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收获大么?有没有什么灵感?有没有发现什么可歌可泣的素材?”
“真没想到,中国还有这样的地方。我原先觉得我也是在蜀都军区当了几年文艺兵、上前线见过十万大山里艰苦日子的人了,现在想想,还是太嫩。”
几天亲临一线的慈善环保生涯后,顾骜趁着一天午餐休息的时间,公事公办地端着餐盘坐到萧穗身边,非常礼貌地闲聊,然后就得到了萧穗如此这般的感慨。
萧穗来之前,是真没想到过,这世上还有沙漠能紧靠着滚滚黄河的。这几天,她亲眼见到了一些从60年代就开始在当地研究治沙的默默无闻大学教授、还有一直坚持多年自发打草格的农民,觉得这些人实在是可敬。
她的内心,也从想攒一部稿参选今年的茅盾文学奖评比,变成了想实打实把这些人的可歌可泣事迹写下来,心理负担反而松了不少,连因为思考过度而失眠的老毛病都变轻了一些。
“顾先生,萧作家,你们聊什么呢。”
两人正在说事儿,一个颇没眼色的央视女记者走了过来,笑容殷切地问好。顾骜跟她不怎么熟,这几天下来,只知道她姓徐,就喊她徐记者。
顾骜便随性答道:“没什么,聊这些当地多年来坚持治沙的无名英雄的事迹,看看有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内容好写。”
徐记者换了副一脸崇拜的表情:“萧作家是文学讲习所的高材生,又有那么多畅销书,写出来的肯定是很出彩的了。”
萧穗微笑谦虚:“不敢当,你们央视的人,这几天拍得也很不错吧。”
徐记者顺势接过话头,并掏出一盘录像带,推到顾骜面前:
“正要向顾先生请教呢——这盘是这几天采访和纪实的剪辑,顾先生想先看一看么?我们会充分尊重被采访对象的,如果您觉得要去掉或者加上某些东西,可以随时和我们说,编导和摄影都会配合的。”
原来,她手上拿的,是这几天央视纪录片摄制组的拍摄成果。
一般来说,纪录片是很讲究尊重事实,看到啥就拍啥,很少会征求被记录对象意见的。
顾骜有此待遇,也是一来他这次做的善事太大了,二来也是他在国内传媒圈高层关系太好。所以央视派出的普通摄制组成员,都巴不得给他面子、在他面前多晃几下争取混脸熟。
不过顾骜并没有什么特殊要求,也就乐得装高姿态:“我没什么意见,你们实事求是拍就好了。”
“真是坦荡啊,如此高风亮节,佩服佩服。”徐记者收回录像带,赞了一句。
不过,她显然是舍不得就此浪费跟顾骜搭讪的机会,忸怩了两步,也没真的走开,又没话找话地回头追问:“顾先生,能采访您一个问题么?不一定会拍下来。”
“尽管说。”顾骜整了整衣领,一脸正气。
徐记者犹豫了一下,组织好语言,这才开口:“您到去年为止,还是有公职在身的,去年年初的时候,我们电视台和人人日报》,也都花过很大篇幅,报道您作为第一个在美国乔治敦大学华尔士外交学院读国际关系专业的博士生、而且还是基辛格教授亲自带的博士生、学成后毅然归国报效的事迹。
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是什么让您选择了最终放弃仕途上的发展,选择专注经商呢?我们知道,您在美国求学期间,确实半工半读取得了惊人的商业成就,可是,这点金钱上的利益,与您可能达到的前途高度相比,我们觉得不算什么。
至于去年年中的时候,您被人攻击并且辞职的理由,我们搜集了各方资料后,也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事儿——去年年底,随着南面某些事情重新定性,您的形象已经变得非常正面了。如果您愿意把生意交给别人,完全是有机会回归仕途的。所以,促使您决断的最底层因素,到底是什么呢?我们这些天都看得出来,您不是一个爱钱的人。”
顾骜微微有些想笑,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看出来“他不是一个爱钱的人”的。
估计,就是从他捐出了一千万美金种树治沙看出来的吧。
只能说,85年国内的记者,对于美帝那套一边赚大钱一边搞慈善的资本家套路还不太熟。
不过,问题还是要回答的。
顾骜假装想了想,抛出了一个他早就酝酿好的答案——当然,他的酝酿,是准备写进历史书的,并不是为徐记者今天的问题酝酿的,对方只是恰好撞到枪口上了,那就拿来用一用吧。
