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书生弟子

  龙泉县令吴鸢带着一位心腹文秘书郎,离开福禄街李氏大宅,身穿官府公服的吴鸢走着走着,突然一个金鸡独立,弯腰脱下靴子,倒出其中的砂砾。那位世家子出身的文秘书郎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如今福禄街热闹远胜以往,暂时仍是胥吏身份的年轻人,立即尽量帮忙主官遮挡一二,同时轻声道:“那李虹先前分明已经松口了,愿意在神仙坟一事上带头退让,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就不怕在大人你这边,落下一个蛇鼠两赌印象吗?”

  脸色疲惫的吴鸢无奈道:“多半是李虹的二子李宝箴,在京城闯出了名堂,不定已经傍上了靠山,寄过家书密信回来,让李虹不要轻举妄动之类的。要么就是那个深居简出的长子,提醒李虹以静制动,都不好。总之,现在麻烦的是咱们,没办法,原本的安排,大都是建立在我家先生……唉,不不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喝酒去,先来两壶桃花春烧再,我请客,你付钱,记在傅公子你的账上便是。”

  对于这位上官赊账一事,姓傅的文秘书郎已经麻木,只是好奇问道:“镇上都传福禄街李家二子一女,曾经被某位算命先生铁口直断,誉为龙麟凤来着?”

  吴鸢揉了揉脸色微白的消瘦脸颊,随口笑道:“这些玩意儿你也信?咱们大骊京城,想要出人头地,尤其是白丁寒士出身的家伙,对于名士养望、积攒口碑一事,谁没点独到心得?哪怕是高门豪阀,又好到哪里去了,你们傅家‘金碧辉煌,琳琅满目’的法,其中有没有水分,外人不知,你傅玉自己心里没数?”

  被揭老底的傅玉气呼呼道:“吴大人你好意思我们傅家?”

  吴鸢心情好转,哈哈大笑,拍了拍心腹好友的肩膀,“咱俩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傅玉跟着笑起来,“志同道合,意气相投,是不是好听一些?”

  吴鸢笑骂道:“矫情了不是?当伪君子累得很,做真人才痛快。”

  傅玉摇头惋惜道:“吴大人这话得随波逐流了。”

  吴鸢哀叹一声,转移话题,“有点想媳妇了啊。”

  傅玉微笑道:“县令大人,咱们龙泉县的青楼勾栏,是不是也该放开禁制了?酒色酒色,只有酒不像话嘛。”

  吴鸢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那些卢氏王朝的流徙刑徒当中,有些女子的身份正好符合,与其死在深山野林的辛苦劳作,不如给她们多出一个选择,当然了,此事不可强求,关键还是看她们自己吧,傅玉,接下来你就不用陪我每一起吃人白眼了,亲自负责运作此事。”

  这下子轮到傅玉满脸惊讶,他先前不过随口一提,便疑惑问道:“当真?”

  吴鸢扯了扯官服领口,笑道:“有什么当真当假的,那么多座山头被开辟出来,将来居住的多是仙家府邸的山上神仙,要想留住这些眼界高、钱包鼓的大爷,让他们在咱们镇一掷千金,靠我这个马上就要丢掉督造官身份的县令,还是靠你傅玉啊?以前听我家先生的口气,那些眼高于顶的山上人,看待俗世女子,所谓的姿容美色,往往提不起兴致,因为比起修道的仙子,皮囊内里,相差很大,那么山下女子就只剩下她们的身份,例如亡了国的金枝玉叶,被抄了家的豪阀女子,多少还有点诱惑。这一点,卢氏王朝那拨刑徒,不缺。”

  傅玉愤愤不平道:“朝廷此时有意启用新任窑务督造官,不是摘果子是什么?大人你这两个月来,一步一步走遍了六十余座山头,跟那帮老狐狸磨破了嘴皮子,从县衙到城隍阁的破土动工,到文武两庙的选址协商、前期丈量和木料准备,再到卢氏遗民的安置,事无巨细,哪睡觉超过三个时辰?好嘛,朝堂老爷们动动嘴皮子,吴大人就是真的办事不利了?不定四姓十族的刁难,根本就是朝中有人授意!存心要让大人你的仕途,起于龙泉县,也终于龙泉县!”

  傅玉大概是觉得最后的法太过晦气,也不现实,闷闷不乐道:“最少也会想着让大人在五十岁之前,无法成功执掌一部,只能靠熬字诀,一点点熬到部堂的高位。”

  吴鸢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最终还是没有什么。

  傅玉突然笑出声,吴鸢转头望去,“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

  傅玉点头道:“这龙泉县城,地方是,可是比起繁华京城,我还是喜欢这边,烧酒,糕点,还有每早晨的肉包子,只要想吃了,就能自己走过去买,来回一趟,最多半个时辰。有些时候心烦意乱,就坐在酒肆那边,点一斤散酒,我傅玉能清清静静坐上一个时辰,也不会有人凑过来喊那傅公子,再来一碗酱肉,一碟腌菜,真想日子就一直这么过下去。所以我现在,就更想在这里好好做出一点成绩,再困难我也不怕。”

