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寐,唐奕决定小歇会,这一天够多事了,大牢里头那些叛徒还是大夫什么的,睡饱了再说。他才换上寝衣,就听到敲门声,少卯在门外问道:“奕堂哥在吗?”
唐奕叹口气,知道这一觉没得睡了,他从衣橱里取了件锦袍披上,开门让唐少卯进来。
“你精神倒好,天都快亮了还不睡?”
唐少卯坐下后,先斟杯茶,发现是凉的,道:“让人热壶水吧。”
看来他是打算聊上一阵了。唐奕想打起精神,却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事?”
唐少卯将卫军的兵符放在桌上,道:“七叔病了,把卫军交我暂管。”
“你说什么?”唐奕这一惊,精神全来了。再一细想,一个时辰前七叔还好好的,他身体强健,能有什么急病说来就来,还来得及把兵符交给唐少卯?这当中发生什么不可说的事?他觉得自己的背脊凉透,那是冷汗沾湿了寝衣。
呼,唐奕轻轻吸了口气,他望着唐少卯,这第一句话会是关键。他看向门外,不知道唐少卯带了多少人来。不,他有卫军的兵符,如果不能在这里一举将他擒下,自己刑堂那点人马不是他对手。那……假如一对一,自己有把握抓住他吗?
性命相搏,生死不可知,要想活捉,那是困难的,即便成功也是险胜,不重伤就是侥幸了。
不该这么早换寝衣的,那些暗器都藏在衣服里。
“小李。”唐奕喊道,“烧壶热水伺候卯爷。”
门外的小李眯着睡眼进门,正要煮水,唐少卯道:“你下去休息,我来吧。”说着接过火炉。
小李看了唐奕一眼,唐奕挥手道:“下去。提点神,别睡熟了,使唤不着。”
唐少卯弯下腰,背对唐奕,先取了木炭放入火炉,见炉火不旺,打开折扇扇风,几点火星随着风势散开。
此刻他背对自己,正是动手的好机会,唐奕想着,伸手握起茶壶把柄。衣服就挂在衣柜里,袖箭就藏在那。唐门的袖箭是延请甘肃名匠设计,威力比寻常门派所用袖箭更大,别号“来无影”。
“到衣柜那大概四步,或许是五步,还要开柜子……不,就算脑门子捱了这一下,唐少卯也不见得会昏,更有可能避开。但没关系,就算他闪开了,我还能趁机跑到衣柜那边,他会扑上来,我趁机拿起袖箭,对着他一射……”唐奕心想,抢了这一先,就有机会制住唐少卯。
“若他闪过了,又会怎样?最糟糕的是,他身上也带着来无影,趁我去开柜子的时候来一箭,就算我闪开了,他再扑将上来,那是一场好斗。”
不管怎样,如果真要动手的话,没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可打倒他之后呢?
火炉冒起火来,唐少卯将水壶放上,笑道:“好了。”
该死,错过机会了,唐奕暗骂自己。大好机会错失,要正面交锋,胜算便低了,他不禁有些丧气起来。
“今天被七叔抓起来那些叛军,是我的人。”唐少卯道,“我派他们去保护老爷子,没想被二丫头跟青城的少爷抢先一步,不但失了老爷子,还被诬陷成叛军。”
除了听之外,唐奕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好说的。
“我想,别让二丫头拖延时间了。她抓着老爷子,随时可能害死老夫人。”
“怎么害?有八卫守着呢。”他终于问了第一个问题。就算唐少卯掌握了卫军,难不成真要冲入杀害冷面夫人?那是不可能的,卫军不是白痴,这是公然造反了。真要这样干,就算把青城少主跟严青峰、孟渡江都杀光了,也有人会告上昆仑。现在盟主是崆峒的齐二爷,可不是武当的蠢道士,到时引来九大家制裁,就算有点苍当靠山,不但掌事的位置坐不住,唐门也会元气大伤,说不定其他九大家还会趁火打劫。
“我猜想,老夫人摔伤了,总是要用药。要是送入的药材中被人下了死药,八卫武功虽好,用毒可不如唐家人透彻,难不成还能一项一项试着?就算他们真的一项一项试着,药方调得好,当下也试不出端倪,看起来就是老夫人伤重不治,没人能知道。”
唐奕发现自己的背脊又冷了起来,这计划乍听之下确实天衣无缝。
水滚了,唐少卯将折扇放到桌旁,提起茶壶沏茶。
“谁对老夫人下毒的?”唐奕问道,“二丫头可没理由。”
淡淡的茶香在夜色中漫开。
“也许是二丫头等不及,也可能是其他人要害老夫人,或许会是个悬案,或许内坊的药失窃,跟柳堂哥脱不了干系,谁知道呢?”
