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丰赌坊开张了三年,生意越见火热了。
盛夏午后,日头更炽。彭镇浩抬头看了看头上那张“一日保镖,平安到府”的布条,从皮鞘里拔出刀子,将刀面贴在脸上。刀面上传来沁人凉意。他舒了口气,又换了一面贴在另一侧脸颊。一会,又将刀收回鞘中。就怕刀子给晒的久了,连最后这一点消暑的法子也没了。
“糙他妈的那群赌鬼热不死啊,几百人挤一间屋里。”说话的是另一个保镖钱六。他取出水壶,细细喝了一小口,稍稍滋润晒得龟裂的嘴唇。
“里头有屋顶遮着,还有人洒水。比外头凉多了。嘿,衣食父母,不照顾就是不肖子。”搭话的是另一位保镖欧大华。他有一颗格外醒目的蒜头鼻。
“整天贪图爹娘的钱,就算当做菩萨供起来,还不是不肖子?”最后一个说话的是赵丰,他看向赌坊门口,骂道:“要是给老子中了一注,就买间小屋,娶个媳妇。干完活回到家,老婆就奉上一碗刚从井里捞起的冰水。呼!一口干,爽!”
“然后老婆问你,今天挣钱了没,你说没有,老婆就一耳刮子打你脸上,骂句,没用的夯货,喝老娘的尿去。”钱六调笑道。
“她要是敢啰嗦,我一耳刮子回去,叫她知轻重。”赵丰回道。
钱六嘻嘻笑道:“等你出门,她就卷了细软,跟对面的小伙子跑了。唉,不对,你哪来的细软?”
赵丰骂道:“你他妈的少放屁,这三伏天气,省点口水润喉。”说着又喃喃道:“就一注,中一注就够了。”
赵丰总是把那依靠小小营生攒出来的钱存着,每攒到了一钱银子,他就去赌坊下注,单围一个豹子六,说是六六大顺。同行的有看不过去劝他的,他只说悦丰赌坊的名字旺他。证据就是他刚来摆摊就接到生意。甚好。
彭镇浩没有插话,就跟赵丰说的一样,天气太热,省点口水润喉。
“你们听说了长乐帮跟东海门的事吗?”欧大华道:“几个月前,张云良不是回去了嘛,他是东海门的人。最近听到消息,听说死了十几个好手。我瞧,张云良大概回不来了。”
“少一个人抢生意。”钱六道,又笑:“再打也没几年了,九大家定的规矩,仇不过三代,几十年前结的仇,到现在没多少可以报的了。”
“糙,谁记得几十年前哪个远房亲戚结的**毛仇,都是假的,抢地盘而已。”赵丰道,“我听姑苏来的人说,这两边生意上有些冲突,长乐帮不知道哪找来的人精,都七十几了,指着东海门的一个老头说,你爷爷某某杀了我爹某某,两边火并起来了。操他妈的,分明是趁着现在还有由头,能打多打点。要是断了最后一点根由,以后可不方便了。”
热的不行了,彭镇浩又把刀子拔出来贴着脸。温温的,顶不上用,看来今天又没生意。“我找个清凉点的地方。”他刚起身,一名女子娉娉婷婷走了过来,一下子就吸引了彭镇浩的目光,她站到彭镇浩面前,约矮了他半个头,问道:“我听说这里有保镖?”
“好白的颈子。”彭镇浩心想,他看到那粉颈还沁着汗。不由得冒出帮她擦汗的冲动。
“问你话呢!”那姑娘道,彭镇浩察觉失态,还没开口,钱六等人忙七嘴八舌道:“姑娘别睬他,他热傻了。”“就是这了,姑娘要找保镖?“家住哪?城外?还是城内?”
彭镇浩掩盖自己的失态,忙道:“姑娘要请几个?”
那姑娘又问:“就你们几个?”
钱六道:“最能干的都在这了。”
那姑娘看着彭镇浩,像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彭镇浩讷讷道:“还有七个,喝茶避暑去了,等会回来。”
赵丰插嘴:“那些怕热就不干活的,你还指望他们帮你拼命?好的都在这了,姑娘随便挑一个都成。”
“把所有人叫来,我都请了。”那姑娘道,“每日发两钱镖费,我要往湖南省亲。”
※※※
一日两钱,这可是笔大买卖,悦丰赌场门前,所有的“一日保镖”都聚集了。总数十一个。各自交头接耳,啧啧称奇,都在猜测这位姑娘的来历。
“我叫白若兰,你们以后称呼我高姑娘。你们送我到湖南岳阳。到了衡山派地界,放粮走人。”那姑娘说着,“我帮你们备好马车了。”
马车一共有四辆,都是并驾,八匹马,白若兰问道:“你们谁不会骑马的?”
