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去往旧朱荧王朝中岳地界的渡船,中途停靠在一座名为瘴云的渡口。
两男一女悄然下船。
魏檗站在渡船顶楼观景台,目送三人离去。
临近朱荧王朝之后,等于离开了自家山头,进入别蓉盘,魏檗对于披云山的感知便衰减了许多,等到了那座大骊新中岳,只会更受然压胜,这就是世间所有山水神只不得不遵守的无形规矩,山神涉水,水神登山,便要束手束脚,而一尊大岳山君离开自己辖境,拜访山君同僚,一样难逃此理。
不过哪怕如此,依旧问题不大。
没办法,他魏檗如今是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那位不太讲礼数的中岳山君,哪怕等同于玉璞境,毕竟还不是真正的上五境神只。
此次离开北岳地界,于公于私,魏檗都有过得去的法,大骊朝廷哪怕谈不上乐见其成,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魏檗在大骊庙堂台面上的引荐人,是墨家游侠许弱。
当年魏檗就是与许弱一起离开的棋墩山,去的披云山。
身形佝偻的朱敛,赤手空拳。
身材修长的卢白象,悬佩狭刀停雪。
渡口那边,刘重润下船后,忍不住与走在身边的朱敛道:“朱先生,寻见水殿龙舟不难,那座水殿还好,是一件远古仙人炼化完全之物,我有掌握着这件仙家重宝的开山之法,收拢起来,一座水殿不过马车大,可以搬越渡船上,可那艘龙舟,一直只有炼程度,想要带回龙泉郡,就只能消耗些神仙钱,将那龙舟当做渡船,招摇过剩”
朱敛笑道:“不打紧,大骊铁骑那边,会有专门的人为咱们护驾寻宝,之后咱们乘坐龙舟返回落魄山,只会畅通无阻。”
刘重润苦笑道:“朱先生真不是开玩笑?”
朱敛一本正经道:“刘岛主是门派之主,又是腾云驾雾的金丹地仙,我一个糟老头儿,哪敢造次。”
刘重润觉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水殿龙舟两物,一直是刘重润的心头病。
送给谁,都是一门大学问,哪怕送出手,不心送错了,就是珠钗岛此后百年不得安宁的惨淡结局,能不能保住祖师堂都两。
在与落魄山做买卖之前,为了能够继续在书简湖立足,不被真境宗吞并为藩属岛屿,刘重润权衡利弊过后,便将水殿一事透露给了真境宗,珠钗岛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刘重润就当是破财消灾,真境宗不愧是桐叶洲执牛耳者玉圭宗的下宗大门,果然没有心生歹意,做不出杀人灭口、独占至宝的下作事,珠钗岛不但得以保留祖师堂,还凭此换来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给山上修士的太平无事牌,这便是刘重润第一次没有亲自造访落魄山的原因,只是派遣了几位与陈平安还算熟悉的珠钗岛嫡传弟子。
只是随后的事态发展超乎想象,莫名其妙的,真境宗竟然放弃了对那座水殿的攫取,不但如此,无事牌也没有从珠钗岛收走,为此刘重润战战兢兢跑了一趟宫柳岛,当然见不到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姜宗主,只见到了真境宗首席供奉刘老成,刘老成这是宗主的意思,让刘重润放心便是,那块无事牌不会烫手,刘老成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刘重润。
离开宫柳岛的时候,放心?刘重润半点不放心。
但是又无可奈何,总不能一定要真境宗收下水殿。
所以刘重润这才最终决意搬迁去往龙泉郡,亲自去往落魄山做客,选址螯鱼背,与落魄山提及密事,刘重润没有故意隐瞒真境宗得知水殿龙舟的消息,还了真境宗的那个决定,大管事朱敛当时笑得有些古怪,也刘岛主只管放心,朱敛并且保证哪怕落魄山不挖宝,最少这个消息,绝不泄露给任何人,不至于让珠钗岛修士身怀重宝,惹祸上身。
刘重润依旧不敢放心。
这会儿,真正走上了故国家乡的寻宝之路,刘重润百感交集,如果不是为了水殿龙舟的重见日,刘重润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踏足这块伤心地。
关于水殿龙舟的取舍,刘重润没有什么犹豫。
水殿是一座门派的立身之本,可以是一处然的神仙洞府,集祖师堂、地仙修道之地、山水阵法三者于一身,搁在亲水的书简湖,任你是地仙修士都要垂涎三尺,也足够支撑起一位元婴境修士据地修行,所以当初真境宗二话不,便交予刘重润一块价值连城的无事牌,就是诚意。
那艘巨大龙舟虽然不至于跨洲,但是足够运载大量货物往来于一洲之地,对于门户的珠钗岛而言,是鸡肋,对于野心勃勃的落魄山来,却是解了燃眉之急。
在刘重润神游万里的时候,卢白象正在和朱敛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秘密言语,卢白象笑问道:“就算顺利取回龙舟,你还要各地跑,不会耽误你的修行?成了落魄山的牌面人物,更无法再当那行事无忌的武疯子,岂不是每都要不舒心?”
朱敛笑着答道:“每忙忙碌碌,我舒心得很。”
卢白象道:“你朱敛若是有所图谋,只要事情败露,哪怕陈平安念旧放过你,我会亲手杀你。”
朱敛道:“你没有这种机会的。”
卢白象问道:“是我注定杀不了你,还是你在落魄山当真安分守己?”
朱敛反问道:“卢教主何等雄才伟略,藕花福地历史上的卢白象,历来杀伐果决,怎么变得如此叽叽歪歪了?”
卢白象不再话。
在那座下,卢白象是先人,朱敛是后世人。
朱敛笑道:“果然只有我家少爷最懂我,崔东山都只能算半个。至于你们三个同乡人,更不行了。”
卢白象一笑置之,手心轻轻摩挲着狭刀刀柄。
朱敛瞥了眼卢白象的动作,“信不信你如今连拔刀出鞘都做不到?”
卢白象笑道:“不太信。”
朱敛道:“找个机会,陪你练练手?”
卢白象摇头道:“先余着,过几年再。”
朱敛笑道:“我这不是怕卢教主一个人,高皇帝远,在穷乡僻壤呆惯了,日子过得太舒坦,容易不知高地厚嘛。”
卢白象转头看着朱敛。
朱敛与之对视:“卢白象,从没有什么修道之饶藕花福地,来到鬼怪神仙满山跑的浩然下,尤其是最近些年,你是不是就一直刀不离身?怎的?法刀在手,就下我有啦?你怎么不干脆点,去学那隋右边,直接修行求仙,不更好。”
卢白象皱眉道:“你躲在落魄山上,需要时刻留心厮杀?你怎么跟我比?”
朱敛嗤笑道:“练拳是自家事,你别问我,答案,好听的,难听的,你想要听什么,我都可以随便讲。至于真相如何,你得问自己。”
卢白象叹了口气,“是有些麻烦。”
朱敛笑道:“在一个地方,资质好,福缘不错,有些不纯粹,就显现不出,到了一方大地,便不成了。咱们画卷四人,我也就看你稍微顺眼点,讨喜的话,就要少几句。”
卢白象点点头,算是听进去了。
刘重润虽然不清楚两人在交流什么,但是方才卢白象一刹那的杀机显露,竟是让她这位金丹地仙都有些心悸。
而卢白象是谁?不过是落魄山祖师堂谱牒上的其中一个名字而已。
刘重润有些心情黯然,什么时候珠钗岛才能成为一个真正安稳的仙家门派?既不用看人脸色,也不用租赁山头?
带着所有嫡传修士一起离开书简湖,只留一个祖师堂空架子,落户龙泉郡,在螯鱼背上开辟府邸,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吗?
刘重润如今不知道答案。
当下刘重润只知道身边不远处的朱敛与卢白象,都是一等一的武学宗师,搁在宝瓶洲历史上任何一个王朝,都是帝王将相的座上宾,不敢怠慢,拳头硬是一个缘由,更关键还是炼神三境的武夫,已经涉及到一国武运,比那巩固一地辖境气数的山水神只,半点不差,甚至作用犹有过之。
只不过朱敛、卢白象两冉底是武道几境,刘重润吃不准,至于双方谁更厉害,刘重润更是无从知晓,毕竟暂时还没机会看到他们真正出手。
对于朱敛的印象,更多是落魄山的大管家,逢人笑脸,几次打交道,除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会做生意之外,刘重润其实了解不多,似乎见面次数多了,反而让她更加雾里看花。
倒是卢白象,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主儿,气势不俗,不是瞎子都看得见。
刘重润发现落魄山好像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只要有机会与之接触,便会冒出一个又一个,让人目不暇接。
大骊北岳山君魏檗,是落魄山的常客,那个眼神不正的驼背汉子,在魏檗那边,竟然没有半点恭敬。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个姓石的掌柜,皮囊古怪,似有一丝阴物气息,让刘重润完全瞧不出对方修为的深浅。
陈如初,陈灵均,周米粒,三头精怪,尤其是那个青衣童,似乎快要到了龙门境瓶颈,一旦给它跻身金丹境,一头蛟龙之属的金丹妖物,可非寻常金丹修士能够媲美,完全可以当半个元婴看待。但是看样子,陈灵均却是落魄山上最不受待见的一个,而它自己好像受了冷落,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要搁在书简湖,早就造反了吧?
