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场 人生就像一场旅行

  去年曼谷亚运会的时候,张一谋、顾常卫和马风他们学校里,都还没有电视机,所以他们都是从报纸上获取亚运会的相关信息,然后靠脑补中国队夺取一枚枚金牌时的英姿。

  虽然因为中国队才第二次参加亚运会、竞技体育的举国体制还没建立起来,所以在金牌榜上依然惜败于曰本,仅居亚洲第二。不过对于积贫积弱已久的人们来说,第二也不错了,足以鼓舞民心士气。

  如此算来,今天的全运会,就不仅是张马顾三人第一次现场看到国家级体育比赛,甚至此前连电视都没看过。

  他们自然是看到什么都新鲜。

  男子单杠场地上,桂西队的16岁小将李宁做单臂大回环,就足以引起所有人的惊呼。

  而女子高低杠场地上,八一队马燕红的腰部换杠,则会吸引来一阵阵怜香惜玉的抽气声,似乎观众都能对选手拿肚子停杠的剧痛感同身受。

  至于鞍马场地上的托马斯全旋……哦不好意思跑错片场了。这动作要等仨月后的匹兹堡世锦赛、才被库尔特.托马斯发明出来,所以目前地球上还没人会。

  目睹酷炫之余,所有人对顾骜弄票的能量也愈发肃然起敬——这么高规格的比赛,居然说想看就能马上变出票来,手笔太逆天了。

  马风甚至觉得,哪怕今儿个没有正事,只是为了看比赛,自费从钱塘赶来一趟京城都值了。

  旁边看台区上,那些四九城里喜欢指点江山的老少爷们儿,也纷纷对着这边外宾区几张明显是中国人脸的人指指点点,但谁都知道这种指点的背后,全都是羡慕。

  体操比赛不可能一直高潮,在精彩动作的间歇,马风也能逮住机会,跟张一谋聊些生意上的正事儿。

  自从刚才互相认识的时候、听说伊力特曲的广告是张一谋拍的,马风就打定了主意这次的洋河大曲和利群烟都一事不烦二主了。

  两人聊着聊着,自然会扯到广告创意上。洋河还好搞定,马风基本上就按照前一个白酒广告,想走拉风酷炫吸眼球的路数,虽然没多大突破,但应付如今的观众审美,已然足够。

  聊到利群烟的时候,马风还想乘胜追击,走耍帅路线。

  不过一旁的顾骜听见后,却委婉地制止了他。

  “马子,这事儿不能这么办,烟毕竟不是什么正面的东西,虽然国家目前没有相关政策,但为了你们,尤其是张导将来的名声,还是别这么拍了。”

  “呦,顾哥你这就寒碜我了,我就一念书的摄影师,千万别喊我张导。”张一谋连忙谦虚。

  顾骜摆摆手,示意这些细节不重要。

  国内对广告业的立法是很滞后的,90年代初才有。但在广告法出现之前,已经有相关的行政法规,会对广告内容的审批作出规范。

  比如87年的《广告管理条例》,乃至更早的《广告管理暂行条例》。

  其中“暂行条例”是82年就颁布了,跟《商标法》一起捆绑出来的。

  马风如果强行给香烟打直接正面的广告,两年内倒是没问题,可毕竟容易给艺术家留下黑历史。

  张一谋顾常卫将来的艺界名声会很值钱,顾骜不希望现在太随性,闹得将来他们后悔。

  “那顾哥你觉得这个广告怎么打呢?利群家的我毕竟已经接了,毁约很难办啊,以后就找不到人合作了。要不将来咱少拿点烟厂的钱,这条先给对方做了?”马风还是很听顾骜劝的,只是有些惋惜。

  79年,国内做消费品的厂子,个个都缺钱,即使看到了同行吃桃子的先例,有魄力花大钱打广告的依然占少数。烟厂算是仅有的税前利润爆棚的单位。

  顾骜也理解马风的难处,委婉地剖析:“我没让你不给烟打广告,只是要注意宣传口径。不要出现产品,不能表现烟的帅气、男人。但是体现一点文化哲学内涵还是可以的嘛。”

  “文化哲学内涵?”马风暗暗叫苦,“那对方估计不肯掏这么贵的广告费了吧?产品脸都不能露,肯定得打折了。”

  后世的烟草集团肯花大钱打不露脸的广告,那是因为法律已经规定了。而现在法律没规定,制片方却要主动让厂家打折扣,说服工作的难度自然是不同的。

  不过,也幸好是利群了,顾骜想起前世看到的颇有哲学拔高的原作,就知道如何劝说了。

  顾骜:“能不能让对方厂长接受,就看你怎么吹嘘广告设计了,忽悠的口才好,照样可以劝服。”

  马风:“那顾哥你说说,这个该怎么表现?”

  顾骜端着两根指头,敏锐地说:“抽烟肯定是不好的,所以我们肯定不能颠倒是非说抽烟好,但是我们可以换个角度,说另一件事情更不好,那就是失去自由意志。”

  饶是马风已经算天子第二号大忽悠,还是被顾骜的思维跳跃性晃得找不着北了。

  而一直旁听的张一谋和顾常卫,更是惊讶得连马燕红的精彩高低杠都不看了,注意力全部被顾骜的装逼言论吸引:“这都行?”

