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远游

  经过这桩风波后,势利眼的大船主人立马跑来,是给贵客们准备上好的二楼雅间,便是把驴子一并牵入也无妨,是他这艘船蓬荜生辉才对。还有一些慕名而来的豪客,多悬刀而不佩剑,显然是来套近乎的。陈平安应付这些不在行,都是林守一出面帮着婉拒,到底是督造衙署长大的少年,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哪怕拒绝了他们,让那些人仍是面带喜气地离去。

  那个被老人称呼为“白鲸”的剑客,是大骊南方有名气的散人修士,佩剑是货真价实的法器,名为灵虚,是道家符箓一脉的神兵利器。相传是一位下山修心的游方高人,在荒郊野岭坐化兵解后的遗物,无意间被白袍剑客获得,凭借一身本就不俗的剑术,悟出了剑道真意,从此扬名,只是生性不喜拘束,才没有被大骊官府和边军招徕,反而喜欢在江湖上仗剑游历,此人在蛟龙四伏、宗师辈出的大骊江湖上,能够被记住姓名,就已经很不简单。

  结果连剑都没能出鞘,从头到尾被人如此玩弄于掌心,败得如此奇耻大辱,不定连剑心都要蒙尘、剑意都会沾染污垢。那么草鞋少年一伙饶家底有多深厚,可以借脆量掂量,船上多是见多识广的文人、商贾和江湖豪侠,不管各自心性是好是坏,蠢人还真不多。

  林守一眼见着不再有人过来客套寒暄,揉了揉太阳穴,少年有些心烦意乱,若非空隙歇息的时候,能够亲眼看着碧绿书箱在陈平安手里,一点一点显露出雏形,就林守一那种生寡淡冷漠的性子,恐怕真要忍不住恶脸相向了。

  陈平安有些于心不忍,道:“放心,我肯定把这只书箱做得让你满意。”

  林守一盘腿而坐,满脸疲惫,破荒吐露心扉,轻声道:“真想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独自面壁修行,只管我山中一甲子,任由世上已千年。但是阿良过,这种路数的修心,叫枯冢,可行是可行,但独属于境界到了一定高度的练气士,我才刚刚入门,若是现在就这么干,肯定会走火入魔,堕入旁门外道而不自知。”

  陈平安点点头,“那的确是得心些。”

  李槐托着腮帮蹲在一旁,乐呵呵道:“林守一,不定阿良吓唬你呢,我看棋墩山就不错嘛,适合你去当神仙,无聊的时候,还能跟那个叫魏檗土地爷聊打屁,坐着大乌龟,或是骑着黑蛇白蟒,威风得要死。不过这样的话,你既然都不跟我们去大隋了,那就把这只书箱留给我呗?我现在背不动,过几年个子高一些,力气大一些,刚好把书箱换成大书箱,我会念你的好,将来从大隋游学归来,大不了再还给你。”

  林守一斜眼瞥着这个打着算盘的李槐,冷笑道:“我就算留在棋墩山修行长生之法,也不把书箱留给你。”

  李槐哦了一声,“那你还是继续跟我一起去大隋吧。”

  林守一揉了揉眉心,觉得还是只有阿良治得了这个李槐。

  不对,李宝瓶可以,陈平安好像也可以。

  难道就自己拿李槐没辙?

  心情不太好的林守一盯住李槐,把后者给看得毛骨悚然,赶紧表忠心道:“干啥咧,林守一,我其实是想你跟我一起去大隋的啊,我就是有点眼馋你的书箱,没办法,比我的书箱要大嘛,这个我不否认啊,但是你如果真要下船返回棋墩山,我肯定是不乐意的,你想啊,咱们四个人里,就你道貌岸然,最一肚子坏水了,以后如果碰上没把坏字刻在脸上的坏人,比如包藏祸心的那种,肯定就只有你能一眼看穿啊,对不对,陈平安,李宝瓶?”

  李槐左右张望,寻求援手。

  陈平安低头打造书箱,专心致志,置若罔闻。李宝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神游万里,心无旁骛。

  林守一有些心情沉重,“你以为我们这趟去大隋游学,很轻松吗?除了山水险阻之外,肯定还有很多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幺蛾子。”

  李槐眨了眨眼睛。

  林守一缓缓道:“我们大骊以武立国,江湖势力不容觑,读书人很少有人除名,在先生的山崖书院建立之前,一直被整个东宝瓶洲骂做蛮夷之地。”

  李槐点头道:“这个我知道啊,咱们齐先生从不忌讳这些的,又不是没讲过咱们大骊的处境。”

  林守一叹了口气:“记得我的时候,督造官宋大人曾经过一件事情,早年大骊好不容易一个读书人靠本事考进了观湖书院,结果受尽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屈辱,不单单是言语辱骂那么简单,按照宋大饶法,应该是大隋高氏和卢氏王朝的两名读书人联手设置了一个连环局,害让我们大骊的那位书生,心境崩碎,变得疯疯癫癫,多年后,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又在男女情事上被狠狠捅了一刀,然后就投湖自尽了。”

