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淼拧开水龙头,任由汹涌的自来水浇在他的头上。
他发烧了。
烧很严重,非常难受,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趴在水池边上,大口的喘着气,就像是缺氧的鱼儿,抬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白的跟死人一样的脸,眼窝深陷,头发如乱草窝,嘴唇干裂。
伸手扒掉身上那件带血的衬衫,左肩胛骨上一块带血的纱布,揭开纱布,可以清楚的看到一个手指头大的洞口,还有些往外渗血。
这是枪伤,弹头还在里面,因为天气炎热,伤口周边已经有些红肿,流脓水。
呼哧,呼哧……
他不停的大喘气,刚才的冷水的刺激虽然给他带去了一丝清明,可枪伤失血加上发高烧,一阵强烈的疲惫感从身体内涌了出来。
脚下忽然一软,他连忙用肘子摁住了水池的边沿,要不然,这一跤摔下去,他只怕是很难再站起来。
伤口还没有处理,再不处理的话,他这条命可就要没了。
“咚咚……”
很有规律的敲门声,陈淼知道,是小七回来了,他敲门很有特点,一般人听不出来,只有跟他相处时间久了,才知道。
“回来了。”陈淼挣扎去走过去打开门,一道纤瘦的人影一下子挤了进来,踩在地板上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三哥,你怎么样?”小七一下子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陈淼,“来,我扶你过去,躺下来。”
陈淼摇了摇手:“药搞到了吗?”
小七嘿嘿一笑:“小七办事儿,三哥您还不放心吗?”
小七从背后取出一个包袱下来,将它放在桌子上,一解开,瓶瓶罐罐的东西不少,生理盐水和葡萄糖,还有纱布、绷带什么的。
“去,把家里的药箱拿过来。”陈淼坐了起来。
小七从橱柜里取来一个牛皮的箱子,打开带扣。
酒精灯,手术刀,剪子,针线……
陈淼脱去衬衣,露出左肩的伤口,看了一眼小七道:“怎么做,不用我再教你吧?”
小七点了点头,取了手术刀在酒井灯上灼烧了一小会儿,然后道:“三哥,我来了,你忍着点儿。”
陈淼拿了卷起的白毛巾咬住,冲小七点了点头。
“呜……嗬……”
尖头的钳子伸进去,夹住弹头,狠狠的往外一拽,黄灿灿的弹头取了出来了,伴随的是一股污血飚射了出来,差点儿溅小七一脸。
“把边上发炎的肉割掉,快!”陈淼疼的满头都是汗珠,急促道。
“哦,好……”小七手有些发抖,紧张的满头都是大汗,但还是在陈淼的指导下,完成了割肉,止血,上药以及包扎的程序。
“小七,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陈淼取下嘴里的毛巾,稍微的喘了一口气问道。
“三哥您说,什么事儿,只要小七能办的,一定给您办到。”小七义不容辞的说道。
“我住的地方你知道吧?”
“知道,麦琪公寓503。”
“你帮我去取一些东西,但是不能惊动任何人,你知道我已经被76号给盯上了……”陈淼小声的吩咐道。
“明白了,这事儿简单,我保证帮您把东西都拿出来。”小七郑重的点了点头,这种活儿,本来就是他擅长的。
“拿不回来不要紧,千万不要逞能,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说完,陈淼再也坚持不住昏睡过去。
等到他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窗户外面已经黑了,手臂上的针头已经拔掉了,桌上看到了两个已经空的药瓶。
屋子里已经收拾过了,包括他那间带血的衬衣也都不见了。
小七很细心,在一家报社做印刷排字工,因为要赶第二天的报纸刊印,所以,工作时间主要都是在夜里。
伸手摸了一下额头,好像烧退了一些,但是胃部就像被灼烧一样的难受,他已经一天一.夜没进水米了。
他太饿了,急需要一口吃的。
小七很少在家里开火,他找了半天,也只是找到了半个冷馒头,然后就着桌上的凉开水吃了下去。
点燃一支烟,右肩抵靠在窗边,陈淼默默的注视着不远处的霓虹灯柱,不远处就是上海滩最繁华的南京路,车水马龙,歌舞升平。
窗台上一本手撕日历,上面最新的一页,写着是1939年7月14日。
全面抗战爆发已经两年了,日本侵略者占领上海后,无数难民涌进了租界孤岛,人口暴涨,也带来了一种畸形的繁荣。
喧闹的音乐,衣冠楚楚的男女,灯红酒绿,醉生梦死。
浮华之下,那些黑暗和杀戮,似乎永远都是在不停的上演。
陈淼在租界跑马总会工作,年纪轻轻,有一份令人羡慕的薪水,而且,还能时不时的从那些出手阔绰的赌客手中拿到一笔不小的小费,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
事实上,他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充满了投机和不劳而获,会让人彻底迷失自己,被金钱诱惑。
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唉哟……”
烟火已经烧到了手指,将他从思绪中唤醒过来。
小七这里不能待了,他跟小七的关系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他待的时间越长,会给小七带来危险。
小七很细心,居然早就给他准备了一套旧衣服,口袋里还放了一些钱,虽然不多,都能起码能够让他顶上一阵子了。
……
下了楼,街角看到了杂货店。
陈淼慢步走过去,抓起柜上的公用电话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喂,是我。”
