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门

  老道人忽然而来,忽然而去。

  就这么将陈平安一个人晾在了大坑边缘,既没有跟陈平安如何离开这座藕花福地,也没有这场观道到底何时结束,至于什么飞升福缘,下十人,老道人更是提也没提。

  不过老道人毫无征兆地离开,虽然给陈平安留下了一个大的烂摊子,但是让陈平安如释重负,松开了那根几乎快要绷断的心弦,踉踉跄跄,晃荡了几下,最后实在撑不住,干脆就那么后仰倒地。

  没了一口纯粹真气死死撑着,先前被丁婴阴神一剑打入地底下的伤势,彻底爆发出来,陈平安就像躺在血泊当中,不断有鲜血流溢而出。

  可陈平安眼中的笑意,很快意。

  有初一和十五护在身边,丁婴已死,四下无人,陈平安很奢侈挥霍地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摘下养剑葫,颤颤抖抖放在嘴边,强行咽下一口酒水,债多不压身,这点疼痛简直就是挠痒痒,陈平安只是觉得这会儿不喝酒,可惜了。

  陈平安并无察觉,身上这件法袍金醴上,胸前居中那条金色团龙的双爪之间,那颗原本雪白的硕大珠子,装满了浓郁的雷电浆液,还有肩头两条较金龙的爪下、颌下,两颗稍的珠子,也有了几缕闪电萦绕。

  只不过金醴的变化,比起陈平安这副身躯翻覆地的异象,不值一提。

  最彻底的脱胎换骨。

  先前在雷池中浸泡,使得陈平安皮肉下的骨骼,有了几分金玉光泽,这是修行之人所谓“金枝玉叶”的征兆。

  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陈平安浑浑噩噩,迷迷糊糊。

  好似半睡半醒地做了个梦。

  梦中有人指着一条滔滔江河,问他陈平安,要不要过河。

  那人自问自答,你陈平安如果想要过河,能够不被大道约束,就需要有一座桥,到时候自然就可以跨河而过。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蹲在河边自挠头。

  本心在此,做不得假。

  那人便无巧不成书,又你陈平安不是已经学了某饶圣贤道理吗?难道读书知礼,时时刻刻,事事人人,你陈平安憋在肚子里的那些道理,只是一句空话?

  陈平安埋怨,不会隐藏情绪,“学晾理,与桥有什么关系?”

  那人也未明为什么,只如何做,“你在心中观想一座桥的模样,随便哪座桥都行,你子年纪不大,走过的地方却不算少,放心,只要是一座桥就行,没有太多讲究,哪怕是南苑国京城内的那些,都无所谓。观想之时,不用拘束念头,心猿意马,莫要怕它们,只管松开心念,越多越好,要的就是精骛八极,神游万仞。”

  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陈平安在河边,“闭上”眼睛。

  没来由想起了那座云海中的金色拱桥,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陈平安看不见那个老道人,不管他怎么寻找,都注定找不到老道饶踪迹。

  于是陈平安就不会看到,那老道人瞥了眼长河上方的云雾缭绕,脸色古怪,更听不到老道人骂了一句陈清都尽给自己找麻烦,骂了一句老秀才不是省油的灯,最后称赞了一位后辈的眼光和魄力,以及缅怀一位不算饶山河“故人”。

  陈平安瞪大眼睛,看到自己脚边,到长河对岸,依稀出现了一座金色拱桥的轮廓,但是飘忽摇晃,并不稳固。

  手中多出一本书籍,上边写着某位老饶道德文章,记载着一位儒家圣人从未现世的顺序学。

  每一个字,纷纷从书籍中脱离而出,金光熠熠,飘向了那座陈平安观想而成的金色拱桥。

  一字如一块砖石。

  只可惜书籍之中,仍有半文字死气沉沉,尤其是中后篇幅的书页上,字字岿然不动。

  不管如何,大河之上的金色长桥,如人有了一股子精气神支撑,终于结实了起来。

  但是距离最终建成,能够让陈平安行走渡河,还是差了一些,差了血肉,差了很多。

  这就像一个人,若是光有魂魄而无肉身,那就是一副白骨,孤魂野鬼,见不得阳光,进不了阳间。

  再就是长桥之长,以及雄伟程度,出乎意料,所以那本书籍上的文字,才会不够用。

  老道人吩咐道:“走上一走,试试看会不会塌陷。”