  顾骜智珠在握:“怎么不行,我们这样假设好了——首先,计算机你们都见过吧?”

  三人异口同声:“听说过,没见过。”

  “咳,没见过不要紧,听我说结论就是了,”顾骜没想到大家居然还没见过,“计算机诞生30多年来,运算能力发展有多快?十五年前,英特尔公司的联合创始人戈登.摩尔就提出了‘每过18个月单位密度CPU运算速度翻倍’的预测,被称作摩尔定律。

  这个定律至今一直有效,在电子载体这个时代里,也会继续有效下去,持续几十年。所以计算机的处理速度,是每15年翻1000倍。我们现在是初代计算机的百万倍,三十年后是我们现在的百万倍。

  技术发展到那时候,阿兰图灵所说的人工智能或许还不能彻底实现,但在某些判断、统计和推演上,超越人类,是轻轻松松的。

  那么我们假设,如果有一天,你有一个传感器助手,能监控你的生理指标、然后用计算机进行数据分析,告诉你你如果今天再吃一包巧克力,就会增加万分之一的糖尿病风险,你是吃还是不吃?

  如果他进一步告诉你,根据你现在的身体综合状况,你补充某种维生素、甚至吃某种处方药,对你的健康状况有好处,你是做还是不做?就算,我们假设它预测成功的概率不能全对,但误诊率绝对比人类医生要低——至少比说‘吸烟有害健康’的人类医生要低。

  马风,你还记得我是怎么从太东电器手上,把射击游戏机的概念攫取过来的么?你还记得,希捷是怎么从上一代IBM硬盘供应商那里,把市场抢过来的么?

  就是因为上一代硬盘商和太东电器太相信市场调研数据了!因为革命的东西,永远不是归纳数据能够演绎出来的,这是一个底层颠覆的东西。

  人类如果做什么事情,都追求‘根据大数据来说最划算’,那他还做什么人呢?直接去做机器就好了。允许不划算,至少在某些情况下、有权做出不是最划算的选择,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崇高所在。

  你从一个高峰迈向另一个更高的高峰之间,不是一路往上走的,而是要先下山。如果时时刻刻要最划算,你就不肯下山了,一辈子限制在第一个山峰上了。

  所以,人类应该享有生命健康权,这是基本人权之一。但是在生命健康权之外,更崇高的是选择的自由,是自由意志——包括一个人有权选择暂时自我伤害,哪怕没有理由。因为机器人是永远不会无缘无故自我伤害的,它们太效率了。有权自我伤害的,才是崇高的革命者!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读完这首诗,你觉得为了自由意志,抛弃几分钟寿命还算很难么?

  其实我也不爱抽烟,但我抽的不是烟,我是在提醒自己,哪怕有一天,计算机发达到能帮我做一切选择,但我至少还有选择自我伤害的自由——

  当然了,烟这个东西肯定是不好的,因为它有成瘾性,用任何有成瘾性的东西来提醒自己自由意志,往往是逃离了前一种精神控制外力、却被另一种外力俘获。我刚才的理论,如果要想完美,最好是换取一种没有成瘾性的自我伤害渠道。”

  三个人都听得目瞪狗呆。

  卧槽?汉语的忽悠技术,竟然能发挥到如此高绝的程度?

  简直是高山仰止。

  生死人,肉白骨。

  “这……不能否定健康,但是用自由和健康来让人们做出选择?顾哥您是怎么想到这个角度的?”马风惊骇地呢喃着,似乎发现了口才的新大陆,也陷入了又一次深层的反思,

  “今日才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唉,我这种当老师培训出来的口才,到底不如顾哥这种按外交官培养出来的口才。”

  顾骜笑道:“其实也不难,美国人几年前就有万宝路的御用说客在研究这些话术了。我不过是与国际接轨。他们最大的武器,就是用‘健康’和‘反抗权威意见’来让消费者权衡。

  美国人都是很叛逆的,就算他们真知道吸烟不健康,但是他们能抵御得住‘我的事情我做主,让专家叫兽滚尼玛蛋别在老子面前哔哔’的诱惑么?

  要不是我们中国人还比较淳朴,还愿意相信专家,我连刚才那番‘本土化移植’的工作都不用做,直接把美国人的台词翻译过来就行了。”

  三人窃窃私语,兴奋不已,都觉得话题已经上升到了艺术哲学的层次。

  “那顾哥您觉得广告语怎么设计比较好呢?”马风已经彻底膜拜,失去了自己的思考能力。

  那就帮人帮到底吧。

  顾骜清了清嗓子:“你们就拍一个旅行者的宣传片。旁白这样配:人生就像一场旅行,重要的不是目的地,而是沿途的风景,和看风景的心情。利群,让心灵去旅行。

  翻译一下呢,烟民们听了,脑内自然会翻译成这样:人生就像一场旅行,重要的不是活多久,而是活得爽。老子连利群都没得抽,活那么久干嘛。”

  “外交官颠倒黑白的口才,就是牛逼啊。唉,比不了比不了。这个词拿过去,加上刚才的解说,人家烟厂厂长肯定心服口服,不出现产品都肯乖乖掏钱了。”

  “别得意!我这次是给你权宜之计。下次,希望你想清楚:如果没有立意更崇高的哲学思辨,那就别接烟厂的广告了。一个哲学角度,只能用一次,这毕竟是不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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