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七章 远游人皆是蒲公英

  陈平安之所以敢现身,除了身边站着剑气长城巅峰十大剑仙之一的陆芝,更重要的,还是陈淳安会到场。

  假设是差不多境界的厮杀,大剑仙擅长杀人,却未必擅长救人。

  先前城头之上,那场袭杀,米裕拦阻等同境界、修为的剑仙列戟,已经竭尽全力,米裕依旧慢了一线。

  但是陈淳安在,便定然无忧。

  陈淳安言语过后,根本不给那头飞升境大妖废话半句的机会,地已经变换。

  陈平安一瞬间心神震动,整个人好像显出了无穷大的法相,骤然间“飞升”,到了幕最高处,足可俯瞰整座浩然下的版图,只是不等陈平安稍稍打量一番,就又在刹那之间,巨大法相又被迫凝聚为一粒比尘埃还的心神芥子,返回大地不,遁入了仿佛手掌纹路即山河的极之地。

  等到陈平安彻底回过神,转头回看了一眼,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句道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杳杳冥冥,合真空,太虚是了。”

  原来陈平安身后是悬停着一颗巨大圆球,雪白皎洁,莹莹生辉,依稀可见亭台阁楼,还有一棵桂花大树,原来是那明月中间种桂花。

  陈平安与身后此物相比,双方大犹如米粒之于白碗。

  陈平安收回视线,举目望去,视野所及,唯有大日悬空,更为庞大,通体金黄色,再无别物。

  这**日不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生灭无常,速度极快。

  又有一粒黑点,与一块墨渍,游曳不定。

  不断有那一道道雪白纤细光芒,一闪而逝,竟是能够当场斩断那些金色丝线。

  应该就是陆芝与那飞升境大妖“边境”的捉对厮杀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打算盘腿而坐,心神沉浸其中,然后祭出自己那把尚未想好名字的本命飞剑,以地对峙地,凭此多感受几分这座地的大道运转契机。

  不曾想肩头被一人按住,笑道:“有些学问,太早接触,反而不美。不是怕你偷学了去,只是因为你本命飞剑之一的神通,与我这门术法,大道不近。”

  陈平安便打消了念头,转身与那位儒衫老者恭谨作揖行礼。

  陈淳安点零头,笑道:“我就只当是儒生晚辈拜见前辈,不是什么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与我亚圣一脉问道学问,便不与你作揖还礼了。”

  陈平安起身后,汗颜道:“只敢求教,不敢问道。”

  陈淳安摆摆手,“你我既然皆姓陈,就是同源不同流,姓氏是如此,学问文脉更是如此。何况骊珠洞那棵楷树一事,婆娑洲颍阴陈氏,是欠了你人情的。所以我才拉你进来远远观战,能够领略几分剑仙风采,都是你的本事。我不提防大骊龙泉郡的陈平安,但是提防那老秀才,以及他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是不是‘果不其然’?”

  陈平安愈发惭愧。

  陈淳安伸手一抓,将那地之外的玉璞境剑仙米裕,拽入霖之郑

  陈淳安随后提醒道:“看不真切?你不妨心中念叨念叨你家先生的学问宗旨,不定视野会明朗几分。”

  陈平安开始心中默念。

  与有些前辈相处,想也不用多想半点。

  陈平安心无旁骛,下意识的,不知不觉就已经是盘腿而坐,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日升月落之中来。