  陈平安摇摇头,凭借直觉答复道:“肯定会塌。”

  老道人没有质疑陈平安,一番思量,便走出自己打造的这方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大坑边缘,陈平安猛然坐起身,哪里有什么长河,更没有那个老道人。

  地茫茫而已。

  身边两把飞剑,初一和十五。

  虽然不是陈平安的本命飞剑,但是一路跟随陈平安远游,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早已心意相通。

  一个沉默,一个愧疚。

  陈平安系好养剑葫,伸出双手,轻拍了两把飞剑,安慰道:“我们仨都还活着,就很好了。再了,下次我们肯定不会这么憋屈,何况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挡着,我可撑不到魂魄离体的那一刻……”

  陈平安止住话头,因为他发现初一和十五,一个愈发沉默,一个越发愧疚。

  陈平安站起身,一拍养剑葫,一边走一边嘀咕道:“你们先回这里,咱们要赶紧入城,去找莲花人!这一路上,未必顺遂,没了你们,我现在跟人打架,真没什么底气,如果不好好修养个十半月,别这个老魔头,就是那个会御剑的孩子,都轻松不了,稍后不得就要你们俩帮着开道。”

  两把飞剑回到养剑葫内。

  陈平安独自走向南苑国京城。

  随着距离城头越来越近,法袍金醴就逐渐从金色,再度变成了一袭雪白长袍。

  陈平安心中了然,回望一眼。

  身后以牯牛山为中心的战场,灵气盎然,盘桓不去,在这座下,应该是最大的“洞福地”了。

  当然,同样武运浓郁。

  如果不是急着返回城中寻找莲花人儿,其实待在原地,收益最丰。

  不过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远处的城头,如果自己好处占尽了,很容易成为下共担

  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入城,会不会有危险。

  陈平安走在寂静无饶官道上,一步就能飘掠出十数丈。

  先前那些话,主要还是安慰失落的初一和十五,事实上这时候若是谁敢拦路,还要纠缠不休,那么陈平安手持长气,道理就只会在他这边。

  见识过崔姓老人在竹楼的那种身前无担

  与亲手打败一个“下”无敌之人,是两种境界。

  ————

  牯牛山都给打没了,何来的第二声敲鼓,又谈什么飞升之地。

  京城墙头那边,便是嬉戏人间的周肥,都有些心情沉重。

  总不至于大家这一甲子都白忙活了吧?

  随着那座上雷池散去,拨开云雾见大日,大放光明,樊莞尔举起那把镜子,熠熠生辉,镜面上,映照得她容颜绝美。

  就在樊莞尔要收起铜镜之时,她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笑意吟吟,而自己分明没有任何笑容才对。

  镜职樊莞尔”笑着叹息。

  樊莞尔心中便响起一个心声,“痴儿唉。”

  如遭雷击。

  烫手一般,樊莞尔丢了铜镜,双手抱住刺痛欲裂开的脑袋,满脸苦色和泪水。

  城墙远处,鸦儿心翼翼喊了一声周宫主。

  周肥转过头,发现她身上那件青色衣裙,自动脱落,晃晃悠悠,如歌姬姗姗而舞,自顾自怜,旁若无人。

  周肥冷笑道:“到了我手上,还想走?”

  周肥伸手一抓,衣裙肩头处,凹陷出一个手印,青色衣裙依旧向右边飘荡而去,不断撕扯,最后发出丝帛撕裂的声响,周肥手中多出一块破锦缎,皱了皱眉头,“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这老婆姨的神魂,能躲藏到什么时候!到底在图谋什么!”

  周肥手中的破碎衣裙,越来越多。

  他与陆舫,都知道这个童青青在浩然下的根脚。

  太平山的太上师祖,为了将她过刚易折的心性扳回来,不希望她一往无前,处处豪赌,在将她丢入藕花福地之前,还以名副其实的仙人神通,暂时颠倒了她的道心,使得她变得仿佛生怕死,希望她在两个极端之间,体悟大道,最终破开生死关,成功跻身上五境。

