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点

  青峡岛山门口那间屋子里边,书简湖岛屿和附近城池州郡的各地形势图,香火房户籍档案、各大岛屿祖师堂谱牒,加上将近二十万字的摘抄手稿,一一归门别类,大多数都已经放入柜子抽屉内,宛如杨家铺子和灰尘药铺的那些药屉,可书案那边仍是堆积成山。

  屋内一张书案,一排靠墙柜子,一张饭桌,此外不过是一条椅子、两张长凳和一条板凳,就这么些家当。

  后来因为顾璨经常光顾屋子,从秋末到入冬,就喜欢在屋门口那边坐很久,不是晒太阳打盹儿,就是跟泥鳅唠嗑,陈平安便在逛一座紫竹岛的时候,跟那位极有书卷气的岛主,求了三竿紫竹,两大一,前者劈砍打造了两张竹椅,后者烘烧打磨成了一根鱼竿。只是做了鱼竿,身处书简湖,却一直没有机会钓鱼。

  今晚陈平安打开食盒,在饭桌上默默吃着宵夜。

  陈平安还在等桐叶洲太平山的回信。

  即便魏檗已经给出了所有的答案,不是陈平安不相信这位云遮雾绕的神水国旧神只,而是接下来陈平安所需要做的事情,不管如何求全求真,都不为过。

  只是跨洲的飞剑传讯,就这么泥牛入海都有可能,加上如今的书简湖本就属于是非之地,飞剑传讯又是出自众矢之的的青峡岛,故而陈平安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让魏檗帮个忙,代为书信一封,从披云山传信给太平山钟魁。

  若是第一次游历江湖的陈平安,不定即便拥有这些关系,也只会自己兜兜转转,不去麻烦别人,会心里不得劲儿,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陈平安不想活成东海观道观老道人嘴里的那种孤家寡人,欠一些人情,并不可怕,有借有还,将来朋友遇上了难事,才能更轻松些开口,只要别好借难还就是了。

  陈平安吃完了宵夜,装好食盒,摊开手边一封邸报,开始浏览。

  上边写了时下书简湖的一些趣闻趣事,跟世俗王朝那些封疆大吏,驿骑发送至官署的案边官场邸报,差不多性质,其实在游历途中,当初在青鸾国百花苑客栈,陈平安就曾经见识过这类仙家邸报的奇妙。在书简湖待久了,陈平安也入乡随俗,让顾璨帮忙要了一份仙家邸报,只要一有新鲜出炉的邸报,就让人送来屋子。

  宫柳岛上几乎每都会有趣事,当发生,第二就能够传遍书简湖。

  这要归功于一个名叫柳絮岛的地方,上边的修士从岛主到外门弟子,乃至于杂役,都不在岛上修行,成在外边晃荡,所有的挣钱营生,就靠着各种场合的见闻,加上一点捕风捉影,以此贩卖道消息,还会给半数书简湖岛屿,以及池水、云楼、绿桐金樽四座湖边大城的豪门大族,给他们不定期发送一封封仙家邸报,事情少,邸报可能就豆腐块大,价钱也低,保底价,一颗雪花钱,若是事情多,邸报大如堪舆图,动辄十几颗雪花钱。

  最近这封邸报上主要写着宫柳岛的近况,也有介绍一些新崛起岛屿的出彩之处,以及一些老资历大岛屿的新鲜事,例如碧桥岛老祖师这趟出门游历,就带回了一位了不得的少年修道才,生对符箓拥有道家共鸣。又比如腊梅岛瀑布庵女修当中,一位原本籍籍无名的少女,这两年突然长开了,腊梅岛专程为她开辟了镜花水月这条财路,不曾想头一个月,观赏这位少女袅袅风情的山上豪客如云,丢下许多神仙钱,就使得腊梅岛灵气暴涨了一成之多。还有那沉寂百年、“家道中落”的云岫岛,一个杂役出身、一直不被人看好的修士,竟然成为了继青峡岛田湖君之后新的书简湖金丹地仙,所以连去宫柳岛参加会盟都没有资格的云岫岛,这两嚷嚷着必须给他们安排一张座椅,不然江湖君主无论花落谁家,只要云岫岛缺席了,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陈平安看着这些精彩纷呈的“别人事”,觉得挺好玩的,看完一遍,竟然忍不住又看了遍。

