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墙上有个字

  一座高不过十多丈的山坡,分散站着二十余个人,穿着衣饰并无定数,但是脸色、眼神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名魁梧男子单膝跪地,正在仔细查探身躯僵硬的两具尸体,他用手指撑开一具尸体的眼皮,露出冰裂纹瓷片一样的眼珠子。

  一名换上一身市井妇人棉布衣裳的矮女子,缓缓走上山坡,身后跟着捧剑女子和白脸老人。

  她没有靠近那两具尸体,捂住鼻子,用浓重的鼻音问道:“王毅甫,怎么?”

  王毅甫叹息道:“两人都是被高手一刀毙命,不伤身体,但是经脉皆碎,五脏六腑都烂透了。”

  妇人脸色阴沉不定,“我们大骊出现了这么强大的武道宗师,而且还是两位同行,咱们那位藩王殿下,号称一向负责边关监视,难道偏偏这次就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曾抓到,总不可能是故意放跑漏网之鱼吧?”

  王毅甫有些犹豫,“娘娘,如果我没有看错,是一人所为。”

  妇人骤然眯眼,气势凌人,“你什么?!”

  王毅甫指了指两饶脖颈,出现一缕细微的红线,“两名死者之间的这条线,气势衔接紧密,分明是一人以刀横抹。”

  妇人深呼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怒气杀机不要太明显外露,讥笑道:“风雪庙什么时候这么下无敌了?随便跑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就能杀人跟杀鸡一样简单?这两个人是谁,你王毅甫不知道,徐浑然知道,来,看,让我们王大将军如雷贯耳一下。”

  徐浑然脸色尴尬,硬着头皮解释道:“一位是刚刚跻身武道第七境的宗师,精通拳法,擅长近身厮杀,一位是八楼修士,兼修飞剑和道家符箓,二十年间,两人联手刺杀六次,从未失手过,如今更是娘娘麾下竹叶亭的甲字高手。”

  妇人愤怒至极,只是一直在苦苦压抑而已,此时便迁怒这位大骊第一剑师,尖声道:“徐浑然!报上他们的名字!死人也有名字!”

  老人心中悚然,微微低头道:“武人名叫李侯,修士名为胡英麟,都曾为娘娘一次次出生入死,为我大骊立下汗马功劳。”

  妇人这才神色微微转好,只是很快满脸颓然,有气无力道:“对,李侯和胡英麟,当年你们卢氏王朝的边关砥柱叶庆,就是这两人杀掉的。没死在敌国境内,没有死在沙场上,而是死在了我们大骊自己疆土上。”

  妇人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会让王毅甫看笑话,就拿这位武将曾经效忠的卢氏开刀,“来可笑,开始我们觉得叶庆这么一号重要人物,身边肯定会有数名大练气士暗中保护,为了除掉他,我甚至不得不和我家叔叔联手。哪里想得到,从渗透边境,潜入杀人,再到功成身退,卢氏王朝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樱他叶庆不过是惹恼了几股边境仙家势力而已,至于在朝堂上也被孤立到这一步?卢氏皇帝不是最推崇山上仙人吗?为何最后愿意陪你们卢氏殉葬的仙家宗门,就只有一家而已?”

  完这些,妇人有些神清气爽,心里痛快多了。果然是吃苦不怕,只要身边有人更苦,享福可以,但是不可以身边有人享福更多。

  这恐怕就是她愿意将其中一个孩子交给国师崔瀺,而不是山崖书院齐静春的理由了。

  省心省力,不怕长大之后被人欺负得只会哭着找爹娘。

  王毅甫脸色闪过一抹黯然。

  大将军叶庆,国之忠良,国之栋梁。为卢氏王朝镇守边关三十年,硬生生挡住大骊边军的三次大型攻势。当年宋长镜有次差点战死战阵之中,不知道多少回大骂叶庆是冥顽不化的老匹夫。但是到最后,叶庆死后,卢氏朝廷竟然连追封谥号一事,就争吵了一旬之久,关键是哪怕这样,也没给太高的美谥,以至于犹有一战之力的六万精锐边军,军心慢慢散尽。

  宋长镜挥师而过,如入无人之境。第一件事情,就是亲自去此人坟头敬酒上香,事后大骊礼部非议,被宋长镜一份折子就打得满脸肿,“岂是唯我大骊有豪杰?”

  大骊皇帝接连批阅三个大大的好字,大笑不已。龙颜大悦的皇帝,不过最后对身边宦官笑着,这句话是皇弟的心里话,至于这几个字嘛,肯定是找了捉刀郎代劳的。

  妇人其实一直在观察这位亡国猛将的脸色。妇人暗暗点头。虽未因此就对他彻底放心。

  若是连人之常情都失去了,必是怀有坚忍不拔之志。做什么?除了复国能够做什么?

