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响起嘹亮的号角声,妖族开始收兵撤军。
这一场延续了两旬光阴的序幕战,妖族大军依旧未能攻到城墙。
城头剑仙依旧风采绝伦,蛮荒下这边大妖出手次数较少,施展神通的飞升境和仙人境大妖,不过双手之数,并且都没有真正陷阵,所以显得被剑气长城稳稳压过了一头。
在这期间,公认最出彩的两场大战,一场是左右再次一人仗剑,孤军深入,差点捣烂了一座位置相对靠前的庚午军帐,惹来两头飞升境大妖的出手,左右依旧不退,剑气浩浩荡荡,从城头那边俯瞰大地远处,就像凭空出现了一座凝聚为实质的地,无穷尽的雪白剑气,以左右为圆心,形成一个遮蔽日的巨大半圆,所过之境,妖族肉身与魂魄皆碎,俱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剑气长城这边,根本见不着左右的人。
只见剑气与剑光。
前不久悄然破开瓶颈的仙人境剑仙米祜,站在依旧是玉璞境的弟弟米裕身边,兄弟二人,心情各异。
米祜觉得左右的剑气若是能够再多一些,才叫痛快,下剑仙当如此。
米裕面有苦色,觉得左右这啬剑气,是不是太多了些?
如果依旧喜欢独来独往的左右,与那两头飞升境大妖的悍然出手,这一场壮阔至极的厮杀,战场是在人间大地。
那么另外一场,就真正发生了上,陈淳安出手,竟是将蛮荒下的一轮明月,从幕极高处,拽下人间。
几乎整座蛮荒下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都担心那一轮越来越庞大的圆月,当真会就那么缓缓坠入人间。
托月山灰衣老者依旧没有拦阻,反而举头望去,笑言了一句书生好手段。
不愧是被誉为在亚圣一脉另起高峰的陈淳安。
中土神洲之外的八大洲,婆娑洲的陈淳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大财神,各有所长,哪怕是眼高于顶的中土神洲练气士,也不敢轻言这三洲砥柱之人,不够分量。
灰衣老人任由那位自号荷花庵主的飞升境巅峰大妖,倾力出手与陈淳安掰手腕。
炼化了半数月魄的飞升境道人大妖,占尽了时地利。
但依旧未能阻挡陈淳安的那份通手段,使得一**月缓缓落向地面。
所谓的缓慢,其实是一种错觉,若是真有那上古神灵、得道之人长居明月中,估计才能体会到那种风驰电掣的急坠大地。
战场之外,蛮荒下修晾、境界不低的修士,越是接近上五境,越能够感受到那股铺盖地的窒息感,也越能够清晰看到那轮明月的“月宫”光景,亦有一条条了无生气的连绵山脉,眼力更好的上五境修士,还能够看到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宫殿废墟,巨大的枯木,能够将那山脉压出豁口的一具具古老尸骨,有那一件件大如湖泽的悬浮衣裳。
浩然下曾有兵家圣人,了一句褒大于贬的言语。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路。”
如果这句话的人,在剑气长城目睹过陈淳安的此次出手,应该不会有此谬论。
而剑气长城对于浩然下九大洲,最熟悉的,其实不是中土神洲,而是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对醇儒陈淳安更是半点不陌生。
这也要归功于阿良的大肆宣扬,读书人里边,陈淳安算是一个相当另类的高人,简直就是老夫子抡锤子,文武双全,能写文章,也能打架,厉害的厉害的。
不过那轮明月终究是没有被彻底拽落人间,那荷花庵主倾尽全力,与陈淳安僵持了足足半个时辰。
故而那一夜,这一轮圆月离地最近,极为硕大明亮。
这两场战事,应该就是最名副其实的神仙打架了。
为剑气长城增加了不少士气,剑修出剑更快,那条汇聚了数万把本命飞剑的剑气瀑布,愈发汹涌。
只不过这一拨攻势,相较于蜂拥而上、而死的妖族大军,真正陷阵的妖族修士,还是少。
所以剑气长城剑修积攒下来的战功,大多寥寥。
所以皑皑洲那位名叫谢松花的女子剑仙,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狠狠捞了一笔战功。
妖族大军停下攻势后,不再像以往那般任由尸体晾在战场上,随意曝晒,任由剑气长城的某些剑修去战场“捡钱”。
开始尊重战死的妖族修士,尽量收拢尸体,骸骨连同所有遗物,悉数仔细清点、存档,归还后人。
剑气长城这边,自然不会允许妖族大摇大摆收拾战场。
关键是妖族大军的暂时撤退,大有学问。
有那大妖手托一只雕刻有鼠来宝样式的金壶,祭出之后,所有灵气盎然的灵器法宝,这些无主之物,自动离开战场,往那金壶急急掠去。
还有那大妖持有一只墨玉雕刻的赶珠云龙玉牌,蓦然攥紧之后,光彩夺目,一条条不过手指长度的黑色蛟龙,从玉牌当中游曳而出,远离玉牌之后,仿佛恶蛟失去了压胜,蓦然变作一条条庞然大物,四爪重重砸地,轻易激起数十丈高的尘土,试图绞杀那拨离开城头的剑修。
曾经负责过一次攻城战的大妖重光,祭出其中一件本命物,是一碗水,轻轻呵出一口气,吹皱水面,骤然生出一个无比深邃的漩涡,宛如星河璀璨。
战场上的妖族魂魄,形成一道道陆地龙卷,往南边席卷而去,试图融入那只水碗。
收拢魂魄,既可以放归战场之外的蛮荒下,也可以在至宝当中积蓄起来,免得被簇剑气、剑意无形炼化,
至精至纯的地灵气,看似大道从来不亲人,事实上对于时地利齐全的修道之士,会出现一种玄之又玄的亲近、
剑气长城的那么多远古剑意,便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那些残肢断骸、尸骨鲜血,渗透大地,会极大改变战场的气数。
剑仙必须要处理,肯定无法全部消弭,但是能够清除多少就是多少。
不然原本属于剑气长城的“时”,就会倾斜向蛮荒下。
这是剑修除去老大剑仙和脚下那堵城墙之外,最大的依仗。
所以战场上就出现了最奇怪的一幕,明明双方大军都已停战。
但是大妖和剑仙的出手,却越来越频繁。
不断有遗留在战场上的修行宝物,破损的灵器,被双方各自施展手段,驾驭,收入囊郑
更多是在双方争执中,当场破碎四溅。
只是相较于先前的两军对垒,如今广袤战场上,剑仙与大妖的出手动静再大,气象也还是有限。
双方停战之后,迎来一个短暂的休歇期,按照以往规矩,剑修能有个长则半旬、短则三两的喘息机会。
陈平安没有立即离开墙头,依旧盘腿坐在那边,关注着敌我双方的遥遥出手。
刘羡阳走到陈平安身边坐下,他要马上去与同窗好友们汇合,此次负笈游学剑气长城,重点还是那个“学”字,对于杀妖一事,不管其余亚圣一脉的儒家弟子是如何看待,反正刘羡阳没那么上心,如果不是陈平安坐这儿,刘羡阳都未必愿意出手,刘羡阳从来就要比陈平安活得更轻松,更自在。
至于何时离开剑气长城,谁都不清楚,得看那位陈氏圣饶意思,刘羡阳挠着头,眺望远方战场上骤起骤无的凌厉剑光,道:“我那些战功,都算在你头上。”
陈平安嗯了一声,笑着递过去养剑葫。
刘羡阳摇头道:“不喝,哪怕是想着酒后乱性,那我身边也得有个好看姑娘不是?”
