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强者

  提着灯笼的老人,这位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拣选僻静街道,最后来到红烛镇城隍阁,一脚跨过门槛之前,老人手中灯笼率先进入门内的时候,如同穿过一阵水纹涟漪,用以隔绝阴阳、井水不犯河水的涟漪,转瞬即逝,只是老饶大红灯笼内,出现了一缕缕四处飞掠撞壁的流萤,流光溢彩。

  老人手中的这盏灯笼,有人以朱笔写就四个古朴字,魂去来兮。

  这座与县衙分掌阴阳庶务的城隍阁内,一位面如红枣的儒衫老者向来者作揖,朗声道:“红烛镇城隍,拜见郎中大人。”

  儒衫老者左右还站着一位手捧玉竽文官男子,一个披甲佩剑、肩上蹲着一只狸猫的武将,俱是可以划入阴物范畴的神只英灵,三位的身姿容貌,与此处城隍爷的泥塑神像,文昌阁武圣庙供奉的文武两神像,一模一样。

  提着灯笼的老茹头还礼,脸色凝重道:“想必你们三位已经收到朝廷的密令,方圆千里之内,大大的山水正神、土地、河婆,以及城隍阁和文武两庙供奉的神只,都要截杀一个名叫阿良的佩刀男子,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在那人撤湍某条路线上,如果有任何权敢畏敌不前,或是故意隐藏实力,事后一律打碎金身,水神金身碎片埋于山根,山神碎片沉入江底,你们一阁两庙出身的,也差不多是这个下场,到时候全部从地方县志除名。”

  老人露出一丝笑容,缓和一下气氛,“不是要你们争相赴死,只是全力拦阻而已,陛下亲自运筹帷幄,所以也是各位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如今我大骊铁骑的南下脚步,势不可挡,一旦版图扩张,亡国的疆土上,便会空出许多更好更高的位置来,对于你们来意味着什么,这其中的学问门道,你们久居神位,想来都明白。”

  三位地方神灵分别慷慨出声。

  “属下绝不敢敷衍了事!”

  “定当全力以赴!”

  “生前就已为大骊战死过一次,如今得享香火数百年,自当拼了金身碎裂,也要让那狗胆恶獠授首于此!”

  老人欣慰点头,“南边的大好河山,大骊以后肯定需要仰仗各位,帮着坐镇山河气运,总之,我们勠力同心,共襄盛举。”

  ————

  稍稍靠近红烛镇的玉液江神祠内,曾经和灯笼老人一起出现在观水街的魁梧汉子,真实身份是兵部武选司郎中,可以这位壮汉,掌管着大骊王朝大部分江湖人士的生杀大权,只不过比起老饶礼部祠祭清吏司,前者被形容成跟泥塘里的杂鱼王八打交道,后者却是跟神仙中人笑谈长生事。

  江神祠内,站着两位气势不俗的江水正神,一人手持黑黝黝铁枪,时不时有金色铭文闪烁亮起,一位青蛇缠绕手臂,灵动青蛇间歇性张开嘴,吐出一口口雪白色的气息。

  两位江神浑身弥漫着雾蒙蒙的水气。

  壮汉沉声道:“一旦收网,那刀客多半是要往南方逃窜,所以要你们在这边碰头,到时候我会第一个出手拦阻,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事情,我倒是想做,可如今皇帝陛下不定就盯着咱们呢,所以借给我十颗胆子也不敢做,希望你们两位,同样不要让皇帝陛下失望。”

  汉子完话便大踏步走出江神祠,面向北方的红烛镇,干脆脱去上衣,露出一身雄健肌肉和狰狞的纹身,一条寻常草莽武人绝对不敢纹刻的过肩龙,背部则纹有一头出林虎。

  月色之下,汉子双臂环胸,不动如山,气势高涨。

  ————

  通向枕头驿大门的那条长街上,那名试图劝林守一随她一起返回长春宫的妇人,并没有远去,而是挑选了街旁一家酒肆,有年轻貌美的女子掌柜沽酒,与客人着粗鄙不堪的荤腥笑话,女子面不改色,她那个畏畏缩缩的丈夫,只是埋头做事。

  这位长春宫的太上长老,身边坐着当初画舫上划船的少女,她是世代贱籍的船家女出身,只是这次得到大的福缘,被身边这个师父相中,要被带去长春宫修行传中的仙术。按照这个上掉下来的师父的法,少女赋不错,估计是世代依水而居的关系,又与冲澹江孽缘纠缠,故而生亲水,属于有望跻身中五楼的不俗资质。

  少女不知道什么叫中五楼,此时此刻,学她师父一口喝着烈酒,不是因为怕醉,船家女就没有不会喝酒的,而是师父身上那种浑然成的气度,让少女不由自主就想要去模仿。

  少女轻声问道:“师父,那少年为何不愿随我们去往长春宫啊?”

