有那算计深远、且极擅长于细微处抽丝剥茧之人,才有希望面对此局死结,稍稍好受些。

  一旦扯起线头,又不是剑仙出剑,其实死不了人,但是往往会生不如死,然后死了算。

  她从不低估敌人。

  所以有些在意之人,就要多埋几条线。

  世间痴情种,偏好伤心事,苦中作乐,乐在其中,不伤心如何算得痴心人。

  她思绪飘远。

  只可惜多年未见师兄了。

  上一次其实距离很近,甚至可以算是擦身而过,没办法,只要师兄一心想要避开她,她恐怕就要睁眼瞎,近在咫尺都未必认得出。

  听上一次现身,是在桐叶洲观道观附近。

  师兄有一点不好,与她借腕上红线,喜欢有借不还。

  女子突然自嘲道:“总不会已经被察觉到了吧?”

  女子摇摇头,笑道:“绝无可能,这才多大岁数。何必在意正阳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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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邋里邋遢的青壮汉子,驼着背,先去镇酒肆那边摸了把手儿,讨了几句笑骂,然后逛荡到了杨家铺子的那条街上。

  既是铺子伙计,也是杨老头弟子的少年石灵山,坐在柜台后边,正在“蹚水”炼魂魄,心神沉浸其中,寂然往我,半睡半死。

  比师弟石灵山要修行更加勤勉的苏店,今反而没在以那古怪法子练拳,就是坐在门口晒太阳,见着了晃悠悠走近的师兄郑大风,苏店站起身,郑大风招手道:“苏丫头,咋个又俊俏了几分,再这么继续水灵下去,师兄一想到以后终究是要嫁人,师兄这心里头愈发不得劲啊。”

  走近了苏店,郑大风伸手捶胸,痛心不已。

  苏店问道:“师兄是要找师父?”

  郑大风无奈道:“不找师父啊。只是山上那叫一个冷啊,睡觉被子怎么也捂不热,冻死个人,这不就下山活动活动腿脚。郑丫头,你也真是的,离着师兄就几步路远,也从不想着去探望探望师兄,师兄那么大一栋宅子,还不住不个瘦得跟柳条儿似的苏丫头?”

  苏店摇头道:“不敢在那边过夜,怕外边墙根有老鼠乱窜一宿。”

  郑大风一本正经道:“苏丫头,真不是师兄仗着辈分碎嘴念叨你,身为练武之人,还是要炼就那一颗英雄胆的,岂可如川,走,今夜就去师兄那边住着,磨砺磨砺胆识气魄。”

  苏店无奈道:“师兄,真有事情,麻烦直。”

  如果不是知道这个混不吝的师兄,只会耍嘴皮子不动手,苏店早就与他翻脸了。

  郑大风双手负后,瞧见了板凳,就想要一屁股坐下去,应该比较暖和嘛。

  结果被苏店以脚尖一挑,拎在了手郑

  郑大风便跨过了门槛,瞧见了那石灵山,摇头道:“都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子倒好,连个朝夕相处的师姐都看不住,就等着吧,以后有得你子伤心。哪本江湖演义,不写那师姐或是师妹行走江湖,给英俊多金的少侠骗了身心去?石灵山,醒醒,你师姐要嫁人了!”

  石灵山气得七窍生烟,打断了修行,怒目相视,“郑大风,你少在这里煽风点火,信口雌黄!”

  郑大风白眼道:“连个骂人都不会,你会个锤子。”

  石灵山刚要话。

  不曾想师姐道:“师兄,你先前过,我如果想要破开四境瓶颈,或是跻身邻五境,就该挑选一处古战场遗址了,师兄心中有数吗?我想要出门一趟。”

  石灵山目瞪口呆。

  郑大风斜眼少年,“师兄下山前就没吃饱,不去茅坑,你吃不着啥。”

  石灵山一个伤心,一个悲愤,两两相加,便差点没忍住要与这个郑大风切磋切磋,只是瞧见了对方的驼背模样,石灵山又有些心酸,便算了。

  郑大风笑了笑,转头对苏店道:“有是有数的,不过这种大事,师父老人家自己有打算,轮不到我费心。”

  苏店问道:“师兄也觉得我如今可以独自离开家乡了?”