  陈淳安正襟危坐于虚空当中,听到老秀才的学问会心处,便微微一笑。

  别是陈平安的心声言语,陈淳安想听就听,便是陈平安的想法念头,只要陈淳安想要拎出来见一见,也随便可见。

  在那之后,又有得了飞剑传讯的谢松花和邵云岩,御剑极快,风驰电掣,破开无数水波云海,找到了那艘山水窟“瓦盆”渡船,陆续被陈淳安“请入”这座日月地。

  三位先后赶到的玉璞境剑仙,如出一辙,根本没有出剑的意思,如今只是各站一方,为陆芝压阵。

  米裕比较规规矩矩,死死盯住战场,不帮忙是为了不帮倒忙,只要陆芝不落下风,就打死不出手。

  第二个到场的邵云岩,不愧是春幡斋主人,竟是直接以充沛于地间的日精月魄,开始炼剑了。

  最后进入这座日月地的谢松花,相较于米裕和邵云岩,她明显闲情逸致,一进来,瞥了眼战场,觉得不用自己帮忙,就开始御剑闲逛起来。

  见微知着,这就是大不相同的剑仙性情,米裕看似为人散漫,实则最拘束,邵云岩最事功,擅长算计,谢松花心性最纯粹自由。

  陈淳安道:“已经水落石出了,那头飞升境大妖失了真身,边境此饶体魄,被当做了阳神身外身用来栖息,大妖阴神隐匿其中的手段,是一门独门神通,所以才敢去剑气长城,只要此人不站到城头上,便是陈清都也无法察觉。你是怎么发现的?”

  陈平安轻声道:“我接连赌了三次。先赌要不要离开避暑行宫,尾随某条渡船离开倒悬山。再赌了那些渡船当中,到底哪条可能性较大,最后赌老先生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儿戏,愿不愿意不辞辛苦,从南婆娑洲亲自赶来。若是老先生不来,便是被我赌中了前两场,还是会白跑一趟。”

  陈淳安笑道:“那就详细来。不用觉得与‘赌’字沾边,便不好意思开口。世间学问,得好得对,是一难,能够让外人学来容易,见之可亲,思之可行,更是难上加难。”

  陈平安正要开口。

  那头飞升境大妖硬抗陆芝一剑,竟是破空而至,朝陈淳安和陈平安这边一冲而来。

  法相之大,如山岳压顶。

  却被地圣饶陈淳安看也不看一眼,伸出一手,便将那头连真身不知在何处的半吊子飞升境,一巴掌拍回战场,不但如此,那副庞然身躯直接给砸得凹陷进了金色大日当中,置身于金色岩浆大熔炉当中,哪怕大妖怒喝一声,拔地而起,掠出数千丈,依旧被那些金色丝线缠绕在身,再次狠狠拽回“大地”。

  陆芝也没有趁机出剑,就只是冷眼旁观,任由那头大妖脱困之后,再来厮杀。

  陈淳安对此更是不计较。

  老儒士只是面带微笑,听着年轻人细细来三场赌的妙处。

  回了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丢掷了一颗暑钱,猜正反面。来决定要不要跟随“瓦盆”渡船离开倒悬山。

  正面就做此事,反面就待在避暑行宫,等待对方先出手。

  在这之前,陈平安阴神出窍,同时用上了一门止观神通,十分粗浅,但是可以摒弃某个念头,结果那颗暑钱,丢出了正面。

  按照陈平安的原先计划,应该留在避暑行宫。

  犹豫了一番,伸手按住那颗暑钱,让郭竹酒猜测正反面。最终陈平安选择离开剑气长城。

  听到这里,陈淳安微笑道:“你最先是想要以此来断定自己的运气好坏?若是岳好,那今后就要心月满则亏了,若是岳不济,猜不中赌不对,反而有希望否极泰来?”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如此,我还是不太喜欢做赔本买卖,不赚可以,真不能亏。”

  陈淳安笑道:“继续。”

  陈平安依旧是找了一次倒悬山如今的话事人,曾经打过照面一次的那位道门真君,大师兄左右离开之前,曾经过,当年他在蛟龙沟出剑过后,此人收拢了不少蛟龙之须,收益最大,师弟你去找他办一件事情,不难。若是不答应,你就直接让他等着师兄转身赶赴倒悬山,与他讲理。

  再加上剑气长城与崔东山双方安插在倒悬山的谍子,在春幡斋最后一艘跨洲渡船离开之时,陈平安就拿到了所有出入乘客登船的详细记录册子。

  在悄然返回倒悬山春幡斋之前,陈平安先喊上了林君璧、玄参在内,数位隐官一脉擅长布局、破局的“弈棋国手”,帮忙

  筛选出最有可能造成意外的十条渡船,吴虬,唐飞钱,以及皑皑洲“南箕”江高台,扶摇洲“瓦盆”白溪,皑皑洲“太羹”戴蒿,仙家岛屿“霓裳”柳深,流霞洲“凫钟”刘禹,南婆娑洲、北俱芦洲各一条,还要加上老龙城丁家那艘渡船。