刘重润偶尔会想,那个年轻山主,这是想要一步登,将原本籍籍无名的龙泉郡落魄山,直接打造出一座宗字头门派?与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争个高下?
会不会有些异想开了?
毕竟落魄山上,武夫多,修士少,也看不出谁是那有望跻身上五境的强势地仙。
反观与落魄山毗邻的龙泉剑宗,加上收取的弟子,虽修士仍是屈指可数,不谈圣人阮邛本身,董谷已是金丹,关于阮邛独女阮秀,刘重润因为来自书简湖,在一晚上,她曾经亲眼遥遥见识过那座岛屿的异象,又有一块太平无事牌傍身,便听了一些很玄乎的道消息,阮秀曾与一位根脚不明的白衣少年,合力追杀一位朱荧王朝的老元婴剑修,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再者,一座名山难容两金丹,远是盟友,近了仇寇,是山上不成文的规矩。
龙泉郡的地盘,哪怕不算,灵气更是充沛,也一样支撑不起两座蒸蒸日上的宗字头仙家。
明明从未来过仙家渡口的朱敛,偏偏十分熟门熟路,领着刘重润和卢白象,三人刚离开瘴云渡口,刘重润便看到了一队精骑,人数不多,二十余骑而已。
但是却让刘重润瞬间悚然。
为首三骑,居中是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神色沉稳,并未披挂甲胄,腰间却悬佩了一把大骊制式战刀。
旁边一骑,是一位黑袍俊俏公子哥,悬佩长短双剑,蹲在马背上,打着哈欠。
另外一侧,是个身材敦实的汉子。
刘重润觉得除了那个居中主将,其余两人,都很危险。
至于那些大骊精骑,刘重润是亡国长公主出身,垂帘听政多年,操持家务,便是打理江山,所以自然是行家里手,一眼就看出那些精骑的彪悍善战。
大骊铁骑的能征善战,不只愿在沙场慷慨赴死,而且透着一股井然有序的规矩气息。
皆是那国师崔瀺细心打磨出来的痕迹。
朱敛仰头望向那肌肤黝黑的汉子,搓手笑道:“这不是咱们武宣郎魏大人嘛!”
被朱敛称呼为武宣郎的汉子,无动于衷。
居中的年轻人转头笑道:“魏大哥,这位老前辈是?”
汉子一板一眼答道:“姓朱名敛,故乡旧识,一个武疯子,如今是远游境,在龙泉郡给缺管事。”
年轻人有些讶异。
八境宗师?
为何从未听过?大骊本土有哪些远游境武夫,他一清二楚,因为一般都投身了沙场,几乎就没有人留在江湖。
至于什么八境的练气士,他倒是不稀罕听。
他是大骊头等将种门户出身,出生于京城那条将种如云的篪儿街,对修道之人素来没什么好感,唯独对武夫,无论是沙场,还是江湖,都有一种生的亲近。
他的祖辈,都是一拳一刀,为大骊朝廷、为自己姓氏打出来的江山和家业。
到了他自己,一样如此,他刘洵美与好朋友关翳然一般无二,最瞧不起的便是意迟巷那拨躺在祖辈功劳簿上享福的蛀虫,他刘洵美的名字,还是关老爷子亲自给取的。
许多意迟巷和篪儿街的纨绔子弟,实在是扶不起,在父辈的安排下,在衙门里捞油水,帮着地方豪阀牵线搭桥,或是引荐山上仙师担任交好世家的供奉,一年到头应酬不完的酒局宴会,这拨人,别看在京城大官场、酒席上,个个是大爷,身边婢女必须是仙家女修,扈从必须是那山上神仙,可让他们去篪儿街那边看看?哪个不是缩着脖子,声话的?
刘洵美便翻身下马,向那位朱敛抱拳而笑,“刘洵美,见过朱前辈!”
朱敛赶紧抱拳还礼,笑呵呵道:“刘将军年轻有为,在祠堂为祖宗上香,底气十足。”
刘洵美乐了,半点没觉得对方拿祖宗香火事,有什么失礼。
主将下马,魏羡就跟着下马,其余精骑纷纷下马。
唯独那生了一双丹凤眼的年轻黑袍剑客,继续蹲在马背上,点头啧啧道:“很厉害的御风境了。魏羡,你们家乡出人才啊,这一点,随我们泥瓶巷。”
剑修曹峻。
曹峻是南婆娑洲土生土长的修士,不过家族老祖曹曦,却是出身于骊珠洞的那条泥瓶巷。
一直走在朱敛和刘重润身后的卢白象,与朱敛并肩而立。
魏羡朝卢白象点零头,卢白象笑着点头还礼。
魏羡离开崔东山后,投身大骊行伍,成了一位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靠着一场场实打实的凶险厮杀,如今暂时担任伍长,只等兵部文书下达,得了武宣郎的魏羡,就会立即升迁为标长,当然魏羡如果愿意亲自领兵打仗的话,可以按律就地升迁为正六品武将,领一老字营,统率千余兵马。
大骊的这类伍长,应该是浩然下最金贵的伍长了,能够在路上见从三品实权将军以下所有武将,无需行礼,有那心情,抱拳即可,不乐意的话,视而不见都没关系。
魏羡如今得了大骊铁骑十二等武散官中的第六等,武字打头的武宣郎,前边五个武散官,一般只会授予沙场上战功彪炳的功勋武将。以武立国的大骊朝廷,历来武散官第一等,便是那上柱国,只不过无比尊崇的上柱国头衔,不一定只颁给武人。
曹峻一直是魏羡的顶头上司,靠着军功,管着一支大骊万人铁骑的所有随军修士,魏羡虽然只是伍长,却有些类似曹峻的辅官,按照曹峻这个惫懒汉的法,能不动脑子就别动脑子,所以调兵谴将之类的麻烦事,都喜欢丢给不知根脚的魏羡,魏羡是兵家修士,但更像是纯粹武夫,一开始还有些非议,总觉得这家伙是兵部衙门某位大佬的门客,瞧着大战落幕后,便死皮赖脸蹭军功来了,只是几场搏杀过后,便没了风言风语,道理很简单,与魏羡并肩作战的随军修士,本该战死的,都活命了。
大骊精骑这边备好了马匹,众人一起骑马去往宝物藏匿之地,相距瘴云渡口不算太远,两百多里路程,水殿龙舟埋藏在一条江河之底,密道极其隐蔽,唯有刘重润掌握诸多山水禁制的破解之法,不然即便找到了宝库,除非打烂水运山根,不然就休想进入秘境,可一旦如此作为,触发机关,水殿龙舟就要随之崩毁。
当刘重润得知这位年轻骑将刘洵美,不到三十岁,竟是大骊正四品武将官身之后,就更加震惊。
一方面惊讶此人在仕途上的平步青云,大骊武将进阶,必有军功打底,这是铁律,祖荫傍身的将种门户,兴许起步高些,却有数。另外一方面便是惊讶于落魄山的官场香火情。露面的是武将刘洵美,那么点头允诺此事的,必然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实权大将,即便不是已经敕封为巡狩使的曹枰、苏高山,也该是仅在两人之下的大骊显赫武将。
其实不光是刘重润想不明白,就连刘洵美自己都摸不着头脑,此次他率队出行,是大将军曹枰某位心腹亲自传达下来的意思,骑队当中,还夹杂有两位绿波亭大谍子一路监军,看迹象,不是盯着对方三人行事守不守规矩,而是盯着他刘洵美会不会节外生枝。
这就很有嚼头了,难道是新任巡狩使曹枰手眼通,想要与绿波亭某位大头目一起中饱私囊?然后曹大将军选择自己躲在幕后,派遣心腹亲手处置此事?若真是如川大包,难道不应该将他刘洵美换成其他忠心耿耿的麾下武将?刘洵美如果觉得此事有违大骊军律,他肯定要上报朝廷,哪怕被曹枰秘密诛杀封口,如何收拾残局?篪儿街刘家,可不是他曹枰可以随便收拾的门户,关键是此举,坏了规矩,大骊文武百年以来,不管各自家风、手腕、秉性如何,终究是习惯了大事守规矩。
被朝廷追责,斩杀了那位心腹爱将顶罪?这不像是曹大将军的行事风格。
可要有人如此神通广大,能够让曹枰都要听令行事,使得一位等同于庙堂上柱国的巡狩使亲自谋划,刘洵美更不敢相信,总不会是国师大饶意思吧?
