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二章 御笔

  杨振见祖大寿径直问他这个问题,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当如何作答了,方才那会儿的洒脱不羁已经消失不见了。

  因为他知道祖大寿这番话背后的意思。

  但是他该怎么回答呢,这些话竟然让他无法反驳,他怎么能劝祖大寿说,为了大明朝的兴衰存亡,祖家可以舍小家顾大家呢。

  因为说到底,他叫祖大寿顾的,却是老朱家的江山,这叫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果然,杨振凝重地一点头,祖大寿就接着问他道:“那么你觉得,本镇的这些要求当今圣上会答应吗,还有本镇麾下数万将士,在我大明能得善终吗?”

  “这个,这个,大帅又何出此言呢?当今圣上倚重大帅犹如塞外长城,大帅又何出此言呢?”

  祖大寿以前做下的那些烂事,真的是罄竹难书,几乎已经把崇祯皇帝给得罪透了。

  甚至不仅是崇祯皇帝,就连朝中许多大臣,从崇祯二年冬天开始,就对祖大寿看不顺眼了。

  当时崇祯皇帝召见了袁崇焕和祖大寿,并且就在紫禁城里,当着祖大寿的面儿,历数了袁崇焕的罪行,并将他打入大牢,随后没过多久,将他凌迟处死。

  从那时候开始,祖大寿就开始担心自己朝不保夕了,不仅在女真鞑子包围京师的大军面前临阵撤退,而且还一把火烧了山海关,从此拥兵自重,再也不敢入京了。

  如果不是因为祖大寿手里有兵,恐怕早就死了多少回了。

  对此,不仅祖大寿自己这个心结绝对解不开,就连杨振心里都很清楚,崇祯皇帝绝对不会放过祖大寿。

  就算是现在口头上,或者说表面上十分倚重于他,但是到了将来,一旦有机会,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的。

  对于这一点,杨振毫不怀疑。

  那么既然如此,祖大寿脚踩两只船的行为是不是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呢?

  对于这一点,杨振同样说不清楚。

  果然,杨振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拿了上面的话回答祖大寿的问题,随后就听见祖大寿呵呵呵呵地低笑了一阵,然后极其苦涩地说道:

  “都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是咱们的这位圣上,兔子还没死就把狗烹了,鸟还没打着就把弓毁了!听说当年广宁城陷,你父子还去投了毛帅,可是毛帅现在又在哪里?

  “就是杀了毛帅的袁督师,当时简在帝心,圣眷何等隆重,如今又在哪里?当然,那些事情太久远了,且不说它,就说说卢督师的事情,你杨振又岂能不知?!卢督师可是忠肝义胆,一心为国,我祖大寿也是佩服的,可是卢督师现在又在哪里?!”

  杨振听到祖大寿说起卢象升的惨死,心中暗道:“卢象升的死,还不是你祖大寿与高起潜拥兵自重,见死不救造成的?”

  但是此刻,当着祖大寿的面儿,他却不能直接打脸,而且其中谁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隐情呢。

  最起码在祖大寿的底牌还没有亮出来之前,他还不能真的激怒了对方。

  杨振正暗自腹诽着,却又听见祖大寿叹气说道:“凡此种种,怎能不让人忧虑将来呐!或许东虏满鞑灭亡之日,就是本镇甚至是整个祖家,将被圣上族诛之时!”

  祖大寿的这个话,简直吓了杨振一跳,吓得杨振连忙说道:“当今圣上或许耳根软,心思重了一点,但是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大帅多虑了,多虑了!”

  杨振本想替崇祯皇帝说一些好话,但是想来想去,却根本举不出什么恰当的例子来。

  同时,杨振也很清楚,祖大寿所说的这种可能,是完全存在的,要是真的灭了东虏,祖大寿及其家族几乎肯定要被清算。

  所以,此时此刻,杨振除了反复地说着“不会的”“不会的”“何至于此”,其他的话竟然说不出一句来。

  祖大寿见状,却也不反驳,只是苦笑着,继续对杨振说道:“我们祖家出身宁远,你们杨家出身义州,都是本乡本土的辽人,我与汝父杨国栋,汝叔父杨国柱,都曾共过事,算是你的父执辈,今天找你来,确实是有些话,想要对你讲!”

  说到这里,祖大寿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枯枝败叶,继续说道:“崇祯四年冬,本镇从大凌河的重围之下逃归锦州,这个事情,你可曾经听人说起过?”

  祖大寿说话的同时盯着杨振,说完了就等他回答,使得杨振想糊弄都糊弄不过去了,当下只能点了点头,说道:

  “是,确曾听人说起过。”

  “哦,那你对这个事情怎么看?”