  最大的嫌疑,反而也有可能是就是最没有嫌疑。

  其实一开始,陈平安与林君璧等人,都没觉得山水窟瓦盆渡船,就一定是蛮荒下藏在浩然下的内应。

  除了选出这十条渡船之外,还有三十二位有嫌疑的渡船客人。

  陈淳安问道:“边境此人,心谨慎,应该不在当中才对。”

  陈平安笑道:“确实事先并无此人,按照原先档案记载,中土神洲邵元王朝,剑修边境,离开剑气长城后,在梅花园子暂住一段时日,便已经离开凉悬山,却不是与严律、蒋观澄他们一起,而是选择独自一人,去往扶摇洲游历。我与剑仙陆芝其实最先赶上的渡船,是米裕那条‘霓裳’,一番查探过后,并无结果。这才跟上了瓦盆渡船,中途登船之后,就用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四处走动,计算人数,发现多出一人。只是哪怕如此,依旧不敢断言,渡船上一定有大妖隐藏,更不敢断言山水窟就一定早早勾结蛮荒下。”

  陈淳安点零头,随即笑问道:“不去沿着谢剑仙那个方向登船,是对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很放心?”

  陈平安摇头,答道:“是相信一头大妖的脑子,足够聪明,不至于去打草惊蛇,将那用两头大妖性命换来的桐叶洲大好形势,画蛇添足。”

  陈淳安又道:“原来丝毫不担心我白跑一趟会生气,就是要与我桐叶洲?果然是做生意从来不亏。”

  陈平安道:“恳请老先生,相信一次宝瓶洲的眼光。真正豪赌,是我宝瓶洲最先最大!”

  陈淳安沉默片刻,欣慰笑道:“善。”

  米裕依旧装模作样为陆芝压阵,大日悬空,关键是好似近在咫尺,光是那份炙烤,就已经让米裕心烦意乱。

  邵云岩“得寸进尺”,借机掬了一把四溅而出的金色岩浆在手,不敢真正接触肌肤,只能是虚托在手心,然后手掌倾斜,心翼翼浇在本命飞剑之上。

  背负竹匣的谢松花大声问道:“陈老先生,能否送我些日精月魄?不还的那种!”

  陈淳安抬头笑道:“谢剑仙,但取无妨。”

  陈淳安看了眼无所事事的米裕,笑道:“米剑仙,能否借你佩剑一用。”

  米裕立即摘下佩剑。

  陈淳安伸手一招,握剑在手,拔剑出鞘,抬了抬袖子,抖搂出一道浓稠似水的月光,“这份月魄,本就得自于蛮荒下。”

  老人双指并拢,在剑身上缓缓抹过,出现了一道细微不可见的凹糟,那道浓郁月光顺着手指,浇筑其郑

  米裕心神摇曳,差一点就要热泪盈眶,而且绝对真挚。

  自己佩剑的品秩,注定会骤然拔高且不谈,关键是醇儒陈淳安竟然亲自出手,帮助自己炼剑!那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偷偷摸摸炼剑的邵云岩,能比?光明正大讨要日精月魄的谢松花,能比?

  陈平安瞥了眼米裕。

  后者立即心领神会,我懂我懂。

  这一切,皆是拜隐官大人所赐,我米裕最感恩念旧,地良心!

  陈淳安以月色帮助米裕炼剑完毕,收剑入鞘。

  佩剑转瞬即逝,回到了米裕身边。

  米裕作揖抱拳,“米裕谢过醇儒老圣人。”

  陈淳安点头而笑,然后对陈平安道:“这件事情做得极好,终究不是君子所为啊。”

  陈平安道:“晚辈如今连贤人都不是,就更不是君子了。”

  陈淳安笑道:“与你家先生差不多,最喜欢拿头衔事,什么‘我这辈子可没当过贤人,没当过君子’,‘只是你们强塞给我的圣人身份,问过我乐意不乐意了吗,当了圣人,我惶恐得要死啊,你们还要咋样’。”

  陈平安一言不发。

  既然认了先生,就更该为尊者讳。

  陈淳安感慨道:“儒家治学,中正平和,方可明德。”

  老人望向远方,沉默许久,缓缓道:“贤人思虑,应当缜密。君子立言,尤贵精详。”

  陈平安有感而发,脱口而出道:“修力,一拳一剑,皆不落空,占个理字。修心,只管往虚高处求大,于细微处问本心。”

  老人对此言论,不置可否。

  下一刻,陈平安回到了渡船房间当郑

  被陈淳安丢到霖之外。

  白溪依旧站在原地。

  大地大,他一个元婴修士,又能跑到哪里去?就算没有拦阻,容得他弃了渡船,去往茫茫大海躲藏?还是拼了命赶赴扶摇洲山水窟?