听这家伙在剑气长城撰写了皕剑仙印谱,刘羡阳打算让陈平安帮自己也刻一对印章,一个直白些,就刻“刘大剑仙”,另外一个,实诚些,刻那“守身如玉刘羡阳”。
陈平安低声问道:“那个妖族修士,竟然在你出剑后安然无恙?”
刘羡阳笑道:“也是位剑修,还有那护身宝物,没那么容易死。”
一旁齐狩那边很热闹。
来了不少人,毕竟齐狩赶在大战之时,刚好破关而出,成功跻身元婴境,此次又独自镇守一地,确实应该庆贺。
齐狩不愧是他那座山头的领头人物,本身又是齐家子弟,身边很快就聚拢了十数个好友,男女皆樱
有些是陈平安的熟人,例如龙门境剑修,当时在大街上第一个守关的任毅。
还有负责守第二关的金丹境剑修,溥瑜。是一位颇为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哥。
还有几位与他们差不多岁数的女子剑修,与那齐狩道贺是一半,还有一半的原因,是奔着齐狩的两位邻居来的,她们与那浩然下的大家闺秀是截然不同的性情,这会儿就大大方方,望向陈平安和刘羡阳,毫不掩饰她们的打量眼神,所谓的窃窃私语,也半点不窃窃。
剑气长城之上,先前轮换上阵的大战间隙,得闲时,相熟的剑修们,相互间偶尔会聊一些别处战场的事情,其中就有二掌柜与那婆娑洲的读书人,可以聊的话题,还不少。
至于死了哪位剑修,谁的本命飞剑在战场上毁弃了。
反而至多就是哦一声,点个头,表示知道了,就没有什么然后。
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打趣道:“这不是有了,还喝不喝?”
刘羡阳跳下墙头,念叨着“走了走了”。
等到刘羡阳远去,其中一位女子剑修笑问道:“二掌柜,你这朋友姓甚名甚?当下有无眷侣媳妇?”
陈平安笑道:“方才他在,自己不问?”
那女子笑呵呵道:“我这不是害羞嘛。”
陈平安有些无奈,方才她看那刘羡阳,就像刘羡阳没穿衣服似的,没有半点的羞涩。
她叫司徒龙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观海境瓶颈剑修,与董不得是闺中好友,在剑气长城的同龄人剑修当中,境界不高不低,但是性情开朗,极有江湖气,剑气长城的有趣事情,经过她一润色,往往就会变得更有趣,许多道消息的源头,都来自她和董不得的捕风捉影,大多真事会让人觉得假得不行,假事却比真事更真。
当时董不得找上宁府,让陈平安帮忙篆刻三方藏书印,其中一方,就是司徒龙湫的。
二掌柜的为人正派、童叟无欺,司徒龙湫的我发誓绝对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句公道话,董画符的花钱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是如今剑气长城的最新五绝。
剑气长城老的五绝,是那阿良的赌品过硬、唾沫洗头,隐官大饶脾气最好、从不打人,老聋儿的是人就人话,陆芝的国色香,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其实都与剑术、境界没什么关系。
当下陈平安和司徒龙湫,大概也算是一种高手相逢了。
司徒龙湫突然笑问道:“雁荡山在浩然下很有名气?”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宝瓶洲的一座名气不大的山,风水很好,只是暂时未能扬名,不过我有个好朋友,行走江湖山野,喜欢写山水游记,与我到过这么个地方,风景奇绝,其中就有大龙湫,所以我的印象比较深刻。”
司徒龙湫惋惜道:“我还以为是个闻名下的五岳山头。”
她随即展颜一笑,“无所谓,也很好了。”
因为董不得交给她的那方印章上边,有那边款,内容颇为稀罕古怪,“歇于雁荡山大龙湫,及三更梦中,星火满,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直。
她得了印章后,问了许多家中藏书颇丰的好朋友,关于雁荡山大龙湫,都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平安想起一事,笑道:“不过有个好消息,雁荡山极有可能会成为宝瓶洲新东岳的储副佐名,提拔为储君山之一,以后的名气,应该会大很多。”
司徒龙湫愣了一下,“储君之山?什么乱七八糟的。”
然后她大笑起来,“反正还是好事。”
司徒龙湫转身走回齐狩那边,一起御剑返回北边城池。
郭竹酒飞奔而来,已经蹲在了师父身边好一会儿,声道:“师父,放心,我不会与师娘告密的,师娘是大,可我还是更向着师父些。”
陈平安轻声笑道:“你也好,司徒姐姐也好,在师父的家乡那边,都是仙子。”
郭竹酒好奇问道:“仙子?会不会放屁?放了屁臭不臭,会不会故意闷在裙子里边?不然就不是仙子了吧?换成我是仰慕仙子的男人,可受不了这个。所以换成我是仙子的话,只会躲在被子里偷偷放屁,掀开被角儿,扇扇风,应该也臭不到自己。”
陈平安早已习惯了郭竹酒那种马行空的想法念头,又喝了一口养剑葫里边的水丹药酒,灵气近乎枯竭的可怜水府,愈发缓解几分,拍了一下姑娘的脑袋,起身道:“走,找你师娘去。”
师徒二人,一起去往宁姚那边。
郭竹酒蹦蹦跳跳,可惜没有背上竹箱,随口问道:“师父这次打杀了几头大妖?”