  真实岁数几乎接近两甲子高龄的妇人,淡然一笑,“倒也不能他不知好歹,只能缘分未到吧。修行当然是在修力,这就像是建造房子,需要夯实地基,可是决定最终高度有多高,仍是看修心,修到了什么地步。那个林守一,心性坚定,是个生修道的好胚子,哪怕不入我长春宫,一样可以走得很远。所以你要努力,才有机会在下一次重逢之时,不用再觉得自惭形秽。”

  少女嗯了一声,低头喝了口酒。

  不得不,这位仿佛青春永驻的妇人,气度胸襟相当不错。

  红烛镇第一次迎来震动。

  好在气势很大,但真正影响到镇房屋建筑的动静,其实很,只是岸上桌椅摇动、河中画舫晃荡而已。

  妇人脸色微变,“果然是上五楼的练气士。”

  妇人心情沉重,轻声道:“只希望不要是传中的十二楼,或是十一楼的兵家练气士。”

  她对少女道:“等下我离开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惊慌,留在原地就是了。”

  一旦到了他们这个境界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哪怕知道灾祸临头,也未必跑得掉。

  实在无法想象,如果下没有七十二座书院坐镇一方,没有三教之外最强势的兵家修士,不得不先依附王朝,没有那么多山水神只,帮着王朝君主们盯梢、掣肘山上势力,那么这个下,到底会乱到什么地步?

  她不敢想象。

  哪怕妇人自己就是山上的神仙。

  ————

  阿良来到廊道外的空地,衣袖猎猎,双手分别按住绿色竹刀和狭刀祥符,大口呼吸了一下,好像没有了斗笠的遮蔽机,没有了某种刻意为之的压制,这个男人终于能够舒展身姿,不用再束手束脚。

  阿良似乎不太放心,望向某处,又叮嘱道:“你虽是一尊修道有成的阴神,但是大骊如今国势蒸蒸日上,每座雄关大城,往往阳气刚烈,先克制你们这类鬼魅阴物,你可以让林守一尝试着炼化那叠符箓里的几张纯阳符,作为你的通关文牒。”

  廊道不远处,在阿良出声后,出现一团阴影,有一人缓缓浮现,出现在陈平安四人视野,黑雾缭绕,黑雾缭绕,除了一颗清晰可见的头颅,五官分明,一双没有瞳孔的雪白眼眸,诡异瘆人,高大身形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如一条入云蛟龙,见首不见尾。

  这尊所谓的阴神点零头。

  阿良笑道:“那我就把这些孩子交给你了,最少护送到大骊野夫关之后,之后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总这么老母鸡护崽子,终究不是个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我相信你。”

  那尊阴神用地地道道的镇方言,沙哑开口问道:“前辈,为何愿意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阴物?”

  阿良乐了,直白道:“看你的面相啊,长得这么不近人情,一看就是面冷心热侠义心肠的。”

  阴神犹豫了一下,“是因为像前辈吗?”

  阿良给这句话噎得不行,“你这个不人不鬼的王鞍……话挺逗啊。”

  阴物咧咧嘴,不话。

  李槐早已躲在李宝瓶身后,扯了扯红棉袄姑娘的袖子,胆战心惊道:“宝瓶宝瓶,是鬼,真的是鬼。”

  林守一满脸好奇,但是尽量克制好奇心,以免太过直接的打量眼神,惹到那尊阴神,《云上琅琅书》粗略介绍过,阴物成神亦有道,一是凭借信徒的香火愿力,二是寄生于兵家的胆魄之中,三是如练气士修行,这条道路最为崎岖难行,但是一旦成势,阴神魂魄也最为稳固,便是烈日曝晒,罡风吹拂,梵音沐浴等等,都能够反过来成为砥砺自家修为的捷径法门。

  那尊阴神看了眼陈平安,然后望向躲在最后边的胆鬼李槐。

  李槐哭丧着脸,“你别一个劲看我啊,看林守一,看陈平安,要不然看阿良也校”

  那尊一路尾随却拿捏分寸的奇怪阴神,缓缓散去身影,阴气森森的廊道随之恢复正常。

  阿良举目眺望了一眼北边的远方,没有急于离去,嘿嘿笑道:“有点意外,所以咱们还有点时间可以聊聊,大伙儿有什么想的话,赶紧的,麻溜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尽管来,以后再见面,就不知道牛年马月喽。”

  李宝瓶第一个开口,“阿良,如果刀坏了,就不用还我,因为我跟你是朋友!”

  阿良开怀而笑,朝姑娘伸出大拇指,道:“这话暖心窝,我喜欢!可是回头肯定把祥符原封不动还你,放心好了。”

  林守一认真问道:“阿良,我以后的体魄淬炼,需不需要比纯粹武夫,或是练气士当中的兵家修士,更加坚韧?”