唐少卯斟了两杯茶。九月天虽不算冷,也有些凉意,茶杯握在手里,暖了些,唐奕这才发现自己的牙关正在打颤。
“之后呢?”唐奕问,“我是说,假如老夫人跟二伯都出事了……。”
“我想锦阳哥应该接任掌事,我在兵堂待着久,让我打理卫军还行。至于兵堂,我侄子唐赢跟大丫头两情相悦,让小两口早些完婚,男人成了亲才算稳当,我打算把兵堂交给他打理。至于飞堂哥,他年纪也大了,也该慢慢交接,你有什么属意的人选吗?”
这是账房归我的意思?唐奕心想,这是个肥缺,就算当不上掌事,也足富贵。当然,唐少卯掌了卫军跟兵堂,唐锦阳这个草包当掌事也不过是个傀儡罢了。他又问:“那二丫头?”
“嫁到华山,或者怎么了,谁知道?”唐少卯道,“她都不姓唐,管得着这么多?”
“你要我做什么?”唐奕问道,“你有卫军,不差我手上这点人吧?”
“折腾了一晚上,奕堂哥应该很累了。”唐少卯道,“今天睡久一点,别让人打扰了,大牢里的叛军先别管了,不差这一天。”
唐奕忙点头道:“我这就去睡,就算火烧到刑堂来,我也不醒。”
唐少卯拱手道:“打扰奕堂兄休息了。”说罢起身告辞。
他走出刑堂,望向天空。
天光初亮,其色孤白。
※
“你想当二丫头的说客?她现在占着优势呢,老夫人醒了也好,当真有不测也罢,总之,这掌事的位置是她的了。”
“要真这样,柳爷不是更该支持二小姐?”谢孤白微笑道,“现在不表态,还在等什么?”
“屁,二丫头就不姓唐,谁服她?”看着唐柳愤然的模样,谢孤白不禁觉得好笑,但他可不能在这时候笑出来,太不庄重。他虽然不如真的谢孤白那么稳重沉着,但也不能负了天水才子的称号,现在是办正事。
“柳爷,你摸着自己良心问问,你是气她不姓唐,还是气她是个姑娘?”谢孤白道,“估计后者多些吧。”
“老夫人也是女人,没人不服。”唐柳道。
“若没人不服,祭祖大典上是谁下的毒?”谢孤白问,“柳爷有底吗?”
唐柳冷哼一声,道:“谁知道。七叔不会干这种事,说不定真是锦阳堂哥干的,他那脑袋想什么,比老夫人还难懂呢。”
“咱们一件一件说。”谢孤白道,“今夜里的事情明摆着有人要害老夫人跟老爷子,那人不是二姑娘,也不是七爷。那,假如他还有手段没用,是不是该提防些?”
“七叔会提防,卫军在他手上,天大的稳。”
“所以柳爷更要站边。现在投靠二姑娘来得及。不然等二姑娘上了位,柳爷,你觉得二姑娘是既往不究的性格吗?”
“二丫头需要我什么?”
“卫、兵、刑、工、帐,五堂都不服她,这位置也不稳当,但若有三个以上支持她,剩下的好处理。七爷总是护着老太爷,他年纪也大了,老太爷说几句,软的硬的,卫军总要交出去。如果你肯帮二姑娘,最少就有三堂支持她。”
“还有一堂是谁?飞堂哥?”
“柳爷要问的是,你是不是那第三堂?”谢孤白道,“你说一声不,我即刻掉头走人,刑堂不远,奕爷就算睡了,也能把他叫醒,就算奕爷叫不醒,卯爷也叫得醒。柳爷,二姑娘上位后会怎么处置?听话的仍是堂主,不听话的……”
他把话说到一半,是为了看唐柳的反应。答得太快,不算深思,不深思的判断就容易被推翻。
唐柳没有立刻回答。这是好事,他动摇了,还得加把劲。
“再说个状况,谁上位对柳爷最有好处?除非柳爷就是毒害老夫人的主,想要牟取上位。”
唐柳慌道:“不是我!你别冤枉我!”