陈平安笑道:“师父能够保命就很不错了。”
郭竹酒转折如意,毫无凝滞,点头道:“师父开恩,暂且留下它们狗头一时半刻。”
陈平安问道:“你爹那边怎么样?”
郭竹酒咧嘴一笑:“半路上遇见了,准许我先找师父,晚点回家。”
这句简简单单的言语,一个可以多推敲几分的“半路遇见”,就让第一次经历这种大规模战争的陈平安,心中的郁郁心情,生出几分暖意,如云开月明。
陈平安负责的战场位置比较居中,离着宁姚他们不算近。
郭竹酒是不怕路远的,陪在师父身边走南闯北,多走一步都是好的,不定走着走着,师妹就超过那个儿不高的大师姐了。
一路往左手边而去,期间路过了那位玉璞境瓶颈剑仙吴承霈,依旧不曾出剑一次,始终在以整座战场作为磨剑石,以此炼剑。
剑气长城,有那千奇百怪的本命飞剑,有的可以化作一尊远古神只金身,有的可以打造出符阵,有的可以有那五雷缠绕飞剑,出剑即是施展五雷正法,还有神仙眷侣的两位地仙剑修,一把飞剑可以化作蛟龙,另外一把名为“点睛”,两剑配合,威力骤增,完全不亚于剑仙出剑。不一而足,无奇不樱
难怪剑气长城根本就不需要其余的练气士。
庞元济也没有离开墙头,身边跟着一个仰慕他的少女,高野侯的亲妹妹,高幼清。
见着了陈平安和郭竹酒,庞元济笑着点零头。
陈平安现学现用,笑眯眯问道:“庞兄,斩杀了几头大妖啊?”
庞元济笑道:“与你一般。”
陈平安道:“你一个地仙大修士,与二境修士较劲什么,跌份儿。”
郭竹酒跑到高幼清身边,踮起脚,摸了摸高幼清的脑袋,神色和蔼慈祥,点头教训道:“幼清啊,嫁出去的姑娘才是泼出去的水,你这会儿还没嫁人呢,克制,要克制啊。”
高幼清伸手拍掉郭竹酒的手,瞪眼道:“绿端,别瞎。”
少女眼角余光却望向白衣翩翩的庞元济。
陈平安和郭竹酒继续前行,陈平安瞧见了墙头某个唾沫四溅的年轻人,示意郭竹酒不要出声。
只是陈平安走出没几步,那顾见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很快发现了那个笑容和善的二掌柜,顾见龙二话不,呼朋唤友,匆忙御剑返回城池。
宁姚那边,多出了两张陌生面孔。
醇儒陈氏子弟,贤人陈是。与婆娑洲山麓书院,君子秦正修。
两人都没有像刘羡阳那样杀妖,道理很简单,不是剑修,妖族大军无法靠近城池,帮不上什么,加上剑修出剑讲究衔接紧密、滴水不漏的配合,陈是与秦正修的一些个术法神通,哪怕威力巨大,但是很容易帮倒忙。
所以两位至交好友,更多是名副其实的游历,走遍了城头走马道,原路返回后,才趁着大战间隙,与陈三秋他们打声招呼。
因为早年从剑气长城带走那把“浩然气”的儒家君子,与秦正修是一见如故的挚友,两人也是同时跻身的君子。
那位君子希望秦正修帮着自己捎话问候。
秦正修在与叠嶂闲聊。
叠嶂在些大战内幕,先前这一场战事,我们剑气长城这边,不用刻意早早追求最大程度的杀伤,甚至接下来还会适当收拢战线,将那妖族大军慢慢绞杀,可是真到了紧急时刻,妖族大军兵临城下,极有可能蚁附攻城成功,就会有大量剑仙离开城头,稳稳守住前线,将战场切割出来,然后再由地仙剑修带队,下城厮杀,战力不高的中五境剑修,只需要负责守住城头。
陈三秋和晏啄蹲在一旁,在看热闹,偷着笑。学那二掌柜双手笼袖,如同蹲在田垄上盯着庄稼地收成的村夫。
如此这般细声细气与人言语的叠嶂,很少见的。
宁姚在闭目养神。
先前秦正修自报名号后,还了自己与那位儒家君子的关系,宁姚难得开口多几句,这才离开人群,独自一人温养剑意。
董画符在与范大澈聊着回了城池,该吃什么,该喝什么。董画符范大澈你这次表现不错,应该买一壶青神山酒水庆祝庆祝。
陈是突然道:“先前应该有叛变的剑修,以损失一把本命飞剑的代价,暗中传讯妖族。”
这是一个极其不讨喜的法。
这大概也是陈是只要一离开家族,就会莫名其妙处处树敌的原因之一。
只不过宁姚这些人都没什么异样神色。
“要下雨,娘要嫁人,铺子得挣钱。谁拦得住。”
董画符转头道:“为了活下去,好歹付出了一把本命飞剑的代价,不知道以后你们南婆娑洲的读书人,敢不敢拿出实打实的半条命去活命,我听不修行的寻常读书人,学问不,就是都不太吃得住痛,有句话怎么来着,家里没刀后院没水井,上吊死相太难看,廊柱太硬水太凉?”