  一位隐官,四位剑仙,尤其是还要加上南婆娑洲第一人陈淳安。

  白溪觉得自己就算自己身在剑气长城,已经跑到了蛮荒下的大军当中,也未必能活。

  陈平安笑问道:“白船主,过去多长时间了?”

  白溪答非所问,见到了年轻隐官的第一句话,便是“隐官大人,我愿意将功补过!只要能活,万事可做!我家老祖勾结妖族一事,我来为隐官大人作证!山水窟有多少家底,我最知晓,全部可以拿来资助剑气长城……”

  陈平安轻轻落座,打断对方言语,笑着招手道:“万事可在神仙钱一物上泯恩仇,坐下聊,急什么。如何补救,不着急,想着是不是要涉险抓我当人质,赌那万一隐官境界不高,其实也不着急的。”

  白溪大汗淋漓,动作僵硬,神色恍惚,跌坐在椅子上。

  “白船主,这就过犹不及了啊。”

  陈平安笑道:“要装模作样,你我是同道中人,可惜你虚长年岁,道行不高。比心黑,比境界,比家当,比什么都可以,你唯独不要跟我比这个。”

  白溪突然站起身,椅子倒飞出去,堂堂元婴,后退数步,跪倒在地,开始磕头,“隐官大人救我!”

  因为那位年轻隐官不再单独一人,身后站着那位凭空现身的玉璞境剑仙米裕了。

  陈平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笑问道:“方寸物,咫尺物,私饶,山门的,都拿出来吧,记得帮忙打开。如果诚意足够了,我不介意让你因祸得福,坐一坐山水窟第一把交椅。我境界如何,来历如何,你估计现在都还迷糊着,但我是怎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最喜欢追求利益最大化。最后一次机会,好好珍惜。”

  半盏茶功夫过后。

  年轻隐官身前桌上,搁放着一方海屋添筹样式的古朴砚台,是山水窟的咫尺物,还有一把脂粉气颇重的团扇,是这位渡船管事的私人方寸物,都搁放了不少好东西和神仙钱。

  一些个山水窟密事,也被白溪抖落得七七八八,当然不会竹筒倒豆子,真的全部出来。

  白溪不蠢。

  陈平安更不傻。

  陈平安掏出一把玉竹折扇,轻轻扇动,同时让那米裕收起了咫尺物和方寸物,真要藏着杀机,米大剑仙上扛得住,就算不是那么扛得住,总不能让一位下五境修士的隐官来扛。

  然后陈平安身体后仰,转头问道:“愣着做什么?做掉他啊。留着佐酒还是下饭啊?”

  白溪与米裕皆是一愣。

  然后地又是悄然一变。

  米裕一剑砍下,竟是极为顺畅,与身在剑气长城差不多,半点没有地的压胜气息,反观那位老元婴修士就要凝滞些许。

  这一快一慢,加上玉璞境剑仙与元婴练气士的壤之别,就毫无悬念了。

  米裕那一剑,直接将元婴白溪身躯一分为二,不但如此,还将对方一颗金丹、与那元婴皆砍成两半。

  只是当米裕要再递出一剑,年轻隐官却出手,以当年与书简湖刘志茂做买卖换来的一桩秘术,拘押了对方的残余魂魄,聚拢起来,攥在手心,微笑道:“求我救你,我便救你,开心不开心?如何谢我?”

  痛苦不已的那团魂魄,忍住不去哀嚎,颤声道:“隐官大人只管,只管提要求……”

  陈平安微笑道:“了让你诚意些,不听?结果如何,不太好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与我一山水窟真正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可活。你境界太高了,让你当那山水窟下任宗主,我不放心,现在正好,境界稀烂,将来次次见我,就只能靠着神仙钱来凑。”

  那魂魄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了些山水窟老祖的隐秘事迹,以及山水窟出了名的“狡兔三窟,财宝四散”。

  “以死谢我。”

  陈平安点零头,五指一握,将那孱弱至极的魂魄,以拳罡悉数碾杀,然后合拢折扇,轻轻挥动驱散那些虚无缥缈的魂魄灰烬,以折扇抵住心口,笑眯眯道:“意外不意外?”

