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天上掉下个……人

  沾魏檗的光,陈平安住在了一处尽显豪奢的地方,雕梁玉栋,房间之多,装饰之精,让陈平安觉得莫不是皇帝老爷住的地儿,也不过如此?

  除此之外,鲲船那边还安排了两位婢女,名为春水、秋实,一个体态丰腴,一个纤细苗条,截然不同的身段,却是同胞姐妹,有着形似且神似的容颜。

  她们负责伺候贵客陈平安的衣食住行,低眉顺眼,言语轻柔,让陈平安十分不适,陈平安哪里消受得起这份美人恩,仍是事事自理,不管两位少女如何劝,陈平安还是坚持己见,以至于夜幕降临,陈平安讨要了洗脚盆,将布满老茧的双脚放入滚烫热水当中,两位少女就站在不远处,眼神幽怨,陈平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好歹才劝服她们去外边屋子休息,陈平安如释重负,踩在洗脚盆里,环顾四周。

  两位少女坐在外屋,凑近脑袋,轻轻柔柔的叽叽喳喳,用俱芦洲的家乡方言,软软糯糯着闺房话,好奇猜测少年的身份,为何能够让管事老爷如此刮目相看,赏赐下了一块字号腰牌;着道听途而来的大骊风土人情,以及脚下这座东宝瓶洲在今年新春里的奇人趣事;着某些府邸仙子今年露面时,身上所穿的衣裳霞帔、青神山绿衣,是如何契合她们的气质,头顶戴着的龙宫出产的珠钗,真是珠光宝气,是怎么个好看。

  桌上搁着一只青瓷盆,层层叠叠装满了新鲜瓜果,清香弥漫,来自北俱芦洲各大山头,高价购得,还散发出淡淡的灵气。

  风韵迥异的孪生少女,只敢偷瞥几眼,万万不敢擅自伸手去拿。

  当陈平安的脚步声响起,春水、秋实两位少女立即站起身,恭敬肃立,等待吩咐,瞥见少年还是踩着那双草鞋,哪怕在屋内仍是不愿摘下背后剑匣,少女眼角余光微微交汇,双方嘴角都有些笑意,有趣而已,可不敢讥讽。

  再了,这艘打醮山鲲船,每年载人载物跨越三洲,往返一趟,两位少女作为字房的头等丫鬟,见多了奇奇怪怪的练气士老爷,她们甚至会觉得少年容貌的大骊贵客,不定就是四五十岁的年龄了,这在山上实在太常见,出门远游,瞧着年纪越的角色,越要心,千万别轻易挑衅。

  秋实去端起洗脚盆出门倒水,春水笑着询问陈平安是否去听琴,今夜鲲船有一位师门与打醮山世代交好的黄粱阁仙子,会应邀抚琴,字房的贵客无需花钱便能去往单独厢房。陈平安当下还背着那把阮邛铸造的“降妖”,当然不愿抛头露面,婉言拒绝。这让春水有些失落,毕竟若是贵客陈平安愿意动身,哪怕附庸风雅也好,她和妹妹秋实可是真的喜欢那些位仙子的琴曲,就能够顺势“洗耳”了。

  俱芦洲黄粱阁多是女子修士,几乎人人擅长琴棋书画茶,将某一门手艺钻研到精绝境界的仙子,就会获得“明目”“清心”“洗耳”等等美誉,鲲船上这位仙子的琴声,便能“洗耳”,一是赞誉她手底下流泻而出的琴声,悦耳动听,二是“洗耳”一事,货真价实,琴声入耳,确实可以洗涤耳部窍穴的陈年积垢。

  春水与秋实涉足修行已经七年,受限于资质平平,如今只是二境练气士,甚至不算打醮山的记名弟子,所以哪怕琴声“洗耳”效果微,但是两位少女仍是不愿错过一丝积攒修为的机会。

  陈平安不知其中关节,或者以他的谨慎性格,即便知道了实情,多半也不会因此去听什么琴声,他一个连古琴都没见过的纯粹武夫,又有重宝在身,哪敢招摇过剩

  两位少女什么事都不用做,但是又需要住在这间字号房的一座厢房,然后三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陈平安便愈发羡慕魏檗,若是他坐在自己位置上,双方一定谈笑风生了,哪里会有如此尴尬的氛围。

