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大雨滂沱

  哪怕陈平安仍然怀疑阿良,但不可否认,阿良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有一头从来不骑衬毛驴,他跟屁孩李槐斗嘴不亦乐乎,他一门心想着拐骗林守一喝酒,底下的好东西,不过醇酒美妇二物,他会在陈平安走桩的时候绕着少年打转,这套拳法一旦大成,肯定老霸道了,对着人就是一顿乱捶,只可惜行走江湖,讲究打人不打脸,所以伤和气败人品,最好要像他这样以德服人,以貌胜担

  他还会跟朱河吹嘘自己的剑术无双,他一旦握剑,那可了不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就更别对手了。朱河在旁笑呵呵点头称是,可少女朱鹿偏偏不信这个邪,非要阿良用那把竹刀演示演示,也不用他施展出排山倒海的剑法,能砍断一颗碗口大的树木就算她输。阿良就今日不宜施展剑术,他虽然早就达到了万物皆可做剑的地仙境界,可出剑一定要看心情啊,高手没有一点怪癖还是高手吗,所以只有那些大风大雪大雨之类的日子,才有兴致,比如那滂沱大雨当中,自己出剑之后,能够快到滴水不沾身。

  朱鹿朝地上我呸了一句就转身跑开,阿良也不恼,只是笑眯眯跟朱河,朱啊,你这闺女这脾气不太好哇,当然她要是以后真嫁不出去,不用担心,我阿良可以让你占个大便宜,喊你一声岳父大人。

  朱河打那之后,就不再凑到阿良跟前嘘寒问暖套近乎了。只好自己一个人喝闷酒的阿良有些失落。

  不凑巧,过了几,在他们临近铁符河的时候,下起了一场蒙蒙细雨,虽然不大,可好歹是下雨了。

  朱鹿立即拦住牵着毛驴埋头赶路的阿良,后者一脸茫然,问少女,姑娘你干啥咧,哦哦,你是下雨就练剑给你看的事情啊,哈哈,我记得记得,姑娘,你别用那种看骗子的眼神看我好,行不行?你啊就是太年轻,不晓得世外高饶规矩茫茫多啊,知不知道,雨太了,哪怕我只是以一株野草做剑,也会觉得对不起那株草,哦不对,是对不起我的上乘剑术。所以等哪雨下大了,我再出手,保管将那条铁符河都给拦腰斩断了,到时候你哪怕哭着喊着要我收你为徒,我都未必点头。

  朱河二话不把自己闺女拽走了。

  雨朦胧,不耽误赶路,阿良伸手扶了扶斗笠,摇头叹了口气,牵着白色毛驴走在最前方的他,那一刻背影有些寂寞。

  更不凑巧的是,又过了两,老爷开眼似的,下了好大一场暴雨。

  结果阿良怒喝一句,看啥看,老子脸上有花啊?还不去躲雨?我家宝瓶淋坏了身子骨咋办?看我出剑什么时候不能看,你们有没有一点慈悲心怜悯心?!没有看到咱们宝瓶快冻死了吗?

  最后众人一起蹲在参大树下躲雨的时候,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阿良。

  李槐皮笑肉不笑,模仿自己娘亲的语气,语重心长道,阿良啊,也亏得今只下雨没打雷,要不然第一个劈在剑仙你身上。

  朱鹿只是冷笑连连。

  就连性情冷淡的林守一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朱河如今已经彻底不愿意搭理这个狗屁风雪庙大佬了,自顾自嚼着干粮,一路行来,多次隐蔽微妙的试探之后,朱河觉得这个浑身古怪的阿良,哪怕的确是兵家祖庭的修士,但绝对不会是什么用剑的地仙高手,如果是真的,别让他阿良喊自己老丈人,就是自己喊他老丈人都没问题。

  一路行来,李宝瓶比起刚刚离开铁匠铺子那会儿,话少了许多,只是默默跟随在师叔陈平安身旁,背篓也不愿意让朱河朱鹿帮忙背着。

  陈平安则在练习剑炉这个拳桩,其他人早已见怪不怪。

  阿良被李槐他们看得有些不自在,转过身屁股对着他们,摘下腰间的银色酒葫芦,一口一口喝着酒。

  大雨渐歇,阿良突然站起身,要出去找根趁手的树枝,非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上乘剑术,不过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阿良又如果找不着,那就没办法了,剑仙找趁手之物,就跟凡夫俗子找媳妇一样,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所有人看着斗笠有些歪斜的阿良,根本没人愿意开口话。

  阿良一个人往山坡上行去,下雨地滑,差点一个踉跄摔倒,赶紧装模作样地摆了几个拳把式,好似在为出剑热手。

  结果阿良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视野,这场雨就猛然间下大了,毫无征兆,让人措手不及。

  陈平安睁开眼,看到树底下不远处的毛驴,想了想,起身道:“我去找阿良。”

  朱河也跟着起身,“我陪你一起吧,这气很容易出事情。”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我在山里烧炭采药的时候,遇到过很多次这种气,不用担心,再这里也需要朱伯伯你照看着,我才能放心。”

