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彭老丐来到,他虽年老退位,辈份却高,徐放歌也站起身来拱手道:“打扰老前辈了。”
彭老丐看着刑堂上的局面,露出古怪的表情,问道:“啥回事?这么多人来江西总舵,出大事了吗?”他环顾了周围,发现自己一个人也记不起来,只觉得坐在当中的老头有些面熟,于是问道:“你谁啊?怎么坐在我的位置上?”
彭天放无奈道:“爹,请你来是想问你些事情。这位小兄弟。”彭天放指着杨衍道:“他家里有人受害,想弄清楚些事情。”
彭老丐看向杨衍,杨衍忙道:“大叔,我是杨衍啊。”彭老丐听到这名字,脸现喜色,忙道:“哈哈,我就觉得你眼熟,原来是小兄弟你啊,这都几年没见了,有二十年了没?还没跟你讲好消息,我当了江西总舵,前些年还成了亲,生了儿子,就是儿子不乖,爱忤逆。操心呢。”彭天放见他当众说自己,满脸无奈。
彭老丐说完,又看了看杨衍,怪道:“怎么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老,还是一样年轻呢?”
杨衍痛心道:“我家被奸人所害,都死了,大叔,你要替我主持公道。”
彭老丐脸色一变,怒道:“怎么回事?”
彭天放问道:“爹,你记得杨景耀这个名字吗?”
彭老丐歪着头想了想,杨衍提醒道:“仙霞派,仙人指路!大叔你说过的啊。”
彭老丐恍然道:“对对对,仙霞派的杨景耀,他不是死了,怎么突然提起他?”
彭天放问道:“怎么死的?”
彭老丐道:“娘的还不是华山出了个狗养的登徒子,叫,叫啥……姓严……姓……”
“严颖奇。”严非锡接着提醒,脸上一无表情,好似在说别人家的事似的。
彭老丐连连点头道:“没错,严颖奇,这狗娘养的好色如命,侵犯过几次人家闺女,都被华山用钱给压了下来。那个华山派掌事的也是个废物,管不住自己兄弟,本来在华山辖内闹事,被华山压着也就没辄,偏生这蠢货跑去湖北,在武当的地方闹出了事,一个姑娘不甘名节受辱,钱压不下来,上吊自尽了。那杨景耀也是个汉子,知道了这件事,咬着严颖奇不放,严颖奇逃回陕西,被他追上给宰了。”
直到现在,杨衍才知道整件恩仇始末,也才知道,自己祖上有个叫杨景耀的汉子,是个仗义的大侠。
彭天放道:“后来呢?”
彭老丐道:“杨景耀是仙霞派的掌门,知道自己摊上大事,解散了仙霞派,让儿子带着媳妇一家跑了。他自己一个人去华山解释这件事。没想到就死在华山了。”
彭天放道:“奸**女,天下共诛,有这条规矩的。”
彭老丐道:“呸,这条规矩是后来改的。当时的规矩是发给门派自己处理。人证死了,严颖奇又是华山嫡系。华山派最记恨。旁人都不敢惹他。姓严的也好意思,还发了仇名状,自也没人敢收留那群孤儿寡母。”
彭天放听出这话说得蹊跷,沉声问道:“爹,你当时知道他们在哪?”
彭老丐嘀嘀咕咕道:“没人知道,没人知道。”说着,又看向杨衍,若有所思。
彭天放指着杨衍问:“杨景耀是不是长得很像这位少年?”
杨衍忙道:“我是杨景耀的亲人。”
彭老丐上上下下再打量了杨衍一会,骂道:“你是杨景耀的儿子?你来抚州干什么?不是叫你躲在崇仁了?”
杨衍明白了,其他人也明白了,当初收留杨景耀后人的便是彭老丐。是彭老丐把他们安置在崇仁。
杨衍又是感激又是感动,这才明白为何初见面时,彭老丐便对他纠缠不休。那是因为彭老丐对杨衍的一点熟悉感。
但初见之时,自己分明问起仙霞掌令与杨家,为何彭老丐毫不知情?这有很多可能,可能是他真忘了,也可能是因为他守口如瓶的关系,但也可能是,对于彭老丐而言,帮助杨景耀一家不是什么大事。
就像对严非锡而言,杀杨景耀一家不过就是“顺手”。对彭老丐而言,收容杨景耀一家,也只是“顺手”,不是一件值得牢记的事情。他年轻时性格豪迈疏懒,也许安置已毕,很快就抛诸脑后了。
一念及此,杨衍忍不住跪下磕头,泣道:“爷爷,杨衍代替杨家三代,谢你大恩大德。”
彭老丐忙把他扶起道:“你干嘛?”他脑袋糊涂,想不清细节,只得问:“你都这么大了?”