这些人均为江湖出身,马技自是娴熟,白若兰道:“谁来帮我驾车?”钱六急忙上前道:“我来。”
白若兰疑问着打量钱六,问道:“你会驾车?”
钱六嘻嘻笑道:“我驾的马,比狗还听话呢。”
白若兰道:“别耍嘴皮子。稳点。”她率先上了车,彭镇浩见每车一驾双座,各自分配好了。径自走到白若兰车上,掀开车帘便要入内,白若兰大怒,挥马鞭打向彭镇浩,怒骂一声:“畜生,谁叫你上这辆车了?”彭镇浩侧头一闪,轻轻闪过。上了车。
白若兰骂道:“还不滚?”
彭镇浩一屁股坐下来,道:“十二个人,一辆车三个人,我若去搭别辆马车,那辆车就慢了。一辆车慢,就得等,会晚三天到岳阳。”
白若兰道:“你脸皮倒厚,只有你敢蹭上来。”
彭镇浩:“他们没把这笔帐算清楚。”
马车行驶,向岳阳而去。
彭镇浩看着白若兰,总想找个理由攀谈,于是问道:“姑娘的钱,哪来的?”
“该死。”彭镇浩内心暗骂,“彭镇浩,你真是个不会说话的白痴。”
白若兰喝道:“停车。”
马车停下,另三辆也停下了。白若兰道:“你会不会驾车?”
彭镇浩点点头。
白若兰道:“你去替他。”
彭镇浩跟钱六换了位置,钱六脸上的得意盖不住。
夜晚,十二人找了间客栈打尖住宿。
赵丰干了一碗酒,啧啧称赞:“他妈的这才是酒,在抚州喝的是啥?是尿!”
钱六道:“在抚州,尿你都喝不起。”他刮着盘上的肉沫,“一天二钱银子,从抚州到岳阳,约莫二十天路程,四两银子啊。”
欧大华问道:“我在抚州怎没听过姓高的大户。一个姑娘出远门省亲,也没带随从。奇怪。”
赵丰道:“抚州多少户人家,你全认得?”
钱六道:“要不要探听看看。”
“别问这个。”彭镇浩喝了口酒,斜眼看着白若兰的卧房,“除非你想被赶下车。”
钱六道:“我觉得有些蹊跷,莫不是卷带了家产的私逃小妾?”
赵丰道:“你这傻鸟,私逃的妾躲都来不急,一口气请十一个保镖,搞出这么大动静。还没出抚州就被抓回去了。”
欧大华问道:“彭老头,你怎么想?”
彭镇浩皱起眉头道:“叫我老彭得了。”
赵丰道:“呦,不乐意这样叫你?”
“早点睡,别喝高了,明天还要赶路。”彭镇浩说完,径自回房。
彭镇浩上了床,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捱过了二更时分,出了房门,见客栈中众人各自回房,走过长廊,到了白若兰房前,见她烛火已灭。敲了敲门,低声道:“高姑娘。我知道你没睡,开门。”
呀地一声,门里露出一条缝,白若兰杏眉横竖,怒道:“干嘛?”
“你会要我帮忙的。”彭镇浩道,“明天开始,让钱六驾车。我在车上睡觉。”
“凭什么?”白若兰嘲讽的语气,“敬老尊贤?”
彭镇浩脸上一红,道:“你要个人守夜才睡得安稳。我睡白天。”
白若兰道:“钱六找过我,跟你说同样的话,我没答应他。”
“钱六没找过你,他没这么精细。”彭镇浩道,“我注意你房间。没人来敲过你门,我才来的。”
白若兰眯起了眼,似乎对彭镇浩感到一点兴趣,“你还要什么?”
“让我作头,管束他们。”彭镇浩道,“照他们今晚这样喝法,要是遇到强人,全倒下了。”
白若兰道:“就这样?”
“他们两钱,我要三钱一天。”彭镇浩道,“我比他们值得。”
“姜是老的辣。”彭镇浩听到她关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照你说的去办。”
第二天,白若兰找个理由,让彭镇浩当了镖头,又让彭镇浩跟他同车。
彭镇浩上了车就睡死了。直睡到午后。醒来后,他跟白若兰讨了水。喝到满衣服都湿了。
马车仍在继续前进。他们只吃干粮,没有休息。
彭镇浩尽量把视线避开白若兰。望着外面。
白若兰突然问道:“我好看吗?”