“陈三水,你这一天去哪儿了……”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暴躁的声音,陈淼下意识的将手中的听筒远离了一些。
“经理,不好意思,我生病了,肺炎还发高烧,至少一个星期,咳咳……”陈淼压低了声音,说完直接挂了电话,从口袋里掏钱放在了柜台上,顺手拿了一包“哈德门”的香烟,然后离开了。
就在昨天晚上,他突然接到军统上海区人事科科长陈明初的电话,约他在麦特赫斯路的丽都大舞厅见面,他提前到了,还特意的化了妆,但是,他不但见到了陈明初,还有紧跟在他身后的两个陌生的面孔。
瞬间他觉得不对劲,陈明初跟他一样是内勤,一向单独行动,跟行动队的不一样,于是马上起身离开,但经过门口的时候还是被发现了。
他奋力的跑了出去,但左肩上还是挨了一枪。
他明白如果不是自己行迹暴露,那就是陈明初已经变节附逆。
他不知道自己在去小七家里暂避的之前打的那个电话有没有用,所以,他打算去看看,能不能联系上熟悉的人。
陈明初是军统上海区内勤核心人物,掌握军统上海区的人员名单和组织地址,一旦被日宪和76号掌握,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他是军统上海区的情报编审,又负责保管上海区的机密文件,陈明初变节投敌,第一个找上他,估计就是为了他手中保管的机密文件和密码机。
陈淼在法租界的麦琪公寓租了一间房,那个地方陈明初是知道的,他曾经来过多次,而且还在一起喝过酒,打过麻将。
这个地方,他是不能回去了。
当然,最重要的密码机,陈淼留了一个心眼儿,他没有藏在自己住的公寓里,而是放在了另外一个地方。
狡兔三窟,在敌人心脏里活动,他岂能没有一点儿准备。
坐在黄包车上,路过麦琪公寓门口,凭借多年养成的观人的经验,在公寓门口那走动吆喝卖香烟的,和坐等门口的黄包车夫只怕都是76号的特务伪装的。
“师傅,前面左拐,去蒂文斯咖啡馆。”
“好咧,大爷给钱,您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拉车的黄包车夫嘿嘿一笑,跑的竟然比刚才还快了一些。
……
“不用找了。”陈淼从车上下来,递给黄包车夫五毛钱道。
“谢谢大爷,您一会儿还用车吗,我可以在这儿等您?”黄包车夫欢喜的接了过去,谁都喜欢出手阔绰的。
“不用,我家就在附近,一会儿走回去就是了。”陈淼淡淡的一声。
扎着蝴蝶结的侍者上来,热情的询问一声:“先生,您几位?”
“两位,9号桌。”陈淼微微一点头。
“好,您这边请。”侍者点了点头,伸手做了一个引导的姿势,服务态度真是没的说。
陈淼微微一颔首,跟着侍者往里面走去,这会儿晚上的客人不是很多,三三两两的,都是以青年男女为主。
咖啡馆提供西餐,所以这会儿真正喝咖啡的人并不多。
“一杯黑咖啡谢谢。”陈淼坐下后,吩咐一声。
“您稍等。”
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陈淼随手拿起桌上一本“良友”画报,装作漫无目的的翻看起来。
“先生,您的咖啡。”
“谢谢。”陈淼道了一声谢,分出一丝余光朝门口看了一眼。
等了差不多七八分钟,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上面还有水珠滴落。
国字脸,戴着一副黑边框的眼镜儿,胳膊下面还夹着两本书,看上去很像是一名教书先生。
脚步很沉稳,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
“出来的时候,刚好下雨了。”中年人走到陈淼面前放下书本,坐了下来道。
陈淼将自己面前的黑咖啡推了过去:“给你点的。”
“你不喝吗?”中年人很奇怪的问道。
陈淼放下画报,指了指自己的左肩:“喝不了。”
“你受伤了,怎么回事儿?”中年人看到陈淼衬衣里面那渗出血的纱布,顿时神情紧张了起来。
“没事,还死不了。”陈淼咧嘴一笑,“我的顶头上司变节投敌了,我也差点儿被他连累,好在及时发现,躲过一劫。”
“陈明初变节附逆了?”
“嗯,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昨天下午,我接到他的电话,说是有事儿约我商议,让我晚上六点半去丽都舞厅,结果人我是见到了,可来的不止他一个人,幸亏我早到了十分钟,不然,此刻我只怕已经在76号的优待室里了。”陈淼呵呵一声道。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军统上海区的一部分机密文件和一部恩格密码机还在我的手里,我必须拿回来,一旦落入日本宪特和76号手里,后果不堪设想。”陈淼道。
“恩格密码机,这可是好东西……”老范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心动。
“老范,这东西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得过一阵子再说。”陈淼道,“陈明初变节,军统上海区只怕接下来会有大的变动,我建议家里马上做出相应的安排。”
“嗯,好,你有什么建议?”老范问道。
“我就想能不能借此机会打入76号!”陈淼顿了一下,然后非常认真的看着老范的眼睛说道。
注:本书开始背景为1939年7月,76号汪伪特工总部正式成立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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