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风一时气急,姜先生传授的养气功夫,在离伯面前就跟张薄纸一样破了功,那张尚有两分稚嫩的面庞上显出许多的少年意气,‘恶狠狠’地瞪着离弃道。
他突然很能够理解,方才提溜着大黄后颈皮的王叔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感觉。
离弃道瞥他一眼,得意笑道:
“看啥,再看也没有了。”
“你连第三门天雷拳都没办法修行,第四门神霄战气可是老夫这五十年的执念所化,虽然只是雏形,你小子也碰触不得,等你的罡雷劲足以遍及周身经脉肌体再说。”
“且过来,盘腿坐下,老夫助你熟悉罡雷劲之法。”
少年复又瞪了离伯一样,然后还是乖乖地走过来,坐在了老人身前,离弃道觉得那发髻碍事,随手抽开,少年黑发柔软地垂落在肩,老人饮了一口酒,右手轻抚在王安风头顶。
紫电闪过。
少年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前天地只是瞬间就变了模样。
空气中萦绕着雷霆的细流,他的身躯是在坐着,但是却似乎又有另一个‘他’,顺着耳畔苍老悠远的声音,在院落之中施展种种陌生的拳脚招数,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武功,只是最为基础,只能用来打基础的,质朴无比的拳术和腿法。
体内运转的不再是金钟罩内力,而是另一种阳刚正大的力量。
宛如天威,令那寻常的拳脚都覆盖了极强的威能。
离弃道抬起手掌,复又饮了一口酒,目光平和悠远。
身前少年盘坐,神态茫然,仿佛坠入黄梁之梦。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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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睁眼,便是天地已黑,星月在天,而自己体内已经出现了一丝微弱的雷霆,顺着金钟罩的运行轨迹缓缓流动,身体微有酥麻,随即便被温暖的内力抚平,这门横练神功的修行速度竟然略有上扬。
对于稳扎稳打的佛道神功而言,已经难得。
王安风唯有惊异,耳畔已经传来老者声音,没好气地道:
“醒了?”
“醒了就过来吃饭,让老夫传你武功,还得管你小子吃饭。”
正说话间,前头木门被掀开,离弃道探出个白发苍苍的脑袋,翻个白眼,叫道:
“赶紧的,利索点过来!”
王安风握了下拳,拳锋迸出一道细微雷霆,如那幻梦中一般。以人力而控天地之威,少年心中雀跃,面上浮现灿烂笑容,应道:
“哎,来了。”
“今天吃什么?梅菜扣肉,还是醉鸡?”
“…………”
沉默之后,传来了老者恼怒的声音:“吃吃吃,就知道吃!怎么不吃死你啊,臭小子!”
“可是,是离伯你催我来吃的啊……”
“你!”
这一日是大秦历法,十二月十七日,刚过尾牙祭,除医药大夫,柴米油盐仍旧有些许供职,青楼画船的姐们儿也越发热情之外,城中许多居民收拾了行装,盘缠,以及采买的年货,顺着官道朝着四面八方,回了老家。
尚有十三天,便是年节。
王安风的修为依旧按部就班,可也在闲暇时候,自己买来材料,编好了两个灯笼,只等着除夕那天拿着艳红的布子裹了,挂在门前。
离伯曾说,他的内力修为距离那九品武者,也就只有一步之遥,可是赢先生却对此嗤之以鼻,说道武者最难便是关隘,一重关是一重锁,被锁了数十年青春年华的天才武者非但不少,更如过江之鲫,根本数都数不过来。
唯独持之以恒,忘却杂念,方才能用水磨工夫一点点将那阻碍磨平。
然后便是那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去修行!