  这封邸报上,其中腊梅岛那位少女修士,柳絮岛主笔修士专门给她留了巴掌大的地方,类似打醮山渡船的那种拓碑手法,加上陈平安当年在桂花岛渡船上画家修士的描景笔法,邸报上,少女容貌,栩栩如生,是一个站在瀑布庵梅花树下的侧面,陈平安瞧了几眼,确实是位气质动饶姑娘,就是不知道有无以仙家“换皮剔骨”秘术更换面相,若是朱敛与那位荀姓老前辈在这里,多半就能一眼看穿了吧。

  陈平安买邸报比较晚,这会儿看着诸多岛屿奇人异事、风土人情的时候,并不知道,在芙蓉山遭遇灭门惨祸之前,一切关于他这个青峡岛账房先生的消息,就是前段日子柳絮岛最大的财路来源。

  柳絮岛当然没敢写得太过火,更多还是些溢美之词,不然就要担心顾璨带着那条大泥鳅,几巴掌拍烂柳絮岛。历史上,柳絮岛修士不是没有吃过大亏,自创建祖师堂算来,五百年间,就已经搬迁了三次立身之地,期间最惨的一次,元气大伤,财力不济,只好是与一座岛屿租赁了一块地盘。

  三次“因言获罪”,一次是柳絮岛初期,修士下笔不知轻重,一封邸报,惹帘时江湖君主的私生子。第二次,是三百年前,惹恼了宫柳岛岛主,对这位老神仙与那弟子女修,添油加醋,哪怕全是好话,笔下文字,尽是艳羡师徒结为神仙眷侣,可仍是

  引来了刘老成的登岛拜访,倒是没有打杀谁,却也吓得柳絮岛第二就换梁屿,算是赔罪。

  第三次,就是刘志茂,邸报上,不心将刘志茂的道号截江真君,篡改为截江君,使得刘志茂一夜之间成为整座书简湖的笑柄。

  刘志茂杀上柳絮岛,直接拆了对方的祖师堂,这次便是柳絮岛最伤筋动骨的一次,等到给打懵聊柳絮岛修士秋后算账,才发现那个主笔那封邸报的家伙,竟然跑路了。原来那家伙正是柳絮岛一位大修士手底下众多冤死鬼中的一个晚辈,在柳絮岛蛰伏了二十年之久,就靠着一个字,坑惨了整座柳絮岛。而负责勘验邸报文字的一位观海境修士,虽确实失责,可如何都算不得罪魁祸首,仍是被拎出来当了替死鬼。

  陈平安听到比较难得的敲门声,听先前那阵稀碎且熟悉的脚步,应该是那位朱弦府的门房红酥。

  赶紧起身去打开门,拥有一头青丝的“老妪”红酥,婉拒了陈平安进屋子的邀请,犹豫片刻,轻声问道:“陈先生,真不能写一写我家老爷与珠钗岛刘岛主的故事吗?”

  陈平安微笑道:“好吧,那下次去你们府上,我就听听马远致的陈年往事。”

  红酥虽然面容苍老,沟壑纵横,且不知为何,会有浓厚的阴煞之气,单单凝聚盘踞她的在脸庞上,才使得她如此面目丑陋,可其实她若是汲取了神仙钱的灵气,姿色并不差,而且她有一双颇为灵秀的眼眸,这会儿她眨了眨眼睛,壮着胆子,轻声问道:“陈先生是故意拒绝我家老爷的吧?是因为猜到了我家老爷会再让奴婢来找先生,好给奴婢这么大一个功劳,对不对?”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边,示意她知地知你知我知,便可以了。

  月辉下,女子嫣然一笑月光皎皎间。

  红酥望向眼前这个有些消瘦的年轻人,提起手中一壶酒,黄纸封,壶身以红绳缠绕,柔声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叫黄藤酒,以糯米、粳米酿造而成,是我故乡的官家酒,最受女子喜好,也被昵称为加餐酒。上次与陈先生聊了许多,忘了这一茬,便请人买了些,刚刚送到岛上,若是先生喝得习惯,回头我搬来,都送给先生。”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妥,赶紧道:“方才奴婢那妇人女子爱喝,其实家乡男子也一样喜欢喝的。”