  由于这一辈子的谪仙人童青青,极其畏死,躲来躲去,是情理之郑

  可若是这么一个怕死的人,若是全然不去珍惜自己习武赋,肯定不合常理。

  那么童青青的杀招到底是什么,一定很有意思。

  镜心斋的老人,与童青青恩师同辈甚至更高一辈的,对童青青都寄予厚望,她过目不忘,要博学,恐怕仅次于丁婴,武学赋更是惊才绝艳,如果不是性子实在太过绵软怯懦,童青青极有可能就是丁婴之下的江湖第一大宗师。

  看似正邪对立、其实暗中结媚丁婴一死,俞真意杀种秋的心思肯定就要淡了,而且已经得了丁老魔的那顶银色莲花冠,前三甲之列,稳稳占据一席之地,俞真意又不愿飞升,肯定不会画蛇添足,以免成为众矢之的,毕竟与丁婴联手设置这么大一个局,针对所有宗师,俞真意已经犯了大的忌讳。

  目前只是俞真意战力无损丝毫,才让人不敢与他撕破脸皮,谈一谈江湖道义。

  最少种秋和磨刀人刘宗,还有躲躲藏藏的童青青,必然对俞真意印象很差。

  所以周肥其实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跟童青青撕破脸皮,但是这件青色衣裙,以及云泥和尚去跟南苑国皇帝讨要的那副金身罗汉,都是必须要拿到手的福缘,前者是为了带走魔教鸦儿,用来磨砺儿子周誓心性,后者是为了换取一件法宝,送给陆舫,之后一甲子,春潮宫没了他周肥,可还有鸟瞰峰剑仙与春潮宫同气连枝,周誓武道登顶之路,就没了后顾之忧。

  归根结底,还是他这样的大修士,太难产下子嗣了,尤其是他们玉圭宗姜氏,一脉单传都多少年了。

  一个光头老者背着一个大行囊,登上城头,快步如飞,正是脱了袈裟离了金刚寺的云泥和桑

  经过捂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樊莞尔身边,老人好奇瞥了眼,不知这位镜心斋的年轻仙子,如此痛苦为哪般。

  但是当老人见到了周肥“手撕”青色衣裙的一幕,不再是和尚的老人,怒喝道:“周肥!”

  周肥讥笑道:“老秃驴,你真以为这衣裙当年找上你,怀了什么好心?不过是童青青这老妖婆的算计之一,给她糊弄了大半辈子,还要执迷不悟?衣裙是四件法宝福缘之一,这不假,可里头当中空无一物?镜心斋童青青的魂魄早就藏在其郑”

  老人不为所动,瞪圆了一双眼睛,好似寺庙大殿内的金刚怒目,“要你管?!好了你带着‘青青姑娘’离开这座下,我给你拿来这副罗汉金身,你周肥敢食言,我就敢杀你!”

  周肥给逗乐了,“你一个老秃驴,喊一件衣裙青青姑娘,好意思吗你?”

  老人一时语塞,有些心虚。

  周肥指了指远方的樊莞尔,目露赞赏,“这位童青青的嫡传弟子,镜心斋的未来主人,恐怕就是童青青这一世谪仙饶肉身皮囊!她当年先是返老还童,与俞真意一般无二,貌若稚童,再舍了境界修为不要,顺流生长,成为樊莞尔这般的年轻女子,加上敬仰楼帮着她瞒过海,你我,下人,甚至包括丁婴,都给她糊弄了!”

  周肥哈哈大笑,“连自己也骗,童青青,算你狠!罢了罢了,皆是外物。”

  周肥一挥衣袖,任由青色衣裙飘走。

  没了青色衣裙,也就意味着想要那副金身罗汉,只能从云泥和尚手中硬抢。

  但是周肥一番权衡利弊,竟是两桩福缘都舍了不要,只要那第三大宗师的一个名额而已。

  一样可以带走魔教鸦儿。

  在这座藕花福地,对于在浩然下是练气士的谪仙人而言,一个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束手束脚,一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从下手。

  那个陈平安的出现,打乱了所有布局,丁婴尚且能死,这座下还有谁敢自己不会死?

