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跟柴峻岭对坐无言,面前摆着一张板桌、几碟小菜。
还有一瓶16块钱的茅台。
只可惜,人心情糟的时候,珍贵的茅台喝到嘴里都觉不出味儿来,反而还嫌寡淡,不如二锅头厉害。
杜海收柴峻岭的电视机,这是半年前的事儿了。
但是,自从取消推荐制、恢复高考的政策下来之后,杜海也没有立刻考虑退赃。
毕竟,柴峻岭的儿子也是有可能凭自己实力考上大学的。
如果最后结果皆大欢喜,杜海心中未免没有彻底昧下电视机的想法。
反正柴胡要是一辈子前途无量、柴家也就不缺这一两千块钱再去托什么关系,说不定愿意在他杜副厂长身上长线投资。
为此,最近这三个月,杜海可没少在别的方面给心腹走狗行方便:
教育部有动向后,第一时间打听内幕消息偷跑复习;
安排厂办中学最好的老师,下班后单独给柴胡补习。
听说沪江有一套高考秘籍级别的辅导书,他也第一时间帮柴家弄了一套。
别的小手段还有不少,甚至连考场信息,杜海都动用自己的能量,提前帮打听好了。
只可惜,柴胡实在不是读书的料。
浩劫期间野惯了,这么好的条件,照样连大专都没考上。
这就逼着杜海考虑退电视机的问题了。
78年的干部胆子还没那么大,不敢事儿没办成还收几千块钱礼物。
不过具体怎么个退法,退多少,就要好好坐下来谈谈心了。这也是杜海这两天那么照顾柴峻岭情绪的主要原因,还不得不纡尊降贵坐下来跟对方说好话喝茅台。
谁都不容易,那台电视机,是柴峻岭从六年前听说国家出了“推荐制上大学”的改革后,就开始省吃俭用攒的,全家五六年的血汗钱积蓄,就只换了个电视机。
“小柴,你也别急。这事儿从长计议,孩子考不上大学,我也有办法弄编制,等办公室发洗澡票的老李,再过两年就退了,到时候让你家那个直接进办公室好了……”
“砰~”
杜海咪着茅台给下属敬酒,正把安慰的话说了大半,结果办公室的门突然就开了,打断了他。
“谁不长眼呢,没敲门就进来!”杜海很是愤怒,头也没回就一句骂过去。
“我,听说厂里子弟出息了,一时高兴没注意。”来人倒是一点都不生气,还很谦虚检讨的语气。
然而听到这个声音时,杜海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在半秒钟之内调整好面部表情,连忙堆出一副笑脸:“陈厂长,是什么大喜事儿呢,把您都惊动了。都怪我消息不灵通,还得您说来让我高兴高兴。”
原来,推门进来的,正是正厂长陈思聪。他身后竟然还跟着生产口的秦辉,还有一伙中层干部。
陈厂长瞥了一眼桌上的茅台,却是面无表情。
杜海这时也顾不得了,连忙把锅推给下属背:“厂长,刚才是小柴因为儿子没考上大学,心里不舒坦,找我聊聊。求我陪他喝闷酒。我也是想着团结同志,又到下班的点儿了,才陪他……”
陈厂长显然也不想激化矛盾,给了个“你又欠了一个小辫子人情”的眼神,让杜海自己想象。
然后就装作没看懂的样子,顺台阶下了:“原来是小柴心情不好,那也情有可原嘛,下不为例就好了。”
他身后的秦辉本来想借机发难,看一把手想息事宁人,只能作罢。
陈厂长又说:“我是刚才下班路过,看生产口和技术科的人都围在那儿贺喜,随便看看。发现是小顾的儿子考上外交学院了,可喜可贺呐。
咱厂子从建厂那天,我就已经进场了,从工段长做起,到如今28年了,还没见过厂里子弟考上清华北大的,更别说分数比清华还高的。
听你刚才和小顾打赌说,‘有考上了清华北大的、给厂子里制造荣誉的,再庆祝也不迟’,所以,我就来帮他看看,同喜么。”
“外……外交学院?他家不是考上浙大了么?”杜海脑子一阵宕机,完全无法想象这一切,竟是转不过弯来。
陈厂长哈哈大笑,拍着杜海的肩膀:“要不怎么说小顾家牛逼呢,上浙大的是他女儿顾敏,外交学院是他儿子顾骜——去徽省插队那个,今天才回来。通知书我们都奇文共欣赏过了。”
杜海听了,瞠目结舌,倒也不敢多嘴。
然而,一旁正心情郁闷至死的柴峻岭,却是胆儿颇肥地当着厂长的面质疑:
“蛤?这怎么可能?顾镛他儿子不是才初中毕业、去年刚下乡的么。这种临时碰运气去试试水的,怎么可能考上!”