“那柳爷认为是谁干的?”
“不知道,谁都有可能,说不定是夜榜的人干的。”唐柳慌道:“总之不是我!”
“既然不是柳爷,柳爷也不知道他是谁,就说明跟柳爷没干系,那谁上位柳爷都捞不着好处,二姑娘上位柳爷还有祸。扳倒二姑娘没好处,扳不倒有祸,柳爷,何苦来着?”
“她不姓唐!”唐柳依然紧咬着这件事不放,“不姓唐,没资格执掌唐门!”
“就别说有没有实据,就算她真的不姓唐,”谢孤白道,“灌县这么多远亲,嫁给一个姓唐的也不难,生的孩子依然是唐门血脉,你便当她是另一个冷面夫人不成吗?”
他看着唐柳张大嘴巴,一时反驳不了的模样,他知道,事情快成了。
“为什么先找我,不是先找奕堂哥?他掌刑堂,跟二丫头还亲近些。”唐柳问。
成了,谢孤白心想,说到底,针对唐绝艳的势力,除了血缘之外,更多的是对于女子掌权的厌恶。
“因为柳爷能证明自己对二姑娘是诚心的。”
“怎么证明?”唐柳又问。
谢孤白微笑。
※
严青峰在等着。
如果稍前的计划顺利,唐绝已经死了,悲愤交加的唐孤一定会封锁唐门,只要等冷面夫人也死了,无论继位的是谁,他都能带走唐绝艳。可惜,被青城的小白脸破坏了计划。
被绑走的卫军如果熬不住刑,可能会指认唐少卯,这问题唐少卯比他还急,用不着他操心。再说,他也不打算留太久,太深地牵扯进唐门内斗终究不是好事,可以的话今天就走人。
至于唐少卯要怎么解决冷面夫人跟唐孤,去他娘的,跟他没干系。
他只是想要这个女人而已。
他想起孟渡江,那时没空处理他的尸体,他把尸体藏在唐门大院的一角,现在天色尚黑,没人发现,到了明天早上,那可就未必了。到时唐绝艳一定会对他起疑,要抓唐绝艳就没这么简单了。
唐少卯还给了他一颗三分媚,那是唐家祖上某个淫贼研制出的药物,吃下去全身酸软无力却又不失知觉,勉强还能挪动手脚,但逃跑跟挣扎的力气是没有的。
唯一的缺点是药效短,而且味道浓烈,必须制住唐绝艳,逼她吞下药丸才行。
问题是怎么离开唐门?即便大部分的卫军都被调去保护冷面夫人,想绑着唐绝艳走出这座十三进大院,然后不被巡逻的卫军跟其他唐门中人发觉,那是不可能的。
他问过唐少卯,若计划失败怎么办,唐少卯要他“看着二丫头,等我消息”。
或许会有消息,或许没有,总之,今晚得有个决断。
他从门缝中看见唐绝艳点起了安眠香,随即褪下衣裙。唐绝艳没有点灯,夜色下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只有婀娜的身影在挑逗着他。
她总觉得自己没胆量去看,那是过去,那时自己还巴结着她。其实,与其讨一个女人欢心,不如用抢快些。
“我睡了。”咔的一声,唐绝艳拴上了门栓。
他知道唐绝艳睡觉时从不穿衣服,一想到这,从房门缝隙中传来的幽香就让他目眩神迷,不能自已。
卯时过了,他还没离去,等到天色初白时,他已经有些失去耐心。
要走,还是留下?或者去探问唐少卯?
真是让人烦躁。
他看到六名侍卫走了过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旁人似的。这可不是巡逻时的脚步,严青峰立时警觉了起来。
“卯爷说,你现在就带走二姑娘。”当中一名侍卫道。
“你们是来帮我的?”严青峰问:“巡逻的卫军怎么办?”