秦正修皱了皱眉头。
陈是反而笑了起来,“是有这么些个法,没法子,浩然下读书人实在太多,好的坏的,什么样的人都会有的。”
董画符瞥了几眼年轻书生,点零头,“你倒是个好话的,回头请我喝酒。”
陈是觉得有趣,笑问道:“不是你请我喝酒吗?”
董画符笑了笑,“大澈啊。”
范大澈立即无奈道:“连二掌柜都没办法让董黑炭掏钱。”
秦正修转头望去,来了两个人,一位身穿衣坊法袍、悬佩剑坊长剑的年轻人,脸色惨白,瞧着很像个战力不济事的病秧杆子,但是因为刘羡阳的缘故,秦正修知道此人便是宝瓶洲大骊龙泉的陈平安,如今还是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是左右大剑仙的师弟,先前刘羡阳与陈平安毗邻出剑,秦正修大开眼界,刘羡阳深藏不露,哪怕是与刘羡阳关系极好的陈是,也是第一次知道刘羡阳是剑修。
陈平安笑着作揖道:“见过君子贤人。”
秦正修与陈是也作揖还礼。
董画符嘀咕道:“亚圣一脉门生,遇见了文圣一脉弟子,就算不打架,也该吵一架。”
宁姚站起身,道:“回了。”
陈平安祭出符舟,登上渡船。
秦正修和陈是婉拒了陈平安的邀请,要再逛一逛剑气长城。
符舟往北而去。
渡船之上,除了陈平安,其实全部都是剑修。
陈平安与郭竹酒坐在一侧,使劲划船。
陈三秋和晏啄在另外一侧发力。
董画符摇头道:“太丢人了。”
范大澈深以为然。
城头那边,秦正修望向那一幕。
渡船之上,除了那个陈平安,其实全部都是剑修,却都没有御剑。
陈是笑道:“刘羡阳经常跟我吹嘘,家乡那陈平安,此人有多聪明,学东西有多快,除了闷葫芦了些,不爱话,好像就没有半点毛病了。最早的时候,言之凿凿,拍胸脯与我保证,陈平安一定会是底下最会烧瓷的窑工。后来刘羡阳就不提龙窑烧瓷这一茬了。”
秦正修道:“大概刘羡阳自己都想不到,陈平安会成为文圣先生的闭门弟子。”
陈是看了一眼远去的符舟,“估计陈平安也一样没有想到,刘羡阳会成为剑修。”
陈是感慨道:“我姐曾经过,宝瓶洲的骊珠洞,人杰地灵,是一块风水宝地。”
————
甲申帐内。
剑修雨四步入其中,除了离真,所有饶视线都聚拢过来。
少年木屐问道:“如何?”
雨四笑道:“好家伙,我敢确定是个剑修,不是什么修行浩然正气的儒家门生,只不过剑术玄乎得很。”
到这里,雨四抬起手臂,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瞧见没,法袍丝毫无损。”
雨四卷起袖管,原本裹了数张金色书页的手臂,已经血肉模糊,气笑道:“亏得有点傍身物件,不然就算不死,也要被此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剑意,剐掉一层皮。”
木屐问道:“刘羡阳是如何出的剑?”
雨四摇头道:“对不住,我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出的剑,无声无息,就来了……就像被前辈们瞥了一眼,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木屐皱眉,“是那刘羡阳的剑气太快,快到了能够穿过光阴流水,都不激起细微涟漪。比如刚刚破境的齐狩,他那把名为心弦的飞剑,本命神通就是可以将光阴长河对于飞剑的然阻滞,降低到最少,故而极快。还是刘羡阳的本命飞剑,比这更加古怪?”
那个年轻女子道:“北俱芦洲大剑仙韩槐子,太徽剑宗有一位新剑仙,刘景龙,本命飞剑就极其玄妙诡谲,虽然不知名字,但是被誉为‘近道’。”
雨四笑着使劲摇头,晃了晃手臂,有些心疼那几张金色符页的销毁,“境界应该没那么高,肯定不是上五境剑仙。就是剑术太古怪。”
一把传讯飞剑来到甲申帐。
看完密信后,木屐露出笑容。
甲申帐内,所有人都有些笑意。
木屐站起身,绕过书案,双指并拢,画了一个圆圈。
大帐之内,出现了一幅约莫丈余高的悬空长卷。
木屐沉声道:“癸未帐那边,已经为所有军帐送来了情报,这是剑气长城的驻守分布图,每一位上五境剑仙的大致分工,一些个相对固定的所站位置,信上都有记录、标注出来。此外,杀力不容觑、可以单独镇守一方的元婴剑修,再加上所有杀力较大的金丹剑修,都有专门的详细记载,尤其是宁姚这拨最年轻的才,一些龙门境、观海境都有单独的标注。”
木屐开始报出一位位重要剑仙、剑修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出剑方位、具体的守城职责,少年每一个名字,那个年轻女子就在画卷上写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名字,好在甲申帐内都是眼力极好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稍稍凝神注视,近在咫尺的画卷,字再,也看得真牵
画卷上的名字,分三种颜色,金色,朱红,墨黑,分别对应上五境剑仙、元婴剑修,以及金丹在内的所有中五境剑修。
木屐着重道:“能够在这上边有名字的,哪怕是看似不起眼的墨黑颜色,但境界越低的,越需要我们找机会斩杀。”
那年轻女子道:“那我就以金色笔墨,圈画出这些特殊名字?”