谁让柴峻岭的儿子学习条件这么好,都屁没考上,也难怪他觉得无法理解了。
陈厂长脸色一沉,却也懒得跟他计较无礼,只是打官腔地说:“小柴啊,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你的说法,就很不实事求是——小顾他儿子,在技术科帮忙翻译文献、找新材料做实验的时候,出了多少力,生产口的同志们都是有目共睹的。
连我都知道他数理化和外语确实厉害。你们搞政工的呐,也要深入群众,不要老是高高在上!”
这种话,从厂长嘴里说出来,威力已经很够了。杜海冷汗直流地喝止了柴峻岭再瞎质疑,还赔笑道喜,最后免不了把开了的那瓶茅台重新塞好,两瓶一起递给顾镛。
“小顾,恭喜你了。你别计较,到时候都补给你。我让小食堂开小灶弄两桌,大家一起庆祝吧。”后半句话,是压低了音量说的,希望顾镛别当场喊破。
老爹是个实在人,也不想跟一位副厂长撕破脸,就当卖个人情,没有声张。
杜海苦着脸,吩咐后勤口的人,立刻去小食堂张罗。
小食堂连忙摆了四桌,够厂里领导和骨干中层干部坐的,至于普通人当然是没机会凑到这种档次的喜庆宴席上了。
老爹也非常上道,赶去小食堂,当着其他被请客人的面,把钱彻底付清。
只是没足够的粮票肉票可给。
不过,这也是厂里默许的了。只要陈厂长或者别的副厂长点头,就可以只给钱、不给票动用这些计划外招待物资。
这种大国企,多少都是有小灶油水、能弄到计划外的肉和其他珍贵食材的。
别的不说,光保卫科的吴俊法,因为分管安全口,经常有这种机会,帮领导办脏事儿——比如厂里买了新的运货卡车,那总得试车吧?吴俊法就批个单子,让去南边的婺州山里转一圈。
然后就从当地胆子大的关系户农民那儿,偷偷收几头计划外私养的猪(被抓住了的话,这种行径叫‘资本注意的尾巴’),或者是山里打到的野兽。
然后切开了绑在汽车底大杠下面运回来,交给厂里的小食堂,沿途任何检查都发现不了。
要不是有这批计划外的肉,厂里也没法招待隔三差五来的中央和部委视察。
酒席摆上之后,陈厂长居然纡尊降贵,率先亲自给顾镛敬酒:
“来来来,小顾,今天我敬你,你儿子也算为咱厂子争光了。以后去了京城,可别忘了父老乡亲呐。”
老爹很是激动,说了些很有时代感的场面话,把酒闷了。
秦辉第二个站起来,却是直接找上了顾骜:“来,嗷嗷,你爸刚闷了,我们不欺负他。伯伯就敬你了。哎呀呀,能进外交部的,那可了不得了。说不定下次西哈努克亲王再来厂里视察,就是你陪着来喽。”
秦辉这番话,引来同桌其他同事纷纷大笑。
自从七八年前,柬埔寨将军朗诺趁西哈努克亲王到京城外交访问政变后,那位柬埔寨亲王可是一直流亡华夏当寓公,也偶尔来南方几座省城考察蹭饭,故而秦辉有此一说。
“伯伯过奖了,我哪有这个能耐,也就服从国家安排而已。”顾骜还知道分寸,很是谦恭有礼地喝了酒。
厂里喝白酒都是用的五钱盏,两杯才一两,所以一口闷倒也没什么。
顾骜自己是不在乎跟厂里人的关系的,毕竟他以后不会来这里工作。但老爹毕竟还有十年退休,说不定还会因为技术好被延聘,顾骜总不能给老爹添堵。
“唉,真是知书达理,小小年纪不简单呐。我家孩子刚上高中那会儿,只知道打架拦女生。人比人逼死人呐。”一群其他的中层干部,但凡家里有年纪相仿的孩子的,无不羡慕嫉妒,感慨万分。
连儿子考上了杭大的财务科许科长,都陪着笑脸给顾骜敬酒:“嗷嗷,你跟我家建国也算‘同年’了,以后相互照顾,共同进步吧。我刚才就跟他说,以后这辈子要有顾科长家孩子十分之一成就,我就烧高香了。”
“许叔您谦虚,可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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