“卯爷都调走了,不会有人来。”侍卫回答。有两人已经按住兵器戒备,另两人压住门板不发出声音,最后一人掏出了一根细钢丝,从门缝中伸入,轻轻钩住了门栓。
这不是普通的侍卫,应该是唐少卯利用职务之便调到自己身边的亲信,严青峰心想,为了这一天,唐少卯不知布置了多久。
无声无息地,门栓开了。
唐绝艳是个警惕的人,推门的声音一定会惊醒她,与其偷偷摸摸进入,不如推门直闯。
严青峰不知道唐绝艳的功夫练到哪,但他对自己有信心,加上六个侍卫,已经足够了。能被唐少卯派来抓唐绝艳的人,功夫不会太差。
“别伤了她。”严青峰道,“我要完好无损的。”
“严爷放心,我们练过的。”侍卫道,“二姑娘的功夫我们很清楚。”
严青峰点点头,呀的一声响,唐绝艳的房门被推开,六人同时冲入房中。严青峰随后跟上,在床上人起身之前就已抢到床前。
然后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随即头晕目眩起来。
“五里雾中?!”当中一人惊叫道。
严青峰心中一惊,正要退出,就见到一条身影闪出。刷刷刷刷四声响,他听到四具身躯倒下的声音。
是“来无影”!唐绝艳平常是不用袖箭的,原因很简单,那是因为她身上没多的地方藏。她惯用的暗器是甩镖,少数的铁蒺藜,还有贴身用的钢针,但这不代表她房间没藏有袖箭。
来无影一次只能装四支箭,射完之后就要装箭,唐绝艳没那个空档。但另外两个人也跟着倒下,他们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五里雾中,这房里的五里雾中味道真是太重了。
严青峰的功力终究较高,一察觉不对立刻闭住气息,纵身后退。他想,只要退出门外就安全了。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唐绝艳已经伸手抓住了他手腕,要将他甩到墙边,但是力道不足,只将他拉得颠簸一下。
是了,这房间里的五里雾中味道这么重,她肯定点了许久迷香,房间不通气,才能立时让人晕倒,即便她先用了解药,也不可能不受影响。
严青峰拔剑刺向唐绝艳手腕,唐绝艳虽然缩手,却欺了上来。严青峰挥剑护在身前,脚一蹬,身子向后一弹,退出了房外。
唐绝艳脚尖一点,立刻追了出来,此刻天色微亮,他这才注意到唐绝艳已经换上一身劲装,但这已非他关注之处,一退出门外,他立刻大大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像是早已预料到他会换气一般,唐绝艳对着指甲吹了一口气。
他闻到一股腥臭味,喉头灼热,呼吸不顺,胸口烦闷欲呕。
是急药!他中毒了!
唐绝艳仍是扣住了他手腕,将他甩入房中,旋即回身退入房中。房门掩上前,他看了对面唐惊才的房间一眼。
那房间是暗着的。
房门轻轻地关上,随即上了闩。
天色初明。
※
唐绝艳熄了安眠香,那里头掺了五里雾中,烧了近半个时辰,连她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她拿一条手帕捂住口鼻,那是浸过解药的手帕,五里雾中只有这种解法——利用手帕上的药性抵销迷烟的效果,只是此刻仍有些晕眩。
她推开窗户,点了一盏醒神烟,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稍提振一下精神,又提起水壶,就着壶口喝了几大口。
“是奕伯?柳伯?还是卯伯?”她把醒神烟端到严青峰面前。
“唐少卯。”严青峰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你怎么怀疑我的?”
“别用你的蠢脑袋去想这种问题。”唐绝艳咯咯笑道,“太婆常说,男人为了女人,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
“为什么现在才动手?”严青峰咳了几下,看得出他很难受,“为什么在老太爷那不动手?”
“我没那么确定,只是怀疑而已,你守在门口才让我更加怀疑。”唐绝艳道,“再说当时没半点证据,抓了你又有什么用?能把你送去刑堂?”
严青峰道:“你想怎么处置我?杀我?”他哈哈大笑,“你敢?”