  祖大寿的问话一句紧接着一句,虽然看似简简单单,但却问得杨振心里惊涛骇浪,一时甚至有点招架不住了。

  他该怎么看?你祖大寿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不知道吗,还有脸问别人怎么看?

  可是祖大寿就一直盯着他,等着他回答,让他根本拖延不下去,根本搪塞不过去。

  “这个,晚辈没有身处当时的境地,实在很难设想当时的情形有多艰难,或许,或许大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杨振心思迁转,为了不使眼前的谈话破裂,或者陷入僵局,他只能是这么说了。

  没想到,他这么说了之后,就听见一直盯着他的祖大寿叹口气说道:“不错了,你能设身处地想到本镇的苦衷,已经算是不错了!”

  说到这里,祖大寿扭头看了看晴空下的远方,看了看已经有些偏西的日头,回头又对杨振说道:

  “当年曾有御史,为了此事上书弹劾本镇,说我贪生怕死,投降了鞑子,等等等等,当时朝中骂我之人,更如过江之鲫。

  “今日却是本镇第头一回,与人谈起这个事情,能得你这个晚辈一句或有不得已,也算知足了!”

  祖大寿说完了这些,略作停顿后,又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死,很难吗?其实一点都不难。世上难于一死的事情多了。要在看你是为了什么而死。

  “为了大凌河那座早晚都要丢掉的小城而死,本镇决不做!但若为了祖家上下数百口的命,为了麾下数万将士弟兄的命,本镇唯有义无反顾!”

  此时的杨振倒是很想问问,他所说的义无反顾的义字是什么意思,是民族大义,还是兄弟义气。

  但是杨振忍了忍,没有问出来,毕竟在这个时候跟人谈什么民族大义、国家大义、天下大义,祖大寿也未必听得懂。

  就算是祖大寿听懂了,又能如何呢,难道自己还能建议他在当时应该引颈就戮怎的?!

  可以说,祖大寿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至少在大明朝的统治之下,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而且,杨振越来越觉得,自己照着眼前的势头发展下去,或许有一天,祖大寿的下场也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杨振正想着这些话,就听见祖大寿对他又说道:“本镇听说,你最近跟新投你的降将仇震海,结了亲家,你要娶他的侄女?”

  对于这个问题,杨振倒是没有任何的犹豫,立刻回答道:“是,正是如此!此时已然派人禀于晚辈的叔父!”

  “本镇有几个侄女,原也有意与你撮合一个,却叫你出击敌后一时耽搁了!既然你与仇氏女已经定了,那也就算了!”

  杨振万没料到,祖大寿竟然还有这样的考虑,不过让他更意外的是,祖大寿紧接着却又说道:

  “你现在没有家室负累,想法自然不同,等到有一天你儿女绕膝,你就能对本镇的境地感同身受了!或许本镇的今日,就是你杨振的明天啊!”

  对祖大寿的这个说法,杨振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看见祖大寿伸手入怀,从怀里掏出来信模样的东西。

  这时,就听见祖大寿说道:“时辰不早了!本镇也该回了!本镇与你谈了这些话,觉得还是该把这个东西,拿给你看看!”

  祖大寿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着书信,递了过来,同时又说道:“这里有一封书信,却是本镇的一位故人写来,其实也是汝父当年在广宁的一位故人所写!

  “这封信,虽然是写给我的,但所托问之事,却与你有关。本镇曾欠这位故人极大的恩情,今日不得已而为之。且信中夹带了给你的附片,也原样转达于你!”

  “信?还有给我的附片?”

  本来祖大寿从怀里摸出来一封书信模样的东西,就已经叫杨振有点意外了,难道找自己谈话,还带打草稿的吗?

  等到祖大寿再说出,这封信跟自己有关,而且里面还夹带了一张专门写给自己的附片,直叫杨振顿时一头雾水,完全莫名其妙了。

  他看见祖大寿将信递了过来,于是半是迟疑、半是好奇地上前伸了手,把那封信接了过来。

  这个时候,就听见祖大寿又说道:“且先看看吧,看了以后就毁掉它!至于今后何去何从,今后如何选择,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本镇这一次过来红螺山,也不是来劝你做什么,而是为了完成故人所托!”

  听见祖大寿说得这么严重,同时又说得这么云山雾绕,杨振的好奇心就更强了,当下取出信纸,就见一个纸片从中掉落。

  杨振弯腰捡将起来,先看那张所谓的附片,却见那个附片并不是白纸写着黑字,而是黄纸写着红字。

  接下来他定睛仔细一看,附片上用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几行字,而第一个字,就吓了他一跳,只见上面写着:

  “朕居盛京亦闻汝杨振之名,常叹南朝人才之辈出,更惜南朝之不能识才用才也。汝若能洞察大势,率部来归,不止既往不咎,且必以王公世爵相赠,东江诸将即先例也,汝且思之。崇德四年六月御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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