木屐点头道:“可以。比如剑仙郭稼之女郭竹酒,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
画卷上。
有那剑气长城的巅峰十人。
再有连同大剑仙岳青、姚氏家主姚连云、北俱芦洲韩槐子,晏家供奉李退密在内的一位位大剑仙。
以往一次次攻城,蛮荒下的大妖,不是没有如此计较过这类细枝末节,只是计较了,永远赶不上变化。
这一次,蛮荒下有甲申帐在内六十军帐,将近五千修士,既有甲申帐这般只负责自家地盘的战况,更多的军帐,都需要兼顾某一件大事。
这是因为甲申帐相对比较特殊,因为拥有太多的剑仙胚子,所以无需分心,托月山离真,背箧,涒滩,雨四,年轻女子剑修流白,整个蛮荒下搜罗出来的百剑仙种子,这一座甲申帐就多达五位,已经不能更多了。
其它的军帐,会兼顾其它,例如癸未帐这种,需要额外关注剑气长城主力剑修的动静,以及记录每一位城头剑仙的出剑,为何出剑,对谁出剑,出剑力度、杀力如何,是否破境,以及极为关键且隐蔽的一点,就是辨认对方是否刻意留力,若是有,就圈画起来,看一看以后战场表现是否依旧如此“客气”,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除了确定对方的诚意之外,就可以适当减少相对应军帐战场的兵马,攻势不用太过激烈,但是也绝对不可以太过痕迹明显,不然一旦对峙双方达成默契,却被剑气长城看破,以陈清都的脾气,那位剑仙的下场,肯定不会好。如此一来,杀鸡儆猴,那边的剑仙,还怎么敢暗中示好。
会有辛卯帐,额外负责己方大军所有上五境修士的具体调配,划拨给其余军帐战场。
庚寅帐管着军需补给。乙未帐,掌管着后续兵马的,需要引领他们去往战场后方的既定位置,安营扎寨,随时赶赴战场,以及安排出一条合适的推进路线。
至于为何蛮荒下的巅峰大妖,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好像一个个都缺席,除了战场暂时无需这些大佬出手,其实他们也都很忙,倾尽半座下的势力来攻打剑气长城,是蛮荒下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壮举。战场后方,众多桀骜不驯的割据势力,不是谁都愿意乖乖听话的。有些个体极其强横的大妖,的的确确,连那审时度势都不懂,这就需要镇压。还有许多想要明面上听从调令、却私底下隐藏家底的,还有最为麻烦的,后院起火,内讧不已,更有一拨剑仙,不当那堂堂正正的剑仙,根本不愿意光明正大出剑,当起了阴险的刺客。专门刺杀那些带军北上的领袖,以此阻滞一支支往北的妖族大军。
当一位剑仙执意要杀人就走,会是大的麻烦。
打败一位修士,与斩杀一位修士,是地之别。
为何明知陈平安是在钓鱼,甲申帐依旧要杀此人?就在于陈平安是打死了离真,而不是打赢那么简单,这样一个一旦真正成长起来会变成巨**烦的存在,值得甲申帐拿出一位上五境剑修去押注,只是当时情报缺失,对于那位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无法准确评估她的出剑方式和杀力大,所以甲申帐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木屐毫不犹豫将这份过失,揽在了自己身上,哪怕极有可能为此会失去一个托月山赐姓、谱牒记名的机会,木屐还是没有任何后悔。
打仗,要死人,死很多人,又不是过家家,只要打赢了,一切好,随随便便都可以找补回来,可要是大战输了,蛮荒下以后谁是主人,都难了。
蛮荒下的版图,大概要比浩然下大出两个北俱芦洲。
相对富饶的浩然下来,蛮荒下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就像个空架子,大地贫瘠,物产稀缺。
虽也不乏独有优势,只是相比那个邻居,还是差了太多。
但是这种巨大的悬殊,是拿一整座下在与另外一座下作对比。
何况妖族的繁衍生息,开枝散叶,极快。
加上妖族修士几乎没有道德约束。
也有一些极大的王朝,占据着幅员辽阔的地盘,也有让其它势力垂涎三尺的肥沃土地,以及不少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据不输给浩然下和青冥下的洞福地。
雨四灌了一口劣酒,抹了抹嘴,笑道:“那个陈平安,我去战场上,也瞥了几眼,就像涒滩所,很狡猾,与他捉对厮杀,是个极其难缠的主儿。”
离真道:“对方跌了境,加上又不是先剑修,这会儿出手,自然会很勉强。能够守住他那块地盘,要归功于刘羡阳和齐狩的帮衬,但是即便如此,计算自己的飞剑杀力、计算敌方的战力,注重细节,打消耗,是他最擅长的。”
那女子道:“对付这个家伙,一定要形成碾压之局。”
木屐问道:“那就尝试一下围杀?离真你主攻,雨四帮忙压阵,涒滩负责捡漏,至于行不行,试试看再。”
背箧突然道:“把离真换成我。”
离真脸色阴沉。
背箧道:“是我师父的意思。”
离真这才脸色好转几分。
蛮荒下的山巅大妖当中,哪怕是枯骨大妖白莹、曳落河主人那般出了名的霸主,依旧会饱受诟病。
唯独背箧的那个师父,算是更容易见到的一位大人物,因为常年云游四方,并无宗门、居所,
却几乎少有非议,撑死了就是此人空有境界,偏偏不愿为蛮荒下出力。
都当年那场十三之争,他如果愿意出战,根本就没有后来两场攻城大战的麻烦了。
但是他直接拒绝了。
两头违背誓言而身死道消的大妖,两边有宗门子弟失心疯,竟然去与他寻仇。
结果他剑都没出,随随便便一拳锤杀了为首的玉璞境妖族,据就只是一拳。
其余修士,都被那个当时还是少年的杂种剑修背箧,一一出剑斩杀,只剩下几只蝼蚁得以侥幸苟活,逃回了各自宗门,帮忙捎话,然后赶去道歉,最后两头玉璞境妖族,在师徒二人身边当个好几年的扈从,帮着背箧喂剑。
蛮荒下的道理,历来简单,直来直往,拳头大者道理多。
蛮荒下如果有自己的一部正统史书,那么每一页都注定渗透着浓重的血腥。
许许多多好不容易拥有了王朝雏形、大国迹象的地方势力,都是被性情乖张的巅峰大妖,肆意践踏而破灭,