唐绝艳微笑着站起身,背对严青峰,缓缓褪去身上衣物,直至一丝不挂,这才微微侧过身来。此时窗外曙光初映,犹在半明半暗之间,她一身冰肌雪肤,玲珑曲线,全沐浴在微光之下。严青峰看得两眼发直,喉头一哽,几乎喘不过气。唐绝艳低头贴近他耳旁,用一种宛如对待情人般温柔细致的语气说道,“我放你走,我要你记得,我是你永远得不到的女人。”
严青峰大吼一声,就地扑起,唐绝艳咯咯娇笑,将他踢倒在地。他虽痛得捂住肚子,两眼却离不开唐绝艳身上。
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今后他再也无法从别的女人身上得到满足。
这就是她的报复,简单却诛心。
她着回劲装,丢下一颗解药,开门扬长而去。
是唐少卯,她要去提醒七叔公。
※
离开工堂后,谢孤白快步走向唐孤的住所。
唐柳如果不是幕后主使,就剩下唐奕跟唐少卯两人有问题。当然,也可能是唐飞,但可能性不大,而且唐飞现在不在唐门大院内。
他越走越是起疑,越走越是担忧,距离卫堂就差一个转角时,他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了?”背后阴暗处传来姑娘清脆却焦急的声音。
“没有卫军,七爷的卫堂周围都没有卫军。”谢孤白道。
身后那姑娘的声音似乎沉了下去,几乎要哭出来:“怎么这么快?才……一个时辰。”
“过这个弯,就能看见卫堂,如果灯火没亮,那七爷他……凶多吉少。”
“那你快看啊,别卖关子!”后面那女子催促道。
谢孤白叹口气,他知道机会不大,仍保持着距离,稍稍探头望去。
天亮了,卫堂的大厅房间却是一片漆黑。
他退回转角,摇摇头:“布置许久了。”他道,“七爷太刚直,容易受骗。”
“你怎么不提醒他?”那女子自是沈未辰。此时唐门如龙潭虎穴,谢孤白手上虽有唐绝艳给的通行手谕,也难保不失,她躲在暗处保护谢孤白,若遇到危险,报信也好,出手解救也好,总是有照应。
“他们兄弟感情这么好,太爷要是知道,肯定很难过,”说到这,沈未辰语带哭调,几乎要哭出声来。
“他不会听的,我们没证据。”又一个女子声音传来,谢孤白转头去看,是唐绝艳,此时她一身劲装,与以往打扮大不相同。
“七叔公重情,就算怀疑有内奸,也会相信他的亲人,只有我这个外人的话,他不会信。”唐绝艳道,“可惜,唐门折了一员重将,他这样的人物,不多啊。”言下之意,似乎对于唐门少一员大将的惋惜远大于对叔公的哀悼。
“以你的姿色,多的是为你卖命的好汉,要不,试试勾引齐三爷跟彭小丐怎样?”谢孤白甚少挖苦人,显然他对唐绝艳的冷漠极为厌恶。
“七叔公这种男人,美色是勾不到的,你呢?”唐绝艳看着谢孤白,“我两个客卿都没了,唐门不比青城差。”
“我不是柳下惠,但我懂你。”谢孤白淡淡道,“懂你的男人不会看上你,会看上你的男人不懂你。”
唐绝艳咯咯笑道:“你倒是真懂我了。”她又望了一眼卫堂,“唐少卯,就是他了。”
“严青峰招了?这么快?”谢孤白道,“看上你的男人还真没一个有骨气的。”他极尽挖苦之能事,但比起朱门殇,他还是差得远了,要是朱门殇在,肯定能想出新的词来,要不,真的谢公子在这也行,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后悔没好好学怎么绕着弯骂人。
唐绝艳道:“你那边怎样?”
谢孤白道:“柳爷应允了。”
唐绝艳道:“天亮了,没时间了,走吧。”
她转过身去,又说了句:“七爷的事,先别让太公知道。”
※
沈玉倾让白大元去周围捡拾枯枝,说是要准备柴火。
“捡柴火干嘛?”白大元讶异问道,“何况这是唐家大院,哪来的枯枝?”
“既然是院子,庭园树木多得是,砍了吧。”沈玉倾道,“明天要埋锅造饭。”
“这里是唐门,我们保护唐老爷子,他还能不给咱们饭吃?”白大元道,“他们要是敢下毒,不怕毒死了老爷子?”
沈玉倾道:“晚上也要照明,如果木柴不够,把花草也砍了。”
白大元应了声是,领人砍树去了。可怜唐绝居所周围许多奇木异卉,全都成了待烧的火料。
沈玉倾看看天色,天色已亮。距离昨晚的厮杀才不过一个多时辰罢了,只希望一切顺利。
“小八。”他转过身,见小八正坐在阶梯上假寐,便不惊扰他。时值九月,天气有些凉意,他解下外衣,披在小八身上。
“我没睡,只是休息而已。”小八忽然张开眼,半闭的眼睛中透出精光。
“里头还有房间,怎么不进去休息?”