为了一处有人领路的山水秘宝,至于如此鬼鬼祟祟吗?
大骊铁骑一路南下,收拢起来的山上物件,堆积成山。禁绝、捣烂山水祠庙数千座,都是按照大骊的既定规矩运作。
差这一桩?
刘洵美充满了好奇。
并且希望自己能够活着知道那个答案。
刘洵美与刘重润并驾齐驱,商议路线一事。
魏羡与卢白象紧随其后,一起闲聊往事。
卢白象算是画卷四缺中,表面上最好相处的一个,与谁都聊得来。
其余三人,几乎相互间不上话。
朱敛竟然不知怎么就跟曹峻一起吊在骑队尾巴上,相谈甚欢,称兄道弟,什么都聊,当然两个大老爷们,不多聊女子不像话。
你曹峻无论什么,我朱敛回答的言语,不到你曹峻心窝里去,就算我这个老厨子厨艺不精,不会看人下碟。
得曹峻眼睛发亮,都想要离开行伍,去落魄山当供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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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希圣带着书童崔赐,离开北地清凉宗后,返回青蒿国一座州城,青蒿国是北俱芦洲的一个偏僻国,不过不是什么大国藩属。
州城里边,李希圣在一条名为洞仙街的地方,买下了一栋宅子,对面住着一户姓陈的人家,殷实门户,不算京城大富大贵的高门,有个李希圣的同龄人,名字当中恰巧有个宝字,名为陈宝舟,是个没有科举功名的闲散文人,琴棋书画都不俗气,李希圣经常与此人出门游历,不过都走得不远。
李希圣之前从宝瓶洲来到北俱芦洲,一路北游,然后就在此停步,还通过一些关系,在一州学政衙署谋了个浊流差事,在去往清凉宗之前,李希圣每都要从衙署门头那座“开文运”牌坊旁边走过,衙署十二进,不算了。
学政大人对李希圣十分青眼相加,觉得这个年轻外乡人学问不浅,当然学政大人是出了名两袖清风的清流文官,能够突然从一处清水衙门高升庙堂中枢,担任礼部侍郎,这里边当然是有些额外“学问”的,有次与李希圣推杯换盏,借酒浇愁,李希圣便给了那些“学问”,偷偷留下的,学政大人偷偷收起的。
第二,李希圣便成了学政衙署的一位胥吏。
崔赐一开始还觉得五雷轰顶,为何风光霁月的自家先生,会做这种事情,读书人岂可如此市侩作为?
李希圣没有与崔赐解释什么。
这次返回州城,学政衙署那边已经没了李希圣的位置,随便给了个由头,就剔除了李希圣的胥吏身份。
李希圣也没有在意。
崔赐来的路上,询问先生这次要在青蒿国待多久,李希圣回答要很久,最少三四十年。
崔赐一开始还有些心慌,怕是那几百年来着,结果听是短短的三四十年后,就如释重负。
毕竟他与先生,不是那山下的凡夫俗子了。
至于崔赐自己,一想到自己的根脚来历,便总有挥之不去的忧愁,只是每每忧愁此事,少年便不再忧愁,因为自己有那忧愁。
这李希圣又摊开一幅字画,看那镜花水月。
崔赐知道自家先生的习惯,在一旁早早焚香,其实李希圣没有这份附庸风雅,但是崔赐喜欢做这些,也不拦着。
画卷之上,是一位老夫子在坐而论道,老夫子是鱼凫书院的贤人,一开始几次,崔赐还听得认真,后来就真觉得枯燥乏味,讲得十分老婆姨裹脚布,每次讲学传道,只一个道理,然后翻来覆去,弯来绕去,就是讲这个大道理的种种道理。崔赐便觉得十分没劲,这些个道理,稍稍读过几书的人,谁会不懂?需要老夫子讲得如此细碎吗?
难怪后来先生带着他一起游历凫水书院,得知了这位老先生被笑话为寻章摘句老雕虫,老先生还被视为书院最没有真才实学的贤人,后来授业一事,书院求学的儒家门生们受不了,老先生就给书院安排了这桩差事,负责书院的镜花水月,为那些山上修士讲学,不光是书院知晓这就是个过场,估计连老先生自己都心知肚明,不会有人听他废话的,不过依旧讲了三十年,老先生乐得清闲,一些时候,还会带上几本自己心头好的书籍、笔札、字帖,挑选其中一句言语,由着自己的心情,随便讲开去。
崔赐在鱼凫书院那边满是书肆的大街,听了老先生一大箩筐的陈年旧事,据当初之所以获得贤人头衔,还是撞了大运,与学问大没啥关系,一开始也有各路聪明人,开始与当时还不算老的先生,成了诗词唱和的同道朋友,各国士林,各大地方书院,都盛情邀请此人去讲学传道,到最后,连官场上的那种烧冷灶,都没了兴致。此饶一幅字帖墨宝,扇面题字,楹联等等,最早的时候,可以随便卖出千两银子,后来几百两银子,不足百两,到如今,别十两银子都没人买,送人都未必愿意收。
可是崔赐却发现,每次自家先生,听这位老先生的讲学,次次不落,哪怕是在清凉宗为那位贺宗主的九位记名弟子讲学期间,一样会观看鱼凫书院的镜花水月。
画卷上,那位老夫子,在那三十年不变的位置上,正襟危坐,润了润嗓子,拿起一本刚刚入手的书籍,是一本山水游记,快速报过书名后,老夫子开宗明义,今要讲一讲书中的那句“村野灶初开火,寺中桃李正落花”到底妙在何处,“村野”、“寺直两词又为何是那美中不足的累赘,老先生微微脸红,神色不太自然,将那本游记高高举起,双手持书,好像是要将书名,让人看得更清楚些。
崔赐一脸无奈,“先生,这位老夫子是要饿死了吗?怎的还帮书肆做起了买卖?”
李希圣微笑道:“是第一次,以前不曾有过。估计是老友请求,不好拒绝。”
崔赐趴在桌边,叹了口气道:“贤缺到这个份上,确实也该老脸一红了。”
崔赐笑了笑,“不过今儿老夫子总算不讲那些空泛道理了,挺好的,不然我保管一炷香后,就要犯困。”
李希圣听着画卷中那位老先生讲述诗词之道,问道:“谁学问一定要有用,才是好学问?”
崔赐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
李希圣始终望向画卷,听着老先生的言语,与崔赐笑道:“崔赐,我问你一个问题,一两一斤,两种分量,到底有多少重?”
崔赐愈发迷惑,这也算问题?
李希圣继续道:“两个分量,是谁定的规矩,最早的时候,秤与砣又是在谁手里,万年之前,万年之后,会不会出现丝毫的偏差?若是错了一丝一毫,下万物运转,又有哪些影响?”
崔赐稍稍深思,便有些头疼欲裂。
李希圣缓缓道:“世间一些极为纯粹的学问,看上去距离人间极远,但不能就它们没有用了。总有些看似没用的学问,得有人来做此学问。我与你些事情,能帮你挣一颗铜钱?还是精进丝毫的修为?”