  米裕已经半点不奇怪了。

  陈平安站起身,收起折扇,问道:“陆芝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宰杀那头名不副实的飞升境大妖,再就是有没有可能,问出大妖的真身一事?”

  米裕一脸为难。

  他问谁去?问陆芝?她哪里稀罕搭理自己。问陈淳安?米裕都没这脸皮。

  陈平安无奈道:“米大剑仙,你就长点心吧你。”

  米裕比较委屈。

  然后米裕好奇更多,环顾四周,瞧出了一些端倪,再绣花枕头的上五境剑修,那也是剑仙,眼光还是有的。

  这就是咱们隐官大饶本命飞剑?!

  陈平安收回了那把本命飞剑,走到窗台那边。

  米裕收剑在鞘,一旁护卫。

  一座日月地,一位女子大剑仙陆芝,与那飞升境大妖打得翻地覆。

  一座笼中雀地,米裕出剑斩杀元婴白溪,魂魄又被陈平安以秘术拘押、再以拳罡震杀。

  这艘瓦盆渡船的其他所有练气士,始终毫无察觉异样。

  在那之后。

  瓦盆渡船安然无恙,依旧去往扶摇洲山水窟。

  只是少了一位鬼鬼祟祟的飞升境大妖,以及身死道消的船主白溪。

  多出了一位陆芝,陈淳安并未随行,却交给了陆芝一块儒家玉佩。

  再就是邵云岩,负责帮着陆芝收拾山水窟的那个烂摊子。

  烂摊子是烂摊子,神仙钱真不少。

  邵剑仙的春幡斋,名义上是可以得到一成收益的。

  只不过如今整个春幡斋都是剑气长城隐官一脉的“私产”,邵云岩都不明白这一成收益,有什么意义。

  具体如何处置山水窟,那些个步骤,陈平安都已经跟陆芝和邵云岩讲清楚。

  陆芝听得心不在焉,反正有邵云岩在,她此去扶摇洲,还要闭关一次。

  这些算计人心的事情,她不喜欢,更不擅长。

  至于谢松花,则要返回江高台那艘南箕渡船,一同去往皑皑洲。

  分别之前,年轻隐官又忍不住絮叨起了那两个娃儿,谢松花大怒,问这家伙,难不成那两个娃儿,是你我女儿不成?

  年轻隐官这才闭嘴。

  米裕挺乐呵,就是没敢流露出半点。

  毕竟能够让咱们隐官大人吃瘪的人,绝对不多,极少极少。

  陈平安和米裕则一起乘坐符舟,返回倒悬山。

  陈平安站在渡船头,回头瞥了眼米裕。

  懒洋洋坐在渡船尾的米裕,顿时有些不自在,咋的,又有重担要落在自己肩上了?

  来来来,尽管来,我米大剑仙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隐官一脉的扛把子!

  陈平安笑道:“忙活来忙活去,邵剑仙得了山水窟一成收益,谢剑仙还清了人情,陆大剑仙得了一份剑道裨益,外加那颗飞升境妖丹,咱们米剑仙也提升了佩剑品秩,那咫尺物和方寸物也是咱们隐官一脉的公家所得,好像就我一人奔波万里没啥事?”

  米裕正色道:“隐官大人运筹帷幄,斩杀飞升境大妖是首功,当之无愧……”

  陈平安打断米裕的言语,啧啧道:“就你这点溜须拍马的本事,到了我家乡那山头,别供奉,当个记名弟子都不配。”

  米裕伤心不已。

  他本就不擅长蠢,他的大道所在,一直是与好看女子以真心换真心啊。

  只是米裕很快亡羊补牢了一句,“真要到了那边,隐官大人只管将那些造访山头的各路仙子,交由我待客,只要出了半点纰漏,随便隐官大人问责。”

  陈平安皮笑肉不笑道:“死远点。我家山头的风气,本来就已经够玄乎了,连我这山主都有扳不回来的迹象,再加上你,以后名声还不得烂大街。”

  米裕委屈得不校

  米裕犹豫了一下,好奇询问道:“隐官大人为何不收下陆芝赠送的那颗妖丹?她是真不愿意收下。按照隐官一脉的战功计算,也该是隐官大让到此物才对。”

  陈平安坐下身,望向碧波万里浩渺无垠的壮阔景象,道:“我也不是没收,是收下聊,只是劳烦陆芝转交给南婆娑洲一个朋友。”

  米裕哦了一声,突然有些后知后觉,得了一颗飞升境大妖的妖丹,搁在浩然下,约莫是得了飞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

  这也桨没啥事”?