“我是下人,主人都没睡,我不能睡房间,太招摇。”小八道,“离开唐门前,还是叫我小八,别叫错了。”
沈玉倾苦笑道:“都叫习惯了,要我改口只怕才会错。”
小八看看周围,问:“开始砍柴了?”沈玉倾点头,小八又问:“还没回来吗?”
沈玉倾看向稍远处,谢孤白、沈未辰与唐绝艳三人同行而来。
小八道:“二姑娘来了,七爷却没跟来,也没带卫军过来。”他站起身,上前问道:“公子,怎样了?”
谢孤白摇摇头道:“是唐少卯,我们慢了一步。”
沈玉倾心中一沉,转头看向唐绝居所,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此时张青走了过来,行礼道:“公子,柳爷来了。”
沈玉倾见唐柳来到,忙上前相迎:“有劳柳爷了。”
唐柳埋怨道:“照我说,你们就不用费这周章,过几天老夫人醒了,二丫头就上位了。”
谢孤白道:“怕不周全。”
唐柳道:“哪有什么不周全,七爷的卫军护着呢,怕啥?”
谢孤白道:“只怕管卫军的已经不是七爷了。”
唐柳讶然色变:“什么意思?”
谢孤白道:“是卯爷要杀老太爷,确定了。我去过卫堂,那里有变。”
唐柳讶异地说不出话来,只是讷讷道:“那……那卫军……不就归他管了?”他又看向唐绝艳,似有疑问。唐绝艳道:“没差错,是卯爷搞的事。”
唐柳讷讷道:“那我……那我……唉……你们有多少人?”
沈玉倾看出他神色颓丧,正懊悔站错边了,于是道:“两百多人。”
唐柳像是失了神,道:“两百多……才两百多……”
沈玉倾忽然喊道:“张青!”
张青问道:“少主有什么吩咐?”
沈玉倾道:“带柳爷去后边休息,让白师叔带几个人保护着,现在局势乱,别让柳爷到处走动。”
唐柳听了这话,转身要走,沈未辰眼捷手快,抢上一步按住他肩膀道:“柳爷,到里头休息吧。”
唐柳哭丧着脸道:“你们才两百多人,你知道卫军有多少人?”
谢孤白也拍拍他的肩膀道:“柳爷,现在你在这船上,下不去了。”
唐柳问道:“老太爷呢?他知道这事吗?”
众人望向唐绝的居所,只见唐绝靠在门边,不知几时出来的,他们方才忙着商讨大事,竟没注意。
唐绝艳脸色一变,忙上前问道:“太公不是才刚睡,怎么就起来了?”
“寅时过了就起来,我就这早起的习惯没搁下。”唐绝露出一抹苦笑,“没事,你们继续谈正事。”说着要走回房去,走没两步,噗地一声摔倒,幸好唐绝艳眼疾手快,抢上前一扶,这才没摔在地上。沈玉倾兄妹也抢上帮着搀扶。
“老了,不行了。”唐绝苦笑,“拿拐杖给我,就在房里书柜旁边,你找一下。”
唐绝艳到房里拿了拐杖递给唐绝,这是沈玉倾第一次见到唐绝拿拐杖。
唐绝拿着拐杖,细细端详,对唐绝艳道:“十几年前,我骑马摔断腿,你爹买了这支拐杖给我,我腿好了就丢在屋子里。唉,这几年走路不方便,不支拐杖都是逞强而已。”
唐绝艳笑道:“莫怪我老记得太公支过拐杖,原来不是做梦啊。”
唐绝呵呵大笑,道:“那时你还小,哪记得?”
他颤巍巍走入房中,刚到床边,就忍不住坐倒在床上,叹了口气,口中不住喃喃自语:“不早劝你养生了?一把年纪,偏不听,你偏不听,就爱逞强,逞强……呜……”说着说着,不禁掩面啜泣,而后嚎啕大哭,不住骂道,“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劝?就是不听劝啊,为什么啊!”哭到伤心处,捶胸顿足起来。
一个七旬老人哭得如此伤心,沈玉倾也不禁红了眼眶,沈未辰更是不住啜泣。
唐绝艳关上房门,冷冷道:“现在卯时,午时前他们会来,让你的弟兄好好休息一下。要没其他事,你们也休息吧,尤其是你,大姑娘。”她看着沈未辰问:“除非我们这批人里头有人功夫比你好?那个白大元?”