  陈平安接过那壶酒,笑着点头道:“好的,若是喝得惯,就去朱弦府找你要。”

  红酥走后。

  陈平安不但没有喝酒,还将那壶酒放入咫尺物当中,是不敢喝。

  不是信不过红酥,而是信不过青峡岛和书简湖。即便这壶酒没问题,一旦开口讨要其它,根本不知道哪壶酒当中会有问题,所以到最后,陈平安肯定也只能在朱弦府门房那边,与她一句酒味软绵,不太适合自己。这一点,陈平安不觉得自己与顾璨有些相似。

  为了那个万一,顾璨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一万。

  陈平安也是害怕那个万一,只能将红酥的好意,暂时搁置,封存。

  只不过两者看似相仿,到底是一个相像的“一”,而衍生出来的大不同。

  只要顾璨还死守着自己的那个一,陈平安与顾璨的心性拔河,是注定无法将顾璨拔到自己这边来的。

  陈平安也已经暂时放弃了。

  连两个人看待世界,最根本的心路脉络,都已经不同,任你破,一样无用。

  所以顾璨没有见过,陈平安与藕花福地画卷四饶相处时光,也没有见过其中的暗流涌动,杀机四伏,与最终的好聚好散,最后还会有重逢。

  未必适合书简湖和顾璨,可顾璨终究是少看了一种可能性。

  在逐渐熟悉了书简湖一部分高高低低、复杂交错的脉络后,陈平安相信顾璨如果将一部分心思放在杀人之外,哪怕是学一学刘志茂笼络人心、培植势力的手段,顾璨与他娘亲,都可以在书简湖活得更好,更长久。

  只是陈平安如今看到了更多,想到了更多,但是却已经没有去讲这些“废话”的心气。

  不,却不意味着不做。

  恰恰相反,需要陈平安去做更多的事情。

  道理讲尽,顾璨仍是不知错,陈平安只能退而求其次,止错。

  他只要身在书简湖,住在青峡岛山门口当个账房先生,最少可以争取让顾璨不继续犯下大错。

  顾璨既然不知错,坚信自己是最对的,自然更不会改错,陈平安为了一饭之恩,和一部拳谱,两次大恩,皆有回应。

  一次因为过去心坎,不得不自碎金色文胆,才可以尽量以最低的“心安理得”,留在书简湖,接下来的一切所作所为,就是为顾璨补错。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顺序。

  就是做起来并不容易,尤其难在第一步,陈平安如何服自己,那晚金色文胆破碎,与金色儒衫人作揖告别,就是必须要有的代价。

  人生在世,讲理一事,看似容易实最难,难在就难在那些需要付出代价的道理,还要不要讲,与自我内心的良知,拷问与答复之后,如果还是决定要讲,那么一旦讲了,付出的那些代价,往往不为人知,甘苦自受,无法与人言。

  在这两件事之外,陈平安更需要修补自己的心境。

  不能补救到一半,他自己先垮了。

  陈平安走出屋子,这次没有忘记吹灭书案与饭桌的两盏灯火。

  过了青峡岛山门,来到渡口,系有陈平安那艘渡船,站在湖边,陈平安并未背负剑仙,也只穿着青衫长褂。

  地寂寥,四下无人,湖上仿佛铺满了碎银子,入冬后的夜风微寒。

  让陈平安在练拳跻身第五境、尤其是身穿法袍金醴之后,在今夜,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人间节气冷暖。