  郑大风摇头道:“还是带着个拖油瓶吧,好歹有个照应,你们如今境界还太浅,脑子又不灵光,外边的世道,危险其实都不在修为境界,更在人心。石灵山还好,平时心肠软,关键时刻,是狠得下心的,倒是你,平时心肠硬,反而麻烦。苏丫头,你俩出门远游后,可以对外宣称石灵山是你儿子,省得那些臭不要脸的光棍汉纠缠你,师兄在山上,一想到这个,便心疼得睡不着觉。”

  苏店都不知道该些什么。

  石灵山更是惨遭五雷轰顶。

  郑大风看了眼竹帘子那边,就转身离开杨家铺子。

  郑大风去了那座四块匾额都已经没了玄妙的牌坊楼,绕了一圈,毕竟匾额还在,四个法,都是极有嚼头的。

  郑大风再去了那口铁锁井,如今是某个山头的私人禁地,早年花了大价钱买下,结果卵好处没捞着,脑子有坑,莫过于此。那个傻大个姜韫,机缘不算。一想到云林姜氏,郑大风呲牙咧嘴,见四下无人,掏了掏裤裆,对不住了老弟。是大哥对不起你,辛苦看书,学来了十八般武艺,不曾想空有一身绝学,无贼可杀啊。

  郑大风又离开了镇,去了神仙坟那边,如今没这名称了,大骊有意无意淡化了这个老法,如今破败神像都已经搀扶起来,修旧如旧,重塑也如旧,大骊朝廷还是花了心思的,至于那座占地极大的崭新武庙,就不去了,没啥好聊的,大眼瞪眼的,也瞧不出朵花来。

  然后绕路,去了那铁符江与龙须河接壤处的瀑布。

  蹲那儿丢石子。

  好一个杨入大水为萍。

  郑大风换了个水流深缓的地方,盯着水面,自言自语道:“世间竟有如此俊朗之男子?教人越看越欠揍啊。”

  最后郑大风路过了阮邛最早的铸剑铺子。

  走到了那座石拱桥,廊桥早已拆去,恢复了旧石桥真容。

  郑大风独自一人,坐在石桥上。

  转头看了眼镇北边,有那老瓷山,以及附近的众多龙窑。

  郑大风收回视线。

  三千年前,那位崛起迅速、消失也快的剑仙,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骤然成名之后,专杀蛟龙,杀了个昏地暗,据是想要成为第一位打破飞升境瓶颈的剑修。

  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读书人,到底不是剑修,就真的只是读书人。不然整个浩然下的格局,兴许都要随之一变。

  只是关于这桩密事,肯定知道答案的老头子也没给个法,郑大风早年拐弯抹角去求李二,希望师兄去问一嘴,李二答应是答应了,但后来也就没下文了。

  没法子,如今还好,好歹能挨几句骂,以前老头子愿意与他句话,只要可以接近十个字,都能让郑大风像是过大年。

  所以郑大风只知道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没有试图去往那些历史悠久的海底秘境禁地,反而从老龙城上岸,撞出了一条地下走龙道,最终在大骊境内陨落。

  为的就是寻求庇护,试图让某位远古存在,重开飞升台,遁入那些圣人难寻的未知之地。

  只是那个老人,并没有让它遂愿,选择了束手旁观。

  最终造就出一座三十六洞之一的骊珠洞。

  三教一家四位圣人,订立规矩,打造出那座悬挂四匾、被骊珠洞后世当地人笑称为螃蟹坊的牌坊楼。

  大骊宋氏,在原先那座拱桥之上,再建一座廊桥,为的就是让大骊国祚绵长、国势风生水起,争一争下大势。

  宋长镜带着宋集薪和婢女稚圭离开之前,专门让皇子宋集薪去廊桥台阶下敬香。

  祭拜之人,皆是那些凄惨枉死的大骊宋氏龙子龙孙。

  老督造官宋煜章亲手负责此事,等于是掌握大骊宋氏的这场血腥内幕。

  最终被那位生儿子一事上比什么都厉害的娘娘,下令那位卢氏亡国武将的扈从王毅甫,斩去宋煜章的头颅,装入匣中,送往大骊京城。

  而宋煜章被杀之后,以英灵之身,成为落魄山的山神,都不好是大骊皇帝对这位功臣的补偿,还是另外一种方式的追究责罚,毕竟宋煜章在某件事上,触犯了老皇帝的逆鳞,那就是宋煜章竟敢对宋集薪生出了父子之情,而宋集薪也确实对宋煜章,夹杂有一种不清楚道不明的复杂情感,一直以督造官私生子身份、在泥瓶巷衣食无忧的宋集薪,的的确确在那些悠哉悠哉的岁月里,将宋煜章当做了生父,内心深处,既愤恨,又仰慕。