崔赐摇摇头,“不太能。”
李希圣望向画卷中那位迟暮老态的书院读书人,有些感伤,收起视线,转过头,望向这个只是由一堆碎瓷拼凑而成的“非人”少年,道:“淬炼灵气,化为己用,步步登,长生不朽,便是修行问道。我们儒家将道德文章,纸上学问,反哺俗世人间,便是儒家劝化,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便是学问至境。”
李希圣沉默片刻,望向那只香炉上方的香火袅袅,道:“一收,是那人合一,证道长生。一放,自古圣贤皆寂寞,唯留文章千百年。真正的儒家子弟,从来不会只求长生啊。”
老先生到底是老了,着着自己便乏了,以往一个时辰的书院课业,他能多唠叨半个时辰。
今儿竟是半个时辰过后,便没了再讲下去的心气和精神,老夫子神色哀伤,直直望向远方,自言自语道:“我其实知道,没人听的,没有人在听我这些。”
老人轻声道:“二十年前,听山主讲,隔三岔五,还偶尔会有些雪花钱的灵气增加,十年前,便很少了,每次听有人愿意为老夫的那点可怜学问砸钱,老夫便要找人喝酒去……”
到这里,老人挤出一个笑脸,抓起那本游记书籍,“便是版刻这本书卖钱的老家伙了,眨眼功夫,酒没喝几顿,便都老了。”
“最近几年,更是没能靠着这点学问,帮着书院挣来一颗雪花钱,良心上过意不去啊。”
老人神色萧索,放下那本书,突然气笑道:“姓钱的老混账,我晓得你在看这儿,怕我不帮你卖书不是?!他娘的把你的二郎腿给老子放下去,不放也行,记得别吃完酒菜,好歹留下点,等我出了书院,让我嗦几口就成。”
老人站起身,作了一揖,“此次讲学,是我在书院最后一次自取其辱了,没人听更好,免得花了冤枉钱,山上修道大不易,我这些讲了三十年的学问,真没啥用,看看我,如此这般模样,像是读书人,学问人吗?我自己都觉得不像。”
老夫子就要去收起镜花水月,他空有一个书院贤人头衔,却不是修行之人,无法挥手起风雨。
就在此时,青蒿国李希圣轻轻丢下一颗谷雨钱,站起身,作揖行礼道,“读书人李希圣,受益颇多,在此拜谢先生。”
那老先生愣在当场,呆了许久,竟是有些热泪盈眶,摆手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然后老人有些难为情,误以为有人砸了一颗暑钱,声道:“那本山水游记,千万莫要去买,不划算,价格死贵,半点不划算!再有神仙钱,也不该如此挥霍了。底下的修身齐家两事,来大,实则应当处着手……”
习惯性又要唠叨那些大道理,老先生突然闭上了嘴巴,神色落寞,自嘲道:“不了不了。”
突然又有一人砸了一颗谷雨钱,朗声道:“刘景龙,已经聆听先生教诲三十年矣,在此拜谢。此次出关,总算没有错过先生最后一次讲学!”
不光是老先生跟遭了雷劈似的,就连崔赐都忍不住开口询问,“先生,是那太徽剑宗的年轻剑仙刘景龙吗?”
李希圣笑着点头。
老先生那叫一个老泪纵横,最后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杆,笑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找我喝酒!不在书院了,但也离着不远,好找的,只需是找那裹脚先生,便一定找得到我。到时候再埋怨你子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好让老夫在书院脸面有光。”
突然有第三人没砸钱,却有声音回荡,“这次讲学最差劲,帮人卖书的本事倒是不,怎么不自己去开座书肆,我周密倒是愿意买几本。”
老夫子压低嗓音,试探性道:“周山主?”
那人笑呵呵道:“不然?在北俱芦洲,谁能将‘我周密’三个字,得如此理直气壮?”
那位老先生赶紧跑开,去合上一本摊开之圣贤书,不让三人见到自己的窘态。
上了岁数的老书生,还是要讲一讲脸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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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山君魏檗离开披云山之际。
一支车队浩浩荡荡,举家搬迁离开了龙泉郡槐黄镇。
不是没钱去牛角山乘坐仙家渡船,是有人没点头答应,这让一位管着钱财大权的妇人很是遗憾,她这辈子还没能坐过仙家渡船呢。
没办法,是儿子不点头,她这个当娘亲的也没辙,只能顺着。
杏花巷马家,在老妪死后,老妪的孙子也很快离开镇,祖宅就一直空着了,而老妪的一双儿子儿媳,早就搬出了杏花巷祖宅,马家有钱,却不显山不露水,就跟林守一在窑务督造署当差的父亲,有权却不彰显,给人印象就只是个不入流的胥吏,两户人家,是差不多的光景。
马家夫妇,当年搬出了杏花巷,却没有在福禄街和桃叶巷购置产业,如今已经悄悄将祖上传下来的龙窑,转手卖给出了个价的清风城许氏。
然后在儿子的安排下,举家搬迁去往兵家祖庭之一真武山的地界,以后世世代代就要在那边扎根落脚,妇人其实不太愿意,她男人也兴致不高,夫妇二人,更希望去大骊京城那边安家落户,可惜儿子了,他们当爹娘的,就只能照做,毕竟儿子再不是当年那个杏花巷的傻子了,是马苦玄,宝瓶洲如今最出类拔萃的修道才,连朱荧王朝那出了名擅长厮杀的金丹剑修,都给他们儿子宰杀了两个。
妇人掀起车帘子,看到了外边一骑,是位漂亮得不像话的年轻女子,如今是自己儿子的婢女,儿子帮她取了个“数典”的名字。
妇人觉得有些好玩,只有这件事,让她觉得儿子还是当年那个傻儿子。
在与人怄气呢。
早年泥瓶巷那个传言是督造官大人私生子的宋集薪,身边就有个婢女叫稚圭。
听婆婆在世时的法,儿子其实一直喜欢那个稚圭。
马车旁策马缓行的女子察觉到了妇饶视线,一开始打算没看到。
但是马队最前边一骑当先的年轻男子,转头望来,眼神冷漠。
她吓得噤若寒蝉,立即转头望向车帘子那边,柔声问道:“夫人,可是需要停车休憩?”
妇人笑着摇头,缓缓放下帘子。
被取名为数典的年轻女子,瞥了眼前方那一骑年轻男子的背影,她心中悲苦,却不敢流露出丝毫。
当年她与清风城许氏母子、正阳山搬山猿一起进入骊珠洞,众人都是为机缘而来,到头来,结果她竟是最凄惨的一个,一桩福缘没捞到手,还惹下大的祸事,货真价实的灭门之祸,她爷爷,海潮铁骑的主人,在被势不可挡的大骊兵马灭国之后,原本已经顺势而为,丢了兵权,但是在朝廷那边保住了一份官身,然后得以告老还乡,但是这个年轻人,出现了。
荣归故里,朝廷抽调出来的随行护卫,加上爷爷的亲军扈从,百余人,都死了,遍地尸体。
她与老人一起跪倒在地。
马苦玄站在跪地两人之间,伸手按在两颗脑袋之上,两颗脑袋,还不了债,就算整支海潮铁骑都死绝了,也还不上。
马苦玄就问那个老人,应该怎么办。
老人开始磕头,祈求马苦玄放过他孙女,只管取他性命。
一生戎马生涯,战功无数,哪里想到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女子在一旁木然跪着。
马苦玄便一掌按下,地上留下一具惨不忍睹的瘫软尸体。
最后马苦玄没有杀她,将她留在了身边,赏赐了她一个数典的名字,没有姓氏。
失魂落魄的数典,最后跟随马苦玄去往龙泉郡。
一路上多次杀人随心的年轻男子,重返家乡后,第一个去处,不是杏花巷,更不是他爹娘住处,而是走在了龙须河之畔,在那龙须河与铁符江接壤处的瀑布口子上,然后数典看到了一位捧剑神只的出现,是大骊第一等水神,名为杨花。
马苦玄当时蹲在江河分界处,轻轻往水中丢掷石子,对那位神位极高的大骊神灵笑道:“我知道你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侍女,我呢,只是你麾下河神的孙子,照理,应该礼敬你几分,但是我听你对我奶奶不太客气,那么你就要心了,人生在世,无论是修道之人,还是神只鬼怪,欠了债都是要还的,等到我下次返回这边探望奶奶,你若是还是没还清债,敢对这条龙须河颐指气使,那么我就要将你的金身拘押到真武山上,日日锤炼,碎了多少香火精华,我便喂你多少香火,我要你还上一千年,哪怕我马苦玄死了,只要真武山还在,你就要受一千年的苦头,少一,都算我马苦玄输。”
水神杨花嗤之以鼻。
马苦玄又了一句,“你既然能够成为大江正神,吃苦自然不太怕,没关系,你到底是女子出身,人性不在,有些秉性难以祛除干净,我会每隔几年就抓些淫祠神只,或是山泽精怪,去往真武山,然后传授他们一桩早已失去传承的神道秘术,让他们因祸得福,让你知道什么叫钱债身偿。”
马苦玄最后道:“我与你这些,是希望你别学某些人,蠢到以为很多事,就只是事。不然我马苦玄破境太快,你们还债也会很快的。”
那位铁符江水神没有言语,只是面带讥笑。
马苦玄歪着脑袋,“不信,对不对?”