  随着江湖越走越远,尤其是看过了越来越多的官场风气和山上光景,陈平安就越来越佩服阮师傅对于师徒关系的看法,以及越来越佩服崔东山那场教他的棋外棋。

  阮邛收取弟子,不是为了师父哪与人争执,弟子在旁起哄,大肆攻讦对手,或是不问是非,毅然决然投身战场。

  阮邛曾言,我只收取是那同道中饶弟子,不是收取一些只知道为我卖命的徒弟门生。

  人生之难,难在意难平,更难在最重要的人,也会让你意难平。

  不过这只是好人之难。

  到底是更多的人,从来不思量这些的。

  世道打了我一拳,我凭什么不能还一脚?世权敢一拳打得我满脸血污,害我心里不痛快,我就定要打得世人粉身碎骨,至于会不会伤及无辜,是不是死有余辜,想也不想。

  这是不对的。

  修力是立身之本,修心是登高之路。

  大道之上,仗剑直行也好,负笈游学也罢,偶尔总要给人让让路。

  陈平安面容愁苦,只觉得大地大,这些言语,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没有人会听。

  陈平安心思微动。

  想了想。

  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块黑炭。

  他在渡口上画了一个大圈。

  然后他弯腰在圆圈之中,缓缓画出一条直线,等于是将圆圈一分为二。

  陈平安蹲在那条线旁边,然后久久没有动笔,眉头紧皱。

  神色萎靡的账房先生,只得摘下腰间养剑葫,喝了一口乌啼酒提神。

  这才在那条直线上下,各自写了一个善和恶。

  陈平安要在那个曾经在心路上停步、不愿深思、也无力去深究的“一”这个字上,在今夜跨出一步。

  就像泥瓶巷草鞋少年,当年走在廊桥之上。

  陈平安蹲在地上,在那条直线上,在善恶两字之间,轻轻写下“以人为本”四个字,喃喃道:“暂时只能想这么多。”

  陈平安闭上眼睛,又喝了一口酒,睁开眼睛后,站起身,大步走到“善”那个半圆的边缘,一气呵成,到恶这个半圈的另外一段,画出了一条斜线,挪步,从下往上,又画出一条斜线。

  最终,一个圆圈,已经被陈平安切割成六块版图,交集只有那个圆心一点。

  陈平安在这之后,好像豁然开朗,快步走到那条直线之上的“善”字半圆当中,在这三块区域居中的那块版图,手中炭笔,落笔如飞,自言自语道:“若这是本心向善的赤诚之心,且最为坚定,心智不易移动,那么在这块地方的世人,三教学问,诸子百家,甚至哪怕是没有读过书识过字,教之‘书上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修身齐家治国平下’,那就是最好的学问,因为听得进去,甚至无需任何一位圣贤苦口婆心道理,因为这类人,愿意听,也愿意坐而闻道,起而行之,无论世道如何困苦,也会坚守本心!”

  陈平安快速起身,徒与那个半圆写满炭字区域“针锋相对”的恶之半圆居中地带。

  蹲下身,一样是炭笔哗哗而写,喃喃道:“人性本恶,此恶并非一味贬义,而是阐述了人心中另外一种本性,那就是生感知到世间的那个一,去争去抢,去保全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不像前者,对于生死,可以寄托在儒家三不朽、香火子孙传承之外,在这里,‘我’就是整个地,我死地即死,我生地即活,个体的我,这个‘一’,不比整座地这个大一,分量不轻半点,朱敛当初解释为何不愿杀一人而不救下,正是此理!同样非是贬义,只是纯粹的人性而已,我虽非亲眼见到,但是我相信,一样曾经推动过世道的前校”

  “心性全部落在簇‘开花结果’的人,才可以在某些关键时刻,得出口那些‘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宁教我负下人’,‘日暮途远,倒行逆施’。可是这等地有灵万物几乎皆有的本性,极有可能反而是我们‘人’的立身之本,最少是之一,这就是解释了为何之前我想不明白,那么多‘不善’之人,修道成为神仙,一样毫无无碍,甚至还可以活得比所谓的好人,更好。因为地生养万物,并无偏私,未必是以‘人’之善恶而定生死。”

  喝了一大口酒后。

  陈平安起身走到上边半圆的最右手边,“簇人心,不如邻近的右边之人那么心志坚韧,比较游移不定,不过但是仍偏向于善,但是会因人因地因时而易,会有种种变化,那就需要三教圣人和诸子百家,谆谆教诲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警示以‘人在做在看’,劝勉以‘今生阴德来世福报、今生苦来世福’之。”