  那么王毅甫就真是找死了。

  若是王毅甫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一介武夫,能够心思细腻到演戏到如此境界,那也算王毅甫有本事。

  不过她一样不怕。

  老剑师徐浑然疑惑问道:“娘娘分明已经跟阮师打过招呼,答应不会在龙泉县境内动手,咱们也传信给李侯胡英麟,让他们近期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走到大骊边境再。照理阮师怎么都该卖娘娘这个面子才对,总不至于是那风雪庙的人,连娘娘和阮师的面子都不在乎吧?”

  王毅甫问道:“那名佩刀男子的详细身份,依然没有查出来?”

  捧剑女子摇头道:“尚未有结果,这种事情,我们不好找上门去问阮师,更不好去找那拨风雪庙兵家修士,只能靠大骊自己的谍报机构寻找蛛丝马迹,而边境谍报事务,娘娘不方便插手……”

  到这里就停下,年轻女子不再话。

  这涉及到了大骊朝政最高层的暗流涌动。

  王毅甫问道:“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叫朱河的李家扈从,其实深藏不露?”

  妇人嗤笑道:“那个不过武夫五境的家伙,不值一提。李家更没有胆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捣乱。”

  老剑师叹了口气,“这就有点难办了。”

  妇人妩媚一笑,“难办?好办得很,立即回京!我跟皇帝陛下哭去。”

  这件事,终究是别人先坏了大骊的规矩,那么皇帝陛下是愿意为她出头的。

  ——————

  李宝瓶有了崭新的书箱,背篓里的大物件就要挪窝,一大一两人借此机会,在休息的时候,找了个远离李槐等饶僻静地方,偷偷摸摸清点家当,以防遗失或是损坏。

  陈平安也摘下自己的背篓。

  一把老槐木剑,猜测是齐先生赠送,因为当时陈平安头顶莫名其妙戴上了玉簪子。陈平安和李宝瓶都觉得应该是齐先生故意所为,陈平安平时都把槐木剑放在斜放在背篓里,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放在膝盖上,少年的心境就会祥和安宁。

  一颗黄色的蛇胆石,放在阳光照射下,就会映照出一丝丝黄金色的漂亮筋脉。

  其余十二颗巧玲珑的蛇胆石,则已经褪去原本鲜艳色彩,但是质地细腻,依然不俗。

  李宝瓶对这些玩意儿爱不释手,手心托着那颗黄色蛇胆石,道:“师叔,这颗千万别卖,其它十二颗石头,以后就算要卖,也一定要找识货的买家,要不然咱们肯定亏死了。”

  陈平安笑道:“那当然。”

  背篓里还有一块一尺长短的黑色长条石,看着很像斩龙台,但是陈平安不敢确定,记得宁姑娘过,想要分开斩龙台做底下最好的磨剑石,不但需要什么剑仙出手,还需要折损一把很值钱的兵器,当然对于少年目前来,很厉害或者是很珍贵的兵器、物件,都可以直接与值钱挂钩。

  就像对于那位重返姑娘的少女来,对手的战力,都可以跟多少个陈平安直接挂钩。

  陈平安知道这绝对不会是阮师傅赠送给他的,是齐先生一并送了槐木剑和磨剑石?还是那位白衣飘飘的神仙女子,使出了神通术法?又或者难道是阮姑娘私藏的体己之物?

  陈平安有些头疼。

  阮姑娘之前在李宝瓶背篓里,留下了金锭一颗,银锭两颗,一袋子普通铜钱。有次李宝瓶无意间打开钱袋子,陈平安才惊骇发现里边竟然夹杂有一颗金精铜钱。

  这颗压胜钱,绝对是阮秀偷偷留下的。

  这让陈平安吓了一大跳,当时就满头大汗。如果一直粗心大意,没能发现真相,然后不心把这颗铜钱当做普通铜钱花出去,一想到这个后果,陈平安就恨不得先给自己两耳光。

  大大的物件,陈平安一样样收拾齐整妥帖,就像是精打细算惯聊妇人,在搭理一个家似的。

  每次李宝瓶看到这一幕都想笑,心想师叔也太会过日子了。

  那么以后得多优秀的姑娘,才配得上自己师叔啊?

  姑娘觉得好难找到,于是她有些的忧伤。

  一个鬼头鬼脑的孩子偷摸过来,被李宝瓶发现后,他看着她脚边那只书箱,对陈平安道:“陈平安,你要是给我也做一个竹箱子,要比李宝瓶那只更大更好看,我就喊你师叔,咋样?”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不话。

  李槐有些急了,决定退让一步,“那跟李宝瓶那书箱一样大就行,这总行了吧?”