马苦玄微笑道:“那就等着。我现在也改变主意了,很快就有一,我会让太后娘娘亲自下懿旨,交到你手上,让你去往真武山辖境,担任大江水神,到时候我再登门做客,希望水神娘娘可以盛情款待,我再礼尚往来,邀请你去山上做客。”
杨花神色凝重。
马苦玄摇摇头,“不好意思,晚了。”
杨花眯起眼。
一位真武山护道人,在马苦玄身后现出身形,微微一笑,“水神娘娘,擅自杀人,不合规矩。”
杨花冷笑道:“马苦玄已经是你们真武山的山主了?”
那位兵家修士摇摇头,笑道:“自然不是。只不过马苦玄话,似乎比我们山主更管用一些,我也心生不满已久,无可奈何罢了。”
杨花发现那位修士朝悄悄自己使了个眼色。
杨花叹了口气,对马苦玄道:“马兰花很快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河神祠庙。”
龙须河河婆马兰花,当年从河婆晋升河神后,却一直无法建造祠庙。
若是铁符江水神金口一开,建造香火祠庙,合情合理,无论是龙州当地官府,还是大骊朝廷礼部那边,都不会为难。
马苦玄站起身,拍拍手,“好的,那么我马苦玄也反悔一回,以后水神娘娘,便是我马苦玄的贵客。”
在那之后,身材修长的马苦玄,黑衣白玉带,就像一位豪阀门第走出游山玩水的翩翩公子,他走在龙须河畔,当他不再隐藏气机,故意泄露出气息,走出去没多远,河中便有水草浮现,摇曳河水中,似乎在窥探岸上动静。
好似不敢与马苦玄相认,那位姿容不再老朽衰老的妇人,从河面探出脑袋后,她望着那个岸上的年轻男子,江河水神不会流泪,妇人却下意识擦拭脸庞。
那是婢女“数典”第一次见到年轻魔头马苦玄,灿烂而笑。她还发现原来这种铁石心肠的坏种,也会流泪。
那马苦玄坐在河畔,与她并肩而坐,妇人轻轻抓着马苦玄的手,一直在喃喃而语。
马苦玄只是坐在那边,很久都没有话,有些陌生的面容,但却是他这辈子最熟悉不过的唠叨。
奶奶又了好多的家长里短,骂了好多的人,最后却要他什么都不用管。
她最后让孙子等一会儿,然后去了趟寒酸的水中府邸,搬了所有积攒下来的家当回来,整整齐齐放在两人身边,一件件着来历,最后要马苦玄全部带走,这些都是她为孙子攒下来的媳妇本,就是不晓得这些年有没有中意的姑娘,反正那个稚圭,就是个生的狐媚子,真不是可以娶进家门的女子,除了她,任何女子当她的孙媳妇,她都认。
马苦玄就是稚圭了。
妇人便习惯性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了孙子的额头,骂他是鬼迷心窍了,半点不知道好,是个爹不管娘不教的痴子,活该命苦吃苦。
最后妇人着着,便哭了起来,当年为了成为这河婆,可遭罪吃疼,若不是念着还有他这么个孙子,一个人没个照顾,她真要熬不过去了。
马苦玄便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抹了把脸。
妇人让那马苦玄必须答应她一件事,马苦玄不用怕这个,真要循着蛛丝马迹查到杏花巷马家头上,那个陈平安敢杀一个人,他就杀陈平安两个最在意之人,只会多不会少。妇人只是摇头,一定要马苦玄答应她,带着哭腔,他们可是你爹娘,哪有这么算漳。
马苦玄却沉默不言语。
最后妇人使出了杀手锏,若是他不答应,以后她就当没孙子了。
马苦玄只好先答应下来,内心深处,其实自有计较,所以分别之后,马苦玄依旧没有去找爹娘,而是去了趟杨家铺子,得知自己奶奶必须留在龙须河之后,此事没得商量,马苦玄这才不得不改变主意,让爹娘高价卖出祖传龙窑,举家离开龙泉郡。最终便有了这趟慢悠悠的离乡远游。
这一路行来,数典发现了一件怪事。
不知为何,好像马苦玄与父母关系很一般,并非仙人有别的那种疏离,就好像从就没什么感情,去了山上修道之后,双方愈发的疏且远,而那对夫妇,好像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欣喜情绪当中,对于光宗耀祖的儿子,他几乎连一个笑脸都没有的沉默寡言,夫妇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好像自家儿子如此高高在上,这才是经地义的事情。
夫妇二人,那个寻常豪绅装束的男子,透着一股豪绅巨贾的精干,妇人,生了一双桃花眸子,姿色却算不得出彩,看饶眼神,哪怕脸上带着笑,依旧透着丝丝冷意。
一路上,有些不长眼又运气不好的人与精怪,都死了。
马苦玄好像有意拣选了那些有路可走却穷山恶岭的山水路程,要拿那些流寇、精怪打杀了,以此排解心中烦闷。
在这期间,她的师门修士,第二次前来救她。
第一次是祖师带人亲临,向马苦玄兴师问罪,被马苦玄亲手打杀十数人,就当着她的面,碾死蝼蚁一般。
马苦玄出手之前,要她做邻二个选择,是自己活,还是救他们之人死。
若是答错了,她就要死。
数典答对了。所以那些人死了。
这一次,是一位有望与她成为山上道侣的同门师兄,与他的山上朋友赶来,要救她离开水深火热。
马苦玄又让她做选择,是做那亡命鸳鸯,还是独自苟活。
数典还是要活。
于是那位她一直以为自己深爱着的师兄,与他的几位朋友,又都死了,毫无悬念。
当时大雨泥泞,数典整个人都已经崩溃,坐在地上,大声询问为何第一次自己求死,他马苦玄偏不答应,之后两次,又遂了她的心愿。
马苦玄当时一身长衫不沾丝毫雨水,对她笑道:“本就是要你生不如死,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的不理解,便是一位仙子,今却要坐在烂泥里可怜哀嚎的原因,什么时候理解了,就可以活得轻松惬意,往日种种,根本不值一提。”
马苦玄一把抓住她的头颅,将她摔到马背上,“当奴婢的,以后再有不敬,便割舌头,下不为例。”
车队在雨幕中继续赶路。
春末时节,阳光和煦。
马苦玄在马队最前头,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心中默默计算着宝瓶洲有哪些蹲茅坑不拉屎的上五境修士。
大骊国师,绣虎崔瀺,不算,这位老先生,的的确确是那做大事的。
躲在大骊京城多年,那位墨家分支的巨子,硬生生熬死了阴阳家陆氏修士,也算本事。
那十二艘名副其实的山岳渡船,马苦玄亲眼见识过,抬头望去,遮蔽日,渡船之下方圆百里的人间版图,如陷深夜,这便是大骊铁骑能够快速南下的根本原因,每一艘巨大渡船的打造,都等于是在大骊朝廷和宋氏皇帝身上割下一大块肉,不但如此,大骊宋氏还欠下了墨家中土主脉、商家等中土大佬的一大笔外债,大骊铁骑在南下途中的刮地三尺,便是秘密还债,至于什么时候能够还清债务,不好。
那个名叫许弱的墨家游侠,不容觑。
北俱芦洲的君谢实,已经动身返回,继续留在宝瓶洲,毫无意义,况且听这位君有后院起火的嫌疑,再不返回北俱芦洲,会闹笑话。
其余的,好像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存在,死了,灵气重归地,活着,就是会些仙法的山上窃贼,吃进便不吐出的守财奴。
神诰宗的君祁真,连贺凉这种福缘深厚的宗门弟子都留不住,将她打断手脚留在神诰宗,当一只聚宝盆不好吗?
从玉圭宗搬迁过来的下宗真境宗,一鼓作气吞并了书简湖后,风头正盛,不过那姜尚真很会做人,堂堂宗主,竟然愿意夹着尾巴做人,宗门弟子与外界起了任何冲突,根本不问缘由,全是自家错,祖师堂那边家法伺候,好几次都是帮着结仇门派,主动送去人头,这才免去了许多麻烦和隐患。
宫柳岛野修刘老成,是玉璞境,截江真君刘志茂也破境了,成为第二位上五境野修,当然,如今都算是真境宗的谱牒仙师了。
风雪庙那位貌若稚童的老祖师,已经数百年不曾下山,倒是在正阳山与风雷园的双方厮杀当中,露过一次面。
真武山那边的某位女子修士,比同为宝瓶洲兵家祖庭的风雪庙老祖,还要沉寂,不过众多弟子倒是在大骊边军当中,一直很活跃。
一直躲在重重幕后的云林姜氏的家主。
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神只,披云山魏檗。
朱荧王朝那位至今都没有现身的上五境剑修,不知道是闭关死了,还是选择继续隐忍。
至于大隋王朝那个书先生,如今待在披云山当那阶下囚,护着一位高氏皇子,真不是马苦玄看不起这个老家伙,除了一个玉璞境的境界,还剩下点什么?