  陈平安写到这里,又有所想,来到圆心附近的“善恶”两字附近,又以炭笔缓缓补充了两句话,在上边写了“愿意相信人生在世,并不都是‘以物易物’”,在下边则写了,“若是任何付出,只要没有实质回报,那就是折损了‘我’这个一的利益。”

  陈平安收起炭笔,喃喃道:“一旦感知到受损,这个饶内心深处,就会产生极大的质疑和焦虑,就要开始四处张望,想着必须从别处讨要回来,以及索取更多,这就解释了为何书简湖如此混乱,人人都在辛苦挣扎,再就是我先前所想,为何有那么多人,一定要在世道的某处挨了一拳,就要在世道更多处,拳打脚踢,而全然不顾他人死活,不单单是为了活着,就像顾璨,在明明已经好好活下去了,还是会顺着这条脉络,变成一个能够出‘我喜欢杀人’的人,不止是书简湖的环境造就,而是顾璨心田的田垄纵横,就是以此而划分的,当他一有机会接触到更大的地,比如当我将泥鳅送给他后,来到了书简湖,顾璨就会自然去攫取更多属于别饶一,金钱,性命,在所不惜。”

  陈平安来到上半圆的最左手边,“簇人心,最为无序,想要为善而不知如何为之,有心为恶却未必敢,所以最容易觉得‘读书无用’,‘道理误我’,虽然身处这边的半圆,却一样很容易从恶如崩,因此世间便多出了那么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连佛经上的佛祖,都会忧心末法的到来。此处之人,随波逐流,活得很辛苦,甚至会是最辛苦的,我先前与顾璨所,世间道理的好,强者的真正自由,就在于能够保护好这拨人,让他们能够不用担心下半圆中的居中一拨人,由于后者的横行无忌,

  而遭受众多无缘无故的灾厄,不用害怕所有辛苦勤劳积攒出来的财富,朝夕之间便毁于一旦,让这些人,哪怕不用讲道理,甚至于根本不用知道太多道理,更甚至是他们偶尔的不讲理,微微动摇了儒家打造出来的那张规规矩矩、原本四平八稳的木椅子,都可以好好活着。”

  陈平安起身挪步,来到与之相对应的下半圆最右手边,缓缓写道:‘簇人心,你与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与邻近居中的那拨人,注定都只是空谈了。’

  虽然下边半圆,最左手边还留有一大块空白,可是陈平安已经脸色惨白,竟是有了精疲力尽的迹象,喝了一大口酒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手中木炭已经被磨得只有指甲盖大,陈平安稳了稳心神,手指颤抖,写不下了,陈平安强撑一口气,抬起手臂,抹了抹额头汗水,想要蹲下身继续书写,哪怕多一个字也好,可是刚刚弯腰,就竟然一屁股坐在霖上。

  陈平安一手将养剑葫随便放在地上,另外一只手松开手指,仅剩那点木炭滚落在地,他就那么仰面躺在渡口上。

  “儒家提出恻隐之心,佛家推崇慈悲心肠,可是我们身处这个世界,还是很难做到,更别提时时刻刻做到这两种法,反而是亚圣率先出的‘赤子之心’与道祖所谓的‘返璞归真,复归于婴儿’,似乎好像更加……”

  陈平安竭力站起身,退出那个尚未补全炭字的圆圈,死死盯着那个大圆,最后视线凝聚在圆心地带、自己最早写下的‘善恶’两字之上。

  陈平安摇摇晃晃,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整个圆圈。

  他几乎连自己都不知道在什么了。

  此时此景,形骸俱忘矣。

  “是不是可以连善恶都不去谈?只神人之分?本性?不然这个圆圈还是很难真正站得住脚。”

  “这就需要……往上提起?而不是拘泥于书上道理、以至于不是拘束于儒家学问,单纯去扩大这个圈子?而是往上拔高一些?”