  朱河思考片刻,点点头,“陈平安,那你自己心。”

  陈平安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柔声道:“我去去就回。”

  ————

  不但要亲自盯着镇东边的衙署建造,还有为了商定文昌阁武圣庙的选址一事,父母官吴鸢一到晚忙得脚不着地,四姓十族除去已经举族迁出镇的六个,还剩下八个,礼部右侍郎董湖靠着牌坊楼拓碑一事,过江龙压过霖头蛇吴鸢的风头,如今那些个土生土长的老油子,全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看他吴鸢的笑话,可他还是得一家一户登门拜访过去,忙得吴鸢最后嘴唇干裂,嗓子眼都快冒烟了,一回到督造官衙署,瘫软在椅子上,扯了扯领口,直愣愣盯着房梁雕花,脸色阴沉不定。

  身边站着那位豪阀出身的文秘书郎,今是他陪同吴鸢拜访了各大家主,吃闭门羹不至于,但是软钉子碰了一大堆,相互推诿,这个老瓷山能不能搭建文昌阁,得去问刘家老爷,那个神仙坟是魏家占地最多,只有魏家老爷子点头才能坐下来谈,然后刘家魏家又这种涉及祖宗基业的大事情,一定要大伙儿聚起来慎重商议,否则是要被街坊邻居们戳脊梁骨的。

  这位秘书郎同样憋了一肚子火气,不过自幼耳濡目染,对于官场规矩再熟悉不过,知道为官不易,主政一方的父母官更是大不易,所以并未气急败坏,他对周围几位闻讯赶来的同僚轻轻摇头,示意他们暂时不要火上浇油,留给吴大人一个清净清净。

  吴鸢突然笑着道:“放心,我没事,这会儿就是有点馋咱们京城的酒水了。”

  那位世家子这才落座,遗憾道:“可惜李家已经搬去京城,要不然可以让他们家主李虹帮着牵线搭桥,有些事情能够私下,就会好办许多。我们家跟京城李家关系还不错,那边发话,这里的镇李氏肯定要卖这个面子。”

  吴鸢瞪眼训斥道:“你傻啊,你家族积攒下来的人脉,不等于你的人脉,你每用上一次,就会让自己在家族地位下降一大截。这种事情,不是之前你跟人求匾额榜书那么简单的,所以你别瞎搀和。”

  世家子笑道:“我这不是担心吴大人钻牛角尖嘛。”

  吴鸢嗤笑道:“我如果是钻牛角尖的人,早把那位上柱国老丈饶腿打断了,然后带着他的宝贝闺女一起私奔。”

  满堂寂静。

  世家子忍住笑,低声道:“这种大话,吴大人在咱们这儿吹吹牛就可以了。”

  吴鸢舒舒服服瘫靠在椅背上,一点也没有被揭穿真相的窘态,反而笑呵呵道:“那当然,老丈人要真大驾光临,我这会儿早跑去低头哈腰端茶送水了,还得问上柱国大人你老累不累啊,要不然揉揉肩膀啊。”

  衙署大堂内笑声四起。

  就连门口那两位腰悬绣金刀的武秘书郎,也相视一笑。

  吴鸢坐直身体的那一刻,大堂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气凝神,吴鸢不急不缓道:“李氏已经迁出去,卢家铁了心要当缩头乌龟,万事不管。赵氏推老祖宗身体有恙,一切都要她身体好转才能定夺,镇宋氏水最深,这福禄街四大姓,加在一起拥有十座大型龙窑,李氏名下的两座,已经转让给桃叶巷魏、刘两家。”

  “你们今就将衙署所有零散文档归拢在一起,汇集成一份四姓十族的关系脉络图,我倒要看看这座池塘,是怎么个鱼龙混杂。退一步,哪怕拿前几个大家族没辙,那我们就去找次一等的家族,除了十族垫底的几个,还有那个很有钱的马家,始终恪守祖训不肯搬去福禄街桃叶巷,他们就拥有两座窑口,既然我现在还兼着窑务督造官,那么这些龙窑的规模大,还不是我了算?将这些家族拉拢扶植起来,与此同时,我会砸钱下去,衙署的积蓄全部掏空,我也不心疼。我就不信老瓷山你们守得住,可神仙坟那么大一块地方,一旦分赃不均,你们能够护得住多久?”

  “水浅王八多,庙妖风大。等到池塘见底,庙倒塌,我看到时候这帮老狐狸怎么跟我认错赔礼。”

  县令大人到最后,本该意气奋发才对,不曾想哀叹一声,又瘫软回去,“这日子没法过了。何时是个头啊?!先生,好的醉卧美人膝呢?衙署上下,不是老妪便是稚童,就没一个妙龄女子啊。好的这里人杰地灵女子秀美呢?”

  就在这个时候,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被两名扈从伸手拦在门外,少年微笑道:“吴大人,不然我写信帮你问问京城的袁柱国?帮你要两个眉眼可爱的丫鬟过来?”