这一问,直惊得彭镇浩心头一突,仍不敢看他,只道:“是个美人。”
白若兰呵呵笑道:“看上我了?”说着,挪了下自己的身体,把侧面对到彭镇浩的视线内,“你那天看见我的模样,我就猜着了。”
他又想起初见时的粉颈。暗骂了几句该死。“别勾引你的镖头。”彭镇浩装着冷静,“惹出火来,是你麻烦。”
白若兰笑道:“可惜了,你要是年经二十几岁,或许我会看上你。”
彭镇浩道:“什么意思?”
白若兰道:“你多大了?”
彭镇浩道:“我二十七。”
“你骗人!”白若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他们叫你彭老头,你看上去起码五十!”
彭镇浩苦着脸道:“先有这张脸,才有这称呼,先长这样,才叫老头。”他叹口气,“我真二十七。”
白若兰捧腹大笑,道:“你说你三十七我还勉强信点。二十七,哈哈哈哈……”
彭镇浩踹了车厢一脚,喊道:“钱六,我多大了?”
驾车的钱六回道:“五十五啦。”
彭镇浩骂道:“狗日的再胡说,这十几天我让你难熬。”
钱六这才道:“二十几,二十七?还是二十五,记不得了。”
“你叫什么名字?”白若兰问,“只知道你姓彭。”
“彭镇浩。”他回答。
“彭家?镇字辈?”白若兰道,“是哪个彭家?”
彭镇浩点点头。白若兰看着他的脸,又笑得花枝乱颤:“你出生时是不是有六尺长,前二十年都躲娘胎了?”
彭镇浩只能看着她笑,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白若兰又问:“你彭家的人,怎么沦落到当一日保镖了?”
彭镇浩道:“我是远亲,又是庶出的。”
白若兰道:“彭家庶出的,就算分不了产业,起码也能学艺,回去投靠五虎断门刀,总有口饭吃。”
彭镇浩道:“大家族事多。”
白若兰道:“所以你就加入丐帮了?”
彭镇浩道:“你看出来了?”
白若兰道:“衣服是新的,袖口却破个洞。跟你昨天穿的那件一样。这是丐帮习俗。”
彭镇浩道:“我没领职,连乞丐服都不得穿,这几年规矩越来越多。当大侠还得领侠名状。我呢,就想找点事作。”
彭镇浩看向车外,大道上,狂风刮起滚滚黄沙。
“这江湖,越来越不江湖了。”
※※※
当天晚上,彭镇浩限制了大家喝酒的量,赵丰一阵**毛的乱骂,被钱六给劝下,几个人向客栈借了骰子,吆五喝六起来。
不赌的几个聚在一起,听欧大华说故事。
“那一次可不得了,那老头说他赢五两,他家住城外郊区,要我送他回去。我说镖费五百,他还要杀价。”欧大华忿忿不平道,“我心想,五两银惹不了什么厉害对头。一路送他出了城,谁知早被盯上了,背后一个人叫住我问路。我刚回头,说没两句,一个失神,妈的,肚子上就这一刀。”他掀起衣服,一条两寸左右的细长刀疤就在腰间。
“我当时真蒙了,抓着他的手用力一推,把他推倒。拔刀就给他来这一下。”欧大华比划着,“这一刀砍得他胸腹都是血,我也没法确定他死了没,拉着那老头便跑。接着还来了两个,我就叫老头儿先走。我一阵乱砍乱劈,把祖传的功夫全用上。幸好那两人功夫不深,见我拼命,这才退去。”
欧大华倒杯茶喝下,又道:“后来我才知道,那老头足足赢了五十两银子。也舍不得多请两个保镖。难怪人家眼红。我后来回城里将养了两个月,医药费不知花了多少。那老头也没还我钱。我天天咒他输穿裤子!”
彭镇浩静静听完故事,说道:“大伙别太野,明早要赶路。”
彭镇浩回到房里,他给自己安排住在白若兰隔壁,把刀放桌上,靠在门边,守起夜来。
他凝神专注,把呼吸也调得均匀,以免错过动静。
突然,隔壁的门锁响了一下。又听到细微的推门声,彭镇浩立时惊觉,握住桌上的刀,门口有轻微的敲门声,是白若兰的声音:“睡了吗?”