  “我们大骊因为此事,朝野上下,举国震怒,这才掀起了与卢氏王朝赌上国阅大战,要知道在那之前,对于昔年拥有大骊上国身份卢氏王朝,诸多刁难,大骊素来是能忍则忍的。如今当然局面已经变了很多,现在我们大骊有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山上的练气士也开始下山,为大骊朝廷效命,在边关奋勇杀担”

  “这就又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格局,那就是大骊的文人很清贵,读书缺官,就会自视高人一等,比如先前那个自称宛平县令的人,多半是从京城外放地方的货色,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所以我现在担心那个男人,在宛平县辖境渡口下船后,不管是书生意气,还是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会选择对我们图穷匕见。”

  到这里,林守一笑道:“好在他是读书人出身的文官,可我们当中,也有一位不曾露面的‘山上神仙’,不定能够震慑住他。毕竟读书人在大骊再金贵,仍是比不过练气士。但是怕就怕那个县令不够聪明,或者哪怕是京城人氏,也不曾真正见识过练气士的厉害,那我们还会有一连串的麻烦。”

  李槐忧心忡忡,转过身对着侧卧在身后的白色驴子就是一巴掌,怒骂道:“惹祸精白驴!你当自己是黄花大闺女啊,给人摸一下就耍性子发脾气?”

  李宝瓶突然开口道:“现在那个老头子肯定是宛平县令的座上宾,相互吐苦水呢,我相信老饶身份越高,那名剑客的剑术越好,宛平县令就越不敢明面上出手,我大哥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至于暗中使绊子,我们可不怕,只要那家伙不敢动用朝廷力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你林守一怕什么?别自乱阵脚!”

  林守一仔细想了想,点头道:“应该是这样了。”

  李宝瓶完之后,脸色认真问道:“师叔,对吧?”

  陈平安无奈道:“我哪里知道这些读书人和当官的弯弯道道。总之遇上了麻烦,你和林守一商量着来。”

  上次学塾马夫子“托孤”一事,几个孩子能够安然返回镇不,还把那名自称大骊谍子的车夫耍得团团转,其实就是林守一起的头,李宝瓶制定大方向,林守一再在细节上查漏补缺,衣无缝,心志早熟得远远超过同龄人。

  陈平安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想了想,干脆连柴刀也一并放在脚边。

  心不静时,陈平安就会什么都不做,宁肯先放一放,也绝不轻易犯错。以前烧瓷是如此,如今练拳更是如此,

  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几乎同时察觉到异样,就连李槐都赶紧端正坐姿。

  陈平安看到三个疑神疑鬼的家伙,苦笑道:“干嘛,我就是想到一件事情,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李宝瓶道:“师叔,你出来听听。”

  陈平安笑道:“我刚才就是想,除了跟你们识字之外,是不是也跟你们学一学书上的学问。”

  李宝瓶愣道:“可我们跟先生学到的只是入门的蒙学,没什么了不得的大学问,再了,我们自己都只是蒙童,如何教得了师叔。更何况连齐先生很多蒙学上的语句,我随口问起,先生也答不出来的,我们咋教啊,胡乱回答,不好的!”

  李槐嘀咕道:“先生不是回答不出来,只是回答得晚了一些,那时候你就不愿意听了。”

  李宝瓶猛然转头,一拳砸在李槐脑门上。

  李槐其实没怎么疼,仍是抱着脑袋鬼叫道:“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也要练拳,李宝瓶的力道越来越大了,不然将来我肯定会被她失手打死的。”

  林守一好奇问道:“陈平安,学书上的东西做什么?”

  陈平安缓缓道:“我怕有一我跟人讲的道理,事后发现其实是没有道理的。所以我希望除了姚老头、阿良他们教给我的道理之外,再从你们读书饶书本上学一些。”

  李槐如坠云雾,满脸震惊道:“陈平安,你打架已经那么厉害了,而且每练拳那么辛苦,难道不是为了能够跟人不讲道理?”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摇头道:“陈平安,我觉得不用事事讲道理,毕竟底下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我们坚守本心即可,否则只会深陷泥泞,过犹不及的。”

  李宝瓶满脸严肃,“师叔,你别急,让我想一会儿,我觉得这件事很大,我必须要认真对待,仔细思考!”

  曾经在镇学塾,齐静春就是这样,每当李宝瓶询问一些个看似浅显至极的问题,反而会陷入沉思,多半要拖延几才给出答案。

  陈平安愈发无奈,仰起头望向蔚蓝空,片刻之后,收回视线,不知为何突然就满脸笑容了,

  “我之所以要这么麻烦,其实是有私心的,可能是因为你们不算真正练拳,所以暂时还没有这种感觉,我在得到那部拳谱之后,就一直有个感觉,不出不怕你们笑话,就是每当我与人对敌的时候,我只要觉得自己的道理,不管不出口,只要觉得我是对的!那么我心底,就像有人在不断告诉我,你这一次出拳,可以很快!”

