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骜当然也注意到了萧穗的心结。
他看妹子如此推心置腹,自己一点都不捧哏也不好,就主动问:
“那你倒是说说,刚才梁宽拉你调动单位,你为什么非要拒绝?还有他说的文工团撤销是怎么回事儿?考大学真不是必过的,你要有心理准备,别冲动。”
这个问题正好击中了萧穗的倾诉欲,她立刻叹息着解释:“还不是这场仗暴露出来的问题么,上面说部队一线能打的太少,都是些不上前线的冗员,所以要精简。
尤其是文工团,军、师两级的编制统统撤销,水平好的骨干提到军区总团,其余人员全部遣散转业。”
顾骜听得很认真,他略一思忖,就知道这是历史上百万裁军的前奏了。
历史上,伟人主持的裁军百万,是84年才搞的,但这不代表此前就没尝试过。
事实上,对越作战刚结束,后方冗员和一线战斗力不足的矛盾就暴露无遗了。只可惜最后盘根错节,加上社会上治安、经济都还不太好,国家也没那么多工业化岗位,不能贸然把大批不安定因素推向社会。就熬到了83年YD之后才裁。
以79年的现状,部队官兵比例1:3都不到,比苏联都高了一倍,比西德高三倍。以萧穗战前所在的单位为例,连一个师都有自己的文工“团”,可见文职人员之多。
而刚才梁宽给萧穗提的机会,应该就是让她转到粤州军区,并且以立功提干人员的身份,进入军区总团。
但她放弃了,宁可回原单位一边备考一边等遣散。
一场战争,多多少少都改变了好多本来和军事毫无关系的人的命运。
“看来你是真的干腻了?毕业后也不会再从事相关工作了吧?”顾骜终于意识到,萧穗因为战争的残酷,改变了很多底层三观。
“还是你理解我,”萧穗叹道,“大起大落好几次,我是看透了,以后不想再为国家宣传机器工作。这辈子只写自己看到的人性,写一写可以轻松修改、不会背上沉重包袱的东西,就当是赎回良心的内疚吧。”
“你不干得挺好,怎么就良心内疚了。”顾骜不解。
萧穗坐在病床上,竟然无声无息就垂下泪来。
她忸怩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大声说,便拍了拍被子:“你过来,坐到床上来。”
顾骜依言坐到床上。
萧穗咬了咬嘴唇,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很惭愧,那天攻克谅山的时候,我负伤了,为了不让报道被夺走,我凭自己的回忆,在野战医院里拼凑出了文字报道,没有采访核实。
谁知,因为报道有些出入,害了几个战友少拿了补偿和荣誉。事后,我找编辑想更正澄清,但是上面说已经发出去了,更正会伤害士气和信任,等风头过去再说。”
顾骜一时没听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好好说话别跳。”
这个事儿,萧穗这几天应该是一直憋在心里,没敢跟任何人说过。
毕竟,这是一个英雄女记者的污点。
此刻语无伦次地倾诉了一番梗概后,她似乎突然轻松了不少。又缓了几口气,她继续徐徐解释:
“那天我负伤之前,在战场上仓促问了几个英勇事迹者的名字。回医院醒来后,直接凭记忆提笔写了。谁知几天后打扫战场,发现有两个被我写成烈士的战友其实没死,又从灰土堆里救回来了。
但是,首先冲上谅山的荣誉肯定不算在他们头上了。另外,将来这事儿澄清之前,也拿不到战残补助金——只能拿牺牲抚恤金。他们留了残疾,不能再服役了,肯定要复员,也不知将来会不会生活困难……”
顾骜不懂这里面的政策,便问道:“抚恤金难道还没残疾补助金高么?怎么会导致生活困难呢?”
萧穗解释:“算法不一样的,战残补助,是未来每个月都有20块生活费,国家贴你一辈子。
阵亡抚恤金政策,是一次性发300块买断这条命。短期是宽裕不少,但如果长期买营养品调养,以后就紧张了。”
顾骜听了,恍惚有些后世刑法学老师们,在普法课上宣扬“交通肇事致残不如致死”的即视感。
“所以,我想问你借点钱。”萧穗看顾骜陷入了沉思,鼓起勇气开口。
顾骜正色反问:“你想自己先资助补贴他们?减轻良心的内疚?你真确认这是‘借’,将来还得起?”