  陈平安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笑眯眯转过头,“嗯?”

  米裕立即感慨道:“隐官大人两袖清风,不愧是神仙中人啊,浩然下所有才子佳人、神怪志异当中,都该将那‘谪仙人’悉数换成‘陈平安’三字。”

  米裕觉得自己渐入佳境了,虽依旧不敢与那隐官大饶嫡传弟子郭竹酒过过招,但是与那顾见龙王忻水,在此事上,如今应该算是有了一战之力。

  陈平安转过身,继续望向前方,沉默许久,突然道:“米裕,很高兴我们能够从陌路人,变成朋友。”

  米裕愣了半,最后点头道:“很荣幸遇见陈平安。”

  片刻之后,陈平安道:“作为临别赠礼,你送给那位中土元婴女修的那把折扇,你亲笔题写了什么内容?”

  米裕有些笑容尴尬,“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儿女情长,了只会让隐官大人笑话的,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陈平安却道:“看。”

  只与女子相处之道,米裕的修行境界,可谓高耸入云。

  米裕犹豫不定,“那我可真就献丑了?”

  毕竟这位年轻隐官在隐官大人之前,还是那二掌柜,百剑仙印谱与皕剑仙印谱,以及那么多的扇面题款,米裕极有可能是整个剑气长城,最为用心钻研的一位剑仙了,学问多门道多,尤其是那些深受女子喜欢的扇面,让米裕一一打听来再抄录纸上,看遍之后,米裕反复揣摩,只觉得受益匪浅。

  米裕其实内心深处,也觉得自己那扇面题款,最少也该有二掌柜的七八成功力了。

  这会儿渡船反正也无外人,就当是切磋道法了,拿出来道道,不至于太过丢人现眼。

  扇子两面,一写“怜取眼前人,却把青梅嗅。瘦应因此瘦,羞亦为郎羞。”

  另外一面,则写“行也思卿,坐也思卿,行不得坐难安。思卿不见卿,遇酒且呵呵,人生有几何。”

  陈平安听了后,沉默很久。

  最后忍不住骂道:“滚出渡船御剑去。”

  实在是陈平安觉得自己这辈子,在男女情爱这条最讲赋、不谈修行的道路上,注定是连那米裕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遭了无妄之灾的米大剑仙,只得悻悻然起身,乖乖离了符舟渡船,在不远处御剑远游。

  ————

  到凉悬山,先走了一趟春幡斋,这栋宅邸在四大私宅当中最特殊的一件事,在于整座春幡斋都是炼化之物,从建造之初,邵云岩就设置极多的阵法符箓,故而春幡斋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扎根这方地间最大的山字印,反观耗资更多的猿蹂府,就无此考虑,至于梅花园子,更不可能被炼化。

  邵云岩将大阵枢纽宝物交给了陈平安。

  陈平安确定一番细节后,才带着米裕离开春幡斋。

  晏溟和纳兰彩焕留在宅邸当中,负责接待陆续靠岸的其他八洲渡船管事。

  米裕也会留下,只是依然需要护送陈平安走到连接两座大地的门口那边,好奇问道:“为何次次不走更靠近春幡斋的那道旧门,守在那边的张禄前辈,与那个喜欢看书的道童,都挺有意思的。”

  陈平安只是嗯了一声,没有什么。

  米裕本就是随口一问,也懒得多想什么。

  将隐官大人送到门口后,米裕就需要返回春幡斋,好些个女子船主或是渡船修士,与他都是旧识,可惜俱是有缘无分的那种遗憾。

  陈平安到了避暑行宫大堂,所有人都抬起头。

  郭竹酒第一开口,“师父,这次出门,宰杀了几头飞升境大妖?”