彭镇浩松了口气,开门问道:“什么事?”
白若兰穿着一袭睡袍,进了房中。彭镇浩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白若兰道:“睡不着,来看看你。”
彭镇浩道:“我说过,别勾引你的镖头。”
白若兰见他没有关上房门,问道:“你不关上房门?”
彭镇浩道:“我关上门,你喊起救来,我可牵扯不清。”
白若兰笑道:“我保证不喊救命。”
彭镇浩道:“作什么都不喊救命?”
白若兰反问:“你想作什么?”
房中已经熄灯,昏暗中,彭镇浩看不清楚白若兰的脸色。但他知道自己肯定脸红了。
白若兰嘻嘻笑道:“把门关上吧。吃不了你的。”
彭镇浩拿起火折子晃了晃,点了蜡烛,这才关上房门。
白若兰就坐到床沿,问道:“你说你是彭家的,展点本事看看。”
彭镇浩道:“这么晚了,来看我耍猴戏?”
白若兰道:“看你是真本事还是猴戏了。”
彭镇浩听他挑衅,把刀拔出鞘来,道:“看着。”
他一刀挥出,快如风闪。把蜡烛上的灯蕊齐齐地切了一块下来。若这一刀,只是斩断蜡烛,也只是算快,算不上准,但他却是把灯蕊切下一小截,烛火还在燃烧,这就又快又准了。
白若兰叹道:“这刀确实又快又准。”
彭镇浩不回话,趁着蕊火未熄,反手再一刀,那蜡烛竟又重新燃了起来。他将灯蕊放回,这难度又高于切下灯蕊,不只快准,且劲力巧妙。
白若兰拍手道:“这本事我还真没见过。”
彭镇浩道:“姑娘满意了?”
白若兰又问:“你有这么好的本事,要是我有危险,你救不救我?”
彭镇浩道:“我们保镖的,怎能不管雇主?”
白若兰道:“死也不怕?”
彭镇浩道:“一日两钱,要人卖命,那也忒便宜了。尽人事而已。”
“你可是拿了三钱银子。”白若兰突然起身,走近彭镇浩面前,两人几乎呼吸相闻,她低声问道:“你还有别的本事吗?”
彭镇浩闻她身上香气,灯火下只见她眼波流转,连气也喘不出来了。自己并不是正人君子,暗示也已足够明显,但不知为何,他突然退了开来,说道:“刀口上的日子,就只有刀口上的本事。”
白若兰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啪的一声,打了他一个巴掌,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这下惊动了上下。众人纷纷探出头来看。彭镇浩忙把门关上。假装没这回事。
他知道自己错过一次机会,正自懊悔中。
到得天明,彭镇浩觉得大家看他的神色都变了,有羡慕,有鄙夷,也有那种不知哪来的了然世故。
这真他娘的尴尬,彭镇浩心想,还是早点上车。
上了车,见到白若兰,又是另一种尴尬。彭镇浩索性装睡,白若兰也没再叫他。此后几天,便是他上车睡。睡醒下车,到客栈打尖。
明明二十天左右的路程,他却觉得到岳阳的距离像是几个月似的,熬不到个头。
一日,到得下午,他又装睡,白若兰伸足踢了踢他,说道:“别装了,一天睡六七个时辰,不闷坏你了?”
彭镇浩苦笑着起身,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会,彭镇浩问道:“你去岳阳干嘛?”
“省亲。”白若兰道。
“你出手阔绰,家里没派人跟着?”彭镇浩问。
白若兰道:“家里人不爱我这门亲戚,不让我去。”
彭镇浩问:“几时回来?”他想,只要回到抚州,总有再见面的机会。
白若兰道:“不回来了。”
彭镇浩顿觉失落:“不回抚州了?”
“我不是抚州人。”白若兰道,“我从安徽来的。”
“安徽?”彭镇浩心想,那是武当辖内,怎么不从湖北走水路,还要绕到丐帮的江西?”
“彭老头!有事!”钱六一声呼喊,彭镇浩掀开车帘看出去。
远方,沙尘滚滚,二十余骑驰马而来。
钱六道:“该不是马贼吧?”
彭镇浩皱起眉头,道:“赵丰那辆车开路,别慌。未必有事。”
车队与马队相距渐近。彭镇浩远远望去,见对方个个身着劲装。似乎没有缓下来的准备,心下稍安。双方交错而过,眼看无事。再回头看着白若兰,见白若兰脸色苍白。极为不安。不禁怀疑起来。”
突然那马队有几匹又绕了过来,从后追赶车队。钱六道:“彭老头,他们追上来了。”
彭镇浩道:“别理他们,走。”
然而马终究快些,不一会,已有两三名骑手与马车并肩,车上劲装青年喝道:“停车!”