少年乖乖坐在山石之上,双目温和,平之如水,看着远处云雾变化。
经历了这段时间的修行,他的双眼已经熟悉了久视远观,而原本虚无缥缈的云雾,在他眼中也开始有迹可循。
云雾的游动,仿佛舒展的拳脚,又仿佛是纵越来去的武者。
若是层云垒叠,便如高手过招,绝无迹可寻,幻象变幻难测,王安风总是猜错,可少年却总是乐此不疲,尝试预测出这些变化的轨迹。
负手而立的文士微微颔首。
鬼魅如狐,又狭长似刀的眸子里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
随即微微一僵,巅峰武者的感知能力瞬间横扫左右,发现只有自己和王安风在之后,轻咳一声,下巴微微抬高,神色变得更加冷峻,风姿独立。
腊月二十三的时候,王安风送了灶神,去了货郎家里,罕见地买了块灶糖犒劳自己,货郎是个老爷子,做的灶糖是家传的手艺,坚硬无比,摔不碎,吃时必须用菜刀劈开,掂着虽然很重,但质料十分细腻。
见王安风过来,笑呵呵地拿菜刀给少年劈了一小块,少年捧着糖果吃了许久,脑海里却又想起了那日嚼着冰糖葫芦的小女孩。
她一定很少吃糖。
那么酸的糖葫芦都舍不得吐掉。
思维发散着,少年将灶糖吞咽下去,牙齿有些黏,却也是让人怀念的感觉。
腊月二十六割年肉,王弘义送了肥厚的猪肉过来,少年翻出大铁锅,炖了数个时辰,肉汤沸腾,大块大块的猪肉在汤汁里翻滚,拿筷子轻易便能够戳出一个孔洞,肉质酥烂,入口即化,大料,桂皮混杂着猪肉的香气弥漫了许久。
日子在少年不在平静的心情之中往前推移,日子越过,他双眸神采便越发明亮,纵然是再艰苦的修行,嘴角都会忍不住地上扬,只觉得世界一片明亮,就连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欢快的气氛。
终于,在越来越浓的年味儿里……王安风的第十三个年头,翻到了最后一天。
起了个大早,贴好春联,上面的字是姜先生写的,字很好,对联却很朴素。
老旧的木门被打扫地干净,贴上了新买的门神,红灯笼挂起来,到了晚上,再将蜡烛放进去,温暖的红光会在每家每户的门前亮起,像是在人间,在大凉村点燃了一簇温暖的火把,呼唤在外的游子。
除夕,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天色微暗,王安风便按嘱咐提前去了少林寺,修行结束后,祝各位师父年节如意。
赢先生满脸不耐,呵斥他浪费时间,便拂袖离开。
圆慈温和答应下来,给了少年一个朴素的护腕,上面隐约有金刚经文浮现,而吴长青的神色却有些古怪,先是给了少年一枚丹药,抚须道:
“这是避毒丹,便当作年节贺礼,虽然限于材料没法子真的解掉那些奇毒,可戴在身上,寻常的毒物也会主动离你远去,若要行走江湖,多少有些用处。”
复又沉吟了下,有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面具,神色越发古怪,道:
“这是九品面具,能改貌易容。”
“你行走江湖,往后肯定是用得着。当然这句话不是老夫说的,是……”
凄厉剑啸陡然大作。
老人瞥了那个方向一眼,跟没听到一样,道:
“是赢先生送你的。”
少年接过,尚未说话便眼前一花,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床上,竟是被直接踹回了大凉村,微微一呆,门外已经有人在敲门喊他,却是换了新衣的王弘义,乐呵呵地邀他去家中吃饭。
往年的这顿年夜饭,他或是在王叔家里,或是和离伯两人,吃顿罕见的肉食,闻言便点头答应下来,两人出门的时候刚好碰上了姜先生,姜先生和王叔不知何时相熟,彼此交谈两句,干脆决定在王安风的家里吃这顿饭。
红烛大亮,早已经闲置了七八年的大圆桌子被翻了出来,王叔的儿子王鹏程因为父亲强加的修行而变得强壮了不少,但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没有变,煮好热水拿着抹布擦了数遍。
王弘义虽是屠夫,也有一手好厨艺,大火爆炒,做了好多的肉菜,摆上桌子,他平日里并不饮酒,今日却破例和离伯拎着酒坛拼起了酒,师娘挽起袖口,入了厨房做些饭食。
姜先生手拈酒盏,温和低笑,浅斟酌饮,粉雕玉琢的姜天虹在王鹏程旁边凳子上坐着,双手捧着个大猪蹄,听青年大吹牛皮,满脸呆滞茫然,一愣一愣的。
大黄偷偷摸摸叼了个鸡腿,卧在一旁,才吃了两口,便被一只黑猫夺走,骄傲踱步,撕碎了喂给自己的孩子。
王安风呆呆坐在座位上。
他的房子不大的,在往日里觉得空旷,今日却觉得好小,曾无数次幻想过的热闹场景出现在他身边,却只觉得如同幻梦,他知道,在遥远的天河郡,江南道,塞北,在高耸的少林寺中,也一定有人在遥遥祝愿他。
“安风……安风?”
耳畔的呼声让少年回过了神,醉醺醺的王弘义看他,豪迈笑道:
“新年有个新气象,来来来,安风,嗝儿,安风你来许个愿,咱,咱们都听着……”
众人停箸,含笑看他,王安风想了想,眸子落在那些熟悉的面庞上,轻声道:
“我希望,大家能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也希望……明年,不,下一年,下下一年的除夕,都可以这样。
“哈哈哈,好一句平安喜乐,就这句话,我们走一个!”
王弘义哈哈大笑,起身敬酒,众人笑着应和。
门外传来了爆竹声音,虽然没有大城的烟花看,但是噼里啪啦的声音也将年味儿烘托到了新的高峰。
少年不曾饮酒,却已经满是醉意。
第二日,王安风去各家拜年。
那大槐树下,已没有了温言轻笑的书生。
PS:长章节奉上,大凉村篇章迎来终结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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