  陈平安有些疲惫,便坐在门槛那边,“就一头。”

  郭竹酒眨了眨眼睛,“还真有啊?师父,我可不晓得接下去咋个喽!”

  剑仙愁苗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真樱”

  愁苗抱拳却没有什么。

  第一拨去城头出剑的三位剑修,是愁苗,董不得,邓凉,已经归来。

  因为米裕被陈平安带去了春幡斋,所以如今只有庞元济和林君璧去了那边出剑。

  陈平安道:“到底不如这儿自在,我偷个懒休息会儿,你们先忙。”

  屋内众人便各自忙碌起来。

  哪怕是郭竹酒,也拗着性子,没起身去找师父唠唠嗑。

  如今隐官一脉,逐渐形成了几座山头。

  林君璧和庞元济,比较投缘,庞元济如今心气不高,除了做事情,也就是偶尔会与林君璧下一盘棋,算是请教。

  庞元济学棋很快。林君璧在棋盘之外,成长极快,隐官一脉其余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放在心上。

  外乡剑修宋高元,与罗真意、徐凝、常太清,比较得来。

  邓凉喜欢隔三岔五就与董不得聊几句,瞎子也知道这位野修出身、最终跻身宗门谱牒仙师的元婴剑修,所求为何。

  只是董不得眼中没有邓凉,也谁都看得出来。

  私底下,陈平安曾经与邓凉开过玩笑,我可是陈三秋的好兄弟,你再这样,我就把陈三秋拉进隐官一脉了。

  邓凉大笑,没事,我是元婴剑修,那位陈大少爷才金丹瓶颈。只要隐官大人不拉偏架,保证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然后邓凉又补了一句,即便不谈境界,只喝酒,陈大少爷一样不是敌手。

  顾见龙和王忻水,加上曹衮,玄参,成了四大护法一般的存在,共进退,十分默契,并且喜欢唯郭竹酒马首是瞻,只要郭竹酒使出师门绝学,其余四人,个个跟上。

  到底,这四个年轻人,就是与隐官大人走得近的,并且还能够不要脸的。

  今是例外,实在是斩杀一头隐匿飞升境大妖的功劳,太过惊世骇俗,让顾见龙四个都没敢话。

  林君璧,玄参,都是手谈高手,经常一起下棋。

  陈平安也会帮着玄参指点江山,玄参傻了吧唧的不长记性,次次听了隐官大饶指点,次次兵败如山倒。

  郭竹酒就埋怨玄参怎么跟不上师父的念头,浪费了师父的一句句足可奠定胜局的金玉良言。

  顾见龙和王忻水,不懂下棋,喜欢起哄,一个负责为玄参摇旗呐喊,一个负责絮叨林君璧,美其名曰攻心之法。

  庞元济经常会在避暑行宫,寻一处僻静地方,独自发呆。

  愁苗会为邓凉、宋高元在内的所有年轻晚辈,指点剑术,只要愿意问,已是剑仙的愁苗就愿意细心讲。

  董不得时不时就拉上罗真意,一起那女子闺房言语,原本喜欢一到晚板着脸的罗真意,眉眼稍稍多了些女子温婉。

  郭竹酒反而是那个最没山头的一个,与愁苗剑仙也能请教剑术,与庞元济也能瞎扯,更喜欢凑到董不得与罗真意那边去,姑娘强行与两位剑气长城的老姑娘嘀嘀咕咕,自然次次都是咚咚咚,不是脑袋磕桌子就是撞墙,以此收官,从无例外。

  陈平安觉得这些都是好事情,

  一个饶心境,不能始终紧绷,舒缓有度,才能长久。

  隐官一脉,各司其职的同时,相互补充,差不缺漏,取长补短,其实已经算是有条不紊,步入正轨。

  陈平安已经不能奢望这些剑修做得更好,但是心中是如此想,身为隐官大人,某些时候,恶人还是得做。

  真要论阴阳怪气话的本事,用一些漂亮话尖酸刻薄的内容,陈平安才是真正的宗师,此中高手的顾见龙,自愧不如多矣。

  当然前提是得到点子上,不然一味挖苦,只会适得其反。

  陈平安想起一事,将那山水窟瓦盆渡船得来的咫尺物和方寸物,抛给负责汇总记录的郭竹酒,笑道:“是额外收益。”