彭镇浩箭一般的从车中窜出,一脚踢下马上青年,跨坐上马,对钱六喝了声:“走!”调转马头。他见到一名青年拔剑向他刺来,他弯下腰,惊险避过,另一名青年也策马斜刺里杀到,刚摔下马的青年还在喊疼。站不起身来。
一对二,还不难,彭镇浩心想,他左手在马鞍上一撑,身子打横,半空中一个旋踢,将侧面来袭的青年踢下马。刚才挥剑落空的青年拉了疆绳,回身劈了一剑。彭镇浩举刀相隔。刀剑碰撞。那青年还为收剑,彭镇浩一把抓住对方胸口,将他扔下马。
这几下兔起鹘落,甚是迅速,彭镇浩见后面追兵将到。拔出刀来,在剩下两匹马上各砍了一刀,那两匹马吃疼,放足狂奔。彭镇浩纵马而去,心想:“若是寻常盗匪。这够让他们知难而退。”
不一会,彭镇浩追上车队。钱六见到他时,眼神满是佩服:“彭老头,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这事怕没这么简单。”彭镇浩心想,“白若兰肯定藏着秘密。”
他回头一望,果然,远方沙尘扬起,显是追来了。
车队终究不如马快,这样下去,早晚会被追上。得找个地方作战才行。彭镇浩看向远方,有座破落民居。彭镇浩道:“到那边去。”
四辆车,十二个人停在民居前,彭镇浩确认了一下,那是间两层楼的野店客栈,早已荒废,附近无人。彭镇浩下令道:“卸了车厢挡在门口,把马系好,别让马跑了。动作快。”
他吆喝甚急,众人知道事关紧要,纷纷动了起来。彭镇浩又喊道:“高姑娘,你快躲进去!”
白若兰进了破落客栈,众人刚把车厢卸下,塞住了大门。有人问:这样我们怎么进去?
赵丰骂道:“操你娘的傻鸟,爬窗户啊!”
众人把马系在后院,爬窗入内。彭镇浩见对方已经来到,其中三匹马上各坐着两个人,料想是之前被自己夺马的三人。
彭镇浩一个翻身,跳入屋中,喝道:“看好门窗。”
他方才展现武功,众人甚是惊异,没想到赌场前的一日保镖竟有这么好的身手。此刻他又是镖头,自然听命,十名镖师各自守在窗前。
马队靠近了客栈,并未进攻,只是绕着客栈走了几圈,彭镇浩知道他们在勘查地形。显是江湖老手,他算了算人数,二十二个人,恰好是己方的两倍。
这可不是好战局,一日保镖多是找不到活的侠客。本领有限,如果对方只是寻常马贼,或许还能应付,但人数上却是劣势,幸好,他们占了地利,对方一时也不敢贸然来攻。
如果不是寻常马贼?
彭镇浩想到白若兰,将她一把拉住,道:“跟我来!”
彭镇浩将她拉进二楼的客房。白若兰道:“你该不会现在才想要我吧?”
彭镇浩道:“那群人是来找你的?”
白若兰咬着下唇,沉默半晌,这才缓缓点头。
彭镇浩又问:“他们是什么人?”
白若兰道:“我夫家,是九华派的二少爷。”
彭镇浩只觉得一阵晕眩。他终于明白当晚自己为何会退缩,因为他察觉到这女人身上带着麻烦。她不但成了亲,还是江湖门派的少夫人。
白若兰又接着道:“我爹是湖南天龙帮的掌门。昆仑共议后,三代仇怨化消,衡山要与武当交好,便教底下门派相互结亲。三年前,我爹就把我嫁给九华派的二少爷。”
彭镇浩知道这种事。怒王死后,各派争夺地盘,彼此攻伐杀戮,结下不少仇怨,昆仑共议之所以定下仇不过三代的规矩,就是要让这几十年争斗作个了结。非但如此,九大家还让底下小派门相互结亲,以示友好。
彭镇浩道:“你不喜欢这个男人,想回家?就逃了出来?你绕道江西,就是要避开武当辖内九华派的眼线?”