杨衍哭道:“都过了五十几年了,杨景耀的儿子,孙子都死了,被他们害死了。”说着,指向严非锡三人,“现在杨家人只剩下我了。”
彭老丐板起脸来,骂道:“哪有五十年,胡说八道,我十几年前见着你时,你还是个婴儿呢。咦?”一说到这,彭老丐思前想后,觉得年份上似乎串不起来,不由得又犯起糊涂。陷入沉思。
却听严非锡淡淡道:“现在分辨清楚了,彭总舵,还有其他疑问吗?”
彭天放却为难了。照父亲证词与严非锡所言,五十几年前确实发过仇名状,也合乎当时规矩。严非锡也确实留了一个灭门种。这当中没任何问题。
真要有问题,是这桩旧事值得让严非锡追究吗?还有,一个被杀的淫贼后人,今日却仗着规矩反过来欺凌忠良之后?天下焉有此理?
严非锡这样做,无非就是想立威。任何人都不能侵犯华山,他在告诉整个武林,就算是五十年前的旧帐,华山也会翻出来了结。任何人只要得罪华山,就别想睡得安稳。
包括他自己在内。
似是察觉彭天放的心事,百战抬起头来,对着彭天放咯咯叫了几声。
杨衍看着彭天放,他看出了彭天放的犹豫,但他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在情,在理,严非锡他们都罪该万死!
徐放歌看着眼前景况,淡淡说道:“当年的事情或许是个遗憾。但如今看来,严掌门也是照着规矩行事,没触犯丐帮的禁忌,自然也没犯了昆仑共议的协定。如今是非沉埋,恩怨已消,也是甚好。”说罢,看着杨衍道:“你没事了,以后也不用担心有人寻仇。回家乡去吧。”
听到这话,石九与吴欢两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有一个人,这口气怎么也不可能松下来。
什么是非沉埋,恩怨已消?什么回家乡去?这老王八蛋在说什么?
一股冲天怒火,杨衍再也管不住眼前人是谁,就想冲上去拼命。谢玉良连忙拦住,只听杨衍大骂道:“操你娘的说什么鬼话?他们杀了我爹娘爷爷,强奸了我亲姐姐,还杀了我小弟,这是哪门子狗屁是非,消他娘的恩怨!我小弟还不到一岁,还不到一岁!抱着都怕摔着,这群禽兽竟然杀了他!”
他语无伦次,一双红眼圆睁,血丝满布,甚是骇人。彭天放怀中的百战,不知是被他惊吓,抑或被他这气势所激,竟也不住地咯咯大叫。听来更像是为杨衍不平。
彭天放叹了口气,道:“谢玉良,把他带下去。”说完,他转过头去,避开杨衍的眼神。说到底,这件事上,他已经帮不上杨衍的忙了。只能想着事后如何补偿。
谢玉良抱着杨衍,忙道:“杨兄弟,先下去休息,我们晚点再说,晚点再说。”杨衍拼命挣扎,但谢玉良毕竟是丐帮的七袋弟子,武功自非杨衍可比,一双铁臂扎的紧实,杨衍挣脱不开,狠狠地咬了他手臂一口。入肉见血,几乎就要撕下一块肉来。谢玉良不敢大叫。只是拽着杨衍要离去。
突地一只巨手搭在谢玉良肩膀上,谢玉良便觉自己的双脚生了根一般,寸步难移。回过头去看,原来是彭老丐。
彭老丐道:“我真是糊涂啦,一堆规矩记不起来,我还小的时候,昆仑共议才刚开始,我问我爹,昆仑共议是什么?他说那是大伙说好在桌上摆碗筷。我琢磨了几十年,总是想不懂我爹说的是啥意思。到后来才明白,那是大家分着吃人肉。合着这世道,照着规矩就能杀人放火。追随怒王入京的时候,九大家仗的是什么?就是一股路不平我来踩,苍生有难我来担的豪气!现而下,猪猫狗鸡谁都能领侠名状。侠这个字,早就拿去喂鸡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徐放歌道:“彭长老言重了。若无昆仑共议,只怕九大家至今仍在相互仇杀,当年严颖奇之事确实不周延,可后来九大家不也从善如流,所谓奸**女,天下共诛。这不也是规矩?百密一疏,难免有错,知错能改,为时不晚。也许下回昆仑共议,便能为仇名状加个时限上去。”
彭老丐道:“我听不懂这话,血气之勇不可取,但做人若没点血性,比鸡都不如了。”
彭天放本就抑郁不平,听到两人对话,眉头一皱,突然想起一事,猛然站起身来,喝道:“杨兄弟,你刚才说,他们奸淫你姐姐?”