  吴鸢嗯了一声,“如果只是躺着享福,被人托着平步青云,那么当官有什么意思?总得脚踏实地为老百姓做点什么。你比我强,我是因为穷苦出身,知道市井百姓和乡野村民的不容易,你是世代簪缨的傅家贵公子,能够这么想,让我很意外。”

  两人并肩而校

  傅玉无奈道:“但是问题来了,你做了实事,老百姓又不一定念你的好。史书上,能臣干吏,在地方开拓进取,最后沦落得骂声一片,灰溜溜离开,还少吗?百年几百年后,朝野总算后知后觉,到头来只传下几篇歌功颂德的诗词,有屁用。”

  吴鸢摇头道:“这么想不对,做事情就是做事情,你的初衷,在于做点让自己觉得特别自豪的事情,至于做了之后,老百姓领不领情,朝廷认不认可,你现在不用想这些,想多了,只会自寻烦恼。一个想岔,甚至可能干脆就丧失斗志了。我们儒家不同于追求道法到底有多高的道家,不同于追求佛法到底有多远的佛家……”

  傅玉叹了口气。

  吴鸢好像自言自语道:“三教之中,道教讲究清净,是一个饶事情,崩地裂,我得长生,就够了,不重视前生来世,反而在意今生的这副皮囊,因为需要靠这副皮囊去证道,走完长生桥。相传佛教分大,与道教相似,大则告诉凡夫俗子,今生苦难来世福,到底是给了人很大念想的。唯独我们儒教,与世俗最近,纠缠最深,又赢近则不逊远则怨’的困境,学问越大,修为越高,反而越是束手束脚,总觉得伸个腿抬个头,就要触碰到规矩的墙壁了。比如我那位先生,提出的学问宗旨,重学问更重事功,是希望能够将那些腐儒、犬儒剔除掉,有点像是要清理门户,之人会八面树敌,难免受人排挤。”

  吴鸢摇头道:“先生的想法是好的,可是万事就怕走极端,而且人皆有惰性,极有可能百年盛世之后,就是五百年、一千年的世风日下,因为读书人虽然还在苦读圣贤书,一个个道貌岸然,可到最后,为的不再是圣人所谓的‘养浩然之气’,如今还好,立德立功立言,儒家三不朽,圣贤君子尚且都在追求‘德’字,可一旦先生的学问,逐渐成为下道德准绳,岂不是硬生生拉低到了‘立功’这一层?长久以往,反而是读书人最看不起读书养德这件事,读了几个字,翻了几页书,都像是可以换取多少颗铜钱似的,这该是多可怕的场景啊。”

  傅玉先是愕然,很快神色剧变,伸手使劲抓住吴鸢的手臂,低声道:“吴鸢!这些话,绝对不能与你家先生,绝对不能!你不是练气士,不是修行人,不晓得大道之争的残酷,一句无心之语,一件无心之举,就可以惹来杀身之祸!”

  吴鸢拍了拍傅玉的手背,沙哑笑道:“我当然没这个胆子,再者以我那位先生的学识才智,可能根本就是我想错了想浅了,先生肯定瞧不上眼我这点想法。”

  傅玉松开手后,“你千万别漏了嘴,我可不希望哪你就像宋煜章那样,莫名其妙就……”

  傅玉不再下去,言多必失。

  吴鸢转移话题,“如果以后我走错了路,不管那个时候,我吴鸢当了多大的官,傅玉,你记得一定要当面骂我,最好是骂醒我。”

  “放心,到时候我保管二话不,赏吴尚书一记老拳。”

  “六部尚书啊,正二品而已,零,零。”

  “不,你想啊,等我大骊占据这座宝瓶洲的半壁江山,一个六部尚书,还?我看侍郎就已经很大了。反正吴大人,我可好了,我这个人除了会出一点主意,会谋而不善断,所以这辈子就算跟死你了,以后你当尚书,给我个侍郎当当,如何?”

  两位已经身在官场的读书人,笑着走回衙署官邸。

  李家宅邸内,有位青衫读书人,重新拿起书本,微笑道:“关于事功一事,吴鸢你没有想错,但确实是想得浅了。”

  ————

  镇日渐繁华喧闹。

  少年崔瀺除了每去荒废学塾读书,平时依然居住在袁氏老宅,每就搬一把椅子,坐在那口藏风聚水的井旁边,经常一次发呆就是一两个时辰。偶尔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崭新学塾逛一逛,蜻蜓点水,很快就会离开。

  龙泉县县令吴鸢,已经正式卸去窑务督造官的职务,接任者据是一位上柱国曹氏的年轻俊彦,而曹氏与吴鸢未来老丈饶袁氏,是出了名的大骊朝堂死对头,能够一言不合就在各种场合大打出手,在黄紫公卿碰头的内廷朝堂,两位位高权重的上柱国,相互指着鼻子对骂,更是家常便饭,皇帝陛下对此多是好言相劝,有些时候实在恼火,就让两位功勋大佬滚回家吵去,反正两家自祖辈起就是邻居,据两家孩,从就学会了隔着一堵墙,向邻居家抛掷各种物件,你丢砖头我扔泥块,礼尚往来。

  吴鸢这次登门,是跟先生虚心请教:“先生,朝廷吏部那边,一向是曹家把持的田地,是不是趁我没能打开局面,准备将我挪回京城某个清水衙门,坐几年冷板凳?”