白若兰道:“你不知道我夫家是个怎样的人。”说罢,又恨恨道:“他根本不爱女人。成亲三年,只有被逼急了,他才肯碰我。一年也不到三次。”她幽幽道:“那晚去找你,也是我真想要个男人。货真价实的男人。”
彭镇浩瞪大了眼。“现在不是惊讶的时候!”他心想,“所以外面那些人都是正规的门派弟子?这非比寻常马贼,十个一日保镖决计不是对手。一交战,怕要死伤不少。”
他从楼下望下去,果然底下众人,有五六个脸色苍白,连握兵器的手也在抖。这样下去,只怕对方一杀进来,立时便要投降,不,甚至对方还没杀进来便已经投降了。
彭镇浩一咬牙,问道:“你还有多少银子?”
白若兰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彭镇浩急道:“两钱银子别指望人家为你卖命,全拿出来,快!”
白若兰从怀里取出一迭银票,彭镇浩算了下,约莫二百两左右,问道:“就这些?没了?”
白若兰道:“多的没有了。”
“你知道什么比死可怕吗?”彭镇浩看向楼下,“就只有穷了!”
他走出房,站在楼上高举银票道:“弟兄们,这里有二百两银子。击退了外面那帮马贼,保住了白姑娘,大伙就分了它们。”
众人听到有二百两可分,精神稍振,心想,对手不过是寻常马贼,一对一应该不难,加上还有彭镇浩这个高手相助,未必不能得胜。
重利之前,必存侥幸。彭镇浩明白这道理,只是他也知道,面对那些正规弟子,这些一日保镖只怕不是对手。
“二十几个,怎么打才行?”这难题一时难解,也幸好对方并未急着进攻,只是站在十丈外观望。他正怀疑,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喊道:“里头的前辈,请出来一会。”
“前辈?哪位前辈?”他犹在怀疑,只见众人将目光投了过来。又听到外头人说:“就是方才伤了我们三位弟兄的前辈。”
“糙他妈的**毛。”彭镇浩骂了出来,“老子才二十七岁”他这一想,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露了一手绝技,让对方高估了自己这批歪瓜劣枣的实力,所以迟迟不攻入。
这或许是个机会。彭镇浩道:“我去会会他们。”
“你不会丢下我吧?”他回过头,看见白若兰闪着一双泪眼慌道:“你保证,你不会把我交给他们?那不如杀了我算了。”又说道:“你不帮我,我就说你坏我清白,那晚我从你房里走出,大家都见到的。”
“我领了你三钱银子一天。跟下面的人不同。”彭镇浩叹道,“我定当救你。”
他翻身下来,在梁上一点,轻巧的从窗口窜了出去。他故意显露武功,一方面安自己人的心,另一方面也要吓吓对方。
他从窗口窜出,落在屋外,众人见他轻功如此,俱是佩服。
一名青年走上,拱手问道:“敢问前辈高姓大名,哪个道上的?堂口怎么称呼?”
彭镇浩道:“我姓彭,名字不用提了。这里谁管事?”
一名中年人从群众里走出,道:“在下九华派元禁。先生为何打伤我们的人?”
彭镇浩道:“你们要找的人在里面,她不想跟你们回去。”他看着元禁,心想这人神完气足,是个绝顶高手,一对一尚且未必打得赢他,何况有这么多帮手。
元禁道:“这……先生可知她犯了什么事?会被九华派追捕?”
彭镇浩道:“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要逃?你家二公子的事,你没个底数?把个姑娘的青春耽搁在闺房里,她爹知道了,未必会答应吧。”
元禁老脸一红,问道:“所以,先生打算?”
彭镇浩道:“我把她送回天龙帮,白帮主决定怎么处置这女儿。你们跟白帮主讨论去。”
父亲总会护着女儿吧,他心想,有了天龙帮介入,这事他们两个帮派间自会摆平,自己就算抽了身,也有了交代。
元禁淡淡道:“其实二公子的事,白帮主是知道的。”
“啊?”彭镇浩又吃了一惊。
“但是少夫人的事,先生就未必知道了。”元禁吞吞吐吐,犹豫了一下,只好道:“少夫人走了,还卷走两千两银票。这说不过去。”
“两千两?”彭镇浩觉得自己脸颊抽动了一下。像是被人热辣辣地打了一巴掌。娘的,那女的真是个大骗子。
“银两奉还。这女的我要带走。”彭镇浩道:“我会把钱拿来。”
彭镇浩一转身,从窗口跃回客栈,钱六忙上前问道:“怎样?怎么回事?”