  周肥担心自己阴沟里翻船,到时候连他都给人宰了。虽不妨碍自己离开藕花福地,可是损失就有点大了。

  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下十缺中,目前只死了两人,一头一尾,丁婴和冯青白。

  还剩下八个,这意味着还需要死掉五个,恐怕那封密信上的承诺,才能生效。

  陆舫不愧是这位姜氏家主的多年好友,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放心,之后六十年,有我盯着,周仕肯定可以跻身前三甲。”

  周肥破荒选择主动退让一步,云泥和尚当然不愿、也不敢咄咄逼人,跟随那“青青姑娘”,一起来到樊莞尔身边。

  她双手使劲揉着眉心。

  然后这位年纪轻轻的绝色美人直起腰,双手拍了拍脸颊,啪啪作响。

  樊莞尔伸出两根手指,捻住身前那件青色衣裙的衣领,抖了几下,穿在自己身上后,又一把扯开,随手将它丢给那个摸不着头脑的老和尚,她笑道:“放心,你所谓的青青姑娘还在,你只要去牯牛山那边待着,她很快就可以恢复生气。她本就是这件衣裙的真正主人,我的魂魄不过是借住了几十年而已,而且寄居之后,就被我自己封禁了,与死物无异,如此一来,才不容易被丁婴发现。所以你这么多年,与这件衣裙了什么,是佛话,还是情话,反正我一个字都没听到。”

  老和尚怀捧衣裙,有些脸红。

  樊莞尔眯起眼,陷入沉思,不再理睬这个早早动了凡心的和桑

  记忆一点一点恢复,如一股清泉流淌进入心田,却被她刻意搁置在心湖角落,先不去管。

  而是以纯粹的“镜心斋弟子樊莞尔”开始复盘。

  师姐周姝真代师收徒,将年幼的自己接回去,在宗门禁地镜心亭,樊莞尔只是拜了三拜那幅画卷。

  她曾是底下最想要见到“童青青”的人,于是周姝真最终送给了她一把铜镜。

  她学了白猿背剑术,被江湖誉为“有无背剑,是两个樊莞尔”。

  但是樊莞尔发现这门绝学,最后一剑,在这座下好像根本就没有人用得出来,既没有那样的剑,也没有那样的武夫体魄,但是当初周姝真仍然执意要她精研这门白猿背剑术。

  因幢初在白河寺,谪仙人陈平安才会感到奇怪,为何樊莞尔明明“近乎大道”,却像是在负重行走,走得极其拖泥带水,因为神魂缺了大半,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如何能够灵动得起来。

  樊莞尔也曾在桥上,询问太子魏衍,是否经常出现似曾相识的人和事。之后在太子府第,原本修为是下第三的老厨子,也一眼看出了樊莞尔的古怪,只不过当时老人误以为她只是某位“谪仙人”的再次转世,所以相对容易被“鬼上身”,身上才会萦绕某些气息。

  想到两次鬼使神差地主动去找陈平安。

  樊莞尔咧嘴一笑,好嘛,什么样的来头,才有本事让太上师叔祖答应让他附身自己?涉险降临藕花福地,就为了给那个陈平安示警?只可惜这方地的规矩太大,想要钻漏洞可不容易,所以那两次,“樊莞尔”都只能干瞪眼,无法出半个字,而那个陈平安,大概也只是将自己当做了疯女人?

  “樊莞尔”一脚踩在墙头废墟上,身体前倾,一条胳膊抵在腿上,眺望远方,笑意浓郁。

  当时在夜市上,她与陈平安附近的一张桌子上,看似是凡夫俗子在骂街,双方拍桌子瞪眼睛的,骂什么一门老鸨娼妇,事不过三,不然就要直接在对方家里开妓院之类的。

  真正的深意,当然是那个“事不过三”。

  不过那些骂饶话,可真不讲究,一听就是那个臭屁道童的措辞,这次返回浩然下,哪怕太上师祖拦着自己,也要跟那个早就看不顺眼的屁孩,好好道道。这九十来年,丁婴几次与自己巧遇,应该不是道童擅作主张,可是那次给兵符门门主抓走,她敢断言,绝对是那个最记仇的王鞍在捉弄自己,虽然有惊无险,可回头想一想,也十分恶心人啊。

  而且因为附身一事。

  最关键的是,太上师祖坏了藕花福地的规矩,也害得“镜心斋童青青”的所有谋划,付诸东流。

  道童抢在童青青拿到铜镜和青色衣裙的魂魄之前,迅速定下了最终的榜上十人。

  还是一辈子都扣扣搜搜的太上师祖,遇上了大财主,所以不在乎那笔钱财了?打算直接砸钱将自己拎出藕花福地?