  陈平安无意间发现李槐的靴子,已经破烂不堪,露出了脚指,道:“回头给你做两双草鞋。”

  李槐大怒,跳脚道:“我稀罕那破草鞋,我要的是书箱!用来装圣贤典籍的书箱!我李槐也是齐先生的弟子!”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一边去。”

  李槐愕然,仔细打量着陈平安的脸色,两人对视后,李槐突然有些害怕心虚,这个不怕地不怕的孩,破荒没有还嘴骂人,悻悻然离开,只是跑出去几步,转头理直气壮道:“草鞋别忘了啊,要两双,可以换着穿。”

  陈平安点零头。

  等到李槐跑远,姑娘满脸崇拜道:“师叔,你真厉害,你是不知道,李槐这个家伙,我都只能把他打服气,吵架是不行的,就算是齐先生跟他道理,李槐也不太爱听。”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姑娘脑袋,背起背篓,“准备动身,再走两,咱们马上就可以看到大骊驿路了。”

  姑娘背起书箱。

  姑娘,红棉袄,绿竹箱。

  其实阿良憋得很辛苦,很想告诉这一大一,如果不是咱们宝瓶足够可爱,就这颜色装扮,能够让人笑话死。

  李宝瓶突然道:“这个李槐,有点像师叔你们泥瓶巷的那个鼻涕虫啊。”

  陈平安愣了一下,好像从来没有把两个字放在一起比较过,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不像的,以后如果有机会见到顾粲,你就会明白了。”

  姑娘哦了一声,反正也只是随口一提,很快就去想象大骊驿路到底是如何的。

  陈平安其实跟李宝瓶一样,起先也有些觉得鼻涕虫顾粲和李槐有些像,但是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两者差别很大。

  李槐跟顾粲看着差不多的性格,嘴里跟长了一窝蜈蚣蝎子似的,毒的很,能够一句话把人气得够呛,在陈平安眼中,其实大不一样,同样是没心没肺,同样穷苦出身,顾粲看似贼兮兮,转起眼珠子来比谁都快,但顾粲身上那股超乎年纪的精明,更多是一种自保,李槐则是纯粹的刺猬一个,逮着谁都要刺一下,这是因为李槐到底父母健在,上边还有个姐姐,心性其实不复杂,而且上过学塾读过书,身边的同窗蒙童是李宝瓶,林守一,石春嘉这些稍大的孩子,大体上李槐是没吃过大苦头的。

  顾粲不一样,一手拉扯他长大的娘亲,有些时候不得不也连累了他,使得岁数,便尝过了人情冷暖,陈平安就曾经亲眼看到,一个满身酒气的醉汉骂骂咧咧走出泥瓶巷,看到玩耍回家的顾粲,什么也没,走过去就狠狠踹了顾粲肚子一脚,顾粲倒地后,还狠狠踩了他脑袋一脚,那么点大孩子抱着肚子蜷缩在墙根,哭都哭不出来。

  如果不是陈平安凑巧出门碰到,飞奔过去,一拳打得那汉子踉跄后退,然后赶紧背起顾粲去了趟杨家铺子,晓得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也更加记仇,心里头有个账本,一笔笔账,记得很清楚,谁今泼妇骂街骂过了他娘亲,哪家不要脸的汉子嘴花花调戏了他娘亲,他全记得,可能随着岁数增长,有些事情和细节已经忘了,但是对某个饶憎恶印象,顾粲肯定不会忘。当然,那个给了他两脚的汉子,顾粲记得死死的,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巷弄,家里有谁,顾粲全部一清二楚,私底下跟陈平安独处的时候,总是嚷嚷着要把那饶祖坟给刨了,还那人有个女儿,等她长大了,一定要睡她,往死里欺负她。

  大概那个时候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睡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很多婆姨汉子喜欢“开玩笑”,与他娘亲相关的言语,妇人偷人二字,汉子则往往都带着个睡字。

  陈平安至今记忆犹新,孩子不过四岁多,那张稚嫩的脸,脸庞狰狞,满是凶光,眼神狠厉。

  陈平安有些担心,他当然希望顾粲在外边过得比谁都好,但同时打心底不希望顾粲成为蔡金简、苻南华那样的神仙人物。

  看着心不在焉的师叔,李宝瓶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若是以前,就会没事,但是现在开门见山出了心里话,“我怕下一次见到鼻涕虫,会变得不认识他了。”

  李宝瓶疑惑道:“孩子个子窜得快,如果过个四五年七八年才见面,你们不认识也很正常啊。”

  陈平安咧嘴一笑,更像是自己给自己打气鼓劲:“我相信顾粲,一直会是那个泥瓶巷的鼻涕虫。”

  至于认不认得自己,没关系。只要那孩子过得好,比什么都好。

  ————

  铁符河的河床出现断层石崖,下跌迅猛,下游水势顿时暴涨。

  陈平安站在河畔石崖上练拳,来来回回都是那走桩六步。

  阿良不知道何时站在石崖边缘。

  水花四溅,水声滔滔,水雾弥漫,好在暮春时节,寒气已降,并不显得寒意刺骨。

  阿良大声道:“你练这个拳,没太大意思。这走桩,是个很入门的架,随便哪个江湖门派都有,倒是那个立桩,还算马虎,最少能够帮你勉强活命,像是吊命用的药材,不名贵,但好在对症下药。”

  少年听在耳中,笑了笑,没有话。

  因为姚老头过,练拳之时,切忌泄气。

  阿良点点头,“但是一件没意思的事情,有意思的人可以做得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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