  阿良摇头沉声道:“不用,有些人适合这么做,比如我,有些就不适合,比如你,你林守一的修行之路,只能在精深二字上下苦功夫,不可在驳杂二字上浪费气力。”

  已经没了斗笠的汉子,这番话得很严肃认真。

  志向高远的冷峻少年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李槐嘀咕着阿良你一不吹牛就浑身不舒服,孩子刚要向前走出一步,想着跑到阿良身边去凑近了话,却被神出鬼没的那尊阴物,一只手掌重重按在了肩膀上,“不要乱走,阿良前辈实在……太强大了,若非前辈故意为我们留出地盘,仅凭一身凝如实质的气势,数丈之内,就能够让我这等阴物形神俱灭。何况一场大战在即,阿良前辈的心神,已经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北方,不好分心照顾我们这边。”

  李槐愣了愣,大概是这些话太过惊悚荒诞,使得孩子对身旁阴物都没那么畏惧了,“你在开玩笑吗,他是阿良唉?连我也能撵着他打。你该不会是你欠了阿良很多银子吧?”

  这尊几乎就要凝聚出一点金身苗头的阴物,笑容僵硬,对着那个口无遮拦的王鞍,皮笑肉不笑道:“你能长这么大,真不容易。”

  阿良悠悠然收回些许心神,望向陈平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突然觉得这场甚至称不上行走江湖的相逢,尽是一些狗屁倒灶鸡毛蒜皮的短暂相聚,临了感觉还不错。这个已经尽力压抑那股向外流泻气势的男人笑道:“好了,差不多了。”

  他的气势磅礴,如瀑布直坠,他根本无法完全掩盖起来,之前那顶专门找人特制的竹篾斗笠,便是为了能够镇压住这股汹涌澎湃的狂躁气势。

  世间练气士,只恨法宝器物增长修为不够多。

  阿良不是这样。

  在那堵长城那边,他可以无所顾忌,那里自有沉积了万年的剑气剑意,帮忙压下身上这股凶悍至极的精气神。

  斩杀那名大妖后,先在城墙上刻下了一个字,再通过那座倒悬山,来到这座下后,阿良便不得不戴着斗笠“低头做人”,以免太过耀眼,被外的人上人俯瞰人间这条银河的时候,一眼就捕捉到自己的动向,阿良不是怕打架,而是怕麻烦。

  阿良这辈子就没怕过什么。

  在那座无比蛮夷荒凉的下,十八位雄踞一方的远古大妖,阿良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人仗剑远游,深入腹地,与其中十一位,面对面打生打死,最长的一场架,打了足足两个月,东西纵横千万里,打得最后剑气长城那边,不得不出动了四位大剑仙联袂而去,配合阿良对付六尊大妖。

  阿良豪迈笑道:“你们四个,一定要记住,每一个强者的自由,都应该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真正的强者,他的对手,是地间无形的规矩,世俗力量的强大惯性,是人皆有生老病死的铁律,是这些看不见的存在。从来没有一个强者,因为践踏弱者而强大,必然是遇强则强,愈挫愈勇。”

  阿良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我阿良,打完大骊这拨,就要去别的地方,打遍那些个最强者。”

  李宝瓶扬起拳头,神采飞扬,“阿良,好样的!”

  李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稀里哗啦。

  林守一满脸涨红,少年的人生,终于有了追赶的目标和方向。

  陈平安看着阿良,离别之际,竟是不出话来。

  阿良最后对束发别玉簪的草鞋少年,眨了眨眼,“年纪,心思这么重,可不好。陈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唉,来,给阿良大爷笑一个。”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

  “要打就打大的,鱼虾没意思。走了!”

  大笑声中,阿良身形刹那间拔地而起,空之中,响起一阵阵轰隆隆的炸雷声响。

  雷声响起一次,高空就随之出现一团巨大的云雾。

  整座红烛镇轰然巨震,扬起一阵遮蔽日的尘土。

  那尊阴神眼神恍惚,站在廊道顶端,仰头望向那些奇异景象,喃喃道:“实在太强了,不讲道理的强啊……”

  ————

  大骊京城。

  一位身穿明黄色衮服的中年男子,在司礼监两大貂寺屏气凝神的领路下,来到一座祭祀社稷的高台,大骊在东宝瓶洲王朝眼中,属于未开化的北方蛮子,对于礼乐一事,粗鄙不堪,这其实不算冤枉大骊宋氏。

  高台底下,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袍男子,正是从骊珠洞赶赴京城的大骊军神,藩王宋长镜。

  宋长镜与迎面走来的衮服男子,在眉眼之间,依稀有几分相似。

  桀骜不驯如宋长镜,依然微微低头,抱拳道:“陛下。”

  中年男子见到宋长镜后,笑着伸手在后者肩头拍了两下,欣慰道:“第十境了啊,不错不错。不愧是我的弟弟,啥时候跻身第十一境?到时候我亲自给你放爆竹,庆祝庆祝,你要是觉得场面不够大,我可以下旨让朝野上下一起放爆竹,嗯,如此一来,我可以先偷偷囤积爆竹材料……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

点击下载剑来全本TXT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