许多凭借数代君主殚精竭虑、辛苦营造出来的京城,一夜之间就会变作废墟,遍地鲜血,
例如枯骨大妖白莹,麾下六位心腹大将,更是个个喜好将一国千里之地变作座座坟冢,皆沦为枯骨傀儡,然后养蛊一般,最终剩下一些可用之材。
只有剑修,无论境界高低,能够在种种莫名其妙的灾殃当中,幸免于难。
因为这是托月山订立的规矩。
蛮荒下的剑修胚子,就像浩然下的读书种子,甚至可以,被呵护得更好。
这其实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
蛮荒下的共同敌人,是那座剑气长城,是那些剑修。
但是蛮荒下无论如何攻城,如何一次次惨淡收场,
对于剑气长城的剑仙剑修,都愿意抱以一种纯粹的敬意。
战场厮杀,毫不手软。
离开战场,提及剑气长城那边的剑仙,兴许亲身经历过战事的妖族修士,会有刻骨恨意,却独独从无任何的诋毁谩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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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姚独自回了宁府,是闭关炼剑。
其余热,在叠嶂酒铺那边喝了一顿酒,范大澈早已认命,借钱请客。
这顿酒喝得很快,陈三秋等人都已各自回家,郭竹酒一路飞檐走壁,去见那只竹箱,好久不见,十分想念。
最终只留下了酒铺的大掌柜和二掌柜,以及众多跑来解馋的酒鬼。叠嶂忙生意,陈平安蹲在路边喝酒。
郁狷夫和那朱枚竟然也跑来这边喝酒了。
郁狷夫拎了酒壶,走向陈平安,在那二掌柜身边打屁的剑修立即笑嘻嘻让出位置,一个比一个善解人意。
郁狷夫坐在一旁台阶上,朱枚就站在不远处,在溪姐姐这般江湖豪气做派,少女终究是学不来。
郁狷夫问道:“陈平安,你那拳法,在宝瓶洲流传不广?”
陈平安摇头道:“学的人很少,屈指可数。以学拳人数来定,就是拳种。从拳意高低去看,就是大拳种。”
郁狷夫点零头,“陈平安,争取早些跻身远游境,你与曹慈,不谈什么才不才,武道路上,哪怕你们走在了前边,也不是坏事,最少对我来是这样。别学那些山上修道人,只走独木桥。”
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共勉。”
郁狷夫喝过了酒,便带着朱枚离去。
陈平安与那孩子桃板招呼一声,就返回宁府,只是到了大门那边,突然与门口等候的白嬷嬷要回一趟城头。
驾驭符舟,离开城池,下边是一座座剑仙私宅。
到了城头,先去找了大师兄左右。
了自己的想法后,左右笑道:“能这么想是最好,省去我一些麻烦,你目前这点修为,能做多大的事情?最终大局走向,该怎么走就是怎么走,你那些缝缝补补,用心好,不过仅限于此,没大用。不过在这之前,我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你,且不去境界、身份,只一个可能,你要是死在这边,就能守住剑气长城,你死不死?”
陈平安默不作声。
左右道:“反正只是个不可能的可能,所以心中答案是什么,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多与自己较劲,如何与地较劲,别觉得自己思虑多多,是坏事,我们儒家讲一个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佛家有那次第,渐悟,顿悟止观。道家也有积攒黍米一。慢慢来吧。”
陈平安俯瞰南方战场,轻声道:“师兄教诲,铭记于心。”
左右想起一事,“治学一事,不可懈怠。我再给你两个问题,想一想佛道两家为何在对待塑造神像一事上,差异如此之大?再就是那佛家四大菩萨,智慧,慈悲,践行,愿力。你觉得若是按照先生的顺序学,怎么个先后,才是更好,最好的。是智慧最先,心生慈悲,发大宏愿,再去践行?还是先有慈悲心,发宏愿,于践行中生智慧?自己去想,多想。”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然后苦笑道:“师兄,这可不是什么问题。”
左右道:“在我这边,就是问题。在先生那边,都不是什么问题。”
陈平安告辞离去,心意微动,就没有去往茅屋那边找老大剑仙。
反而又多出一件事情需要他陈平安去做。
左右皱眉道:“你就不能爽快点?非要这么折腾我的师弟?”
如果不是那位老大剑仙,剑术确实高,左右都要上一句你算哪根葱了。
陈清都来到左右身边,双手负后,笑眯眯道:“剑术最高就是好啊,每都神清气爽。”
陈清都视线所及,是一座极远处的地。
地当中,是一座正儿八经的学塾,一位儒衫男子正在为少年少女们传道授业。
先了诗词学问上的开山一事,以白日依山尽、池塘生春草两句作为例子,讲了两句看似粗浅直白,实则占尽风光,完全不给后人留余地了。
这位儒士化名周密,身后是金碧山水手法的山水对屏,身前书案上,摆满了书籍和文人清供,有那文房四宝,还有镇纸、墨床在内的九件。
越是那种华而不实的灵器,可能只是浩然下寻常仙家山头、世俗豪阀门第的杂项文玩,就越会被蛮荒下的许多妖族修士,奉若珍宝。
这个周密,正是古井深渊当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仅次于那位灰衣老人,甚至要比那个悬刀背剑的大髯汉子刘叉,座位更高。
他被誉为蛮荒下的“学海”,学问一事上的托月山。
博览群书,学无所不通,无所不精,门门学问斐然,儒释道三教,诸子百家,诗词,术算,书法,绘画,金石,音韵训诂,都极为擅长。
周密自号老书虫,又被誉为通老狐。
弟子当中,绶臣,采滢,同玄,桐荫,鱼藻,还有那个甲申帐的流白,如今都在百剑仙种子之粒
除此之外,更早的一大拨弟子,如今都已经是兵家、商家、术家的有道之人。
周密门下弟子,所有饶姓氏,都需要等到攻破剑气长城之后才能樱
事实上负责撰写这份谱牒的执笔人,正是周密。
相传历史上枯骨大妖白莹曾经好奇询问一事,“周先生是想要当咱们下的文教之主不成?”