沈未辰见她无半点难过之意,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径自进了另一间房休息。
谢孤白看了看唐绝艳,问道:“你眼睛坏了?”
唐绝艳淡淡道:“七叔公向来讨厌我。”
※
白大元把附近能砍的树木花草都砍光了,在前庭堆成一座小山。
其他人都去休息了。这一夜确实漫长,这一天中发生的事够多了,打从冷面夫人倒下至今,还不到十二个时辰。
唐绝艳靠坐在唐绝床边的地板上,把一头乌发披散在床沿,唐绝坐在床上,一边摸着唐绝艳的头发,一边问道:“二丫头,想过成亲的事没?有看上的对象吗?”
唐绝艳笑道:“太公,你可别说女人就是要找个归宿那一套,我跟太婆告状去。”
唐绝道:“那倒不是,问问而已。严家那儿子是个废物,匹配不上你。峨眉那个也差的远。沈公子人品、胆识都不错,就是青城独子,入不了赘。那个谢孤白,智谋人品胆略都有,长得也俊,保不定能让唐门千秋万代。”
唐绝艳笑道:“这些我都有了,要他干嘛?”
唐绝道:“还是得小心。看看你爹,要不是我亲眼见他从你太婆肚子里出来,我都怀疑他是捡来的。”他又想了想,道:“那肯定是你太婆生的,却未必是我的种。说不定你太婆偷人,这是报应。”
唐绝艳笑道:“太公你被太婆打过耳刮子没?”
唐绝笑道:“这话我当着她面都敢说。你太婆可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女人,开不起玩笑。”
唐绝艳道:“太公,以前听你跟太婆的故事,唐门上下,整个武林,都说你是好运气,抚州道上遇险,却捡着太婆回家。可我却说,是太婆运气好,遇上了你。”
唐绝问道:“喔?怎么说?”
唐绝艳道:“太婆这样的奇女子少,却不是独有,像你这样能信任太婆,不争不抢,揣着明白装胡涂,把一个门派全交给她打理,甘愿躲在太婆背后支持她,忍受武林中人的耻笑,被人瞧不起,却没有一点怨言,这样的奇男子,千古难寻。”
唐绝道:“听你说的,我都觉得自己了不起。你想找太公这样的男人?”
唐绝艳咯咯笑道:“过了今天再说。”
唐绝道:“卫军可是有两千人啊。”
唐绝艳起身,淡淡道:“昨天死了百多个,没这么多了。”
她走到镜台前,盘起头发。
“要不要我上去喊个话,说少卯害死七叔公,要大家把他抓起来正法?”唐绝问。
“瞎折腾而已。”唐绝艳道,“他肯定假说七叔公生病,代掌卫军,要保护太公。太公说什么,他都说你被骗,要大家别信。”
“谁叫你装了半辈子胡涂,被人真当胡涂了。”唐绝艳笑道,“您睡个午觉,起床就没事了。”
“绝艳,你要记住。”唐绝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慢慢说道,“我跟你太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唐门好。”
唐绝艳点点头,推开房门,又道:“我会替七叔公报仇的。”
※
九月十九午时
唐少卯率领卫队一千八百余人,来到唐绝居所,将之团团围住,当真水泄不通。
沈玉倾站在院前,他背后是青城与五毒门弟子,两百八十余人,守住了门口。
唐少卯拱手行礼道:“沈公子,在下唐少卯,代掌卫军,特来迎接老太爷,请公子借过。”
沈玉倾道:“在下受二小姐所托,保护老爷子,谁也不许让,望请海涵。”
唐少卯微微一笑。
两名侍卫拖了一名垂死之人走出。沈玉倾看清楚了,那是朱门殇。
唐少卯道:“为表诚意,在下愿归还贵派朱大夫。若是先生执意不放行——”
一柄钢刀架在朱门殇脖子上。
“先祭旗,再看胜败。”唐少卯厉声道:“我就想知道,青城的两百精锐,能否挡住唐门的两千卫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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