“我准备拿将来的稿费还,最多一年,肯定还清。”萧穗居然是有备而来,回答得很是深思熟虑,
“我因为这次立功,跟好多宣传口的前辈混熟了。连带着我去年发表在地方军区、地方文艺上的散文、短篇,他们也都看过了,说我底子其实很好。后续他们也会支持我创作一些军旅文学,战地回忆,登到全国性的文学杂志上。”
80年代初,稿费可是高收入——当时的计费制度几乎都是按每千字多少钱拿定额,相当于后世的买断写手。
政策规定的最高稿费,可以达到每千字八十块钱(超出的话要个案审批)。一个人要是在国家级的文学杂志上,连载一篇几万字的中篇小说,可不得收入数千了么。
所以萧穗的算法理论上是没问题的。
顾骜爽快地说:“行,那我就帮你了。不过我希望你明白,这事儿不是给钱就行了,最终还是要帮他们恢复正常身份和名誉。”
这些都是勇士,不过以个人的名义捐钱,有些越俎代庖了。就像沈万三给朱八八修金陵城墙,犯忌讳呐。
眼下只是因为战争还没结束,怕影响士气,所以典型肯定不能动。过两年风声松了,总归要更正解决。
萧穗便不见外地开口:“那我要一千……或者六百也行,给那两个战士每人500,够他们多养两年伤了。”
顾骜身上自然不可能有一千块钱,就说明天再给她带来。
到了这一刻,萧穗才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跟你一共就见过三天,就开口问你借一千块,是不是觉得我挺不着调的。”
顾骜拍拍她的肩膀:“放松点儿,读书人交往,不在见面。没见你之前,我就看过你写的报道,你也看过对我的采访。我相信,我们都是有本事看出文如其人的。见面不过是多看到张脸而已,肤浅。”
萧穗内心深处,如同被黄钟大吕震了一下。
这些天来,找她嘘寒问暖的年轻男人其实不少,但她看得出来,都是看中了她的姿色而已。
顾骜这话说得如此自然,竟是装逼于无形之处,淡泊于美色之间。
“唉,想想还真是讽刺呢。当我是个女流氓的时候,人人都绕着我走,但我自己问心无愧,你视我为常人。
等我成了英雄,那么多男生来献殷勤,但我自己却内疚不堪,你依然视我如常人。你这种人要是活在古代,肯定是许劭那般的人物吧。”
看过三国的人,应该都知道许劭这个名字,没错,就是搞了“月旦评”,还说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家伙。
萧穗觉得自己的内心品性,都被顾骜彻底看透了。
……
第二天,顾骜取够了1000块钱,又去军区医院探望了萧穗。
而萧穗也准备办理出院手续、坐火车回蜀都了。
没想到,在病房里又撞上梁宽了。
不过也只有梁宽,史编辑和他老婆没来——昨天史编辑应该就是个介绍人,牵线搭桥的,所以今天就没必要再来了。
看得出来,梁宽是在那儿软磨硬泡了很久,始终赖着不走,所以才被顾骜撞见。
“怎么又是你?”两人内心几乎都是这个反应。
梁宽几乎已经笃定:顾骜这厮就是看上了萧记者!绝对不是普通朋友!
不然,哪有“出差路过粤州、误了回京火车”而一下子滞留两天的!车次每天都有,昨天误了点,今天还能误点不成?
既然如此,他也不吝展示一下肌肉了:“哼,让这小子看看,我能为小穗做哪些事情,他又只能多么无能地干看着!”
虽然外交学院的人很牛逼,但顾骜毕竟只是一个学生,还不是正式编制的外交官。到了粤东这一亩三分地上,能量肯定远不如地头蛇。
可惜,当事人萧穗已经厌恶了梁宽这种干“高大全”文宣工作者的虚伪,所以不想给他机会了。
就像看腻了神勇的抗日神剧后,真正经历过战场身死血腥的人,都会觉得恶心。
萧穗露出一个甜美,甚至故意有些媚意的笑容,下床轻轻拉了一下顾骜的胳膊,用梁宽也听得到的音量,直言不讳地说:“钱带来了么?你说好了要给我一千块的。”
顾骜不知道她想干嘛,但还是把钱拿了出来。
梁宽愕然,看了看顾骜,又指了指萧穗:“你……你你,萧穗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人!你是被金钱腐化堕落了吗?你就算缺钱,不能和我说么?你这种人还有什么资格谈提干,简直就是侮辱了英雄!”
萧穗坚定地走到梁宽面前一米,盯着对方的瞳孔,毫不退让地说:“没错,我就是腐化堕落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我出院了,回原单位待业,告辞。”
说着,她搂着顾骜的胳膊,离开了病房,办结出院手续。
顾骜:“你没必要这样的。”
萧穗:“那我给你道歉——又拿你当挡箭牌了。”
顾骜:“不是挡箭牌的问题!”
萧穗:“道不同不相为谋,姐干嘛要在乎那些我不在乎的人对我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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