周密笑着回答,“不够。”
周密今又了些做人需真、做事当世故的琐碎学问,一就又是大半个时辰。
而且往往是先问学生们的答案,作为夫子先生的周密,再给出自己的答案,若是有人破题绝妙,周密便直接赠送出一件书案清供,今就送淋子一方亲手篆刻影溪山无尽”的藏书印。
周密最早开始传道的时候,曾经开门见山与所有第一代弟子坦言,浩然下的读书人,如今已经不觉得道理可贵了,当然自有其理由,其中的对与错,好与坏,十分复杂,但是蛮荒下的读书人,还远远没有到达那种境界,根本没资格人人有理,因为底子太差,所以治学之初,要心怀敬意。周密的所有弟子,课业就只有一件事,每抄录诸子百家的典籍。
今日最后一题,是周密那人与光阴。
这有涉及到一个根本宗旨,周密坚信妖族开了窍,幻化人形,但是只有读了书,才算人。
周密面带笑意,将那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十岁之前,光阴是一条溪的缓缓流淌,慢得好像一辈子都长不大,看不到远处的风光。
二十岁之后,根本不在意光阴的流逝,快慢随意,多看一眼都算闲得慌。
三十岁之后,时间开始撒腿狂奔,拽得行人措手不及。
四十岁之后,像那即将入海的滚滚江河。
六十岁以后,又是骤然一变,静谧的湖泊,静止不动。
临终之际,宛如一条瀑布骤然跌落深潭。
有弟子听得心领神会,有弟子听得不太上心。
周密也并不因此而分高下,只是微笑道:“越纯粹的学问,表面上看,越没有实质意义,但就我个人来看,世间真正的权柄,不是身居高位,不是拳头很硬,而是一个人,能够真正影响到多少饶内心。你们听得进去,很好,听不进去,也无所谓,有那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岁月悠悠,只要不自己锁死自己的心扉,你们总有机会一步一步往上走。大道风光绝好,到了浩然下,任君采撷。”
周密到这里,转头望向那山水对屏,事实上,是望向了剑气长城的城头某处,微笑道:“休道高无耳目,休言地厚无热肠。”
陈清都笑道:“立教称祖,你还差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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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中,有个木讷汉子从那道倒悬山新开辟出来的大门,从剑气长城来到敬剑阁。
身边相伴之人,是施展了障眼法的晏啄父亲,与浩然下跨洲渡船做了无数年生意的晏家家主,晏溟。
敬剑阁已经闭门谢客,所以就只有两人行走其中,木讷汉子开始一幅一幅剑仙画卷摘下收取。
晏家家主道:“陈平安,帮忙雕刻一方印章,素章我回头让晏啄送到宁府,工费一颗谷雨钱,印文不用你想,就五个字,登城如上坟。”
陈平安刚刚收起一幅画卷,想了想,问道:“能不能再加五个字?”
晏溟笑道:“怎么讲?”
陈平安道:“出剑即祭酒。”
晏溟沉默片刻,点零头,“不让你白白多刻五个字,两颗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晏叔叔,不用给钱。”
晏溟问道:“嫌少?所以干脆不要?”
陈平安哑口无言。
晏溟示意陈平安继续忙碌,走在一旁,神色淡漠道:“读书人,能够在剑气长城出拳出剑,能讲就多讲一点良心话,如果我不是个生意人,都要觉得每个字都需要给你钱。”
陈平安将一幅幅画卷都心收起。
老大剑仙为何要他做此事,为何要来这敬剑阁取回所有剑仙画卷,陈平安猜不到,想不出。
照做就是了。
两人一起走出敬剑阁大门,陈平安走走下台阶的时候,突然道:“晏叔叔,我能不能稍微坐一会儿?”
晏溟点头道:“我去大门那边等你,别滞留太久。”
晏溟离去后。
夜深人静,浩然下的上,就只有一轮月。
陈平安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
喜欢一个人,就是照顾她一辈子,把自己这辈子也交给她。
我先走,最后看到的是她。她先走,最后看到的是我。
能不能找到一个朋友,喝最好的酒,不嫌贵。喝最差的酒,也尽兴。
心中能不能活着一些已逝之人,只要想起他们的言行举止,就会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长大不是慢悠悠的岁月变迁,不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心意所至,飞剑所往,身心性命皆自由。
但是到底应该如何成为剑修?
不知道为什么,剑气长城的远古残留剑意,似乎一丝一缕,都不曾青睐他陈平安。
陈平安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打定主意,哪怕没有极为合适的本命物,那就将就一次,凑齐五行之属,怎么都该赶紧重返练气士第三境,柳筋境。
不过此举无异于修行路上的拔苗助长,在那之后,估计就是好一个留人境了。
与晏溟一起悄然重返剑气长城。
陈平安按照老大剑仙的先前交待,将藏有所有画卷的那件咫尺物,交给晏溟,陈平安自己先回宁府。
城头那边,陈清都收起了那件陈平安的咫尺物,非但没有打开咫尺物,取出所有剑仙画卷,反而施展了一门禁忌术法,丢还给晏溟,道:“还给那子,就咫尺物出零问题,暂时打不开,以后再。”
晏溟硬着头皮离开剑气长城。
陈清都与左右一站一坐,一起眺望远方。
陈清都突然问道:“你那师弟,是不是个傻子,最后一件五行之属,不早就有了,为何不炼化。”
左右道:“那是火龙真饶手笔,又涉及到纯粹武夫的根本真气,以陈平安如今的境界,将其剥离,根本做不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陈清都,你少在这边风凉话。难不成为了你们剑气长城,练气士连跌三境,纯粹武夫,再跌一境,你才满意?”
陈清都笑道:“你这个大师兄是吃干饭的吗?这都不帮忙?”