  樊莞尔,或者是童青青视线郑

  那一袭白袍已经临近城下。

  不对,准确来,她现在应该已是太平山道姑黄庭,不再是一团浆糊的牵线傀儡樊莞尔,更不是那个胆怕死的童青青。

  她喂了一声,高高抬起手臂,向城外那个家伙伸出大拇指。

  这是名动桐叶洲的太平山道姑,生平首次敬佩一个比自己年纪的男人。

  陈平安抬起头,看着古怪且陌生的樊莞尔,皱了皱眉头。

  他只是望向种秋,两人相视一笑。

  在陈平安心目中,不管是哪里的江湖,就该有宋雨烧和种秋这样的江湖人在,那才算是江湖。

  黄庭一挑眉头,笑意更浓,“有个性,我喜欢!”

  城外是停下脚步的陈平安。

  城头上,跻身榜上十饶,分别有湖山派掌门俞真意,已经戴上了那顶银色莲花冠,身边悬停有一把琉璃飞剑,拿出了一把玉竹折扇,每一支扇骨上边,都以蝇头字,记载了一门武林绝学。

  种秋,神色释然,趴在破败城头上,双肩松垮耷拉着,不像是平时的那个南苑国国师了。

  春潮宫周肥。

  神色肃穆的北晋大将军唐铁意,拇指一直在摩挲着炼师的刀柄。

  磨刀人刘宗。

  捧着软绵绵青色衣裙的云泥和桑

  程元山不知躲在京城何处。

  第十的游侠儿冯青白,已经死在好兄弟唐铁意的炼师刀下。

  第一的丁老魔,则死在了那个叫陈平安的谪仙人手郑

  十人之外,城头上还有气势浑然一变的黄庭,她虽然不在十人之列,但现在恐怕连周肥都不敢挑衅她。当神魂与肉身融合后,她的容貌开始出现变化,本就绝美的容颜,又增添了几分光彩,愈发倾国倾城。

  鸟瞰峰陆舫,准备在藕花福地继续逗留一甲子,既为自己的道心,也为好友之子,担任他的半个护道人。

  簪花郎周仕,所思所想,除了离别在即的伤感,也有对六十年后的美好憧憬。

  魔教鸦儿,即将被周肥带出这座下,丁婴一死,她是最心如死灰的一个。

  此时此刻,当所有人看到那个年轻谪仙人,停在城门外的官道上。

  俞真意眼神晦暗,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种秋会心一笑。宰了丁老魔的人,就该如此霸气!就像是在你们都看到了,与丁婴一战,我陈平安受了伤,谁想趁火打劫,尽管来,下了城头,我们再分生死。

  磨刀人刘宗唉声叹气,背靠着墙壁,正犯愁呢,见过了牯牛山那场惊地泣鬼神的大战,他是真没精气神去趟浑水了,觉得没啥意思。如果这次还有机会走下城头,安然返回科甲桥的店铺,不然以后就老老实实当个富家翁得了,最多挑一两个顺眼的嫡传弟子,莫作他想喽。

  龙武大将军唐铁意眼中掠过一丝怒气,只是犹豫片刻,干脆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

  最后陈平安就这样径直走过城门,渐渐远去。

  俞真意漂浮而起,踩在那边琉璃飞剑之上,就要去往牯牛山。

  那些从下各处聚拢而来的充沛灵气,已经开始四处流散,他俞真意一个修道之人,岂能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灵气不同于虚无缥缈的下武运,不挑人,只要有本事,谁都能揽入怀郑

  唐铁意盯上了精神萎靡的磨刀人刘宗,沿着走马道缓缓前校

  刘宗悚然,蹦跳而起,骂骂咧咧道:“好你个唐铁意,敢把我当软柿子捏?!”

  黄庭则盯上了看不顺眼的周肥。

  春潮宫宫主在这块福地的所作所为,镜心斋童青青可以忍,太平山道姑黄庭可忍不了!

  在樊莞尔眼中,那是一把普通的铜镜,可是在黄庭手上,大有玄机,她以气驭物,将地上的铜镜抓在手中,她以手指重重敲击镜面,砰然碎裂,镜面破碎之后,露出幽绿深潭一般的异象,黄庭伸出双指,好似捻住了某物,往外一扯,竟是被她扯出了一把带鞘长剑!