彭镇浩一言不发,上了楼,对着白若兰伸手道:“全拿出来。”
白若兰道:“拿什么?”
彭镇浩道:“两千两!”
白若兰哭喊道:“你这是刨我的命根。”
彭镇浩道:“要是把你交给他们,你人也没,钱也没。”
白若兰道:“你刚才不是说了,穷比死还可怕。”
彭镇浩道:“没让你穷死,你回天龙帮去。你爹会照顾你。”
白若兰哭道:“我爹才不会管我死活呢。”
彭镇浩道:“你爹不管,我管!你跟了我,不会让你饿死。”
白若兰看着彭镇浩,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迭银票:“都在这了。”
彭镇浩点了数,只有一千九百两,伸手问道:“还少一百两。”
白若兰道:“花光了。”
“就这一个月,花了一百两?怎花的?”
“一个保镖一天两钱,包吃包住,八匹马,四辆车。就这样一路花。”白若兰又问:“你会救我吗?”
彭镇浩走出房间,向楼下众人喊道:“大伙都走人了。”
白若兰惊呼道:“你说什么?”
彭镇浩道:“大伙都走人,两个人一匹马,回抚州去。”
白若兰抢到房间外,大喊道:“不能走,你们领了我的保镖银子,不能走。”
底下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
彭镇浩怒喝道:“外面的都是正规门派弟子,你们几条命够人家打!走啊!跟你们没干系了。”
众人一听,纷纷从窗口跳走。门外众人见他们从窗口跳出,本有戒备。见他们骑马而走,又是一阵愕然。
白若兰哭道:“你害死我了!就不该信你这个骗子!骗子。还说会救我!”她哭得涕泗纵横。肝肠寸断。
彭镇浩不理会白若兰,从窗口跳了出去。元禁还在等他。
“你们少奶奶花的跟不认识钱似的。就剩这么多了。”他把银两交给元禁。“她你们养不起,我要带走。”
元禁勃然色变,道:“这恐怕不行。”
彭镇浩道:“那我也只能闯,一路杀,杀几个是几个。”
元禁道:“你应该留那些帮手,再不济也是帮手,现在,剩下你一个。”讥笑道:“充好汉不是聪明事。”
彭镇浩道:“闯不过,我就一刀把这姑娘杀了。你们自个跟白帮主交代。”
元禁道:“你这图什么?”
彭镇浩道:“图个交代。我答应过她。”
元禁沉吟半晌,道:“这事我不能作主,得等我们少主来。”
彭镇浩道:“你们少主也来了?”
元禁道:“已经派人通报了消息。就在路上,等不了多久。”
彭镇浩点点头。退回客栈等待,白若兰就只是哭。彭镇浩也不解释。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几匹马急驰而来,当中一匹白马格外神骏。倒显得马上青年平庸了些。
元禁对那名白马青年说了些话,白马青年点点头。彭镇浩见他们有了结果,也走出客栈。
元禁道:“少主人说,他误了少奶奶的幸福,很是过意不去。也敬你是条好汉。但九华派的面子,不能让人给削了。”
彭镇浩道:“他怎么打算?”
元禁道:“比武,一对一,无论输赢,少奶奶的去留不问。不然,你走,少奶奶留下,剩下的你别问。”
彭镇浩伸出拇指赞道:“够爽快。”
元禁道:“少主人派我出战。”
“料想得到。”彭镇浩清楚,这将是他生平第一场险恶之战。
元禁摇摇头道:“你不懂二少奶奶,她……唉,希望你以后莫要后悔。”
彭镇浩笑道:“现在不干,马上就后悔了。”
元禁道:“留个姓名。有个万一,也好向彭家交代。”
“彭镇浩。”他握了刀,“五虎断门刀的彭家。”
元禁皱起眉头:“彭镇浩?镇字辈?”他本以为彭镇浩是彭家成名的高手,却没想到辈份年纪如此之低。
“我才二十七岁。”彭镇浩哈哈笑道,“拳怕少壮,前辈小心!”
元禁抱拳道:“生死有命,请了!”