  没来由想起了老龙城那座灰尘药铺。

  其实郑大风是有些怀念的。

  人嘛,正儿八经的好事,往往惦念得不多,过去也就过去了,反而是那些不全是坏事的伤心事,反而念念不忘。

  郑大风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闭上眼睛喃喃道:“不把自己当人上人,不把别缺傻子,有这么难吗?世道也怪。”

  ————

  阮秀回了龙泉剑宗。

  与裴钱周米粒约了在骑龙巷压岁铺子碰头。

  今三人一起坐在铺子门口晒太阳。

  阮秀发现米粒好像有些躲着自己,讲那北俱芦洲的山水故事,都没往常利索了,阮秀再一看,便大致清楚脉络了。

  反正与那玉液江水神府有关,具体为何,阮秀不好奇,也懒得问。既然米粒自己不想,为难一个姑娘作甚。

  阮秀只是吃着桃花糕,不用花钱的。

  真算起来,她还是两座铺子最早的代掌柜来着。

  裴钱道:“秀秀姐,我这趟出远门,走了好远好远的路。”

  阮秀笑道:“真厉害呀。”

  裴钱使劲点头,“厉害啊厉害,连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秀姐姐,你也远游很远吗?”

  阮秀想了想,随口道:“上地下,****,大山古渊,无处不去。日之所照,皆是足迹。火光映彻,便是辖境。”

  周米粒赶忙抬起两只手掌,也不合掌,但是飞快,“哇,秀秀姐,最厉害了!秀秀姐,鞋子肯定换了好多好多吧。”

  阮秀笑了笑,“还好。”

  周米粒绞尽脑汁讲完了那个故事,就去隔壁草头铺子去找酒儿聊去了。

  裴钱要她不许念叨红烛镇那边的事情,周米粒其实本来都忘记了,结果给裴钱这么一,睡觉都在念叨这事儿,愁得她最近吃饭都不香,嗑瓜子也不顶饿了。所以今见着了秀姐姐,可把她别扭坏了。

  阮秀起身道:“走,耍去。”

  裴钱跟着起身,“秀秀姐,别去玉液江。”

  阮秀笑眯起眼,揉了揉姑娘的脑袋,“喜欢你,喜欢米粒的故事,是一回事,如何做人,我自己了算。”

  下一刻。

  裴钱着急得直跺脚,使劲挠头,咋办咋办。

  所幸朱敛来了,与裴钱道:“没事。”

  裴钱笑逐颜开,“老厨子,咋个神出鬼没上瘾了?”

  朱敛走入压岁铺子。

  裴钱跟在后头,笑嘻嘻道:“自家人,打八折。”

  朱敛笑道:“我其实也会些糕点做法,其中那金团儿枣泥糕,有名气,是我琢磨出来的。”

  裴钱将信将疑道:“是当年那南苑国京城贼贵贼贵的枣泥糕?”

  朱敛双手负后,打量着铺子里边的各色糕点,点点头,“想不到吧?”

  裴钱称赞道:“老厨子,你真是个厨子命。可惜模样不行,不然哪怕年纪大了,一样打不了光棍!”

  朱敛嗯了一声。

  石柔神色古怪。

  阮秀御风远游玉液江,犹豫了下,便不太情愿地施展了障眼法。

  一入玉液江。

  江水瞬间沸腾,如日坠水底,大火烹炼。

  威浩荡。

  阮秀走入水府大殿,那个先前正靠着水运修缮金身的水神娘娘,已经跪地不起,甚至都不知道缘由,为何自己见了这位女子,便要情不自禁,只求速死!

  阮秀走过那个伏地不起、浑身颤抖的所谓水神,跨上台阶,转身坐在了大殿主位之上,身姿微斜,单手托腮,凝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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