  其实春水秋实并不尴尬,反而觉得新奇,毕竟眼前少年这种客人,还是少见,以往客人也有怪的,但属于那种性情乖张冷僻的怪,比如有客人怪到需要自己去打扫每个房屋死角,栋梁也擦拭,床底也擦拭,忙忙碌碌,还不愿意她们帮忙,好像有一点儿灰尘,都会落在了心坎上。

  还有客人很怕黑,会自己从方寸物里掏出一颗颗硕大皎珠,桌上也摆,床上也放,光线亮得刺眼。

  更有干枯老叟,带着一群臭气熏的干尸,干尸俱是妇人,偏偏个个穿红戴绿,涂抹脂粉,行动自如,只是不会言语。场景无比瘆人,吓得两位婢女睡在厢房内,一晚上没敢闭眼睡觉,生怕一个不留神,亮时分自己就成了干尸之一。

  陈平安总觉得干瞪眼不是事儿,又不好当着外人练习剑炉立桩,只好硬着头皮率先打破沉默,用并不流利的宝瓶洲雅言问道:“春水、秋实姑娘,你们打醮山在俱芦洲的哪里?”

  一开话匣子,陈平安就发现气氛融洽了许多,因为那两位少女仿佛生就是擅长闲聊的,之后几乎就轮不到他插嘴,只需要竖耳聆听就行了,以至于陈平安客气邀请她们拿瓜果解渴,少女都红着脸答应了,一个低头侧脸吃着,另外一个便给陈平安解释打醮山,一个累了,另外一位少女便接上话头,让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打醮山是俱芦洲的本土大派,位于西南方,虽然如今并无上五境大练气士坐镇,长达两甲子光阴,以至于按照规矩,自己摘掉了宗字头衔,从打醮宗降为祖师开山时的打醮山,但是打醮山祖上是真正阔过的,巅峰时期,曾经有两位上五境神仙,呼风唤雨,名动一洲,虽然两位宗门中心祖师爷,都是上五境第一境的玉璞境,即俗称的十一境修士,但不管如何,一宗两玉璞,仍是极为光耀的存在。

  两位少女虽然不算正宗打醮山弟子,却有着极为旺盛的荣誉感,跟陈平安了许多宗门祖师的传奇事迹,有人在跨洲航程过程中,遇上成群结队的深海凶兽,力战退之,剑光灿烂,胜过了海上明月。历史上还有一位祖师爷最擅长雷法,从西南一路远游至俱芦洲的东北边境,赢得了“神霄君”的绰号,斩妖除魔无数,至今俱芦洲还有无数百姓感恩,家中竖立有功德牌位,代代香火不断。

  陈平安对于那些光辉事迹,听过就算了,略有神往而已,并不深思,但是对于十一境玉璞境这个法,很感兴趣,就忍不住开口询问。因为宗门出现过上五境,婢女春水哪怕是二境练气士,仍是晓得诸多事情,她便了些自己知道的内容,那传中的玉璞境玉璞境可谓练气大成,返璞归真,身躯体魄趋于圆满,浑如金玉之资,无需法宝傍身,然能够水火不惧、邪祟不侵,正常情况下,寿命从五百年到千年不等。

  故而人间的王朝更迭,山河变色,对玉璞境修士而言,实在很难提起兴趣。

  春水到这里,吃完一颗翠绿瓜果的秋实,不心打了个饱嗝,脸色微红,羞赧难当,给姐姐春水轻轻瞪了眼,为了将功补过,秋实赶紧接着为陈平安解释道:“陈公子,奴婢还听人起,跻身上五境之后,练气士已经不用担心离开洞福地,被地间的污浊之气,以江河倒灌的方式侵蚀体魄,自身灵气的累积逐渐达到一个瓶颈,所以山上修行山下修行,已经区别不大,远比第十境元婴境界修士的‘不动如山’,要更为灵活随意。”

  到这里,秋实眼神痴迷道:“世间所有女子练气士,最梦想着跻身这个境界啦,因为只要到邻十一境,就能够拥有一次改变,或者美化原貌的机会,并且保证‘不坏气数’,所以许多原本十境的女子,哪怕本是白发苍苍的老妪妇人,都可以重返年轻,而且之后青春常驻,容颜至死不变。”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什么老百姓忌讳破相,玉璞境就可以保证‘不坏气数’?”