他这一喝甚是大声,连方才还咯咯叫个不停的百战都住了嘴,扬起鸡脖望着彭天放。
杨衍忙大喊道:“没错,他们强奸了我姐!”
吴欢忙道:“她是自愿的,真的!她是自愿的。她说要我饶她一命,所以自愿献身。”
杨衍骂道:“我姐若是自愿,怎会咬断他命根。你叫他脱下裤子检查。”
吴欢大惊失色,当时垂涎杨珊珊美色,见她贪生怕死,认定她不敢告状,没想到反倒成了罪名,还留下一个这么大的罪证。
杨衍又道:“他的伤口是新好的。抵赖不了。”
彭天放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百战放在桌上。缓缓道:“严掌门,有这回事吗?”
严非锡闭上眼,缓缓点了点头。
彭天放又将目光移到石九身上:“你也有份?”
石九忙道:“我……我没有,只有他……”
彭天放道:“你们是一起灭了杨家的。没错吧。杨兄弟?”
杨衍点头道:“他们是一起的。”
彭天放点点头,吴欢兀自要辩解,喊道:“她是自愿的。”
彭天放大喝一声:“你娘的给我闭嘴,架着刀说人家自愿。你住哪里?让我去你家走一趟,我让你娘你姐你老婆都自愿给老子上!操!满嘴废话。”
彭天放接着又道:“吴欢奸**女,石九从犯同罪,秦九献!”他目光灼灼,又转头盯着秦九献道:“除了这两个,你当时还有没有见着其他人?”
秦九献浑身发抖,看向严非锡,严非锡看也没看他。他不敢指认,却也不敢回话。
彭天放大喝一声骂道:“听不见!大声点!”
秦九献肝胆俱裂,忙跪地道:“他在!他也在。”
彭天放看向严非锡。似是询问。
严非锡道:“我在,但灭门之事,我是吩咐他们去做,并未参与。”
彭天放道:“你见着了?”
严非锡道:“见着了。”
彭天放道:“那是你手下,你没阻止?”
严非锡道:“我说了,我只吩咐,他们灭门,我既无开口,也无动手。他们怎么做,我没管。你若不信,可问他们。”
他确实没说谎,当日灭门,除了与杨衍告别时的那句话外,他确实未发一语,也无动手杀人,但杨衍当然知道,他才是主使。
至此,吴欢、石九已知严非锡将他们当成弃子,虽然震惊讶异,却也不敢指责掌门,须知他们家小都在华山。
彭天放未必能收拾严非锡,但严非锡必能收拾他们一家人。
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用在自己人身上,分外清楚当中的残酷恐怖。
徐放歌道:“严掌门,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略一沉吟,忽又开口,道:“御下不严,见危不救。有亏大侠风范。”
他这话明面上是指责严非锡,实际上却是为他开脱,把他跟石九吴欢的行径划分开,成了“御下不严”,当日在场,则是“见危不救”。比起奸**女,这不过就是闭门思过的小事。
“不过也难怪,毕竟是你仇家,你也没救她的义务。虽然德行有亏,也算不上大罪。”徐放歌继续说道。
彭天放闭上眼,他知道,今天是绝对收拾不了严非锡了。他缓缓吐口气,说道:“严掌门,你来还是我来?”
严非锡道:“这里是丐帮地界,让丐帮处理吧。”
彭天放转头对着石九与吴欢道:“拿兵器。”
石九与吴欢脸色苍白,彭小丐的名气他们是听说过的。现在要他们取兵器,打算以一敌二。可见自信。
即便打赢了彭小丐,这刑堂也是闯不出去的,现场还有严非锡、徐放歌两名绝世高手。
他们各自取了剑,彭天放亮出了身后的刀。
一把藏在乌黑刀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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