说罢,元禁一踏步,一前冲,右肩前倾,使个肩冲,彭镇浩举臂一挡,只觉得手骨剧痛,这一撞的力道竟是如此之大。知道不能硬碰,绕到左边去,半卸半推,元禁闪电变招,右拳一挥,打在彭镇浩脸上,他脸上一痛,几乎要晕去,心想:“这人简直浑身凶器。”他上半身后仰,飞起左脚,踢在元禁身上。就像是踢到铁板似的。
是横练的高手,彭镇浩念头方起,元禁抓起他的脚,用力向地面一摔,他便感觉到自己鼻梁骨破裂,门牙也折了,满口都是沙尘,胸口的肋骨也断了几根。
操他娘的会输,不,操他娘的会被打死。彭镇浩握住刀,来不及出鞘,奋力一击,敲在元禁头上,这一敲用尽他全身之力。显然元禁想不到他有这股悍劲。脚步颠簸了一下,彭镇浩正要抢上,突见元禁双手划了一个圈,就要向前推出。
那是满蕴内劲的两掌,一旦中招,那是非死不可。眼看闪不过,彭镇浩张口一吐,鲜血混着两颗断裂的门牙藏着内力喷出,正击中元禁双眼。
元禁吃了一惊,这双掌一偏,彭镇浩堪堪闪过,胸口仍被扫到,衣衫尽破。就趁这个空档,彭镇浩纵身一跃,猛虎下山。
一横一竖,他就只能画出这一个十字,这一刀,斩在元禁头顶胸口。
元禁倒了下去。头顶都是血。
如果彭镇浩的刀出了鞘,这一刀就切成四块了。
元禁只是昏了过去。
妈的?我赢了?彭镇浩摇摇晃晃。一个踉跄,坐倒在地。茫然地看着四周。又看着倒在地上的元禁。
白马青年一挥手,示意手下把元禁抬回。他拱手对彭镇浩道:“阁下武功高强,在下佩服,也感谢阁下不杀之恩。替我向白姑娘致歉,她丈夫,不能给她幸福。”
彭镇浩茫然地点点头。想回几句客套话,却回不出来。
所有人离去后,彭镇浩倒在地上。看着天空。
日暮西山,星空升起。
操他娘的……
彭镇浩仍是一动也不能动。
白若兰从客栈走出,扶彭镇浩上了马,自己另外骑了一匹,牵着他,一路往岳阳前去。
此后几天,昏昏沉沉,全靠着白若兰照料。彭镇浩心想,这女的也有可取之处嘛。
他觉得胸口奇疼,看了一下,胸口满一大块的淤血。原来元禁那一掌没完全闪过,仍被边缘扫了一下,就只是扫了一下,竟也造成如此伤势,若被打实了。那必死无疑。
到了岳阳,白若兰找了间医馆给彭镇浩养伤。彭镇浩没问她哪来的钱,也不知道她为何没带他前往天龙帮。
白若兰咬着下唇,看着躺在床上的彭镇浩道:“你真是个好人。要是早一点遇着你,我真会嫁给你,唉,你要看起来年轻一点就更好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彭镇浩心想:“他爹愿意收留她了?”
白若兰呼道:“过来,见过恩人。”她说完,一个俊秀的年轻人站了出来。
白若兰道:“我让他走水路到岳阳跟我会合。他们找我,就是为了问他是谁呢。”
彭镇浩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来元禁支支吾吾的,就是为了这个?
家丑不可外扬,少奶奶偷人,谁也不想张扬出去。
那俊秀青年呐呐道:“谢谢彭大侠。”
彭大侠……操……操他妈的……彭镇浩苦笑。
“你们银两还够吗?”他问。
“还剩几十两银子,还有三匹马。”白若兰低着头,“过简单日子不是问题。”
“你不打算回家了?”彭镇浩心想,她还留着几十两。到最后还是在骗我。
白若兰道:“不回去了,爹爹不会让他跟我在一起的。喂,别站在这了,去外面等我。”
“你要走了?”彭镇浩问。
她咬着嘴唇,脸颊绯红:“那晚,你应该要了我的。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现在不能改变主意?”
“你是个大侠,你这种人,现在太少了。”她红了眼眶,道:“我配不起你。你值得更好的。”又道:“我留了二十两银子、一匹马给你。”
“二十天,一天三钱,你留六两六钱给我就好。”彭镇浩闭上眼,“快滚!”
白若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温温热热的。
白若兰走了。
养完伤后,彭镇浩骑上白若兰留下的马,回到抚州。
他受到英雄式的欢迎,武林盛传,他一夫当关,力抵二十名追兵,解救孤女。
九华派的少奶奶偷人,他们不解释。
天龙帮的女儿偷人,他们也不解释。
他被破格拔擢成七代弟子,领了职,成为众人口中闻名遐迩的大侠彭老丐。
他心里只想着:真是操他妈的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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