  婢女秋实无言以对,她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上五境的风光,哪里是她一个二境练气士能够知道的。

  姐姐春水心思更加细腻,也更愿意多想一个为什么,便笑道:“陈公子,真相如何,奴婢不敢断言,但是奴婢有些想法,出来仅供公子参考,世俗凡人,打从娘胎起就成为‘定式’的面相,确实涉及到一个人气数,所以山底下俗世的老百姓,忌讳破相,并非没有理由。但是练气士的破相,在跻身中五境后,其实就已经不太容易出现了。至于玉璞境为何能够改变面相,而不破坏气数命理,我觉得是……”

  到这里,婢女春水伸出双手,在桌上做了一个搭建房屋的姿势,“奴婢和秋实这样的下五境修士,练气就像搭建屋子,只有一两根栋梁,万事才开头,若是‘破相’了,就等于是断了一根梁柱,房屋倒塌都会有可能。”

  然后春水做了一个波浪阵阵的手势,“可是中五境和上五境的神仙们,他们已经建成了一座牢固的房子,甚至是如人间皇宫一般的建筑群,那么一次破相,即便断了几根房屋栋梁,想必也是影响不大的。而玉璞境女子练气士的改变容颜,可能就像是翻修了一遍建筑外貌,或者像是在屋顶覆盖上一层崭新的琉璃瓦,便更加漂亮了。奴婢这么,陈公子能够理解吗?”

  陈平安点头道:“得通。”

  春水微微羞赧,“这些只是奴婢的胡思乱想,让公子笑话了。”

  陈平安笑道:“我觉得很有道理。”

  秋实眨着眼眸,满脸遗憾道:“可是玉璞境的老神仙,奴婢和姐姐这辈子都没能见着一回呢,哪怕是远远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过。”

  春水眼神微微深沉,“不见好才好。上五境的神仙一旦打起架来,哪怕是中五境了,比凡夫俗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秋实嘟起嘴,“远远看一眼就好嘛。”

  春水无奈道:“咱们的眼力就那么点,总远不过上五境神仙的法宝威力吧?一不心,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烟消云散的。”

  对此陈平安没有插话,人各有喜好憧憬,而且关系一点不熟,没必要指手画脚。

  鲲船的船头那边,突然有人猛然间张大嘴巴,伸手指向下极西方向,回过神后,赶紧招呼同伴们,竭力嚷嚷道:“快看快看!”

  浩然下的幕之上,被强行破开一个不知大的窟窿,有东西坠落,像是被人一拳从上打了下来。

  虽然下坠速度极快,快过了任何上乘法宝,但是因为幕穹顶距离陆地实在太高,所以只要无意间望向那边的人,都可以发现这惊世骇俗的壮观一幕。

  就像一颗彗星拖曳着璀璨的雪亮长尾,急速冲向人间大地。

  整座鲲鱼渡船都轰动了,以至于秋实跑出去一问之后,回到屋子就火急火燎告诉陈平安,赶紧去字房自带的观景台那边去看看,千万不可以错过。陈平安便带着春水秋实穿过书房,推门来到外边的观景台,果然看到了遥远西方,那抹无比耀眼夺目的坠落流星。

  幕破开处,有一个洪亮嗓音带着无比畅快之意,重重响起,缓缓传遍人间的练气士心湖之间,“阿良?贫道这一拳如何?!”

  这些言语,你们浩然下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

  真是霸气。

  相信世上无数练气士、妖魔鬼怪和山水神只,在这一刻,都会仰起脖子,扭向西边,震惊那个“贫道”的道法之高、那一拳之强。

  陈平安同样张大嘴巴。

  怎么,阿良你给人打下来了?

  那抹流星在西边某座大洲的大地上撞出一个巨大的大坑,然后一个反弹,由于那一拳的劲道之大,以至于这次反弹的高度,几乎要与中土神洲的大岳穗山等高,那个身影在空中顶点处,像是在寻觅方向,最终一闪而逝,地之间几乎无人能够捕捉到身影。有实力跟踪身影之人,是名副其实的屈指可数,但无一例外,对此见怪不怪,全部懒得计较了,最多是在默默推衍机变数。

  背负双剑的少年喃喃道:“这一拳,有点……猛?”

  结果有人一巴掌拍在少年脑袋上,气急败坏道:“猛个屁的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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