“我之所以不想再在仕途上发展,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局限性——我是因为身处一个特殊的时代变革节点,八年前机缘巧合、刚刚初二毕业、下乡了几个月就参加了第一届恢复的高考。
所以我事实上是跳过了别人的高中时代,十四五岁就上了大学,又赶上了做那些适合我发挥、能够出成绩的风云际会,八年来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就。
我这个速度,在仕途上来说,算是坐火箭一样了,但我也很深刻的知道我的短板和认知缺陷。因为我一辈子都是在中国的发达地区生活学习和工作,这次来榆州治沙之前,我到过的最内地的城市,是徽省的省城庐州。
所以我对基层太不了解了,也不知道民间疾苦。我在做公务员的时候,离开岗位前已经是福厅级待遇了,后来到国企任职时,更是按照正厅级待遇配的企业,也就是做华兴通讯的一把手,虽然只做了短短几个月。
我觉得,我这样的履历、这样的级别,如果继续做官,也不可能看到底层和偏远地区的疾苦了。通俗地说,那就是脱离人民。
而以我的年龄,如果继续做官,未来又有可能升到一些我不敢想象的高度,我觉得让一个没有深入过群众的人担当这样的职责,风险有点大,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在商界继续当一个爱国人士,既可以做贡献,又不至于因为脱离人民、不深入群众造成什么公器的损失。
就算我看走眼了,无非也就是自己生意上赔点钱嘛——做商人需要各式各样锐意进取的专才,而做官需要的是品性端方、性格稳重、眼界全面的人才,人尽其用才是最好的。”
顾骜侃侃而谈的时候,旁边已经聚集起了不少这次一起来视察工作、报道慈善的其他看客,有记者有摄影,也有地方有关部门的领导。
凭心而论,顾骜离开体制之前的级别,跟榆州地方上的市长也差不多是平级了。听了顾骜这番话之后,地方上的人无不肃然起敬。
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淡泊名利之人!他不继续做官,居然是因为时刻警惕自励、害怕自己没有基层经验、没有对国家的全面了解,骤然升职后决策失误给人民造成损失!
这番道理,在那些想做官想破脑袋的人那儿,就算真.想破脑袋也是想不到的。
“太伟大了,我觉得这段话完全有必要拍进这次的纪录片里。”徐记者飞快地记录着,觉得有必要别开生面地到时候补几段镜头。
就算顾骜自己不肯对着镜头再说一遍,也可以处理成“采访他身边的人、合作过的人,对他的印象”,然后以第三人称转述出来。
关键是这番观点太新颖,此前国内任何一个下海的官员,都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原先大伙儿听得最多的,无非就是觉得当官不赚钱、想要堂堂正正多赚钱,这才去经商。
当然,说不出来也不能怪别人,实在是其他人没有22岁就做到这个高度、22岁就“失去了接触基层的机会”。
其他人倒是想脱离群众,那也飞升不了啊。
与此同时,这次的纪录片和采访,在这样处理了一下之后,就又多了一个外行吃瓜群众都喜闻乐见的看点,那就是:
顾老板豪掷每年一千万美金的巨款、来大西北种树治沙,说不定除了慈善之外,还有一层次要目的,那就是为了“让他有机会接触人民、深入群众,看看中国贫穷困难的地方长啥样子”。
这个理由,绝对是非常戏剧性的,也会非常有传播爆点。绝对可以形成后来冯老炮儿的电影甲方乙方》里,那个“天天龙虾象拔蚌都吃得我恶心了,不吃还不行,得罪人呐!所以我就想体会几天苦日子”的大老板一样喜感。
偏偏顾骜这不是故事,他这就是真人真事。
90年代不敢说,但估计80年代剩下这几年,一直到90年代初互联网出现之前,顾骜都会成为中国人心中,一想到“这个世界上最有钱最壕的人,不接地气的时候应该是啥样子”这个问题时,就会自然而然蹦出来的形象吧。
媒体也没让顾骜等多久,就在3月份,央视和人人日报》的有关报导,乃至纪录短片的花絮剪辑,就已经纷纷登载播放出来了。
“知名海归爱国人士顾骜的辞官心路历程”。
“顾骜:每年千万美金善款、援建西北治沙始末。”
顾骜说过的话,开始被人当鸡汤传唱,他没说过的话,也开始出现冒牌鸡汤,假托他的名字传唱,就跟写不出作文的小学生捏造鲁迅先生语录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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