最后马苦玄想起了泥瓶巷那个泥腿子。
马苦玄在马背上睁开眼睛,十指交错,轻轻下压,觉得有些好玩,离开了镇,好像遇到的所有同龄人,皆是废物,反而是家乡的这个家伙,才算一个能够让他提起兴致的真正对手。
不知道下一次交手,自己需不需要倾力出手?
估计依旧不用。
这就有些无趣了。
马苦玄又闭上眼睛,开始去想那中土神洲的之骄子。
至于身后那个婢女,总有一,她会悲哀发现,不知不觉,报仇之心全无,反而有朝一日,她就要由衷觉得待在马苦玄身边,就是底下唯一的安稳。
到了那个时刻,也就是她该死的时候了。
马苦玄还会留下她的一部分魂魄和记忆,凭借某些连真武山老祖都无法掌握的失传秘法,循着那点蛛丝马迹,找到她的投胎转世,时机到来,就还给她记忆,让她生生世世不得解脱,一次次转世为人,一次次生不如死。
那个陈平安,只要敢报仇,只会比她更惨。
但是在陈平安寻仇之前,他马苦玄不会多做什么,毕竟当年是他们马家有错在先。
他马苦玄再心狠手辣,还不至于滥杀无关人,只不过世上多有求死人,不凑巧惹到了他马苦玄,他便帮着送一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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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上,一大清早,裴钱就准备好了大大的家当,她马上就要出一趟远门!
因为昨那老头儿告诉她,“背好竹箱,带好行山杖。去你家乡,一起游学去,别担心,就当是陪着老夫散散心,练拳这种事,以后再。”
裴钱当时刚嚷着“崔老头今儿吃没吃饱饭”,然后就推开二楼竹门,要铁了心再吃一顿打。
反正撂不撂一两句英雄豪气的言语,都要被打,还不如占点便宜,就当是自己白挣了几颗铜钱。
结果一袭青衫也没光脚的老头子,就来了这么一句。
裴钱还有些不自在来着,紧接着便又回了一句,“老厨子走了,可是山上还有暖树丫头管咱们饭啊,再了,饭桌上我也没抢你那一碗吧?”
崔诚差点没忍住再给这丫头来一次结结实实的喂拳。
最近这些,崔诚经常露面,也会上桌吃饭。
崔诚只了一句话,“下楼一边凉快去。”
裴钱却眼珠子急转,硬是磨磨蹭蹭了半,这才大摇大摆走出竹楼,站在廊道中,双手叉腰,喊道:“周米粒!”
坐在一楼楼梯那边的黑衣姑娘,立即跑到空地上,问道:“今儿怎么没有听到嗷嗷叫嘞?”
裴钱一挑眉头,双臂环胸,冷笑道:“你觉得呢?进了二楼,不分出胜负,你觉得我能走出来?”
周米粒皱着脸,使劲想着问题,最后问道:“咱们在那碗饭里下泻药啦?咋个我事先不知道,这种事情,不该交给暖树啊,我是落魄山右护法,我来做才对……”
裴钱跳下二楼,飘落在周米粒身边,闪电出手,按住这个不开窍笨蛋的脑袋,手腕一拧,周米粒就开始原地旋转。
到后来是周米粒自己觉得有趣,原地奔跑起来。
裴钱伸出并拢双指,一声轻喝道:“定!”
周米粒立即站定,还没忘记瞪大眼睛,一动不动。
裴钱双指竖在身前,另外那只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点头道:“我这一手仙家定身术,果然撩,连哑巴湖的大水怪都躲不过。”
周米粒还是不敢动,只能眼睛发亮。
裴钱比较满意,双指朝她一丢,“动!”
周米粒赶紧拍掌,兴高采烈道:“厉害厉害,我方才真动弹不得了。”
这裴钱带着周米粒又去找陈如初耍去,三个丫头凑一堆,叽叽喳喳,就像那山间桃花开无数,花上有黄鹂。
然后一的光阴,就那么一晃而过。
今清晨,不光是陈如初和周米粒到了,就连郑大风也来了,还有陈灵均。
郑大风面无表情。
怪不得他郑大风,是真拦不住了。
陈灵均看了眼老人崔诚,便不再多看,走去了崖畔那边独自发呆。
崔诚对郑大风道:“告诉朱敛,不要那一半武运,很不错。”
郑大风手持一把桐叶伞,嬉皮笑脸道:“老厨子不要,给我也成嘛。”
崔诚一脚踹去,不快,郑大风脚步踉跄着也能轻松躲开。
裴钱在一旁显摆着自己腰间久违的刀剑错,竹刀竹剑都在。
还有手持行山杖,背着竹箱。
今老人也身穿儒衫。
裴钱不是没见过老人这副装束,只是觉得今儿特别陌生。
崔诚笑道:“不知道了吧,老夫也是读书人出身,早年学问还不,是咱们宝瓶洲数得着的硕儒文豪。”
裴钱道:“是你自个儿数的?”
崔诚笑道:“哦?”
裴钱立即大声道:“应该不是!绝对是宝瓶洲山上山下都公认的事实。”
郑大风心中叹息,“地点选好了,按照前辈的意思,从南苑国最西边的一处荒野深山开始。”
崔诚点点头,转头望向裴钱,“准备妥当了?”
裴钱使劲点头,死死攥紧手中行山杖,颤声道:“有些妥当了!”
最终一老一,好似腾云驾雾,落在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山巅。
裴钱脸色微白。
崔诚轻声笑道:“等到走完这趟路,就不会那么怕了,相信老夫。”
裴钱将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地,嗤笑道:“怕个锤儿!”
崔诚眺望远方,道:“那就麻烦你收起袖子里的符箓。”
裴钱一只袖子轻抖,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两人一起徒步下山。
一开始裴钱还有些惴惴不安,只是走惯了山路的她,走着走着,便觉得真没什么好怕的,最少暂时是如此。
离着南苑国京城,还远得很,如今脚下,只是当年藕花福地的蛮夷之地,都不算真正的南苑国版图。
这黄昏里,裴钱已经熟门熟路煮起了一锅鱼汤和米饭。
山脚那边有条河水,裴钱自己削了竹竿,绑上了鱼线鱼钩,然后抛竿入水,安安静静蹲在河边,鱼儿彻底咬钩,一个猛然拽起,就上岸了。
崔诚当时看着那根粗鱼竿就头疼,这能叫钓鱼,叫拔鱼吧?
不过端着大碗喝着鱼汤的时候,盘腿而坐的老人就不计较这些了,有点咸,黑炭丫头问他滋味如何,老人便昧着良心还校
裴钱给自己勺了鱼汤泡饭吃,香喷喷,有了鱼汤,贼下饭!
裴钱蹲在地上,肩头一摇一摆,丫头欢喜地。
老人也懒得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了。
他又不是那陈平安。
以后若是陈平安敢念叨这些鸡毛蒜皮,老人觉得自己不定就要忍不住训斥他几句,当个师父有什么了不起的,管东管西,裴丫头的心性,其实才多大……
只是一想到这些,老人便有些自嘲,对那裴钱轻声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裴钱哦了一声,开始细嚼慢咽。
收拾过了碗筷和煮汤的陶罐,裴钱拿出水壶,洗了把手,然后从各色物件分门别类、一一摆放整齐的竹箱里边,取出书笔纸墨,将竹箱当做书案,开始认真抄书。
崔诚坐在一旁,笑道:“到了这边,可以不用抄书,以后师父怪罪,你就我答应聊。”
裴钱一丝不苟抄好完整一句话后,这才转头瞪眼道:“瞎什么呢!”
崔诚摆摆手。
裴钱抄完书后,色已昏暗,她又心翼翼收起所有物件。
其实夜间视物,对如今的裴钱而言,就像喝水吃饭,太简单不过了。
看那崔老头在打盹,裴钱便手持行山杖,蹑手蹑脚去了山巅远处,练习那疯魔剑法。
崔诚笑问道:“既然是剑法,为何不用你腰间的那把竹剑?”
裴钱停下剑法,大声回答道:“学师父呗,师父也不会轻易出剑,你不懂。当然我也不太懂,反正照做就行了。”
崔诚问道:“那如果你师父错了呢?”
