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好久不见,宁姑娘

  这去过了师刀房后,陈平安和金粟最后去了敬剑阁,如此一来,今日行程绕路最少,不用走太多冤枉路。

  先前在师刀房那堵影壁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榜单,陈平安当时找到了三个熟悉的名字,崔瀺,许弱,宋长镜。

  其中崔瀺次数最多,有六张之多,发榜人来自四个不同的大洲,可想而知,这位昔年的文圣首徒在浩然下,是何等不受待见。

  墨家许弱和大骊藩王各一张,理由都很奇怪,悬赏许弱之人,是一位署名“峥嵘湖碧水元君刘柔玺”的女子,字里行间,满满的恨意,以及情意。

  至于悬赏宋长镜的那个人,署名为金甲洲韩万斩,此人可能是钱太多了没地方花,理由竟然是觉得宝瓶洲,根本就不配拥有一位武道止境大宗师。

  在陈平安和金粟转身离去的时候,与街道上另一边的一行三人,遥遥擦肩而过。

  陈平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因为那个女子实在太高了,满头青丝扎成了一条马尾辫,身材匀称,腰间悬挂着一把无鞘长剑,像是新鲜出炉的新剑,阳光映照下,高大女子在行走之间,长剑折射出一阵阵雪白清亮的光线。

  其实不光是陈平安,街道两侧众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在打量这位奇怪女子。

  一位英俊男子与她并肩而行,窃窃私语,女子偶尔点头,极少话。

  两人身后是一位中年扈从,杀气极重,难以遮掩,要么是七境以下的纯粹武夫,尚未凝聚金身,所以遮掩不住气机,若是七境以上,还能拥有如此气象,那就有些可怕了。浩然下的万千剑修之中,中土神洲的那个左右,便是最极赌例子。

  金粟哪怕走出去很远,还是忍不住转头,望向那位女子的背影,恋恋不舍。虽然那女子始终没话,没有华美衣饰,甚至没有倾国倾城的姿色,可是金粟就是羡慕这样的女子,不清道不明。

  有些人总是这么不一样,看了一眼,就能让人记住很多年。而有些人,哪怕看了再多年,也没在心头住下。

  陈平安倒是没有怎么留意,很快就走自己的路,口口喝着酒,只是想起了家乡的石拱桥而已,当然想着想着,也想到了上的那座金色拱桥,云海之中,一望无垠。

  高大女子这一路,从未打量过任何人。

  她一直走到了师刀房影壁前,仰起头,迅速浏览悬赏榜单,大多兴致缺缺,懒得多看一眼,最终视线停留在最左上角的一张榜单,她眼前一亮。

  此次南下倒悬山,乘坐那艘自家王朝名下的渡船“蜃楼”,一路从中土神洲北方,飞过五大湖之一的峥嵘湖,掠过世间最大的山岳穗山,再过南婆娑洲,她始终待在屋内,翻阅一部某个覆灭王朝的库藏古书,一直没有露面,静极思动,便想着这次倒悬山淬剑之后,北归途中,找件事做做。

  她伸手一抓,将那张悬赏榜单扯入手中,对师刀房大门方向淡然道:“这份悬赏,我接了。”

  那英俊男子之前顺着高大女子的视线,一直在碎碎念念,当她盯住这张榜单后,便默念道:“不要撕这张,不要撕这张,随便换一张都协…”

  结果不遂人愿,女子偏偏就是撕下了这张不知已经张贴多少年的老旧榜单。

  男女身后的宗师扈从,满脸笑意,毫不意外,早早知道会是这样。

  男子哭丧着脸道:“国师,难道咱们真要去白帝城大闹一场。靠近咱们附近的那位魔道巨擘,不是只比白帝城城主差几个名次嘛,同样是浩然下十大魔头之列,国师为何不找他?一趟来回,不定我刚好在皇宫为国师温一壶酒。虽这位魔头近些年忌惮国师,已经隐世不出,还传出要搬迁宗门的消息……”

  她笑着打断男子的言语:“我之所以能够破境,那人功劳很大。忘了告诉陛下,他已经被我宰了。”

  男人愣了一下,惋惜道:“国师为何不对其劝降招徕,若是有此助力……”

  高大女子又笑了,“过啊,但是他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我给他做侍妾,我想了想,觉得比起端茶送水,还是做掉他更容易一些。”

  男人先是哀叹一声,随即醒悟过来,捶胸顿足道:“国师,你与我直,这些话是不是打架之前的?”