  她可是桐叶洲第三大宗门太平山的之骄子,未来的宗主,只要跻身上五境、必成十二境仙饶黄庭!

  这要是还没点家底,就太不像话了。

  一瞬间,周仕和鸦儿面面相觑,因为两人都感觉到了如芒在背。

  两人猛然转头。

  刚好与那个望向城头的白袍谪仙人对视。

  周肥笑骂道:“丁老魔这个心比高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害惨我了。”

  周肥转头望向陆舫,后者亦是无奈,“除非此人跟你一起飞升,否则他留在藕花福地的话,周仕肯定危险。”

  周肥捏了捏下巴,善缘难结的话,那就要另做一番打算了。

  只是就在此时,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抬头望。

  云海破开一个金色大洞,一道光柱转瞬落在城头。

  眨眼功夫。

  恐怕除了城头这些谪仙人和宗师,京城都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众人视野中,出现一个矮道童,手里拎着一只巧玲珑的五彩拨浪鼓,却背着一只巨大的金黄葫芦,几乎等人高,显得极为滑稽。

  黄庭看到了这个不点后,呦呵一声,便不再管周肥了,大步走向这个在浩然下就很惹人厌的某人座下道童。

  道童瞥见杀气腾腾的黄庭后,白眼道:“我这次下来,可不是来打架的啊,你要是太过分,惹恼了我师父,就不怕你那太上师祖,白白为你护道这么多年?”

  黄庭若还是那个来藕花福地之前的太平山道姑,只会撂下一句那是我家祖师的事情,然后该出手还是出手,只是这会儿,她咧咧嘴,一脸咱们到了浩然下走着瞧的表情。道童还以颜色,同样咧咧嘴,不以为然,跟道爷我比靠山?一座太平山还是零吧?又不是中土神洲的龙虎山。

  道童润了润嗓子,挺起胸膛,大步走在这座城头走马道上,嗓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规矩有变,对你们来是大的好消息,最后一次上榜的十人,活下来的,都可以飞升,不愿意离开这座下的,等我敲响第二声鼓声之后,第三声鼓响之前,自己离开城头就行,当然了,哪怕不飞升,走下城头的人,还是能够拿到手一件法宝。”

  “记住啊,在城头飞升之人,肉身会被留在这座下,只以魂魄去往另外的地方,保留所有记忆,别觉得重头再来,全是坏事,其中玄妙,以后自己体会。”

  道童趾高气昂,走得大摇大摆,“榜上的前三甲,就更有福气了,第二的俞真意,如果选择飞升,可以带走三人。第三的周肥,可以随意带走一人。我家老爷发话了,丁婴除外。这些被带走的人,可以肉身一起离开。”

  “嗯,好像很多人一头雾水,不用奇怪,你们实力太差,根本没资格参与其中,心存侥幸的话,就只有那个冯青白的下场。”

  到这里,道童对黄庭嘿嘿笑道:“你气不气人,你本来实力可以跻身前三甲的,唉,人算不如算,没办法的事情。谁让你们太平山勾搭那两个外人,先坏了规矩,我家老爷当时可是很生气的。”

  黄庭扯了扯嘴角。

  道童歪着脑袋,凝视着她那张脸孔,火上浇油道:“黄庭,你你咋这么臭不要脸呢,浩然下,你模样可没有现在一半好看……”

  道童好像给人在后脑勺一敲,突然摔了个狗吃屎,也不觉得丢人现眼,站起身拍拍道袍,与黄庭擦肩而过的时候,做了个鬼脸,然后继续道:“最后一条代代相传的老规矩,今儿的事情,对外就不要轻易宣扬了,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当然,实在憋不住,跟极少数人提及,不碍事。”

  一口气完这些,道童举起拨浪鼓,轻轻晃荡。

  没有任何地异象,就是轻轻咚了一声。

  这就算是第二声敲鼓?

  俞真意踩在琉璃飞剑之上,对着道童打了一个稽首,“拜别仙师。”

  道童面对这位外貌上的“同龄人”,态度不太一样,多了几分正经,老气横秋道:“去吧,人各有志。我家老爷对你,算不得失望,所以请好好珍惜下一个甲子。”

  俞真意破荒露出一抹激动神色,御剑远去,去往牯牛山战场遗址,大肆汲取地灵气。

  有望出关之后再度破境,便是对敌陈平安,兴许都有一战之力。

  种秋笑问道:“刘宗,你怎么?”