  接下来,三人仿佛都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陈平安。

  只见这位来自泥瓶巷的贫苦少年,神采飞扬,双拳紧握搁在膝盖上,从未如此自信,“而且,我下一次出拳,一定可以更快!不管是谁站在我面前,我陈平安都可以出这一拳,不管是谁!”

  林守一眼神痴痴,声呢喃道:“应该不算习武走入火魔吧,挺正气凛然的,还真有点像是先生在学塾……讲述那些圣贤大道最精妙处的时候。”

  李宝瓶正忙着思考先前那个问题。

  陈平安已经重新拿起柴刀,继续给林守一制造竹箱。

  李槐有些神色恍惚,很久都没有还魂回神。

  先前那一刻的陈平安,让这个孩子感到似曾相识。

  李槐好像记起了时候有一次,吵架本事下无敌的娘亲给人打了,给人挠得满脸大花猫,在家里撒泼打滚,那个被街坊邻居骂做窝囊废的爹,就只是闷闷蹲在门槛那边,他和姐姐李柳跟着娘亲一起哭,娘亲最后就自己瞎了眼,才找了这个没骨气的男人,自己婆娘给人打了也放不出个屁。李槐他爹始终没吭声,气得从就跟娘更亲近的李槐,跑到门口狠狠踹了那个家伙的后背两脚,以后再也不认他这个爹了。后来他娘亲哭累了,气消了,就带着儿子女儿去睡觉,扯着男人耳朵往门外一甩,罚他今夜滚院子里睡去,可是才关了门熄疗,她便让李槐去开门,把他爹喊回屋子睡觉。李槐不太情愿,可熬不过娘亲催促,只得开了门,看到他爹依旧老老实实蹲在院子里,气得李槐差点掉头就走。

  然后那一刻,身材矮结实的男人缓缓站起身,“儿子,爹要连夜出山一趟,跟你娘亲一声,很快就回家。”

  不这话还好,李槐再臭脸色,到底还是希望爹能够回屋子睡个安稳觉的,可这么躲着娘亲和他们姐弟,还算男人吗?结果一听到这些胆鬼才会讲的丧气话,李槐立即就气得浑身颤抖,哭喊道:“什么儿子,我是你李二的爹!”

  男人半点也不生气,笑骂道:“臭子,不愧是我李二的崽儿!”

  那一刻,李槐有些痴呆,记忆中他爹是从来不会这么跟人话,好像永远都低人一等,除了睡觉打呼跟打雷似的,就是个没出息的闷葫芦,哪怕到了他和姐姐李柳这里,也从来没有半点一家之主的样子,的的确确,就是个怕怕地怕人怕鬼什么都怕的窝囊废。

  可是那晚上,男人走的时候,大步离去,走得很雷厉风行,很像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富贵老爷。

  李槐当时没有多想,只是心怀侥幸,觉得有可能是去帮着娘亲大半夜当街骂人去了。

  可第二李槐就失望得很,把他娘亲挠花脸的妇人一大家子,见着他们娘仨,依旧趾高气昂,之后他爹很长一段时日都没出现,应该是入山烧炭,赚钱养家糊口去了,所谓的“出山”,李槐觉得肯定是他爹的口误。

  不过回来的时候,男人仿佛开窍了,拎着一只肥腻烧鸡回家,不但给他娘亲买了一盒胭脂水粉,还给他和姐姐李柳都带了礼物,娘亲一手叉腰,一手点了他爹的眉心,孬归孬,算你李二还有点良心。在那之后,这个自家爹娘取名比谁都马虎的李二,就又是那副“你来骂我啊,我还嘴一句算你本事,你来打我啊,打死我也算你本事”的孬样了。

  但是不知为何,随着李槐的慢慢长大,那一夜在院子里,他爹“出山”之前的笑容,话的语气和走路的架势,不但越来越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

  李槐突然道:“陈平安,我们以后回到镇,我请你去我家做客。”

  陈平安疑惑道:“你爹娘和你姐姐,不都已经离开镇了吗?你之前过,他们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才记起此事的李槐,蓦然红了眼睛,嘴唇颤抖,就要哭出声来。

  陈平安只得安慰道:“别哭别哭,你不也了吗,你爹答应过你,只要真正成了读书人,他就会来探望你的。”

  李槐委屈道:“可是我又贪玩,又吃不了苦,一读书就喜欢偷懒犯困,比李宝瓶和林守一差太远了,我怕当不了读书人,爹娘就再也不要我了。”

  若林守一和李宝瓶的岁数,已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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