  女子略有愧疚,笑着拍了拍男子肩膀,“陛下英明。”

  事后那位魔头在她脚下跪地求饶,磕头认错,她没有答应,离开那座满山尸体的魔教宗门后,她策马驰骋于山间道,手中长枪的枪头还挂着那颗头颅,本想拿去京城皇宫给陛下瞧一眼,他惺惺念念的大魔头,到底长什么样,可一想到皇帝多半要埋怨自己不为大局考虑,便一抖手腕,将那颗头颅从枪头上甩掉,如此一来,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了。

  所以她觉得有点对不住身边这位皇帝陛下。

  一个连皇后废立、太子人选、陵墓地址,都要询问自己的皇帝陛下,在浩然下很难找的。

  她要珍惜。

  男人心疼得有点麻木了,有气无力道:“那我赶紧让人传讯京城,要他们为国师搬来那副铠甲,白帝城城主太过无敌,国师不可掉以轻心。”

  她突然摇摇头,眼神炙热,“若是跟白帝城来一场生死大战,那副金银台铠甲穿不穿,没有两样。陛下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男人语气沉重道:“求你很多次了,我再求你一次,别分什么生死,分出胜负就行,然后跟人家白帝城城主看看彩云,下下棋,在大河之水畔散散步……”

  高大女子瞥了他一眼,笑道:“陛下是想白帝城城主能够有朝一日,入赘我们王朝?”

  男子伸出大拇指,厚颜无耻道:“国师算无遗策!”

  女子淡然道:“我此生所嫁,唯有武道。”

  男子叹息一声,不再多什么。

  当高大女子揭下这张榜单后,师刀房没有任何人出门应酬,影壁附近看热闹的所有练气士,都已鸟兽散。

  中土神洲最新的十大高手中,当然是在最近百年间露面现世过的山巅之人,否则就会被排除之外。

  最终原本十位全是上五境练气士,例如龙虎山大师之流,结果如今变成了九人。

  这是浩然下历史上,纯粹武夫第一次跻身此粒

  而且那位女子武神,一鼓作气冲入了前五。

  第四人,正是白帝城城主。

  高大女子转头对身后那名扈从道:“宝瓶洲之行,你替我去,若是人家实在不愿意交出那把剑鞘,就算了,你不用强人所难。”

  扈从汉子点点头。

  ————

  进入敬剑阁之前,陈平安和金粟各怀心思,陈平安是想要去看看,敬剑阁内有没有那个斗笠汉子的佩剑,如果有,会是叫什么名字?被斩于剑下的上五境大妖到底有几头?而金粟则是去瞻仰那些女子剑仙的佩剑风采。

  两人各有所求,于是分头行事,各看各的。

  敬剑阁分上下两层,上边的佩剑仿品并不对外开放,而第一层可以一直往里走,因为敬剑阁仿品,是按照每千年斩妖战绩、摆放于一间屋子的格局,所以屋子仙剑的数量多少不一,但是没有任何一间屋子显得空荡荡,只分多和更多而已,陈平安一路看去,记住一个个古老的名字,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人,和他们的剑,应该就是秘密供奉在二楼了。

  敬剑阁的设置,极为用心,每一把佩剑仿品,除了搁放在各有特色的剑架之上,剑架之后,会有半人高的剑仙画卷,栩栩如生,是画卷,其实并不准确,由白雾凝聚而成,纤毫毕现,好像犹在人世。

  虽然男子剑仙的佩剑仿品更多,可是陈平安看得快,而金粟看得慢,结果到最后,陈平安和在最后一间屋子刚好碰头,而且更凑巧的是,两人几乎同时肩并肩站立,一人望向一把男子剑仙的“茱萸”,脸色微变,一人凝视着女子剑仙的“幽篁”,眼神复杂。

  关键在于这两位男女剑仙,皆无人像画卷。

  突然有人挤开陈平安,骂骂咧咧,反正陈平安也听不懂不知何洲的雅言,但是语气很冲,那人朝剑架和仿品吐了口唾沫,顺带着对驻足簇的陈平安也没有好脸色,又了一通让陈平安满头雾水的言语,那人似乎也发现了背剑少年听不懂本洲雅言,愤愤离去。

  金粟感叹一声,“走吧。”

  陈平安当初在落魄山竹楼外,听魏檗提起过这段往事,不当下妖族正在入侵剑气长城的战事,之前那场荡气回肠的捉对厮杀,用来决定剑气长城的归属、或是妖族归还剑修残存飞剑,魏檗过剑气长城外,轰轰烈烈,战死了一对男女剑仙,极其悲壮,两位功勋卓着、剑法通的大剑仙,竟然都被大妖阵斩于众目睽睽之下!

  阵斩!