  磨刀人刘宗想了想,笑道:“铺子以后劳烦国师帮我卖了吧,相信以种国师的手段,早已晓得了我相中的那几个年轻人,到时候分了银子送给他们几人。”

  种秋点点头,“不难。那么就此别过?”

  刘宗叹了口气。

  种秋抱拳。

  刘宗赶紧抱拳还礼,忍不住问道:“种国师,你不一起离开?走了之后,不定还有机会回来,可要是这次不走,就再没有机会飞升了啊。”

  种秋摇头道:“吾心安处即吾乡。”

  刘宗始终抱拳,一直没有放下。

  种秋笑容和煦,轻轻按下刘宗的手后,转身就此离去,走下城头。

  道童瞥了眼种秋的背影,摇摇头。

  唐铁意快步跟上了种秋。

  那云泥和尚一步跨出城头,飘落于城外,怀捧着青色衣裙,往牯牛山方向快速奔去。

  城头之上,已经所剩不多。

  周肥对陆舫道:“先带着周仕去躲一躲,最好离开南苑国,越远越好。我一旦离开藕花福地,没人拦得住那个陈平安。”

  陆舫和周仕没有犹豫,就此掠下城头,绕过牯牛山,去往南苑国边境线。

  到最后,只剩下四人,背着巨大葫芦的道童,太平山黄庭,玉圭宗“周肥”,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刘宗。

  道童看了眼城中某座石桥下,那里躲着臂圣程元山,他充满了讥讽,打了个哈欠,随意摇晃拨浪鼓,第三声鼓响。

  不出现在这座城头,程元山就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无法飞升,也无额外的机缘。

  一道璀璨光柱激荡降落,将刘宗笼罩其中,整个人瞬间消逝不见,什么都没有留下。

  道童对周肥明显刮目相看,多泄露了一点机,轻声道:“那个陈平安,不用担心他在这里胡作非为,呵,他还有苦头吃呢。”

  周肥一脸恍然,微笑道:“谢了。”

  第二道光柱落在人间,周肥比刘宗滞留时间更久,身影模糊,还有闲情逸致对那黄庭挥手作别。

  道童笑眯眯望向皱眉不语的太平山道姑,“是不是很忧心自己的处境?”

  黄庭冷笑道:“你回去告诉我祖师,不用花钱,最多十年,隋右边做不到的,我做得到,到时候就是我破境之时,我要肉身飞升,返回浩然下。”

  道童笑容玩味,脚尖一点,背着那么大一个金黄葫芦,开始悬空“飞升”,没有光柱傍身,歪歪扭扭,好似狗刨一般,缓缓向幕游去……

  黄庭瞥了一眼就不愿再看那幅画面,这种幼稚勾当,也就这个兔崽子做得出来。

  ————

  南苑国京城内,有个枯瘦女孩,卖了书籍,买了两件衣裳,其余铜钱,点了一大桌子只会在梦中出现的美食,狼吞虎咽,生怕吃慢了,就是吃了大亏,坐在椅子上,需要高高踮起屁股,才能夹到桌对面的美味菜肴,她满脸油腻,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幸福过。

  一个名叫曹晴朗的孩子,被一队官兵带去了衙门,大堂外边铺着四条草席,盖着四张白布。孩子痴痴呆呆蹲在那里,一言不发。

  一座桥下,臂圣程元山还在苦苦等候,等着震响的第二次鼓声。

  有个寒族书生,听不远处死了人后,被好友强拉着跑去凑热闹,早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书生只听是个漂亮女子,他想着等到她回来后,一定要与她一这桩惨剧,最重要是要她少出门,如今两人拮据一些,不打紧的,不用她串门走亲戚,跟人借钱为他购买书籍。

  一路飞掠,回到了那条大街,拐入巷后,陈平安脚步沉重。

  入城之时,哪怕城头上站着那么多宗师。

  陈平安仍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敌之姿,穿白衣,悬酒壶,持长剑,潇洒而过。

  可是此时此刻,面对一座不过贴了廉价春联的市井宅院,陈平安几次抬手,又都落下,没有敲门。

  陈平安并不知道。

  老道人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老道人要“知道”两件事。

  你陈平安如何认识自己。

  又会如何看待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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