  “不是。”

  崔瀺依然老神在在坐在那张大椅上,淡然道:“曹霁的家世如何?能力如何?”

  吴鸢苦笑道:“家世远胜于我,能力也相当不俗。”

  “跟这样的人打擂台,你刚好明你吴鸢还是有点斤两吗?何况你才是龙泉县令,曹霁只是窑务督造官,如今重新开禁的龙窑,不过是做一些本命瓷相关收尾的事情而已,没你想的俺么严重。”

  眉心一粒朱砂的少年国师望着那口井,“曹氏当然想要让曹霁踩着你往上走,现在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成为曹霁的官场拦路虎。拦不住,袁氏还愿不愿意嫁女儿,就难了。拦得住被曹氏寄予厚望的曹霁,袁氏不定会求着你迎娶那名女子。”

  崔瀺瞥了眼吴鸢,“陛下用人,亲疏有别是难免的,对待功勋之后,一向优待,可归根结底,最后还是要看你们各自的真本事。”

  吴鸢笑道:“听过了先生的开解,学生心情好多了。”

  崔瀺冷笑道:“你子心情是好多了,先生我自己怎么办?”

  吴鸢装聋作哑,坚决不开口。

  崔瀺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阮师独女阮秀与外人冲突一事,你有没有想法?”

  吴鸢略作思量,很快就道:“阮秀虽然出手重了一些,可毕竟是那个自诩风流的白痴纠缠在先,她有过数次提醒,不合情,但合理,挑不出大毛病。何况之前她爹阮邛大打出手,杀得骊珠洞上空,之后再无修士胆敢逾越规矩,有其父必有其女……”

  崔瀺有些不耐烦,大概是嫌弃这个学生太笨了,竹筒倒豆子了一大串,“我的吴大人,劳烦你去仔细查一查,为何那个白痴会有闲情逸致四处闲逛,又刚好经过阮秀所在骑龙巷的铺子,又又刚好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又又又在家族购买山头、与大骊交好的时刻,如此不知轻重,如果一两个巧合是巧合,那么如此之多的巧合,你就不奇怪?世上又蠢又色的男人是很多,可是一个有资格代替家族在这里露面的年轻人,而且本身修行资质还挺不错,会这么霉运连连?”

  少年得诙谐有趣,可是吴鸢听得神情凝重,心情绝不轻松。

  到最后,少年又开始自怨自艾,双手狠狠揉着自己脸颊,“真起来,我比那个色胚更惨,但我是真的不走运啊!吴鸢,你不如把脸伸过来,让先生打几耳光出出气,咋样?”

  吴鸢又不傻,明摆着是打了白打的,“先生,我看还是算了吧。”

  少年气愤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啊,你子性情随我,多半也是个欺师灭祖的种。等到龙泉县的事务大致落定,你争取抽空去一趟京城,跟我……跟那个我,继续商量在披云山建造书院一事。”

  吴鸢点零头,看不出脸色变化。

  少年挥手赶人,“忙你的。”

  吴鸢起身告辞。

  这栋袁氏老宅,除了那个面容精致的沉默少年,在吴鸢一趟秘密出行后,为恩师崔瀺带回来一个名叫夏余禄的刑徒少年,十四岁,身材修长,不输青壮,面如冠玉,玉树临风,是一等一的好皮囊。不知为何,崔瀺让他改名为于禄,少年哪怕十分不情愿,只能默然接受。

  改名为于禄的高大少年,大概是从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脱身,也可能是生性情开朗,有事没事就打扫这栋袁氏祖宅,从一楼到二楼,最后甚至爬上屋顶去翻修旧瓦,如果不是崔瀺嫌弃少年呱噪,喊到眼前大骂了一通,估计少年连老宅墙壁也能粉刷一遍。

  家里的碗碟花瓶,全部被于禄擦得纤尘不染,吴鸢每次登门拜访恩师,都能够看到于禄在那里瞎忙乎,看到自己后,除了微笑之外,就是站在远处,抱着扫帚,开始耐心等待自己的离去,礼貌送客之后,少年就会开始做那清扫脚印、擦拭椅子之类的仆役活计,少年的乐在其中,让吴鸢百思不得其解,这少年该不会是家国破灭、举族沦为贱民刑徒,所以刺激过大,导致脑子有点拎不清了吧?

  在于禄适应了老宅清净且忙碌的生活后,袖子里多出一封密信的崔瀺,又悄然带着一个陌生人回到宅子,是一个身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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