  “若是如此,那我就懂了,根本不是我之前琢磨出来的那样,不是世间的道理有门槛,分高低。而是绕着这个圈子行走,不断去看,是心性有左右之别,同样不是有人心在不同之处,就有了高下之别,云泥之别。故而三教圣人,各自所做之事,所谓的劝化之功,就是将不同版图的人心,‘搬山倒海’,牵引到各自想要的区域中去。”

  “若是,先不往高处去看,不绕圈平地而行,只是借助顺序,往回退转一步来看,也不提种种本心,只世道真实的本在,儒家学问,是在扩大和稳固‘实物’版图,道家是则是在向上抬升这个世界,让我们人,能够高出其余所有有灵万物。”

  陈平安闭上眼睛,取出一枚竹简,上边刻着一位大儒充满苍凉之意却依旧美好动饶文字,当时只是觉得想法奇怪却通透,如今看来,只要深究下去,竟是蕴含着一些道家真意了,“盆水覆地,芥浮于水,蚂蚁依附于芥子以为绝境,须臾水干涸,才发现道路通达,无处不可去。”

  “道家所求,就是不要我们世人做那些心性低如蝼蚁的存在,一定要去更高处看待世间,一定要异于世间飞禽走兽和花草树木。”

  “那么佛家呢……”

  陈平安伸出双手,画了一圆,“配合儒家的广,道家的高,将十方世界,合而为一,并无疏漏。”

  陈平安最后喃喃道:“那个一,我是不是算知道一点点了?”

  砰然一声,耗尽了浑身气力与精神的账房先生,后仰倒去,闭上眼睛,满脸泪水,伸手抹了一把脸庞,伸出一只手掌,微微抬起,泪眼视线朦胧,透过指缝间,浑浑噩噩,将睡未睡,已是心神憔悴至极,可心中最深处,满怀快意,碎碎念念道:“云散明谁点缀,容海色本澄清。”

  陈平安闭上眼睛,缓缓睡去,嘴角有些笑意,声呢喃道:“原来且不去分人心善恶,念此也可以一笑。”

  在陈平安第一次在书简湖,就大大方方躺在这座画了一个大圆圈、来不及擦掉一个炭字的渡口,在青峡岛呼呼大睡、酣睡香甜之际。

  不知何时。

  有一位依旧落拓不羁的青衫男子,与一位越来越动饶青衣马尾辫姑娘,几乎同时来到了渡口。

  两人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视线交汇都没樱

  那位没有在太平山祖师堂提笔回信,而是亲自来到别洲异乡的读书人,捡起了陈平安的那粒木炭,蹲在那个圆圈下边最左手边的地方,想要落笔,却犹豫不决,但是非但没有懊恼,反而眼中全是笑意,“高山在前,难道要我这个昔年书院君子,只能绕道而行?”

  而那个青衣姑娘则站在直线一端尽头的圆圈外,吃着从书简湖畔绿桐城的新糕点,含糊不清道:“还差了一点点神人之分,没有讲透。”

  读书人手持木炭,抬起头,环顾四周,啧啧道:“好一个事到万难须放胆,好一个酒酣胸胆尚开张。”

  青衣姑娘也了一句,“寸心不昧,万法皆明。”

  他这才转头望向那个口口啃着糕点的单马尾青衣姑娘,“你可莫要趁着陈平安熟睡,占他便宜啊。不过若是姑娘一定要做,我钟魁可以背转过身,这就叫君子有成人之美!”

  她这才看向他,疑惑道:“你叫钟魁?你这个人……鬼,比较奇怪,我看不明白你。”

  钟魁伸手绕过肩头,指了指那个鼾声如雷的账房先生,“这个家伙就懂我,所以我来了。”

  钟魁看着这座他眼中与世人绝不一样的书简湖,嘀咕道:“世间岂能唯我钟魁一人是君子。那世道得是多大的一个粪坑?”

  阮秀脸色淡然,“我知道你是想帮他,但是我劝你,不要留下来帮他,会帮倒忙的。”

  钟魁问道:“当真?”

  阮秀反问道:“你信我?”

  钟魁点零头。

  阮秀吃完了糕点,拍拍手,走了。

  钟魁想了想,轻轻将那点木炭放回原处,起身后,凌空而写,在书简湖写了八个字而已,然后也跟着走了,返回桐叶洲。

  已经不再是书院君子的读书人钟魁,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他留下的那八个字,是“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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