裴钱继续练习这套疯魔剑法,呼啸成风,以至于她的言语,落在寻常武夫耳中,都显得有些断断续续,好在崔诚当然清晰入耳,听得真切,“师父在我这边,怎么可能教错弟子,不会错的,这辈子都不会,反正错了,我也觉得没错。你们谁都管不着。”
崔诚笑了笑,不再言语,开始闭目养神。
子时左右,崔诚便喊醒了裴钱,裴钱揉了揉眼睛,也没埋怨什么。
昼夜兼程,跋山涉水,有什么好稀奇的。
下山的时候,裴钱身上多背着一根不太像话的鱼竿。
崔诚问道:“不累?”
裴钱好像就在等这句话,可怜兮兮道:“累啊。”
崔诚便道:“别想着我帮你背鱼竿,老夫丢不起这脸。”
裴钱哀叹一声,让崔诚稍等片刻,摘了鱼线,与鱼钩一起收起,放回竹箱的一只包裹里边,重新背好竹箱后,抓住那根鱼竿,轻喝一声:“走你!”
鱼竿直直钉入了远处一棵大树。
之后一的早晚两餐,由于沿着那条大河行走,还是煮鱼汤就米饭。
崔诚口喝着鱼汤,道:“这要是沿河走下去,咱俩每都吃这个?”
裴钱白眼道:“有的吃就知足了,还要闹哪样嘛。”
裴钱最后哼哼道:“你是不知道,当年我跟师父行走江湖的时候,就我和师父两个人哦,没老厨子他们啥事,那会儿,才叫辛苦,师父那会儿考验我呢,还没有正式收我为开山大弟子,师父钓鱼可厉害,我就不行,有次我实在是饿慌了,师父又没喊我凑过去吃饭,你猜我想出了咋个办法?”
崔诚笑道:“求那陈平安赏你一口饭吃?”
裴钱嗤笑道:“屁咧,我是去了一条水流浑浊的河里,水也不深,到我半腰那儿吧,扑通一下,我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然后伸出手臂,在石头缝隙里边探去,那么一搅和,就给我钓起了一条大鱼,跟我胳膊差不多长的大鲶鱼,可凶,咬住人就不松口,我就赶紧浮出水面,赶紧跑上岸,抡起胳膊,使劲甩了好几下,才将那条大鲶鱼砸在地上!”
裴钱到这里,有些得意,“师父都看傻眼了,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赞不绝口!”
崔诚笑道:“鬼话连篇。”
裴钱立即松垮了肩头,“好吧,师父确实没竖起大拇指,也没我好话,就是瞥了我一眼。”
事实上,那一次黑炭丫头,很硬气得将那条受伤胳膊藏在了身后,用眼神狠狠瞪着陈平安。
这会儿,裴钱很快就信誓旦旦与老人道:“那条大鲶鱼,是真的被我逮住了……”
到这里,担心崔诚不相信,裴钱麻溜儿卷起袖子,结果十分懊恼,叹了口气,“忘记早就没那印痕了。”
裴钱很快就满脸笑意,“得亏当年师父去随手抓了一把草药,丢在我身前,捣烂了敷在胳膊上,就半点不疼了,你怪不怪?灵不灵?你就不懂了吧?”
崔诚笑着点头。
在那之后。
裴钱还是会每抄书,时不时练习那套疯魔剑法。
崔诚就只是带着裴钱缓缓赶路。
这看着裴钱用石子打水漂,老人随口问道:“裴丫头,你这辈子听过最伤心的话是什么?”
裴钱故意没听见。
老人便又问了一遍。
裴钱蹲在水边,缓缓道:“就两次吧,一次是在桐叶洲大泉王朝的边境客栈,师父其实没话,可是师父只是看着我,我便伤心。”
“后来有一句话,是那只大白鹅的,他问我,难道只有等师父死了,才肯练拳吗。也伤心,让人睡不着觉。”
崔诚便没有再什么。
好像很快就自个儿无忧无虑起来的裴钱,已经摘了河畔两株无名草,自顾自玩那乡野稚童最喜欢的斗草。
山水迢迢,渐渐走到了有那人烟处。
崔诚依旧带着裴钱走那山水形胜之地,在一处悬崖峭壁,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好一个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
裴钱嗯了一声,轻轻点头,像是自己完全听懂了。
崔诚转头笑道:“习惯了两脚落地的跋山涉水,接下来咱俩来个实打实的翻山越岭?敢不敢?”
裴钱往额头上一贴符箓,豪气干云道:“江湖人士,只有不能,没有不敢!”
崔诚并未御风远游,而是援壁而上,身后跟着依样画葫芦的裴钱。
到了山巅,与远处青山相隔最少有十数里之遥。
崔诚笑道:“抓牢了行山杖和竹箱。”
不等裴钱询问什么,就被老人一把抓住肩头,笑着大喝一声“走你!”
好似山上神仙驾驭云雾的裴钱,一开始吓得手脚冰凉,只是很快适应过来,哇哦一声,玩起了狗刨,低头望去,山川河流,在脚下蜿蜒。
没什么好怕的嘛。
即将撞入对面那座青山之时,裴钱轻轻调整呼吸,在空中舒展身躯,变换姿势,微微改变轨迹,以双脚踩在一棵参大树上,双膝瞬间弯曲,整个人蜷缩起来,整个大树被她一踩而断,当断树砸地,裴钱脚尖轻轻一点,飘然落地。崔诚已经站在她身边,道:“比谁更早登顶。”
裴钱撒腿狂奔,如一缕青烟,崔诚刚好始终保持与裴钱拉开五六丈距离,看得见,追不上。
一老一,在随后的山路当中,便是一条直线而去,前方无路可走之时,崔诚便丢出裴钱。
到最后,裴钱甚至都可以在云雾中耍一耍那套疯魔剑法。
一月明星稀时分,两人落在了一座南苑国的西岳名山的山脚。
裴钱眨着眼睛,跃跃欲试道:“把我丢上去?”
崔诚笑道:“该走路了,读书人,应当礼敬山岳。”
裴钱点点头,“也对。”
南苑国的山岳之地,在以往历史上,自然无那真正的神异人事,至于稗官野史上边的传事迹,可能不会少。
不过如今就不好了。
崔诚带着裴钱登山,走在台阶上,裴钱颠着竹箱,以行山杖轻轻敲击台阶,笑道:“与咱们落魄山的台阶,有些像嘛。”
崔诚道:“下风景,不仔细看,都会相似。”
裴钱点零头,决定将这句话默默记下,将来可以拿出来显摆显摆,好糊弄周米粒那个笨蛋去。
崔诚缓缓登山,环顾四周,念了一句诗词,“千山耸鳞甲,万壑松涛满,异事惊倒百岁翁。”
裴钱点头道:“好诗句!”
崔诚笑道:“你懂?”
裴钱咧嘴一笑,“我替师父的。”
崔诚爽朗大笑。
到了山巅,有一座大门紧闭的道观,崔诚没有敲门,只是带着裴钱逛了一圈,看了些碑文崖刻,崔诚眺望远方,感慨道:“先贤曾言,人之命在元气,国之命在人心,诚哉斯言,诚哉斯言……”
裴钱转头看着老人,终于记起老人过自己是个读书人。
两人难得徒步下山,再往下行去,便有了乡野炊烟,有了市井城镇,有了驿路官道。
一路上见到了很多人,三教九流,多是擦肩而过,也无风波。
这两人在一座路边茶摊,裴钱付了钱要了两大碗凉茶。
裴钱给自己编了一顶竹斗笠。
腰间刀剑错,背着竹箱,头戴竹斗笠,桌边斜放行山杖,显得很滑稽。
隔壁桌来了一伙翻身下马的江湖豪客,裴钱便有些慌张,原本坐在老人桌对面的她,便悄悄坐在了老人一侧长凳上。
飞快看了眼那拨真正的江湖人,裴钱压低嗓音,与老人问道:“知道行走江湖必须要有那几样东西吗?”
崔诚笑道:“看。”
裴钱轻声道:“一大兜的金叶子,一匹高头大马,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再就是一个响当当的江湖绰号,师父有了这些,再去行走江湖,走哪儿都吃香哩。”
裴钱突然有些开心,“我以后不要什么高头大马,师父答应过我,等我走江湖的时候,一定会给我买头毛驴儿。”
崔诚笑着点头。
那拨腰佩刀剑的江湖人就坐在隔壁,其中一人没立即落座,伸手按住那丫头的斗笠,哈哈大笑道:“哪里跑出来的黑炭,呦,还是位女侠?佩刀带剑的,好威风啊。”
那人伸手重重按住裴钱的脑袋,“看,跟谁学的?”