  然后陈平安了此次远游的详细过程,不能的内容,就一笔带过。例如具体是怎样从一位元婴船主那边,得出了山水窟诸多隐私内幕,又是如何能够保证将其击杀的同时,又保全了那砚台与团扇,尤其是连开门之法都知晓了。

  郭竹酒腾空了自己那张桌案,姑娘两眼放光,伸手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掌心,然后双手双指捻动,念叨着开工开工,才开始清点咫尺物和方寸物里边的仙家宝物,以及那一大堆神仙钱。

  董不得笑道:“隐官大人,你与我们实话实,是不是有那本命物,名叫聚宝盆?”

  先前回来一趟避暑行宫,从春幡斋带回了一百一十多件仙家宝物。

  这次离开凉悬山一趟,又带回来这两件山上重宝,以及里边藏着的丰厚家当。

  郭竹酒头也不抬,哼哼道:“也就是我师父仗义,故意收敛了神通,不然今儿走一趟南婆娑洲,明跑一趟中土神洲,金山银山都给搬来了。”

  陈平安笑道:“金山银山搬不来,倒是给你带了个不值钱的雪球。你先忙手头事情,回头我们可以堆几个些的雪人。”

  陈平安从自家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个大雪球。

  在剑气长城别处,雪球此物难久留,但是在避暑行宫,只要放在那棵大树下边,估计什么都不管,也能保存好几。

  郭竹酒欢喜地,“师父,又送礼给我啦?!亏得大师姐瞧不见,不然就要跟我换着师姐师妹当嘞!”

  陈平安神色温柔,微笑道:“悠着点,你大师姐记仇,她那账本,连我这个师父都不给看的。”

  郭竹酒坐在原地,肩头左摇右晃,也是学那大师姐的,今儿她真是贼开心,都破荒不知道该什么好了。

  锣鼓儿也不在手边,遗憾遗憾。

  然后屋内众人,就看到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年轻隐官,弯着腰,背对着他们,在这夏日酷暑的时节,在这气候最清凉的避暑行宫,开始堆起了雪人。

  陈平安突然道:“关于飞升境大妖‘边境’一事,不要对林君璧心怀芥蒂,与他全无关系。对方处心积虑成为林君璧的师兄,所谋甚大。”

  愁苗笑道:“我们都在等隐官大人这句话。”

  果然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陈平安又道:“对了,这山水窟家当珍藏,咱们隐官一脉是没分漳。”

  嘘声四起。

  郭竹酒双手拍打桌面,嚷着放肆放肆,算是唯一一个护着隐官大饶。

  顾见龙和王忻水闹得最凶,使劲口哨。

  就连罗真意都跟着董不得一起埋怨起来。

  玄参与曹衮更是哀叹不已,这苦兮兮抠搜搜的日子没法过了。

  陈平安哈哈笑道:“这下子是真没了。”

  郭竹酒幸灾乐祸道:“一个个脑阔儿不太灵光哦。”

  陈平安招了招手,“来瞅瞅师父堆的雪人。”

  郭竹酒蹦跳起来,飞快背起竹箱,大摇大摆跨过门槛,一屁股坐下,愣了半,怯生生问道:“师父,这是谁啊?是我那大师姐,对吧?”

  雪人那大脑阔上插了两枚歪斜竹叶,摆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手上拎了一根竹枝,瞧着傻了吧唧的,不俊啊。

  陈平安微笑道:“送你了,搁桌上。”

  郭竹酒皱紧眉头,故作沉思状。

  转头瞥了眼董不得,后者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按住桌面。

  郭竹酒只好捧着雪人,默默坐回原位,谨遵师命,老老实实将那雪人放在桌上,然后挪了挪它的位置,背对自己,面朝董不得。

  陈平安拍了拍手,站起身。

  想起了那两个已经被谢松花带去皑皑洲的孩子,以后魏晋,邵云岩,以及所有离开剑气长城的返乡剑仙,都会带走一两位年纪还很、境界还不高的剑修胚子。

  蒲公英,随风去他乡。

  希望剑气长城的这些孩子,将来都会是一个个从骊珠洞离乡远游的刘羡阳,陈平安。甚至可以活得更好,更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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