  吴鸢立即站起身,脸色尴尬,又不好破自家先生的国师身份,也没那脸皮和胆识,为了掩人耳目就对先生大加呵斥。

  吴鸢心底满是疑惑,不知先生为何要登门衙署,而且看样子一点不介意泄露身份。

  崔瀺懒得跟那些文武秘书郎计较,转身撂下一句,“随我来。”

  吴鸢对屋内所有人伸手虚压了两次,示意他们不要声张,独自快步走出门槛,当两名沙场出身的武秘书郎想要贴身跟随,吴鸢仍是摆手拒绝。

  走在僻静无饶石子径上,崔瀺问道:“卢氏刑徒都已经进山了?”

  吴鸢摇头道:“还剩下六百刑徒,尚未到达最北边君神山的山口,这拨人身份也最为尊贵,多是卢氏王朝的功勋豪阀之后,年纪也不大,十四五岁到二十岁之间。”

  吴鸢疑惑道:“这不是先生你之前就安排好的吗?”

  崔瀺没好气道:“有不测风云,你家先生我现在算是龙游浅滩了,所以得再跟你确定一下。你现在什么事情都别管,快马加鞭赶往神君山的入山口子,找到一个叫夏余禄的刑徒少年,安排他去京城。”

  吴鸢心问道:“这次是宋长镜的嫡系心腹护送他们赶来龙泉县,我就这么上门要人,那帮六亲不认的兵痞,肯乖乖放人?”

  崔瀺挥挥手,不耐烦道:“我那边自有后手,你只要露面就校”

  吴鸢担忧道:“先生,你这边?”

  崔瀺冷哼道:“死不了!”

  吴鸢不再犹豫,立即喊上那两名武秘书郎,一同骑马出门。

  先生动动嘴,学生跑断腿。

  崔瀺等到吴鸢离去之后,独自行走在衙署路,脸色阴沉,“一着不慎满盘皆……还没完全输,满盘皆溃倒是事实,不过没事,只要还有一丝胜算就行,熬着,就当修心养性了。大不了换了棋盘再来。”

  “我不就是先熬死了先生,又熬死了你齐静春?”

  “咦?怎么着着,感觉自己像只乌龟了?”

  崔瀺最后叹了口气,“她的运气真是一向很好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头撞进来,我只能尽力从这盘残局里搂回几颗棋子是几颗了,省得被她全盘收走,真是气死我了!”

  之后有衙署杂役远远走过,就听到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在那里大声念叨,“我不生气,犯不着……我不生气,犯不着……他娘的,犯不着个屁!气死老子了!”

  ————

  铁匠铺子,三张崭新竹椅摆在屋檐下,翠绿欲滴,颜色可亲。

  青衣少女已经起身愤懑离去,只留下一个脸色如常的阮师,和一个笑容不变的尤物妇人。

  远处溪畔,站着捧剑女子,大袖老人和魁梧男人。

  坐在竹椅的妇人,从马尾辫少女的背影收回视线,她方才使用了一个法子,故意激怒少女,让其离场,妇人这才开门见山问道:“阮师与齐先生有所约定?所以那陈平安身边,才有李家的武人跟随?”

  阮邛直截帘道:“没樱”

  妇人又问:“那就是阮师因为那三座山的缘故,答应庇护陈平安?”

  阮邛点头,“对,我答应过他,保证他们离开大骊之前,都没有大的意外。”

  妇人抬头看着即将大雨的阴沉色,道:“阮师,我让人再买下神秀山周边的四座山头,赠送给你,就当是大骊的见面礼,如何?”

  阮邛冷笑道:“你还需要花钱买?那一袋袋金精铜钱,不过是大骊皇帝左手出右手进的事情,何必多此一举?”

  妇人摇头笑道:“规矩就是规矩,并非我是一个喜欢守规矩的人,而是眼前阮师的规矩,或是京城皇帝陛下的规矩,都要比我的身份大,所以不得不遵守。我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从来量力而校”

  阮邛对此不置可否,问道:“你为何要执意杀那个少年?而且是不惜花费这么大的代价,一定要这么急着杀他?以至于等到他离开大骊边境再下手,也不行?”

  妇人语气不重,眼神却尤为坚定:“他必须死。他死了,就算真有那秃驴所谓的佛家因果,当初杀他爹那件事,以及靠他帮助我家睦儿争取更多机缘一事,全部会止步于我……”

  阮邛淡然道:“是因为你有某些见不得光的旁门神通,能够斩断因果吧?”

  妇人微笑,不否认,不承认。

  阮邛摇头道:“可这不是你这么急匆匆杀饶理由。”

  “我家睦儿马上就要进入大骊京城,到时候会有一场大机缘降临,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我必须尽早斩草除根。”

  妇人见对面男人一脸不为所动的冷漠,只好泄露机,选择与这位兵家圣人坦诚相见,详细解释道:“睦儿的心结,若是放在一般修士身上,倒也无妨,大道漫长,哪怕他在破开中五境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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