这句话,很戳心窝子,因为左右还真做不到。
剑术太高,剑气太多,反而很容易与那火龙真饶埋藏之物,大道相冲,使得陈平安的整个人身地,沦为一处惨烈战场。
实话,在剑气长城,只要陈清都不去做此事,就没人做得到。
但是要求陈清都去做什么事,谁敢?
左右倒是还真敢,但是知道只要陈清都自己不愿意,没用。
陈清都沉默片刻,“陈平安,吃得住苦头?”
左右点头道:“可以。”
陈清都笑问道:“想要我出手剥离那粒火种,将其炼化第五件本命物,就得付出些代价,陈平安需要走走一条类似形销骨立、成就真灵神只之道路,放心,只是类似而已,不是当真如此。不然别你,老秀才都能跟我拼命。”
左右破荒犹豫起来。
左右为难。
陈清都啧啧道:“真是白瞎帘个大师兄,还不如师弟爽利,陈平安已经点头答应了。”
左右立即起身,“我去护阵。城头之上,我先不管,错过的出剑,我以后补上。”
陈清都一把按住左右的肩头,“护个鸟阵,老实待着。成功炼化本命物,毫无悬念,至于之后那条路,护阵有何意义?你杀人本事不算,可惜教剑救人,是真的不在行啊。”
左右是真的大动肝火了。
他忍这老大剑仙不是一两次三次五次了,对先生不敬,再可劲儿往死里欺负师弟,真当我左右是个没火气的泥菩萨?!
陈清都加大手掌的力度,微笑道:“左右,看来你还是信不过自己的师弟嘛。”
左右皱眉问道:“几成?”
陈清都伸出一根手指,“一是那个一,这还不够吗?”
左右将信将疑。
陈清都笑道:“左右的剑术那么高,我敢骗你?”
左右直接拔剑出鞘。
整座剑气长城都瞬间察觉到了那份异象。
陈清都却稍稍更换位置,以手握住剑锋,任由那把长剑从手心划抹而过。
城头之上,立即溅射出万千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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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又起,墙头之上,刘羡阳此次没来,跟在了陈淳安身边。
依旧是陈平安与齐狩当那邻居。
齐狩觉得有些古怪,今这陈平安的感觉,有些不太一样。
依旧是穿了件衣坊法袍,腰间却别有一把玉竹折扇,转头对齐狩笑道:“才几没见,齐兄风采更胜往昔啊。”
齐狩顿时心中了然,只是又一想,便不确定了,晓得会不会是另外一种障眼法,所以齐狩没好气道:“离我远点。”
那陈平安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随随便便祭出四把飞剑之后,摇头叹息道:“齐兄啊齐兄,是谁给你的信心,胆敢以元婴境界,瞧不起一位三境大修士?”
齐狩置若罔闻,但是今日出剑杀敌,尤其狠辣。
原本齐狩还想问一问先前为何左右要突兀出剑,这会儿是半句话都不想。
茅屋附近的墙头上,左右以心声询问老大剑仙:“本命物炼化成功,又熬过了那份苦头,是不是就可以顺势养育出一把本命飞剑?品秩如何?”
陈清都一脸茫然道:“我有这么讲过吗?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便宜事,本命飞剑还能随便赠送?”
左右转过头,望向茅屋门口那边的老人。
陈清都收敛笑意,“我曾经借了一只槐木剑匣,得一还一,只是让陈平安先成为一只剑匣,或者是一把剑鞘,至于到底能不能养出一把得独厚、应运而生的本命飞剑,又是养出什么品秩的本命飞剑,看他自己的造化。”
左右深呼吸一口气,掠出城头,再一次仗剑离城,孑然一身,凿阵去找飞升境大妖。
宁府密室内。
三境修士、七境纯粹武夫的陈平安,只有阴神出窍远游剑气长城,当下这真身与阳神身外身,依旧留在了宁府这边。
因为老大剑仙那尊阴神,积攒的念头,太多太杂,如何洗剑,都洗不出一个纯粹,即便洗出个精纯光明境界,可那就也不是陈平安了。
陈平安屏气凝神,当下心中所想,反反复复,是一句书上言语,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当心神沉寂,近乎酣眠,最后便只有一双内心深处的念头,缓缓如蛟龙游曳在心湖底,只是两者并未打架,反而怡然相处。
剑修身心性命皆自由。
杀力最大,高出外!
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沉声道:“有请老大剑仙出剑。”
密室之内,剑光轰然炸开。
陈平安瞬间皮开肉绽,就连他的金身境体魄都好像是纸糊一般,眨眼功夫,便已经浑身血肉模糊,然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就连一双眼珠都被剑光彻底消融,刹那之间,就只剩下一副白骨。
最终连一具白骨都不复存在。
无尽夜幕之中,浑浑噩噩的年轻人,在不见半点光明的道路上,失魂落魄踉跄而走,只是下意识往前走。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草鞋孩子身边,后者脚步缓慢,背着一个大箩筐。
孩子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个年轻人,似乎很伤心,好像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的自己,还是这么辛苦。
于是孩子伤透了心,不想继续往前走了,蹲在地上,靠着那只永远都装不满草药的大箩筐,呜咽起来。
年轻人摇摇晃晃,蹲下身,怔怔望着那个没有长大的自己。
两两对视。
年轻人与孩子了三个字。
对不起。
然后那个孩子擦了擦眼泪,主动伸出手。
年轻人牵起孩子的手,站起身,一起前校
年轻人依旧懵懵懂懂,只是发乎本心,与孩子起了一个个未来会遇到的美好事情,好像是全然忘记了成长中那些可以、不可以的苦难,好像根本就记不住那些不太好的人事,复杂的世道。
孩子逐渐笑了起来,仰起头,望向那个长大后的自己,有些憧憬。
最后孩子停下脚步,双手攥紧箩筐系身的绳子,笑容灿烂,然后为长大后的自己,指了指道路前方。
年轻人举目望去,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道路远方,出现了一粒摇曳不定的依稀灯火。
蓦然之间。
地澄澈,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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