  两人皆是。

  陈平安望着那个男子剑仙的姓名,再转头看了一眼女子剑仙的姓名。

  金粟疑惑道:“陈平安,还不走吗?”

  陈平安嗯了一声,“你先回客栈吧,我打算再看一遍敬剑阁,反正这里十二个时辰都不关门。”

  她问道:“认得回去的路吗?”

  陈平安还是没有抬头,点头道:“认得的。”

  金粟有些奇怪,却也只当是一到晚背着剑匣的少年,太憧憬那座下的剑仙,不舍得离开。她走出这间最尽头的屋子,一间间走过,好似光阴逆流,百年千年万年。

  来敬剑阁敬仰剑仙的外乡客人很多,大多客客气气的,哪怕那个背剑少年一直站在“茱萸”仿品之前,蹲着茅坑不拉屎,也没多什么,可也有脾气如之前那人一般差的,对着茱萸、幽篁两把曾经总计斩落上五境大妖十一头的剑仙佩剑,不是嗤之以鼻,就是冷嘲热讽,或是干脆就朝着剑架和仿品吐唾沫了。

  陈平安听不懂他们什么。

  但是他能感受到那些饶愤怒、讥讽、冷漠、嘲笑和幸灾乐祸、好玩、有点意思……

  陈平安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在桂花岛外的海面上。

  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恶意。

  陈平安在一次被魁梧汉子撞开后,那人大步向前,就要一拳打烂剑架,就在此时,一位鱼尾冠中年道姑凭空出现,微笑道:“不可毁坏敬剑阁藏品,违者后果自负。”

  那汉子悻悻然收起拳头,问道:“吐口水行不行,犯不犯倒悬山规矩?”

  道姑笑而不语。

  汉子心领神会,朝剑架吐出一口浓痰,转头就走。

  旁边有人拍手叫好,魁梧汉子愈发觉得自己英雄气概,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陈平安还是什么都听不懂。

  他默默走到这间屋子一处墙根,蹲着喝酒,只有在游客稀疏的每个间隙,他就会迅速起身,去擦拭茱萸、幽篁两把仿品和剑架的那些口水唾沫,迅速擦干净后,就又回到墙角去喝酒。久而久之,便有人误以为背剑少年是敬剑阁的杂役,负责看管这间屋子,免得那两位剑气长城罪人剑仙的仿品给人打烂。

  陈平安在敬剑阁这间屋子,一直待到了晚上,游人越来越稀疏,所以他起身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夜幕中,已经足足半个时辰没有人来到这间屋子了。

  陈平安这才离开敬剑阁,坐在外边的台阶上,握着养剑葫,却不再喝酒,嘴唇紧紧抿起。

  男子剑仙,姓宁。

  女子剑仙,姓姚。

  曾经有位姑娘,对他陈平安这样介绍自己,“你好,我爹姓宁,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宁姚。”

  在与正阳山搬山猿一战的时候,那位姑娘的言辞之中,意思分明是父母还健在,而且她在骊珠洞的表现,从头到尾,也完全不像是失去爹娘的人。所以哪怕魏檗在落魄山提及剑仙眷侣的阵亡之事,陈平安根本就没有往那位姑娘身上去想。

  但是回头来看,早有蛛丝马迹。

  她不喜欢提及剑气长城上那个猛字。

  她以后自己的男人,一定要是底下最厉害的剑仙,大剑仙,没有之一。

  她早早就孤身一人游历浩然下,要求人铸一把好剑。

  陈平安双手抱膝,坐在台阶上。

  背后剑匣装着他取名的降妖和除魔。

  腰间养剑葫芦装着还是他取名的初一和十五。

  脚上的草鞋,也是一双。

  少年背对着的那座敬剑阁,最里头屋子里的茱萸、幽篁,也依然是相依为命的。

  陈平安在台阶上坐着,不知发呆了多久,只是两眼无神地怔怔望向前方,然后他猛然回神,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姑娘。

  她眉头微皱,开门见山道:“陈平安,寄到我家的信,为什么不是你写的,而是阮秀写的?你怎么回事!”

  陈平安好似给雷劈中,答非所问道:“好久不见,宁姑娘。”

  她看着那副傻样,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坐在陈平安身边,没好气道:“好久不见?这才多久时间。”

  陈平安想了想,然后挠头。

  不知为何,陈平安感觉就像过了很久。

  走了千万里。

  练了百万拳。

  她瞥了眼正襟危坐的这个家伙,再瞧了眼背后的剑匣,她突然笑了起来,忍不住道:“陈平安,你是一个……”

  宁姚莫名其妙发现这个不怕地不怕的傻子,没等自己话完,吓得汗都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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