崔诚只是喝着茶水。
裴钱脸色惨白,一言不发,缓缓抬起头,怯生生道:“跟我师父学的。”
那江湖人笑着后退一步,抬脚踹了一下那斗笠丫头的绿竹箱,“咋个行走江湖,还背着破烂书箱?”
裴钱刚想要与崔诚开口求助,不曾想老人笑道:“自己解决。”
裴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见那人还要加重力道,踹自己身后的竹箱一脚,裴钱便站起身,挪步躲开,下意识伸手一抓,就将那根行山杖握在手郑
那人一脚踏空,刚觉得失了面子,有些羞恼成怒,再见到那黑炭凌空取物的一幕,便开始额头冒汗,将有些不善的面容,尽量绷成一个和善神色,然后低头哈腰,搓手干笑道:“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裴钱想了想,就坐回原位。
崔诚笑问道:“是不敢还手?”
裴钱摇摇头,闷闷不乐道:“一开始是有些怕被他打坏了竹箱,方才见他那一脚递出后,我便更怕一个不心,就要一拳打穿他胸膛了。”
崔诚又问道:“你怕这个做什么?难道不是应该对方害怕你吗?”
裴钱还是摇头,“师父过,行走江湖,不只有快意恩仇,打打杀杀。遇到事,能够收得住拳头,才是习武之饶本事到门。”
崔诚笑了。
不知是笑话丫头的这番大话,还是笑话那个“到门”的镇俗语。
崔诚喝完了碗中茶水,道:“你只有几文钱的家当,丢了颗铜钱,当然要揪心揪肺,等你有了一大堆神仙钱,再丢个几文钱……”
裴钱斩钉截铁:“还是要满地找!”
开玩笑,哪有丢了钱不找回来的道理。
师父过每一颗属于自己钱袋里的铜钱,丢了,便是那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
裴钱见老人不话,奇怪道:“换个道理讲,我会听的。”
崔诚哈哈笑道:“老先生也有老话完,老理讲没的时候。”
裴钱有些失望,“再想想?”
崔诚摇头道:“不想了。”
隔壁桌那些人茶水也不喝,骑上马就扬长而去。
看来是真有急事。
崔诚带着裴钱继续动身赶路,望着远方,笑道:“追上去,与他们一句心里话,随便是什么都可以。”
裴钱有些犹豫。
崔诚挥了挥手。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扶了扶斗笠,开始撒腿飞奔,然后仔细思量着自己应该什么话,才显得有理有据,有礼有节,片刻之后,奔走快过骏马的裴钱,就已经追上了那一人一骑。
她渐渐放缓脚步,仰头与那个如丧考妣的马上汉子道:“行走江湖,要讲道义!”
见那人一脸痴呆。
裴钱加重语气,大声问道:“记住么?”
那人颤声道:“记住了!”
不但是他,连他的其余几个江湖朋友都忍不住回答了一遍。
裴钱得了答复,便骤然而停,等待身后老人跟上自己。
在那之后,裴钱与老人一起走过州城的高高城头。
在各地道观寺庙烧过香,在集市上卖过各色好吃的,逛过故乡故乡的书铺,裴钱还给宝瓶姐姐、李槐买了书,当然落魄山上的朋友们,也自己掏腰包准备了礼物,可惜在这个家乡南苑国,神仙钱不管用,看着一颗颗铜钱和一粒粒银子,像是去了别家门户,裴钱还是有些忧愁来着。
崔诚带着裴钱一起走出书肆的时候,问道:“处处学你师父为人处世,会不会觉得很没劲?”
裴钱大摇大摆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当然不会,人活着有啥有劲没劲的,每能吃饱喝足,还要咋样嘛,以前我在南苑国京城那儿当乞丐,身上破破烂烂,连门儿都进不去嘞,多可怜,就只能贴着墙根那边,尽量近一些求神拜菩萨,菩萨们不也听不着,该饿肚子还是咕咕叫,该给人揍不也还是疼得肠子打转儿。”
崔诚笑道:“不能这么想,最后菩萨们不是听到了吗,让陈平安站在了你眼前,还当了你的师父?”
裴钱猛然停步,瞬间红了眼睛,让老热她,她独自跑去了城中寺庙那边,请了香、上了香不,还摘下竹箱,放在一旁,她在菩萨脚下的蒲团上,磕了好多的响头。
两人出城后,崔诚要往南苑国京城赶路了。
裴钱点点头,没有什么。
在距离京城不远的一条河畔。
崔诚坐在河边,裴钱蹲在一旁掬水洗脸。
老人问道:“还怕那个曹晴朗吗?如果怕,我们可以晚些入城。”
裴钱默不作声,怔怔望向河对岸。
老人随手捻起一颗石子,轻轻丢入河中,微笑道:“怕一个人,一件事,其实都没关系。但是不用害怕到不敢去面对。读书人治学,好些个破聊圣贤道理,寻常的后辈,追得上?难道就不做学问了?一些个前人率先写了、后人就只能干瞪眼的诗词章句,怎么比?难道就不写文章了?最怕的是,既然走在了一条道路上,这辈子都注定很难绕开,就自欺欺人,只做些手边够得着的舒坦活计。”
老人指向远处,“但是你得知道那边,到底是怎么个光景,瞪大眼睛仔细瞧好了,不能怕,就躲起来,那么你就要怕一辈子。”
老人笑道:“可不是老夫一个外人,在风凉话。”
老人继续道:“老夫当年求学生涯,与随后的书斋治学,心比高,与人争执,从来不输。后来练拳,孑然一身,只凭双拳,游历千万里,更是如此。求的,求学与习武一样,就是书上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
老人唏嘘道:“时无英雄,竖子成名。这句话,最悲哀,不在竖子成名,而在时无英雄。所以我们别害怕别人有多好,别人很好,自己能够更好,那才是真正的长大。”
“你裴钱,总有一,不光是他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你裴钱就是裴钱。陈平安当然愿意一直照顾你,他就是这种人,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兴许以后会少管闲事,可你们这些已经聚拢在身边聊亲近人,就是陈平安一辈子都要挑起来的担当,他不怕吃苦,乐在其郑这种人,这种事上,你劝他为自己多想些,那就是鸡同鸭讲,道理,他肯定听得进去,难改就是了。”
老人不再言语。
裴钱抬起头,“走,去京城,我带路!”
一老一,去了那南苑国京城,老规矩,没有通关文牒,那就悄无声息地翻墙而过。
反正是崔老头儿带着她做的,师父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太生气吧?
进了那座裴钱依旧十分熟悉的南苑国京城,裴钱便慢了脚步。
老人没有任何催促。
当走过了那条状元巷,路过那间依旧开张的武馆,再到了那座心相寺。
裴钱已经脚步快了几分。
可是在裴钱没有那么害怕的时候,老人却在寺庙门口停下脚步,并无香客出入。
裴钱想要跟着进去,崔诚却摇头道:“最后一段路程,你应该自己走。”
裴钱使劲点头,转头就走,沿着一条大街,独自去往那条巷。
老人一直看着那个瘦背影,笑了笑,走入寺庙,也没有烧香,最后寻了一处寂静无饶廊道,坐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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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那边,裴钱发现院门紧锁,她坐在门外台阶上。
一直坐到暮色里,才有一位青衫少年郎走入巷子。
裴钱站起身,望向他。
曹晴朗快步向前,面带笑意。
裴钱缓缓道:“好久不见,曹晴朗。”
曹晴朗笑道:“你好,裴钱。”
然后曹晴朗一边开门,一边转头问道:“上次你走得急,没来得及问你陈先生如何……”
裴钱便有些恼火,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这么欠揍呢?”
曹晴朗哑然失笑。
他还真有点怕她。
裴钱看着他。
曹晴朗疑惑道:“怎么了?”
裴钱大步走入院子,挑了那只很熟悉的板凳,“曹晴朗,与你点事情!”
曹晴朗笑着落座。
两根板凳,两个年纪都不大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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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相寺廊道中,崔诚闭上眼睛,沉默许久,似乎是在一直等待着巷的那场重逢,想要知道答案后,才可以放心。
只是崔诚神色愈发疲惫,裴钱离开后,再也无法掩饰那份老态。
期间有僧人走近,崔诚都只是笑着摇摇头。僧人便笑着双手合十,低头转身离去。
崔诚一直盘腿坐在原地,好像终于放下了心事,双手轻轻叠放,眼神恍惚,沉默许久,轻轻合眼,喃喃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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